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五节
汉献帝精心安排午宴准备款待刘备。他把这看成一个重要的部署。
刘备还未到,他亲自调试宫女们的歌舞。两排宫女身着舞装齐整而立。他一挥手:“跪下。”她们便都双膝落地,上身挺直地跪坐在那里。奏乐的宫女斜列于一侧,一宫女用竿挑着《君子好逑图》轴画站在一旁,两个手捧花瓶的宫女侍立轴画两侧。汉献帝指着《君子好逑》图训导宫女:“再给你们讲一遍,这是《诗经》第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明白吗?你们都是窈窕淑女,是君子眼里可喜可爱的美人。要唱出舞出这个味道。‘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什么意思?你们左右采着荇菜,舞蹈要舞出在水上采荇菜的优美来,让君子们醒着睡着都想追求你们,都在心里馋着你们。‘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什么意思?君子们、男人们想得到你们可到不了手,在那儿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只能自我抚慰,悠哉悠哉。再往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你们还在河上采着荇菜,君子们弹琴鼓瑟来献殷勤。‘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那是他们钟鼓齐鸣地求婚来了。男人们为何这么起劲儿追求你们?就是因为你们有味道,明白了吗?”宫女们齐声答道:“明白了。”
汉献帝在宫女们面前走了两个来回,不相信地哼了一声:“明白?”
他站到第一排第一个宫女面前,下半身几乎贴近对方的脸:“朕看你是否明白。你贴近闻闻朕,闻见什么味儿?”那个宫女领会了一下,小心地微微闻了一下。汉献帝说:“说呀,闻见什么味儿?”宫女小心地说:“是檀香的味儿。”汉献帝大为不满:“我用的香料多了。还闻见什么味儿?凡是香料的味儿都不用说了。”宫女又小心地说:“闻见皇上的味儿。”汉献帝更提高了声音:“皇上什么味儿?”那个宫女胆战心惊地不知说什么了。汉献帝大为恼火:“怎么如此不开窍,窈窕淑女在哪里?”他又站到第二个宫女面前,仍然贴近对方脸:“你呢,闻见什么味儿?”宫女小心地闻了闻,说:“闻见真龙天子的味儿。”汉献帝哈哈笑了:“这个回答聪明点。朕要问你,真龙天子是什么味儿?”宫女又不知如何回答了。汉献帝说:“皇上是什么味儿?真龙天子是什么味儿?君子是什么味儿?都是男人的味儿!你们闻不见男人的味儿吗?”说着,隔着龙袍用下半身贴到宫女脸上。宫女要躲不敢躲。汉献帝高声训问:“闻见朕的味儿了吗?”宫女小心地点了点头。汉献帝用手挑起她的下巴,伸出中指在她脸上戏弄地描来写去:“你真的闻见男人的味儿了?”又摇摇头:“你清秀是清秀,但还少一点招人怜爱的味儿。”
汉献帝走到第三个宫女前,再次用身体贴近对方脸:“你也好好闻闻男人的味儿,闻见了体会一下什么感觉。”而后,又挑起对方下巴,用中指在她脸上描来描去,眉毛、眼睛、脸蛋、嘴唇,描够了,说:“你俊俏是俊俏,但还少一点媚态。”又走到下一个宫女前,仍用下半身贴近对方脸:“好好闻闻,闻见男人味儿了吗?你的女人味儿在哪里,让我品尝品尝。”说着又挑起对方下巴,用中指描来描去描对方的脸:“你端庄是端庄,但少一点妖气。”汉献帝又走到下一个宫女面前,同样用下半身贴近对方脸:“好好闻闻朕的味儿,真正男人的味儿。”而后挑起对方下巴,用中指描着她的脸:“你的皮肤最光润,身段也最窈窕,女人味儿最多,但还要更娇憨一点,必要时再哀怨一点,明白吗?”说着他破例用整个手在对方脸上摸了几把。对方驯服地接受着。汉献帝忽然一甩手走到整个齐跪的队列前,指着《君子好逑》图训道:“君子好逑歌舞,要唱出舞出窈窕淑女十全十美的少女味儿。你们要舞给朕看,要向朕撒娇献媚,又不能俗了,要若即若离,半推半就,半纯情半妖媚。淑女,知道不?你们诗书读得少,这淑女味儿里还有诗书味儿,你们体会不到。要好好体会!你们要能惹得朕想你们,馋你们,起码愿意回头看你们一眼才行。唉,真是教不会!还有,你们奏乐的,”他又训开奏乐的宫女们,“那音乐要如朕所说,如泣如诉,如怨如媚,如贤淑如娇憨,要婉约动人,动男人,明白吗?”
