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下) 肆
蒙古大军渡过湍急的黄河,准备攻取西夏首都兴庆府。成吉思汗再次表现出他的深谋远虑,过河后他并未直接去攻兴庆府,而是只派少数部队监视其城,他自己则亲提大军向西挺进,以彻底切断西夏军的退路,形成对兴庆府的大包围之势。
部队星夜兼程。
数万将士,无边无际,车帐如云,遮天蔽日。
大军正中,是由九匹战马拉着的一座洁白宽阔的车帐。帐中,成吉思汗正在闭目养神,自攻下灵州,他的健康每况愈下,精力大不如前。
过去,他从没有追忆往昔的习惯,只有在病后,他才有了沉思默想的时间。而今再回顾自己的一生,总觉如梦似幻,唯独谈不上什么遗憾。
从很小的时候起,看到听到接触到的都是征伐杀戮。父亲去世后家道的骤然衰落,使他意识到实力的重要。实力从此成为他孜孜以求的目标。深明大义的母亲教育他要自尊自强,他做到了,而且凭借高贵血统的号召力和自身不懈的努力,他获得了成功——非比寻常的成功。
迎娶孛儿帖时,岳父说,用统一的蒙古草原作为给孛儿帖的聘礼,消灭克烈那年他把聘礼交给了岳父。无数次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磨难,使他日趋成熟和坚定。草原群雄被他一一剪除,西夏、金、花剌子模向他俯首称臣,鲜血白骨本应看惯,可为什么仍然不能泯灭他内心的挚爱深情?他爱妻子儿女,爱兄弟朋友。合赤温,他第一个失去的亲兄弟,他是多么善良敦厚;札木合,他们三次结义,先友后敌,他们之间多少恩怨,都随蒙古草原的统一化作刻骨铭心的追忆;还有“四杰”,还有忽兰和术赤……死,早已不是一个陌生的字眼,做人难免留恋生,死是解脱也是休息,在故乡他热爱的不儿罕山长眠,倾听松涛浅语低吟,未尝不是一种乐趣。
生命易逝,如同朝露,只要生而无憾,死又何惧?但此时此刻,他确实很想博尔术、木华黎,很想在远征钦察时病故的爱将哲别和在统一蒙古的过程中牺牲的义弟博罗忽,他们曾为他的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也想他的孙子南图赣,他还那么年轻,如花似锦的年龄,却永远长眠在异国的土地。他更想他的术赤,术赤是他痛苦和快乐的根源,从来如此。夫人说得很对,他根本不能指望他那些衣金衣、就美食的后代记住他,身后之事,虑之无益,虑之无及……
大军正在途中,忽报薛暗求见,成吉思汗又惊又喜,急忙传他入见。他问薛暗:“孩子,你怎么回来了?”
