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卧龙出山 州牧府杀气

暑热蒸人,旌旗蔽日,大批骑兵、步兵蜂拥行进,遮天的灰尘好像一条望不见首尾的黄龙,穿行在由许昌通往宛县的狭窄官道上。

这是曹操率领南征刘表的军队,曹操穿着单薄的縠绉罗衣,坐在轩车上,他目光前面的方向就是南阳郡的重镇宛县。虽然南阳郡原先属于荆州管辖,但刘表失去南阳郡北部的县邑已经很久了,荆州,在刘表的统治下,早就不是全须全尾的荆州,而是东残西缺的荆州。

荀彧骑马伴随在曹操的身旁,曹操感慨地对他说:“宛县乃是当年光武皇帝龙兴之地,孤一直没有机会久驻,这次出兵,正好凭吊一下,顺便扫除逆臣刘表,孤也算可以告慰光武皇帝的精魂了。”

这番话显然让荀彧非常振奋。他想,也许曹丞相统一天下之后,真的会还政汉朝,他顿时由衷地开心起来,恭维曹操道:“丞相还可以顺势扫平孙权,一匡天下,还我汉家旧仪,那时就算萧何再生,也不及丞相功德之万一啊!”

曹操没想到荀彧会陡然这么开心,他瞥了荀彧一眼,心下稍微有些不快。之前他也已看出荀彧和孔融一样,都是忠于汉室的,只不过没有孔融那么明目张胆。这样的人当然对自己将来的事业不利,但平心而论,他也能理解,曾经,他自己势力还很低微的时候,目睹董卓专权朝廷,主宰天下,也是愤愤不平,恨不能马上兴师将之诛灭,还汉家堂堂旧仪。他不但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费了很大力气,散尽家产,又靠朋友捐资,好不容易招募了数千士卒,和天下诸侯合兵虎牢关前。他曾对袁绍为首的山东军队逗留不进极为不满,觉得他们心怀鬼胎,和董卓一样,也想篡夺汉家江山。现在他拥有了董卓、袁绍当年的实力,甚至比他们的力量还要强大,他才发现自己的志向也完全变了,他再也不想仅仅当一个大汉的宗臣,他想做的是取汉朝而代之,自己做皇帝。他很感激荀彧,荀彧这个人毕竟不同于孔融那个只会空谈的儒生,在他的征战生涯中,荀彧曾帮他出了不少计谋,有的甚至对他的胜利起了绝对性的作用。他不想杀荀彧,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曹操的眼光重新望着远方,懒洋洋地问:“孤杀了孔文举,外面有什么议论没有?”

荀彧不知曹操的用意,孔融全家的被屠,曾让他心惊肉跳。当初他离开袁绍投奔曹操,是觉得曹操确实有拯救天下的才能,可以重振汉朝,可没想到曹操就像一条喂不饱的狗,胃口大得惊人。他们颖川荀氏家族的儒生,一向以忠君为信义,对曹操遮蔽天子、专权杀戮极为不满,可是到清醒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如今他只能回答:“孔融自恃才高,谤讪朝廷,大逆不道,应当伏诛,外人都夸丞相信赏必罚。大汉有丞相辅佐,中兴有望矣!”

曹操哼了一声,不发一言。他在一怒之下杀了孔融,冷静下来之后,又想到既然要斩草除根,还要想个理由,好在不需要他示意,很快就有人上来迎合。丞相军谋祭酒路粹上了一道奏章,说孔融早就欲谋不轨,还曾与称衡“跌荡放言”,侮辱圣人,蔑弃孝道。他说父子之间,没有什么亲密的关系,父亲生儿子,当初不过是为了释放情欲。母子之间,也没有什么恩情,就像一件物品寄居在瓶子里,儿子生出来后就和母亲没有关系了。曹操对路粹的奏章很满意,这个不孝的罪名很可以说服一帮愚民。杀了孔融这种人,愚民们一定会欢呼,会赞扬自己维护了道德;而且因此族灭了孔融一家,愚民们会更加兴高采烈,这无异于让谬种不得流传,大有裨益于人世。但是实际上,曹操觉得孔融的说法很精辟,他惊异于孔融对人生的透彻和天才的表达力。可是越是聪明的人越不好统治,那么只有三个字:杀,杀,杀。

此时此刻,荀彧却暗自叹息,他默默对眼前这个人说,你以不孝的罪名杀了孔融,又族灭孔融一家,不是让人家断子绝孙吗?谁都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绝灭了孔融的子孙,从孔融的角度讲,是将孔融言辞上的不孝转化为实际的不孝;从道德的角度讲,你是屠杀成性,伤天害理。当然,这些话他荀彧哪里敢讲出来。

