第十二章 安卡拉会战 壹

安卡拉会战期间,有两位西班牙使者正在城中。

这两位使者是统治着卡斯提亚及雷翁两地的西班牙国王亨利三世派来的,他们留在安卡拉城的目的,原为就近考察帖木儿王和巴耶济德的军队实力,以及对立双方社会、经济、民族组成及分布状况,借此预判谁将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没想到战争开始后,他们想离开也离开不成了。

俟安卡拉会战结束,他们寻机向奉命检视府库的沙奈陈明身份,沙奈热心地将他们引见给帖木儿王。帖木儿王早知道西班牙是西方一个国力富强的基督教国家,也有与亨利三世通好之意,于是,他在城中厚待两位使者,并托他们带给三世丰厚的礼品。此后不久,他又派专使出使西班牙,除所致书函、馈赠珠宝外,帖木儿王还将两位信奉基督教的美女赠送给亨利三世。这两位美女一个是匈牙利的玛丽亚,一个是希腊的安芝莉娜,她们都是皇族之后,我见过她们,她们的确白皙美丽。其中,我尤其欣赏安芝莉娜,我就是从她身上留下了希腊人风度优雅的印象。

想必亨利三世得到如此厚赠内心一定十分喜悦吧,通译为他朗读书函时,耳朵里又满是帖木儿王对他的颂扬之语,两国的友好之门已经拉开,他慷慨地将两位美女赐给他亲信的贵族,同时决定再派使者出使帖木儿帝国,进一步敦促两国外交。这一次,他派出的使团由三人组成,他们之中,最著名的是一个叫做克拉维约的人,他日后写过一本著名的游记,记述了从回历八〇五年至八〇七年(约1403年—1405年)间他在途中的一切见闻。关于玛丽亚和安芝莉娜的消息也是他告诉我们的,他说,在西班牙国内,她们已成为诗人们竞相吟哦的对象。

帖木儿王确实征服了土耳其,与此同时,他也遗憾地失去了爱孙莎勒坛。为了实现当年他尚未御极之时对云娜和忽辛许下的诺言,他让皮儿代替他的哥哥成为帝国新的储君。

回历八〇七年(约1404年),帖木儿王决定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为他的几个孙儿同时完婚。几位即将成婚的王孙之中,有一个就是兀鲁伯。

一天,我刚刚吃过早饭,阿亚出现在欧琳堡。她来得有些突然,不过,看得出公主很欢迎她的到来。趁着她和公主交谈的时候,我只向她打了个招呼就回到了我的工作间。当时,我正在设计一支难度不小的梅花簪,按照我设计的式样和尺寸,匠人用纯金精心为我打制了梅枝和十八个花形外壳。

现在,我需要琢磨的是如何将十八粒红宝石全都雕琢成梅花的样子,使它们正好能够嵌入到每一个花形外壳中。

我所使用的红宝石可是名符其实的巴剌思红宝石。

巴剌思红宝石堪比美艳的贵妇,量少而质优,仅在巴达克山的一段山岩中可以采到,是以极其珍贵。帖木儿王从忽辛手中取得巴达克山后,立即派出重兵看守红宝石矿脉,禁止任何私人入山采矿,如有违反,格杀勿论。至于官采的红宝石全部归帖木儿王支配,他常用红宝石赏赐功臣,或者作为礼品赠送他国,因为这个缘故,拥有巴剌思红宝石往往象征着荣耀。

按照我的要求,匠人制作花形外壳时都有意制成了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样子,看起来就像真正的梅花一样,然而这样一来,我工作的难度就增加了,我需要对每一粒红宝石都经过仔细研究,然后才能确定哪个花形外壳里用哪粒红宝石。只有确定了这件事,剩下的事情才能进行。

经过几年的时光,所有熟悉我的人都知道,在我工作的时候,我不欢迎被别人打扰,不管这个人是谁。

阿亚当然也不例外。

可我今天注定要被打扰了,我刚刚拿起一颗红宝石,对着阳光仔细观察它的时候,我听到公主在门外轻轻地唤了我一声。

我打开门,公主果然站在门外。

“有事吗,公主?”公主是我唯一能够容忍的人,即便如此,我对她说话的语气仍带有些许急躁。

“塞西娅,你今天得跟阿亚回家一趟。你的梅花簪我会帮你收好,等你回来后再做好了。”

“为什么?不能等我做好后再回家吗?”