薛暗跪禀:“臣回辽东,日夜挂念大汗,寝食难安。再说辽东之地近几年经臣母苦心经营,所任官吏皆忠诚贤能,十分太平富足,臣每日无所事事,极想早日回到大汗身边。臣父虽有遗命,要臣继承王位,然臣对王位毫无兴趣。来前臣已禀明母亲,由善哥接替父位,从此臣就留在大汗身边。”
“你有此心,我深感欣慰。你先下去休息一会儿,我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也累了。一会儿我让迪格给你预备酒饭,我亲自为你接风。”
薛暗与迪格会意地对对眼神:“臣一点也不累,臣想先见见善哥几人。另外,臣听说我军正要攻打德顺,臣愿请缨,望大汗恩准。”
迪格也说:“臣愿与薛暗共领先锋。”
成吉思汗欣然应允:“好吧,我拨‘怯薛军’归你俩指挥。”
蒙军围困德顺,在此坚守的节度使马肩龙急忙修书往京城求援。三天后,马肩龙终因待援不至,城破身亡,死时身中数箭。
成吉思汗因迪格、薛暗战功卓著,命他二人协助三王爷别勒古台指挥军队。薛暗在劝说弟弟们回返辽东时遇到了点小麻烦,他们谁也不肯回去。最后,薛暗好说歹说总算劝动善哥踏上了回返辽东之旅。
四月末,蒙古大军包围兴庆府。
如今的兴庆府已成孤城一座,守军犹如瓮中之鳖,成吉思汗对夏末帝采取了逼和兼用的手段,并未认真组织强攻。
六月,成吉思汗因体力不支,接受刘仲禄和耶律楚材的建议,到六盘山养病,此后,他再未直接指挥任何战斗。不久,金求和使者来到六盘山,成吉思汗没有亲自接见他们,只吩咐代为接待的斡歌连要待之以礼。此时的成吉思汗已极度厌倦战事。金使献上的礼物中有一盘光彩夺目、堪称极品的珍珠,斡歌连奉命献给耶遂。耶遂捧着玉盘木然呆立,如今,比这盘珍珠珍贵千万倍的是她丈夫的生命。
成吉思汗唤爱妃过来,笑道:“好漂亮的珍珠,”他从中拣出一颗最大的,“这颗缀在你孛哈(帽子)上,一定与你很相称。”
耶遂接过来,放回盘中,然后打开帐门走出去。她注视着围聚在车帐周围的护帐武士,将一盘珍珠尽皆倾撒在车帐前的草地上:“这些属于你们了。回去后送给你们的母亲、妻子、姐妹。”
“你这是……”
耶遂慢慢走回来,跪在成吉思汗身边,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大汗,珍珠对臣妾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如果有一天,臣妾再不用装扮自己,留下这些珍珠又能用来做什么呢?臣妾早已想好了,您活在世上一日,臣妾陪您一日,如果您……臣妾自会为自己安排好一切。”
“不可以……”
“臣妾心意已决。臣妾一生,只为一人而活。”
“耶遂啊,你怎会这样傻!”
“直到今天,您才知道臣妾傻吗?”
成吉思汗感动地将爱妃拥在怀中。
七月,成吉思汗下六盘山到清水县。
兴庆府守军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夏末帝升殿议事,都找不到几个大臣。成吉思汗遣义子察罕入城谕降,夏末帝还想拖延,支支吾吾,既不说降,也不说不降,察罕并不多言,冷笑而归,即日向兴庆府发起猛攻。
兴庆府如同发生了强烈地震,求和之议遍于朝野。夏末帝独到宗庙,痛哭了一场,决定请降,但请求成吉思汗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备办礼物。
成吉思汗慨然应允。
个别将领担心夏末帝在耍花招,成吉思汗却不以为然:“他无非想拖延时间,不过,降与不降已由不得他了。”
数日后,拖雷奉命从兴庆府赶回清水县,天色微明时他走入父汗的行帐,静静坐在父汗身边。
成吉思汗只有在睡梦中,脸上才会显露出伤病为他带来的痛苦,他一生刚强,哪怕走到生命的尽头,也不会有所改变。
耶遂早被长久的忧伤弄得麻木了,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闪一闪的灯光。看她那样,拖雷愈觉黯然神伤。
成吉思汗翻动了一下身体,肌骨的剧痛使他额角渗出了豆大的汗滴。他试图睁开眼,可眼前白蒙蒙的一片,后来他看到一张脸正俯视着他,恍惚间,他觉得好似术赤那张忧郁俊秀的脸庞。
倔强的术赤终于肯来看望他了吗?他就要走了,他是多么想他啊!那张脸很快又隐去了,他猛然醒悟,术赤早已不在人世,如同五脏六腑被人掏空,他急切地、痛楚地呼唤出声:术赤……
“父汗——”拖雷急忙握住了父亲的手。
成吉思汗清醒过来:“术赤……噢,拖雷,你回来多久了?”
