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心相随 贰

凌晨,成吉思汗刚刚起床,便听到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博尔术不及通报,推门而入:“大汗。”

怎么回事?成吉思汗用目光迎住了博尔术。

博尔术尽量将语气放缓:“大汗,王汗的营地……空了。”

“什么?”成吉思汗简直无法置信,“木华黎呢?”

“木华黎担心发生意外,正在安顿各部做好应付突发情况的准备。”

“哦……”成吉思汗多少放下心来,“我们同去看看。”

成吉思汗和博尔术来到营后,向王汗的大营放眼望去。只见那里一片死寂,几堆尚未熄灭的篝火还在冒着淡淡的青烟。毫无疑问,王汗确实将他独自甩给了敌人。渐渐地,成吉思汗的身边围上了一群高级将领,不多时,木华黎也匆匆赶来了。

“乃蛮那边有什么动静?”

“很安静,安静得有点反常。”

“你的意思是……”

木华黎微微点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成吉思汗。

“好,通知各部,即刻撤回撒阿里草原。合撒尔,你留下负责监视乃蛮军的动静,记住,切不可贸然与之冲突,待探明情况后,见机撤回撒阿里草原与我会合,我会派人接应你。”

“喳。”

尽管蒙军方面采取了一系列应变措施,他们的撤退却异常顺利,根本没有遇到伏击或追击,事实上,他们连乃蛮人的影子都没见到便从杭爱山另一侧撤回了撒阿里草原。数日前,联军就是从这里出发去攻打不亦鲁黑的。

现在,成吉思汗可以静下心来想想王汗这次很不光彩的背叛行径了。其实这个疑问在整个撤退过程中都一直萦绕于他的脑海,只不过他苦苦思索仍不得其解罢了。

没有道理啊,他和王汗一直合作愉快,王汗怎能说变就变呢?

众将知道成吉思汗的心里很不痛快。话又说回来,他们哪个人不是恨得牙根痒痒?王汗莫名其妙地将他们甩给了敌人,若不是事态的发展对他们出奇地有利,天晓得他们还能不能双脚踩在眼前这片绿草地上呢?

第二天,合撒尔也撤回了撒阿里草原,他带给汗兄一个并不让人感到意外的消息:乃蛮军队早就离开了营地。

成吉思汗毅然下令在撒阿里草原驻营,他凭经验已经预感到王汗将凶多吉少。

可克薛不愧为久经沙场的老将,仅从观察克烈、蒙古两部扎下的营盘,便对两部的军事实力得出了一个大致的结论。克烈军队人数多于蒙军,但在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以及士气高昂等方面却远逊于蒙军,他断定,次日开战,蒙军才是他们真正的、强劲的对手。

正当可克薛苦思对策时,巡哨来报,克烈部不知何故弃营而逃。

可克薛精神为之一振。

不论王汗遽然逃走的真正原因何在,这个意外出现的态势显然对乃蛮方面极为有利。至于是要等到明日清晨单独与成吉思汗的蒙古军开战,还是追击令人鄙视的王汗,可克薛觉得没有必要为此大伤脑筋。事实明摆着,一个被蒙在鼓里但全军严阵以待,“四狗”(指哲列莫、速不台、忽必来、哲别),“四弟”(指合撒尔、别勒古台、合赤温、帖木格),“四义弟”(指曲出、阔阔出、博罗忽、喜吉忽),“四子”(指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一个自作聪明却疏于防备,哪个难攻哪个易取,一目了然。而且他相信,一旦王汗遭到伏击向成吉思汗求援,成吉思汗也断不会出手相救一个阴谋背叛他的“盟友”。

可克薛采取了与王汗相同的方式离开了营地。这样他既可以不使王汗觉察,也不会惊动成吉思汗。应该说,熟悉地形的乃蛮军比克烈军占尽优势,他们抢先一步占领了克烈军撤回黑林老营的必经山口。

王汗自以为此举万无一失,防备很松懈。倒是札木合不敢掉以轻心,即将通过杭爱山山口时,他多了个心眼,先派小股骑兵探探虚实,结果这小股骑兵被乃蛮军队用弓箭挡了回来。

札木合情知不妙,王汗和桑昆也吓得没了主意。再说克烈军也不同于蒙古军,危急时刻,他们缺乏那种坚不可摧、一往无前的精神和勇气。札木合几次想组织军队突围,均以失败告终。