“不能。你今天就得走,阿亚在等你。”

我突然想到沙奈:“是不是沙奈生病了?”

“不是,是有别的事情,很重要。塞西娅,你收拾一下,看有什么要带的,可以带给沙奈。”

我不情愿地站了一会儿。虽然我很想把梅花簪做完再跟阿亚回去,可公主让我立刻就走,我不能违背她的意愿。何况,可能家里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否则阿亚也不会急匆匆地跑来接我。

前些日子,我用缠丝玛瑙给沙奈做了一把很漂亮的牛角酒壶,我本来还想再给他做几只与之相配的酒杯,可我手里的材料刚好用完了,我只能等到下一次再为宫廷中制作玛瑙用品时设法留下一些上好的材料,然后将全套酒具完成。

我是阿亚的外孙女,她的许多品质都被我继承下来,比如,我像阿亚撒谎时不会脸红一样,当我将宫廷中的金银玉石、珍珠玛瑙克扣下来挪做他用时,我也决不会为之心虚慌张。

帖木儿王是个将目光注视着世界的男人,他不会关心宫廷里面交给我的材料是否用量正好,何况还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是,在制作的过程中本来会出现损耗。其实,我心里并非不清楚,帖木儿王虽然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但他绝对不是个傻瓜,对于我的小心机,他并非一点没有觉察。可是他太爱才,我天赋的才华成为他无限纵容我的理由。因此,虽然我大方地给公主、沙哈鲁、兀鲁伯、索度夫妇、阿依莱、阿亚、沙奈每个人都赠送过不少于一件的、即使在宫廷也很难见到的由我亲手制作的礼物,却没有一个人深究过我为何能够如此出手阔绰。

对于我的贪婪,帖木儿王可以不追究,其他人为什么也都选择装聋作哑?许多年后回想起来,我想到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个原因就是,当我最初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人们不会想到我有足够的胆量将宫廷里的珠宝据为己有;而当我一天天长大之后,人们已经习惯于将他们注意力放在我对珠宝的鉴赏力和制作首饰器具的非凡才能上,至于其他的,他们一方面无暇顾及,另一方面,如果连帖木儿王都不闻不问,他们又何必庸人自扰?

偶尔我会想,不知道公主是否发现了我的秘密?我所做的一切即使可以瞒得住沙哈鲁、阿依莱这些粗心的男人们,可以瞒得住一年只能见上几面的阿亚和沙奈,却也恐怕瞒不住她。

对于我所做的一切,她一定心如明境,可她什么都没有说过,更没有询问或者责怪过我。

公主真是奇怪的女人,她是那么美丽、娴静、高尚,然而对于我的一切恶作剧,她都抱着绝对宽容的态度。

我能体会到她有意无意的放纵,她钟爱我,也钟爱所有的孩子,她喜欢看着她的孩子们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将玛瑙酒壶包好,还有一块中国的丝绸面料,我也一并打在包裹里。我看见公主很珍惜地把我制作了一半的梅花簪连同红宝石全都放进我屋中的箱子里,我突然对她恋恋不舍起来,我问她:“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公主笑着摸了摸我的脸颊:“你和阿亚先回去。说不定有什么好事情呢,你要尽快告诉我。”

我觉得她说话的语气很神秘,笑容也很神秘,我的好奇心被她神秘的语气和微笑激发起来,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这使我一反常态地想要早些跟阿亚回家了。

从撒马尔罕到碣石城,旅途是寂寞的,阿亚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我也懒着问她。我们只顾默默地赶路,当我们的马车终于停在家门前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沙奈从大厅跑出来,扶阿亚和我下了车,然后拉着我的胳膊,近乎小跑地把我带到我的房间里。

我的房间里油灯已经点起,我突然看到原本属于我的床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四十岁左右、皮肤和身材都保养得很好的丰韵犹存的妇人,一个是年方十四五岁、像中国瓷器一样精致的少女。

我奇怪地看着她们,她们在我的注视下默默地站了起来。

“乌扬依霞,这就是塞西娅。”

乌扬依霞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我的心猛地跳动了几下,像石头抛入海子中,泛起一圈一圈的波纹,接着又平静如初。

乌扬依霞!

