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畸形世界

冬天到了,连一向温暖、明媚的江南也被雪花覆盖了,天地间一片茫茫的白,白得令人没来由的感到心慌。

背翦着双手,孤独的站立在长廊上的高攀龙茫然的望着飘舞的雪花,望得久了,眼一花,什么也没有了,眼前就是个空空的白洞。

也像是世界走到尽头,生命走到尽头了,什么也没有了。

他的视觉丧失了,原本响在耳畔的风声雪声不见了,他的听觉也丧失了——逐渐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全身只剩下心底深处还有一点点力气,在挣扎着凝聚成一个微弱的声音告诉他自己,灾难的脚步逼近了。东林书院早已奉“九千岁”之命被禁被毁,往昔常相聚首、讲学论道的师长、友好们已半数到了泉下,而魏忠贤还不会放过这剩下的半数……

杨涟、左光斗等人在狱中遭受酷刑,死状惨绝人寰的情形,他没有亲眼目睹,却多次听人传述谈论;接下来将继杨、左等人被害的名单,他也猜测得到;包括了他自己在内的或为东林名人,或者以往曾经得罪、批评过魏忠贤的人,都难逃白靴校尉的捉拿。

生命将如雪花般的飞舞一阵之后成为茫茫的白洞,上面一无所有。

诉说这些话的声音十分微弱,而且愈来愈弱,很快的全部消失了,彷佛是一个人在回光返照时竭尽全力的发声,不久就断气了,一切都化为了乌有。

他茫然的站立着,全部都僵硬了。

魏忠贤派出来捉拿第二批入狱的东林中人的白靴校尉想必已经上路了,他其实早已想得通透了,想要免去被捉拿进京严刑拷打的方法只有一个,那便是先行自裁——他也早已下定了决心。

惟有这样,才能免去屈辱与摧残,维护住自己身为读书人的尊严。

“再也没有第二法了!”早在多天前,他就想清楚了。

横在眼前的,就如这毫无生机的白雪幻成的白洞一般,什么也没有的。

想透了之后,心中竟是一片灵明。

唯一还会轻轻触动心弦的只有几许念头:

他想起了已经高龄而被判遣戍的赵南星不知是否平安?想起了魏大中的长子魏学泆已经因悲恸父丧而死,仅余的次子魏学濂是否能幸免?

而后,他想到了大明朝的未来。

“人,有生必有死,东林中人,区区微命,在千古中,在人世间,不过有如蜉蝣,有如草芥,无足为惜,死便死耳!但只是,我等全数下世之后,不但大明朝政全数落入魏忠贤的掌握,民间舆论也全为魏忠贤所控,将成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无须多少时日,大明朝的命脉也就要断送掉了!”

他的心轻轻的抽搐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半僵硬的止息状态,什么也不想了。

往昔存在于心的那份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与使命全都消失了,挽救世道人心的重责大任也都放下了,大明朝的命运已非濒临死亡的他所能改善——他什么都不想了,最后仅存的一丝自我期许只是:“视死如归,以维持最后的尊严吧!”

而魏忠贤则正志得意满的面对着匍匐了一地的满朝文武官员,由衷的发出了呵呵呵的笑声,张开双臂,作出一个抬举的手势,高声说:“大家都起来吧!”

他的声音不脱太监本色,高亢尖细,有几分刺耳,也带几分雌音,而且尾音上扬,越显细袅,也更异于常人;尤其是在这情绪高扬的时候发出来,又特别多了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

幸好,跪在地上的大臣们早已经习惯了他的声音和语气,竟无半丝异常的感受,但却也没有遵照他的话站起身来——大家竟有如产生了集体的默契似的,不但继续匍匐跪地,而且还再次的叩起首来,重复着称颂:“恭祝九千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颂声绕梁,与回声重叠,竟然有如永不止息般的响个没完,而使魏忠贤一听再听,心境从受用无比发展到了悄自冷笑:“这班人,平日里号称什么读圣贤书,两榜进士出身;如今,为了保住个芝麻绿豆般大的官位,就跪在我跟前,学狗叫似的,叫个没完——”

拍马屁的称颂声,听个几句令人高兴开怀,但若反覆的喊上一个时辰还不停,便要令人不耐烦了。

“便是向皇帝山呼万岁,也没扯这么久的!”