王汗身临死地,方才悔之莫及。他又想起义子。当然,向义子求援确实难以启齿,即使义子见死不救,他也无话可说,问题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更为妥当的办法。

而此时占据高地的乃蛮军正绕下山隘,准备对他们形成合围之势。王汗看准了这唯一的有利时机,也不同儿子、札木合商议,传来镇海,要他速与武艺高强的亦图坚设法杀出重围,向成吉思汗求援。亦图坚是王汗的贴身侍卫,武艺高强,在克烈部无人可望其项背。待一切安排完毕,他才派人将他的决定告诉了桑昆和札木合。

桑昆、札木合嘿然冷笑,相顾无言。

镇海颇有头脑,他和亦图坚乘乱混出一片狼藉的战场后,并没有回原来的驻营地寻找成吉思汗,而是沿着杭爱山一路追下去,几乎紧跟着合撒尔来到撒阿里草原。

成吉思汗在他宽敞的营帐里接见了镇海和亦图坚,镇海急切又不无羞惭地叙述了王汗目前面临的险境以及请求。成吉思汗认真听完他的话,关切地问道:“我父汗还有其他要求吗?”

“王汗希望由‘四杰’亲自领兵相救。”(“四杰”:指博尔术、木华黎、朝伦、博罗忽四人)。

没等成吉思汗开口,早已义愤填膺的博罗忽使劲一跺脚,怒道:“这叫什么事!我才不去!他死了活该!”

“你给我住口!”成吉思汗厉声喝止了他,转出桌案,扶起镇海和亦图坚,“时间紧迫来不及款待二位了。王汗安危为重,待救出王汗,我再亲自拜谢镇海先生对我儿教诲之恩。当然,还有亦图坚将军相助我夺回夫人之功。”

镇海投效王汗还不足两年。数月前,由于打猎偶遇,他结识了成吉思汗的三太子窝阔台。聪明好学的窝阔台敬重镇海的学识修养,愿拜镇海为师,镇海欣然收下了这个弟子。只是他没想到成吉思汗也知此事。

成吉思汗转向四将:“博尔术、木华黎、朝伦、博罗忽听令:我命你四人率怯薛军八千火速驰援王汗,救不出王汗,我唯你四人是问!”

“喳!”四将接令。博罗忽虽不情愿,终究不敢抗命。

成吉思汗亲将四将送出营外,该交待的他都已交待,相信四将不会有辱使命。

此刻,王汗的处境确已岌岌可危了。

可克薛正待全歼克烈部,不料自己军中陡然大乱。“成吉思汗派援军来了”、“‘四杰’来了”的呼声传遍了整个战场,乃蛮军陷入恐慌之中,克烈军则因看到了希望,一反方才的悲观萎靡之势,锐气大增。

可克薛再也无法控制局面,不由仰天长叹:他居然错看了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不仅派来了援军,而且来得如此神速!

一个刚刚被出卖后还肯尽弃前嫌赴人急难的人,该有怎样一种广阔的胸怀?该有怎样一种恢宏的气度?

可克薛被迫挥令撤退。

王汗的家眷陆续被朝伦、博罗忽找到救出,谁知其中偏偏少了一个关键人物:察如尔。王汗膝下只有桑昆和察如尔这一对儿女,察如尔是王汗和汗妃的命根子,如今不见了女儿,汗妃顿时急得像疯了一样,非要立刻找到女儿,否则她也不想活了。正当这里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端坐着一位盔甲鲜明的小将,小将的身后还坐着一个女孩。

“额吉。”看看近前,女孩跳下马背,一头扑进母亲的怀抱。

汗妃连连吻着失而复得的心肝宝贝,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女儿,乖女儿,你可把额吉吓死了。”

察如尔回头指指自己的救命恩人:“额吉,是术赤太子救了我。”

术赤也跳下战马。一身戎装,使他显得越发俊秀威武。

汗妃还没有顾上向术赤表示谢意,朝伦和博罗忽已经一边一个拉住了术赤的手:“你怎么会来这里?”