此时的襄阳,仍是风平浪静。在荆州牧府邸后院内,宛如车盖的大树下,蝉声鼎沸,联噪盈耳。刘表俯身趴在竹蓆上,祖露着背脊,他的背脊上长了个碗大的毒疮,自从春天以来,他的身体一直不佳,但也没有到达一病不起的地步。现在蔡氏细致地为他敷药,嘴里埋怨道:“主公平时要是肯勤加洗沐,就不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刘表不悦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想让我烦死啊。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你对我是越来越不耐烦了。”

生病的人总是格外暴躁些,蔡氏没有办法,只能柔声安慰:“妾身怎敢对主公不耐烦,这样说你,还不是为你好。”

刘表含糊不清地道:“好罢,给我穿上衣服。”

蔡氏帮刘表穿上衣服,刘表侧着身体躺在席上,嘴里咕浓道:“真是奇怪,七月天气,就感觉秋意阑珊,莫非我真的不行了,唉!我要是死了,这荆州叫我交给谁合适?”

蔡氏安慰他道:“主公不要胡思乱想,多多休息,定会康健如初的。”

刘表躺了一会,望着头顶上的树叶,又不耐烦道:“蝉声鼎沸,吵得人燥热难安。”

蔡氏回头吩咐侍女道:“来,给主公打扇。另外叫几个亲兵来,把树上的蝉全部赶走。”

刘表摆摆手道:“罢了,夏天就是这样,有这蝉声相伴,我倒还觉得自己活在世上。”一个侍女过来,跪在刘表榻前,扬扇给刘表扇风,才扇两下,刘表激灵打了个冷战,蜷成一团,两手抱胸,不小心又碰到了脊背后的背疽,疼得叫了一声,呵斥道:“你想冷死我啊,快滚。”

侍女吓得慌忙请罪,刘表犹自怒道:“穿衣服又热,不穿衣服又冷。”他话音刚落,侍卫跑了进来,跪察道:“主公,有紧急邮书。”

刘表烦躁地说:“送进来。”侍卫回头传话:“主公吩咐,传邮卒。”

一个邮卒一阵风地跑进,双手捧着一个竹筒,大声道:“启察主公,宛、叶一带有大批曹军集结,似乎欲进攻我荆州。”

刘表“啊”的一声大叫,从榻上蹦了起来,张嘴欲言又止,突然他感觉一阵眩晕,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倒在榻上。

蔡氏急忙命人将刘表抬进屋内,她摸摸刘表的鼻息,觉得凶多吉少。她一边吩咐召医工,一边暗暗命人把蔡瑁叫来。

等蔡瑁带着他的外甥张允赶到的时候,发现蔡氏坐在前室的榻上,满面泪痕。蔡瑁心中一沉,但还是低声问道:“府君真的病人膏肓了吗?”

蔡氏道:“医工说,背疽复发,弥漫全身,无药可救。”

蔡瑁顿时眼中落泪。毕竟和刘表君臣相处了十多年,感情非常深厚。刘表刚到荆州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看上去仍英武调镜。蔡增身处南阳下郡,虽然家财万贯,见识过人,可是对名列“八友”的刘表早就听闻大名,崇敬无比,只恨无缘结识。因此,听到刘表被拜为荆州牧之后,他立刻和蒯越联合起来,倾整个家族之力,帮助单马来荆州上任的刘表诱杀了长沙太守苏代和其他各县聚众作乱的宗贼,顺利平定了荆州。之后君臣相处了十几年,情谊深厚。一旦要人天两隔,感情上实有点不舍。他进屋看了看刘表面如金纸的表情,愈发悲伤。呆了一晌,又对蔡氏道:“刚才得到城门守尉的报告,说刘琦已经进入襄阳了。”

“这么快?”蔡氏想了想,又道,“刘琦一向纯孝,大概听说父亲病重,特来探病罢。”

蔡氏猜得不是很对。刘琦此番来襄阳,一则固然是父子情深,特来探病;二则也是想来襄阳探听动静,想看看自己究竟还是否有立为继嗣的可能。现在的刘琦,比起半年前来,已经是大不相同了。