“儿臣刚到。”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星期里,成吉思汗反复权衡和考虑了汗位继承问题,他最后做出决定:“拖雷,我召你来是有要事向你交待。我的时间不多了,察合台、窝阔台都在金地,即使赶回,恐怕也见不到我最后一面。拖雷,你须答应我:好好辅佐窝阔台,切勿萌生异志。我为你们兄弟建立起来的大帝国,自国之中央达四方边极,皆有一年行程,你们若想保其不致分裂,唯有兄弟同心。你可明白?”
“父汗,您只管放心,儿臣绝不有违当初誓言。”
成吉思汗长久地注视着儿子:“还有一事。我常听楚材言: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倘后辈子孙不肖,势难久据如此庞大之国土。三河之地乃我蒙古民族起源发祥之地,必须勤加治理,以为退路。我将汗位传给你三哥,是因为他为人宽厚,有人君风度,同时又不乏机变权谋,比你更适合统治中原百姓。你为守灶幼子,将来要继承为父的绝大部分军队和遗产,与你三哥相比,你继承的是我蒙古国的实权。”
“我做如此安排也是迫不得已。治理我蒙古本土,不仅需要精明和耐心,更需要实力。你在诸兄弟之中威信最高,我只有将蒙古本土交给你,才能放心而去。你自幼随我出征,深谙攻取退守之道,演兵布阵之法,在军事上颇得为父心传。然你心地太过善良,不精算计,少有城府,我不能不为你忧虑。从今往后,除行军作战你自决断,军国家事须多与苏如、歧国商议。苏如、歧国虽为女流,却聪慧练达,冷静清醒,实有你不能相比之心机。为父苦心,你可尽知?”
“儿臣明白。”拖雷将父亲的手紧紧贴在脸上,一颗心好似被撕成了碎片。
“等窝阔台接替汗位,你转告他,楚材乃天赐我家的治国奇才,我一直重视他却未重用他,皆因他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多为治国之本,而非征服之道。以他打天下,必有欠缺,以他治天下,天下大治。”
“喳!”
“我观众孙辈中,以忽必烈、拔都最为优秀。忽必烈聪明伶俐,生有福相,将来必有一番作为,你要代我好生将养于他。拔都是我家的千里驹,以他杰出的才干,日后获得的成功将不逊于我今日之威势。我蒙古视武力重于一切,拔都必定借此威信日隆。所幸拔都志大才高却少有名利之心,乃一坦荡君子。你须告诫蒙哥、忽必烈兄弟几人,要懂得尊重他,以他为荣。我相信将来某一天,他必定会对你的儿子们有所帮助。”
拖雷强忍内心剧痛,点了点头。
“为父一生征战,只有一件憾事,就是汴京至今未下。我想金精兵屯于潼关,南据险山,北限黄河,难以遽破,从此进兵,势难取胜。莫如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定许我,由此进兵唐、邓,直捣汴京。届时金急,必征屯于潼关之精兵,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为时已晚,即便援军赶到,也必然人困马乏,力不能战。如此破汴京易如反掌。”
六年后,拖雷启用此计,金由是而亡。所以,征服金国的胜利虽是在成吉思汗逝世之后才取得,但严格说起来,这个胜利应该是这位天骄一生中所取得的最后的胜利。
“父汗。”拖雷跪在父汗身边,已是悲极无泪。
“莫伤心,儿子。来,拖雷,耶遂,扶我出去,我想再骑一次马。”
耶遂、拖雷扶着成吉思汗来到赤兔马前,他无限留恋地拍了拍马脖子,没用任何人帮助便翻身跃上马背。
赤兔马长嘶一声。
将士们渐渐围聚过来,十个、百个、万个……一个人跪了下去,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眼里闪现着悲伤的泪花。
晚霞映红了天际,逶迤在眼前的,是红的山,红的地,还有那漫天飘落的红色尘埃……
一阵火不思如泣如诉的旋律飘然而至,又是那支“神鹰曲”。神鹰曲,鹰之旅,在浑然一体的苍天下,群峰间,数只苍鹰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成吉思汗端坐马上,凝重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