黄福进来,等了等,小心禀报:“国丈陪刘皇叔已到,准备叩见皇上。”
汉献帝说:“好,让他们进来。”随后对宫女们一挥手:“开始。”轻歌曼舞开始了,汉献帝在歌舞中从容入座。伏完领刘备进到殿里,二人叩拜汉献帝。汉献帝一边受拜一边起身:“国丈年迈,朕早已多次免大礼。皇叔已在朝上行过君臣礼,该我行叔侄礼了。”他向刘备长揖行礼。刘备慌忙摇手:“不敢。”汉献帝伸手指向旁边已摆好的宴席:“特设宴款待玄德叔。就请入座。”而后三人入席。汉献帝居中,伏完、刘备一左一右。黄福领众太监宫女在一旁侍候。
席前歌舞款款。汉献帝一边举酒与刘备、伏完共饮,一边向刘备介绍道:“这是君子好逑舞,玄德叔好歌舞乎?”刘备摇头:“村野之夫,只略懂武备,不通风雅。”汉献帝放声道:“大丈夫不可只好军政。好声色是调剂。天下英雄无不好色,不好色乃伪君子也。”刘备笑而不语。汉献帝接着低声对刘备说:“朕好歌舞,还为遮人耳目。宫中也难免隔墙有耳。”他用下巴示意四立的太监们:“没歌舞遮掩,说话不方便。”刘备惊诧了:“何至于此?”伏完在一旁摇头叹息。汉献帝又说:“遮耳目者不只防窃听,更是韬晦。朕沉溺于声色,那些弄权的横行霸道者就少了提防。”刘备更显惊诧:“竟至如此?”汉献帝说:“玄德叔慢慢就知道了。”停停又说:“今日朝上玄德叔看出什么来?”刘备敦厚慎言:“初来乍到,拜见皇上,诚惶诚恐,未察见什么。”汉献帝点点头,试探道:“这次是曹丞相特意举荐你,他很器重你。想必玄德叔与他相交甚厚。”刘备摇头道:“臣与曹操不过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事。过去吕布攻我,我曾投奔过曹操。后来曹操又攻我,是吕布来解围。这次吕布再攻我,曹操乘势取吕布,我便从曹攻吕布。都是不得已而行之。曹操此人,臣实不甚明了。不知陛下明察?”汉献帝说:“玄德叔慢慢就知道了。”刘备说:“陛下但说不妨。备奔走四方,都是权宜之计,但为刘汉天下则别无二心。生为汉之人,死为汉之鬼。陛下有话尽可明示。”
汉献帝眯眼停了停,放狠话道:“今日朝上,是谁与朕分庭抗礼,玄德叔还看不出来吗?”刘备惶恐,立刻要离席叩拜请罪。汉献帝一摆手说:“玄德叔免了,不可不防四周耳目。”刘备想想说:“不如派臣去徐州,以助陛下之外势。在朝中,臣实无所作为。”汉献帝说:“去了,他也不会将军权交你。空头一个徐州刺史,使不得。现朕已封你左将军,虽然也只有名,但名正言顺,终会执掌实权。万事要相机而动。你可先熟悉朝廷上下,以后自有作为。”刘备说:“臣受命。”
大太监黄福进来有事禀报,汉献帝收住话,举酒与刘备共饮并向刘备指点歌舞。黄福将小太监们挥斥退远,向着汉献帝欲言而止。汉献帝说:“皇叔是家里人,但报不妨。”黄福禀报道:“议郎赵彦又有密奏进宫。”汉献帝说:“好了,朕回头再批复。”又转头对刘备赞道:“这个赵彦是忠臣,而且做事百折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家门槛曾绊过朕——朕曾光顾过他家——他便每日锯门槛,日锯一分,十日一寸,百日一尺,要数年才得锯完。问他何不一下换掉,他说就是要如此日日锯除绊君之坎。这是何等忠诚,何等毅力,可谓感人肺腑!”