没错,我比任何人都更应该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当然,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并不经常想念这个女人。但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她是我的生身母亲,她本应该与我血脉相通。问题在于,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留在我心里的一道一触即破的伤口开始结上厚厚的血痂,后来,血痂也掉落了,只在那个位置留下一道难看的疤痕。

我内心的伤痛平复了,我甚至时常忘记我有过这样一位母亲——她几乎想要溺死我,后来又离我远去,杳无音信——我试图不让自己忘记她,为了记住她,我不得不说服自己憎恨她。然而,就连这样一件事我也开始力不从心了,我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恨她,因为不恨,我也就越来越难以想起她,偶尔想起,又总带着些许好奇。我曾经怀疑她是不是早已经死去,果真如此我倒如释重负。

可是……

可是,长生天一定想跟我开个玩笑吧,就在我决心将她埋在记忆深处时,她竟神奇地站到了我的面前。

我得说,长生天的这个玩笑我真有些消受不起。

沙奈不了解我的感受,还在忙着向乌扬依霞介绍我,他的絮絮叨叨在我听来是那样兴奋:“乌扬依霞啊,这就是塞西娅,你的女儿。你看到她眉间的金星了吧,你一定已经不认识她了……”

乌扬依霞上前,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温热、潮湿,不像公主的手,公主的手总是很凉。

“塞西娅。”她叫了我一声,泪水潸然而下。

我强压住要挣脱她的冲动。我承认,这个女人是我的母亲,她风采迷人,我并不怨恨她,我已经把她忘了,我只是对她亲热的表示极端不适应。

有什么办法呢,我长大了,或许因为这样我的心也变老变硬了,我对这份从天而降、突如其来的亲情还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

“塞西娅。”乌扬依霞的泪水淹没了她的声音,我能感觉到,见到我,她是那么激动。

是啊,她没忘了她的身份——她是母亲。忘了身份的人是我,曾几何时,我是她的女儿?

“塞西娅,快叫妈妈。”沙奈焦急地催促着我,他这样对我说话使我感到他仍旧把我当成了小孩子。

我掩饰地将目光移向乖乖地站在乌扬依霞身后的那个女孩身上,女孩长得很像乌扬依霞,皮肤细白,眉眼清秀。

不知道她与年轻时的乌扬依霞谁更美丽?

“塞西娅,你一定还在恨着妈妈吧?”

乌扬依霞拉着我的手不放,我不得不收回心思,对她微笑了。我说:“我不恨你,妈妈。”

我叫出这一声妈妈十分自然,好像二十多年来我一直都在这样呼唤着她一样。再说,我为什么要恨她?如果不是因为她抛弃了我,我的命运轨迹可能会折向另一个方向,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她的无情对我并非全无益处。如果我站在她的角度考虑一切,我有必要替她辩解一句,她当初抛弃了我,恐怕正是秉承了长生天的旨意。长生天让她用这种方式成全我成为今天的塞西娅。

阿亚不是也说过吗?那个算卦的老人断言,乌扬依霞成年后将承受骨肉离散的痛苦,但她承担的一切痛苦都将成为她的孩子们的福荫。老人没有说错,她的痛苦是我的福荫,若非如此,恐怕我也不会遇到公主。

我的平静显然出乎阿亚的意料,我瞥眼她满脸惊讶的表情,不由心中微动。阿亚担心我不会原谅乌扬依霞,她紧张得一路上都不敢对我说些什么,现在,她的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她坚定的眼睛里浮出一层薄薄的水雾。

“塞西娅,你真的不恨妈妈?你真的可以原谅妈妈?”乌扬依霞仍然不敢相信我轻而易举就原谅了她的事实,她把我的手抓得很紧,她对我看也看不够,如同怕我跑了一样。

我有点厌倦,为了让她安静下来,我岔开话题:“妈妈,这个孩子……”我示意站她身后的女孩。

乌扬依霞上当了,她放开我的手,将女孩拉到我的面前。“塞西娅,她是你的妹妹,叫赛。赛,这是姐姐,是妈妈给你说过的眉间长着金星的姐姐。”

赛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摸了摸她可爱的脸颊,轻声说道:“赛,你长得真漂亮。”