术赤淡淡一笑。

出征那天,术赤并没有随部队出发,而是奉命去接从弘吉剌部押送铁器返回的舅父按陈。按陈是孛儿帖夫人的幼弟,比术赤年长两岁。德薛禅中年得子,对他自是钟爱异常。塔塔尔之战后,成吉思汗派人接来了岳父全家,此后,按陈在姐夫麾下成长为一名智勇兼备的年轻将领。

走在路上,术赤左思右想,无论如何放心不下父亲。这么多年,从他还是个年幼的孩子起,父亲出征时总会将他带在身边,而他也习惯了在第一时间内确知父亲平安的消息。如今战事未卜,他根本做不到若无其事。矛盾良久,他毅然做出决定:安排手下人代他接应舅父,自己则单枪匹马地前去追赶父亲的大军。

对于自己不遵汗命,他情愿事后被父亲责罚。

联军与乃蛮一仗进行得异常顺利,术赤追到撒阿里草原时,正遇上“四杰”驰援王汗,他便悄悄尾随而至,加入了随后的战斗。

按照术赤的本意,乃蛮军一撤退,他就该悄悄返回蒙古本营,可没想到他被一件意外的事情羁绊住了。

原来,王汗父子的家眷一直是被分开看守的。负责看守察如尔的乃蛮士兵是个色胆包天的主儿,他见察如尔娇小年华已出落得楚楚动人,不由动了邪念。乃蛮军溃败时,他乘乱将察如尔装入袋中,从营后仓皇出逃。

巧就巧在术赤怕被自己人发现,也从营后离开战场。术赤马快,行不多时发现前面有个人正慌慌张张地催马而行,看服色像是乃蛮人,他不由冲他高喝一声,那个人更慌了,丢了袋子便落荒而逃。

术赤也不去追赶,径直来到袋子前。

袋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用刀割开袋口,当他看到袋子里装的竟是口里塞着布条、全身上绑的察如尔时不由大吃一惊。

按说,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临此大祸,吓都能吓个半死,岂料察如尔自始至终镇定异常,甚至当术赤为她包扎腿上不知何时挂出的伤口时她也一声没吭。她目光闪闪地注视着术赤低垂的脸庞。十一岁的小女孩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爱情,但这面容却自此根植于她的心灵深处,并在她日后情窦初开时主宰了她最甜蜜最温馨的梦。

术赤告别众人,独自踏上归程。察如尔目送他催开坐骑,心中终究有些难舍。蓦然,她想起什么,飞快地跳到一辆马车上,吹起了那支她不止一次听术赤吹过的“神鹰曲”。深情悠扬的旋律中,术赤惊喜地回过头,向临风吹笛的小女孩使劲挥了挥手。

成吉思汗在撒阿里草原的营外亲自出迎王汗,他对王汗说的第一句话是:“父汗,您受惊了。”

王汗悔愧难当,一把抓住成吉思汗的手,老泪纵横,哽咽难语。

成吉思汗将王汗父子及其家眷请到自己的营帐,热情地款待了他们,好像他们是他特意请来的贵客,而非刚刚为他所救的盟友。席间,王汗不无羞惭地叙述了札木合挑拨他父子离开成吉思汗的经过,成吉思汗释然了。札木合的口才,足以将死人说话,何况是欺骗王汗这种耳软心活的人呢?王汗上当不足为奇。

王汗愧疚地注视着义子,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铁木真,你再一次救了为父,为父该怎么谢你呢?”

成吉思汗急忙道:“父汗说哪里话?当年若不是父汗慷慨相助,我铁木真焉有今日一切?父汗恩德在前,铁木真相报在后,父汗无须总挂在心上。相信经此一事,我与父汗都能引以为戒。”

“你放心,为父再不会轻信他人挑唆了。”王汗发誓般地说。

酒过三巡,王汗推杯,轻轻地叹了口气。

“您怎么了,父汗?”

“铁木真,你……你能答应父汗一件事吗?”

“您说。”

“你也知道,我虽有子如同无后,我都不敢设想自己身后祖宗留下的这份家业是否能够保住。如果你真不嫌为父老朽,请你在我活着时应允作为我的长子守好图拉河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桑昆的亲兄长。”

成吉思汗一惊。尚未回答,桑昆已愤然离座,拂袖而去。

王汗面露惨色。

成吉思汗平静地为王汗斟满酒,笑着岔开了话题。

成吉思汗将击败可克薛得到的战利品全部赠送王汗,王汗返回黑林前,与成吉思汗再度郑重盟誓:远离谗言,相知不疑;生死与共,相守不弃!王汗带着这个誓言走了,成吉思汗衷心地希望这一次他们的盟誓不会再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