刘琦初到夏口的时候,看见街上人烟稀少,家家户户都挂着白布,办着丧事,青壮男女几乎被东吴兵掠走,也无兵可征。江夏郡的治所原先是西陵县,但西陵县不在长江沿岸,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选用哪里当治所,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早在黄祖当太守的时候,就把治所移到了夏口。当初江夏郡法定的下辖县有十五个,经过东吴数年侵扰,东方靠近长江沿线的下难、薪春、都、鄂四个县早已落入了孙权手中。其中邻县的丢失最为冤枉,当初黄祖派遣手下将军廿宁为邻县长,甘宁到任后竟立即将县邑献给了孙权。丢了都县的藩蔽,整个江夏郡腹地都在东吴的威胁之下,果然,孙权派遣甘宁率领舟兵轻易上溯到夏口,和黄祖在夏口激战,最后黄祖兵不敌,逃跑中被东吴平北都尉吕蒙杀死,首级被装盒献给孙权。东吴本来可以顺势占领整个江夏,不巧这时内郡山越人发生叛乱,所以虽占领了夏口,却不得不退兵,但临走时掳掠了数万口青年男女回东吴,只剩下老弱病残在城中哀号。

刘琦望着人烟寥落的夏口县城,心中暗暗叫苦,但也没办法,好在他带来了几百亲兵,当即紧闭城门,发下露布文书,谕告在战乱中逃亡的百姓都回城重新登记名籍。

听说荆州牧派了嫡长子来镇守江夏,夏口的百姓们觉得自己还是颇受重视,人心逐渐安定。刘琦心中惶急,担心孙权的兵随时会出现,命令加紧修筑防御设备。夏口水道狭窄,易守难攻,他听说黄祖当时用两条大船横亘水道,又用巨石沉入水下,系住船只,上面派遣千名士卒用弩箭防守,确实很有功效。不料被孙吴派遣的敢死队割断系船的绳索,大船经不起风浪,冲离了方向,致使防线溃破。于是刘琦下令,打造铁链铁锚系住船只,不让吴兵故伎重施。同时,他命令往江夏下属的十个还能控制的县邑发下露布板檄,命令所在官长立即征发青壮年男子输往夏口。

于是,在江夏所属的各个县邑城墙门口贴满了文书。但是百姓们大多不识字,官吏们必须轮流向百姓宣读,文书是以刘表的语气发布的:

东吴孙权凶厉无状,顷遣诚兵侵我江夏,杀我江夏太守黄祖,屠我父老,淫我妇女,夷我城郭,孤闻之悲泣痛悼,急遣长子刘琦,赴江夏代为太守,凡于战乱中失散之江夏旧卒,闻孤教记,咸当会集于新太守麾下,擐甲执兵,以御凶暴,以雪奇耻。

当地乡亭的低级官吏也挨家挨户地晓谕,城中各家各户都愁眉苦脸,知道家中男子被征发服役都是九死一生,但按照大汉的《军兴律》,接到徵召文书敢不即刻应召者,全部腰斩。所以家里人也只能哭哭啼啼地为接到徵召文书的亲人准备军衣,即时出发。

站在夏口城楼上的刘琦,看着百姓源源不断地来到夏口,一颗心像得到阳光雨露滋养的花朵一样,逐渐舒展开来。本来对诸葛亮的计策还觉得委屈,现在他明白,这个计策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他现在有了一支绝对归自己掌握的部队,不管是不是够精锐,在襄阳的蔡氏家族想轻易夺去他的性命却是不可能的。

几个裨将围在刘琦身边,其中一个说:“公子,黄府君那些失散的部曲有不少已经回来了,人数有三四千。加上我们在江夏所有县邑村落搜集到的大男子,很快就可以建立起一支两万人的军队。”

刘琦点点头,心中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很好,只是……不知这些强行抓来的乌合之众,能不能打仗?万一东吴人再来,靠他们行吗?”

那裨将道:“公子放心。现今天下大乱,哪个王侯的军队不是临时徵集的乌合之众?只要我们好好训练,打仗是不成问题的。”他看了看刘琦的脸色,又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就算对付不了孙权,也可以自保。等到将来公子拥有整个荆州,徵召起一支二十万的军队还不是易如反掌,那时又怕什么孙权。”

刘琦笑嘻嘻地看着裨将的脸:“此事千万不可胡说。”

他们缓缓走下城楼,一个军尉奔到楼梯下,拦住刘琦,在他耳边低声道:“启察府君,据襄阳城中传来的消息,说主公前日背疽复发,现正病势垂危。”

刘琦心中陡然狂跳,血液直往他脑袋上涌:“果真?”这个消息虽然说并不突然,但实在太重要了,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军尉道:“千真万确。”

刘琦眼中沁出泪珠,突然对身边裨将道:“我要去襄阳一趟,你和其他诸君继续留在此地给我徵召士卒,多多益善。”