而更坏的是,因为别的事惹得他不耐烦的人,都可以捉来治罪,却唯有像这样的因拍他的马屁而令他不耐烦的人,治不得罪……

实在忍不住了,他只得招手叫王体乾过来附在耳边交代:“叫他们停了吧——我还有正事儿要跟他们说呢!”

而王体乾也还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抓住了颂声的空隙,大声的命令:“九千岁懿旨,大家平身,恭听九千岁口中金玉!”

总算让拍马屁的歌功颂德声暂停了——而其实,这一次名为给魏忠贤作寿的庆典,本质上就是件拍马屁的事,除了歌功颂德、谄媚阿谀之外,并无其他的话好说,每个人除了求魏忠贤给功名利禄之外,更无其他的事要做。

整个大明朝中也已经演变成除了拍魏忠贤的马屁以外没有其他的话好说,没有其他的事好做的情形了;大臣中寡廉鲜耻的程度已成为大明开国以来之冠,道德败坏、人心堕落以及所导致的政治腐败的程度也已创下新的高峰,大明朝快速的进入濒临死亡的黑暗时期。

由政治腐败而导致的民生凋敝、动乱四起的现象已在全国各地浮现——由于求得一官,须先孝敬魏忠贤一笔为数可观的财物,任官之后更得不时打点,在在都超过俸禄所得百倍千倍,以致没有任何一个官员能不贪污而存活;而贪污的来源当然是大官取自小官,中央取自地方,小官与地方官员取之百姓,百姓不堪忍受或无以维生的便沦为盗匪,抢劫州县、富家……

吏部尚书周应秋是魏忠贤收了十万两买官银之后又反覆考虑了许久才决定任用的人,而上任以后,他也确实不负魏忠贤的“恩典”,替魏忠贤卖官敛财。

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只要是派放官吏,便按官阶的大小索价,竟有如收取“新官上任税”似的,一文都不能少;而官员们又有谁敢不按“定价”交出银两呢?这么一来,每天都可以有万两以上的银钱收入,竟而使他得到了“周日万”的称呼……

而随着这“日进万银”的事而来的动乱,既已萌生,也就一发不可收拾的如野火般的快速蔓延。

早在天启二年,山东一地就掀起过以白莲教为号召的变乱,郓城的徐鸿儒、曹州的张世佩、武邑的于宏志等人,号召教民攻城略地,而响应的群众人数高达十几万,前后历时一年多才告平息;而今,重新发生动乱的地方更不只山东一地了。

盗匪猖獗本源于民生凋敝,使原本为安善良民的人也因饥寒起盗心而沦落,因此,一向贫瘠的陕西地方便首当其冲。

远自万历年间,赋税不停的加重就已经使得贫瘠地方的百姓无法存活,一旦再遇天灾、人祸、贪官、苛吏,问题便是雪上加霜;天启五年,魏忠贤的心腹之一的乔应甲被派任陕西巡抚,从此,陕西沦为人间地狱。无法忍受因乔应甲的克剥而无以维生的饥民们先是不约而同的离家觅食,成为流民;继而聚合起来打家劫舍,夺取衣食,衍成“流寇”。

大明朝越发的成为一株外遭斧凿,内遭虫蛀,己身染病的古树,叶片已凋落了大半,枝干断裂枯朽,埋在地下的根也已千疮百孔,而风雨霜雪仍不停的交相煎逼——各种恶性循环反覆进行,生命力全失,尚存的余气不过是奄奄一息。