汉献帝话中有话,一句比一句有力。刘备连连点头,同时审视着黄福退出的身影。汉献帝说道:“这个黄福是朕的人,宫中其他人都不太保险,他也不万分保险。只有保险中防险,才是万全之策。当今之世实是势利人多,赵彦这样的忠臣死士,少啊!”汉献帝的话实在很重,刘备立刻说:“臣誓死效忠陛下。”
汉献帝说:“玄德叔不说,我也以诚托付了。”
汉献帝举酒一饮,拿起筷子东挑西拣吃了两口,转头又问刘备:“玄德叔曾久待徐州,对郑康成该比较熟悉吧?”刘备答道:“臣在徐州曾待两年,后被吕布夺占。在徐州这两年中,臣曾多次到郑康成府上拜望请教,对他还算熟悉。”汉献帝不语,等刘备说。刘备只得接着说:“郑康成反曹之心坚定不移。”汉献帝满脸怀疑地说:“这就奇怪了……”而后他指着宫女高挑的那幅轴画说道:“这幅《君子好逑》图,不知玄德叔是否知道,为郑康成外孙女白芍所画。”刘备仔细看了看,点头道:“知道。白芍这幅画画成后,曾颇受人赞赏。后来被人索求而去。又后来听说被献到宫中,不想果然在陛下这里。”汉献帝注意了:“噢,此画到朕这里,世间已有传闻?”刘备说:“正是。”汉献帝略眯眼点头,接着又说:“玄德叔可知否,朕曾召白芍来宫中给朕与皇后陪读,她托病推辞了。而这次曹操要她做陪读,据说已然动身了。”刘备又显惊诧:“竟有此事?”汉献帝悻恼说:“这郑康成究竟是何道理,要如何做人?这白芍人又如何,玄德叔可曾亲眼见过?”
刘备道:“郑公有两个外孙女,孪生姐妹,听说长得一模一样。妹妹叫赤芍,好骑射,臣未曾见过;姐姐就是白芍,见过几次,确是德才兼备之女。”汉献帝问:“还有呢?”刘备不解:“陛下问什么?”汉献帝困难了一下,说出来:“相貌如何?”刘备笑了:“臣不曾用心,但说花容月貌绝不为过。”汉献帝眯眼阴沉了一会儿,举酒一饮而尽,而后指着宴歌舞的宫女呵斥道:“停——!错了!”宫女们胆战心惊地停住了。汉献帝起身离席,走到宫女们面前:“你们真是品位低下,连这君子好逑舞也跳不好!窈窕淑女在哪里,连左右手法步法都不协调?今日看在国丈、皇叔的面上饶你们一回,往后定罚不赦。”说着一甩袖,“你们下去吧!”歌舞宫女垂眼敛容鱼贯而下。
汉献帝回座还未坐下,小太监黄二匆匆进来,说有要事禀报。见汉献帝脸上正挂着怒气,一时未敢上前。汉献帝训道:“黄二,有何急事非此时来报?”黄二犹豫了一下,还是斗胆上来凑近汉献帝禀告道:“黄福方才出宫了,由北宫门,颇蹊跷。”汉献帝警觉了:“噢?有何人接应?”黄二说:“不知。他回来若对皇上坦言了则没事,若隐匿不言,则必有事。”汉献帝说:“好,去吧,朕还是那句话,他若犯事,你发现了,就去掉他起用你代替。”黄二磕头退下。汉献帝落座,对刘备道:“这个黄二是黄福的亲弟弟,现在竟是朕用来监视黄福的犬。为了能取其兄而代之,他不遗余力。可叹这满天下皆是为势利所趋之人,哪有几个忠臣死士!”刘备听着,只能慨叹应和。
汉献帝按住刘备的手,侧身道:“朕全靠玄德叔了。”
刘备道:“臣已说过,誓死效忠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