他挑选了一百个精锐士卒,连夜往襄阳进发。他的这些举动当然都被守卫襄阳的城门校尉报到了蔡瑁耳中,蔡摺心里暗笑,刘琦还是太嫩了,如果自己想杀他,他带来一百士卒又有什么用?不过对这种情况,蔡瑁还是感觉有点不好办,他原先以为刘琦愿意出守江夏,就是想通了,心甘情愿放弃嗣子的地位,没想到刘琦还是不死心,看来非弄成互相残杀不可了。

此刻在荆州牧府中,听到蔡氏这么说,张允摇头道:“夫人认为他是探病,可他带着数百个士卒。”

蔡氏道:“哦。现今战乱,路上不安全。不带士卒,难以防身。”

蔡瑁表示反对:“既带兵来,分明不怀好意,况且父子情深易感,倘若主公见到他突然心软,下令立他为嗣,那就麻烦了。不如我们……”蔡氏断然道:“不行,他究竟是主公的儿子。”

蔡瑁道:“但不是你的儿子。”

蔡氏道:“刘琮也不是我的儿子,我们不也要拥立他吗?况且,名义上究竟我还是他的母亲,绝对不能够杀他,否则传出去让人笑话。现在大敌当前,内部的事,更应该和平解决才是。”

蔡瑁沉默不语。张允一拍自己的脑袋,大声道:“可是我已经吩咐下去了,等他一来,当场斩杀。”

蔡氏气得险些没晕过去,怒道:“岂有此理,谁给你胆子,竟敢擅作主张,主公就在里面,你却想在院中杀死他的亲生嫡长子,你想气死他吗?”

见蔡氏发怒,张允有些害怕,嘴上慑懦地解释:“不气……他本来也活不长了。”

蔡氏大怒,一个耳光打过去,蔡瑁也只好斥责他:“还不向你姨妈赔罪?”张允只好跪下,低头请罪。蔡氏看着自己的外甥,也没办法,这时听得士卒在外大叫:“江夏太守到。”

张允好不欣喜,正是解围的好时机,蔡氏也顾不上他,下令迎接。随即他们走到庭院之中,听见外面响起了扰攘声,好像在争吵,接着刘琦大踏步闯了进来,身边跟着十来个精壮侍卫。

蔡渭、张允站在堂前阶上,刘琦见了他,俯身道:“拜见舅父大人。”蔡瑁冷哼道:“免了,公子身为江夏太守,不好好在夏口据守,跑到襄阳来干什么?”

刘琦道:“听说父亲病重,忧心如焚,所以连夜赶来。”

蔡瑁道:“主公也没什么大病,吃过医工开的药后,已经基本痊愈了。现在刚刚休息,不能打扰。”

刘琦道:“我只看父亲一眼,不会将他吵醒。”

张允插嘴道:“看半眼都不行。”

刘琦身后的侍卫大声道:“公子为了父亲,一路上风餐露宿,孝心可感神明,望蔡将军体谅。”

蔡瑁还没回答,张允斜眼看着他道:“你是什么人,敢对蔡将军这样说话?来人,给我打出去。”

那侍卫愤怒道:“将军隔绝主公父子,难道想矫作遗令,图谋不轨吗?”说着手按剑柄,半截剑出鞘。

张允笑道:“嘿嘿,果真要造反了。”他仰脸望着姻楼,拍了两掌。

突然阙楼上两支羽箭激射而出,正中那侍卫咽喉和胸部,那侍卫剑还未出鞘,仰面栽倒,屁股重重坐在地下,血如喷泉一样,从嘴里喷出。

刘琦脸色大变,他身后的侍卫们也都齐齐拔剑。张允笑道:“不奉陪了,庭中反贼,给我全部拿下。”说着,也不等蔡氏作出反应,和蔡瑁一起,拥着蔡氏跳上台阶,就欲关门。阙楼上士卒都挽满弓,箭镞朝下,只等蔡瑁将门一关,就要乱箭齐发,将刘琦等一干人全部射杀。

蔡氏狂怒地挣脱蔡瑁,冲下台阶,跑到院庭,站在刘琦身前,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可轻举妄动。”又转首对刘琦道,“主公一直忧心江夏局势,妾身说君在江夏镇守,可保无虞。现在君废弃职责,来到襄阳,主公一旦知道,定会发怒伤心,加重病情,君的不孝声名将流播天下,君现在难道还不能醒悟吗?”

刘琦眼看自己要命丧当庭,刚才已经极为悔恨,听到蔡氏这句话,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感觉还有活命的希望,赶忙回答:“母亲,臣明白,臣这就回江夏,不让君父忧心。”他又仰面看了一眼网楼,大声对侍卫道,“我们走。”

几个侍卫抬着那个中箭者的尸体,跑出了院庭。

蔡氏长长叹了口气,蔡瑁和张允两人愕然对视,不知说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