全国将近一亿的人口中,活得笑口常开、心满意足的只有两个人,那便是魏忠贤与天启皇帝。

魏忠贤已经是大明朝实质上的主人,但,他哪里会以国祚和生民为念呢?如今,他个人的权势和财富都已无人能及,他的阉党党羽们犹且不停的对他歌功颂德,不停的为他敛财,也根本不会把百姓生不如死、社会已发生动乱的事告诉他,每天,他只享受着自己的至高无上的实质身分。

而且,自从他有如豁然开朗般的对客青凤施以凌虐之后,以往所唯一令他羞愤、难过的事也已经不存在了;他不再害怕与客青凤同床共枕,更不为自己的不能人道而感到痛苦;原本为了满足客青凤而特地为她找来的“真男人”,早已被他下令悄悄的处死了;精神上已经自我膨胀得无穷大的他,根本认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

他往往使出连自己都想像不到的蛮力,勇猛得如狼似虎,进行各种变态的动作,凌虐得客青凤哭号惨叫,他便从阵阵凄厉的叫声中获得尊严、自信和假象的满足。

而当他的变态行为超过了客青凤所能负荷与忍耐的范围时,客青凤索性为他挑选宫女去“伺候”,作为代罪羔羊;官女们大多幼年入宫,不若客青凤历尽沧桑,更难以忍受他的变态行为,竟有人在一夜之后自尽,以逃避再度受虐;也有人不堪忍受,当场死去,甚至,有人在他忘情所以之际,被他紧扼脖颈,窒息而死。

常常,他就在尸体上恣意施展他的凌虐,而也因能致人于死,他的征服感幻觉就更强烈,所得到的快感与满足感可以高到沸点。

他彻彻底底的认定了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超人,因此,他非常快乐。

天启皇帝所得到的快乐则又是另外一种幻觉,因而境界与层次都属于另外一个畸形的世界。

他制作木器的手艺已经精妙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超越了任何一个古人;而在他的内心中,除了制作木器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人、物、事存在;他彻底的成为一名遗世独立的工匠,为他的作品而活,除了自己的作品以外,生命没有其他的意义。

这段日子里,他专注于一件新的作品中——这一次,他虽然一样以大明皇宫作为作品的基本背景,但是在精神上又有新的突破。

他所制作的大明皇宫已不是写实的现今的面貌,人物更已不限于现今的皇帝、皇后、太监、宫女、魏忠贤以及厂卫、内操——他想做出来的是过去的时空、过去的人物。

彷佛历史感突然降临到他的心中,而使他在设计作品的时候突破了既有的格局似的,他的企图心扩大了许多,从而想要完成一套大明朝开国两百多年来的皇宫史似的巨作。

第一个进行的当然是太祖朝。

他根据画像,制作出了维妙维肖的明太祖、马皇后以及开国功臣、诸王等人偶;而当时的皇宫在南京,他没有去过,但,问题不大;档案中有着明确的文字记载,详细的图样绘本,都可以供作参考,他一样可以做出形似且神似的太祖皇宫。

接着是惠帝,再接着是成祖、仁宗、宣宗……

大明朝的列祖列宗,一脉传承,每一朝的皇帝都有不同的容貌、身材、个性、作为,皇宫的建制也都有或多或少的不同,他都一一详加考据,细心雕琢,务求完成的作品臻于真善美的境界。

制作过程中,他有着复制历史的感觉,更因为这些列祖列宗都是他血浓于水的祖先,他又特别多出了一份缅怀之情,因而不自觉的加倍用心,不但全部的精神与时间都投注其中,心智更是有如入魔一般。

第一座“太祖朝”完工的时候,他整整三天三夜望着这件作品发出痴迷的笑,直到肉体支持不住困倦的时候,才不自觉的带着笑容沉沉睡去,在梦乡中,他更是全心全意的感到满足与快乐。

而他既处在这样的情况中,醒来的时候所关注的事当然莫过于继续制造下一件作品——魏忠贤在做些什么、他的臣子们在做些什么、他的百姓们在发出什么声音,乃至于属于他的江山世代即将瓦解,他都完全不知情,也毫无想要知情的念头。

于是,更遑论于敌国的领袖们此刻所发出的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