赛羞红了一张脸。她娇羞的样子格外迷人,我有一点点感慨。该怎么说呢,长生天一下赐给我两位亲人,我和赛孕育在同一个女人的怀中,虑及这一层,我想不对她亲近也难。

“塞西娅姐姐。”赛低低地唤了我一声。

为了不再直接面对乌扬依霞的泪水,我拉着赛的手坐回到我的床上。“赛,让我看看你的耳朵,我要给你设计一副翡翠耳环。你的脸形偏于细瘦,或许戴一副宝塔形状的耳环才好。唔,我是说,像宝塔,还要有所变化才好。不过,究竟怎么做些变化,还得让我好好想想。”

“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赛兴奋地问我,她脸上羞涩的红晕稍稍消褪了一些,明亮的眼睛里闪现着稚气的焦急。

“真的,很快。”

“人们都说,能戴上金星塞西娅设计的首饰,是女人最大的福气。”

“是啊,我愿意你戴上我的福气。”

“谢谢你,塞西娅姐姐。妈妈,你听到了吗?塞西娅姐姐说,她要为我设计一副耳环。”

乌扬依霞含泪点头,她当然听见了。

一直没机会说话的阿亚一反常态,老泪涟涟,她哽咽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塞西娅,你的耳环能在你妹妹大婚前设计出来吗?”

“大婚?”我讶然。

“你忘了吗?帖木儿王要在出征前为几个孙儿完婚……”

帖木儿王要在出征前给几个尚未成婚的孙儿一并完婚这件事我当然不会忘,我设计的梅花簪就是为大王后图玛参加婚礼使用的。只是,我从未想过这件事与我母亲突然回来有什么联系。

“那又怎么样?”

“你妹妹,就要做兀鲁伯的新娘了。”

这个消息真是让人震惊,而我,也的的确确地为之震惊了。在我眼里,兀鲁伯还是个孩子,虽然我知道这个孩子也在此次的成亲之列,可我万万没想到他要娶的竟是我的同母妹妹赛。

“塞西娅,妈妈这次回来,一来是为了送你妹妹完婚;二来呢,是想看看你,看看你外祖父、外祖母。”

我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脑子里仍在飞快地思索着这段姻缘的起因。我百思不得其解,阿亚帮了我一把,她略嫌冗长的解释让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那一年,乌扬依霞离开家后,遇上了她现在的丈夫,他们在帖必力思成亲,后来为了生意上的事去了东察合台汗国。在东察合台汗国,乌扬依霞生了一个男孩,起名多斯特。五年后,她又生下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就是美丽的赛。

小王后图兰的父亲黑的儿火者在回历八〇一年(约1399年)去世,他的一个儿子沙麻只罕继承了他的位置。这是一个性格坚强的年轻人,他试图摆脱帖木儿王对东察合台汗国的控制,因此在登临汗位的第五年率领军队夺回了被帖木儿王强行占领的军事重镇阿克苏。

帖木儿王当然不能容忍这种对立和背叛,他立刻出兵进攻东察合台汗国,同时将黑的儿火者的另一个儿子纳失罕扶上汗位,与沙麻只罕分庭抗礼。帖木儿王又一次侵入东察合台汗国时,乌扬依霞的丈夫到中国和蒙古做生意还没有回来,多斯特参加了沙麻只罕的军队,被沙麻只罕留在身边。他作为沙麻只罕的侍卫奋不顾身地抵抗帖木儿王的进攻,帖木儿王在战阵中看到他的英勇,下令将他生擒。

战斗结束,多斯特成为帖木儿王的俘虏。乌扬依霞听说了这个消息,急忙带上女儿站在帖木儿王回师的路上请求面见帖木儿王。一开始,她在军队中引起一些混乱,当帖木儿王得知有个自称乌扬依霞的女人请求见他,他不由将信将疑,让人将乌扬依霞带到他的面前。

乌扬依霞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帖木儿王一眼之下便认出了她。二十多年后,沙奈和阿亚的女儿竟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惊喜。乌扬依霞请求他放过多斯特,帖木儿王大度地同意了。多斯特被带到他的面前,在乌扬依霞的劝说下,他同意投降,做帖木儿王的侍卫。帖木儿王十分高兴,下令设宴款待他们母子三人。宴会中,帖木儿王看到赛长得如花似玉,便提出将她许配给孙子兀鲁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