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返归

大军回到渖阳的日子是二月九日——从一月二十七日灭觉华岛后撤军东归,这段行程速度进展得比来时要慢了许多。

也许是已无“神速”的必要,也许是心情沉重的投影——也许,生命的力道逐渐减弱,脚步因而不知不觉的变得迟缓了。

时值二月,春气渐浓,沉积的冰雪开始消融,一路行来,偶或有几丝绿意拂过眼前,是树芽吐新了,然而,他的心中根本感受不到。

心情始终怏怏,眉头总是不展,夜里睡眠的情况差,白日的精神也就不振……

觉华岛的战役,确实挽回了蒙古兵的士气,但却改善不了他的情绪;一路上,他沉默寡言,整天闷坐车中,不但身体极少动弹,便连一向最常拿在手上观看的地图也不再吸引他了。

而子侄、臣子、随从们没有一个人敢鼓起勇气来主动向他说话,也使得这一路的行程倍显沉寂。

到达渖阳的时候,大妃阿巴亥率同所有的妃嫔出迎,行礼已毕,一抬头,阿巴亥登时心中一惊,暗忖:“这一趟来回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怎么大汗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瘦了这么多,憔悴得脱了形;是怎么回事?”

自己想得心口怦怦的直跳:一面竭力的忍耐住了,表面上维持着个若无其事的神色,恭敬的迎接、陪侍;到了晚上没人的时候,才把她自己亲生的儿子阿济格和多尔衮叫来问话。

兄弟俩这一次都随军从征——她认为能问出端倪来。

“你父汗可曾病倒过?”

这是她关切的重点。

但,阿济格和多尔衮给她的答覆却只是:“没有——父汗只是攻打宁远失利,心情郁闷,偶或少进饮食吧!”

而这个答覆阿巴亥不满意,她连连摇头,极肯定的说道:“不可能!出发前,他犹且壮猛如虎,如果不曾生病,怎会在短短二十多天中变得这么憔悴?”

说着,她兀自补充着说下去:“我来到他身边,整整的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来,他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大小战役,出生入死,何曾见他皱过一下眉头?这一回,就算是生平第一次打了败战,也算不得什么呀,就算是铜墙铁壁好了,不过就是座城嘛,歇两天,再去打下来,不就成了?他不会把这事看成天大的!必是因为别的事情,折腾的——”

而这话,阿济格和多尔衮都无法接腔,只有默默的低下头去。

但是,阿巴亥却不敢放松,沉声说:“你父汗年岁大了,半点小病都生不得的,知道吗?”

她似乎意有另指,但怎奈,这两兄弟并不省得,只默默的接受她的教训。

但,有些话又不便明讲,她只能指示儿子们:“从今以后,你父汗的一切情形,你们都要多留心;一得闲便过来多陪陪他,让他多看看你们,跟你们多说几句话!”

而多尔衮毕竟是生性聪明的人,思忖了一会儿之后对阿巴亥说:“父汗是因为宁远城上的大炮厉害,我军攻城失利,这才心中烦恼;我若是能想出对付宁远城上大炮的法子来,带了兵去打下宁远,父汗必然会高兴了起来!”

阿巴亥一听,打心底浮起了笑意,赞许着他说:“这话通透!你尽快的想出能打下宁远的法子来吧!”

说着,她顿了一下,然后抬眼直视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口中先发出一声轻喟,接着却说:“你得争口气,好好想出法子来——得赶在别人的前头去打下宁远来,你父汗的江山才会传到你手里呢!”

她终于还是在多尔衮面前吐露了埋藏已久的心事,也像是在指导着自己这才年方十五岁即被寄予重望的儿子,未雨绸缪似的争取继承权。

眼前的重点她全看得清,能说给多尔衮听的却只有这一项;而一等他兄弟俩离开,她才能将其他的重点自言自语似的说给自己听:“得求求上天,要再有个十年的时间啊——十五岁,还半大不小的,要跟三十多岁的大人争,好吃亏——要是再过十年,就不一样了——”

而她哪里知道,皇太极什么事都比别人抢先一步,哪里会让多尔衮赶在前头去打下宁远呢?这一次,他更是早已收集齐全了资料,恭恭敬敬的送到了努尔哈赤跟前,厚厚的一大叠文件,全是有关宁远城大炮的说明。“孩儿派遣范文程带领十几名部属,全力打探,终于有了全盘的认识!”

他先作概括性的简单说明:“宁远城上所设的威力超大的火炮,并非明朝自己铸造,而是向外夷买来的;当时共买三十门,现有十一门在宁远;因为威力强大,明人视为神器,炮上都盖了红布,所以称为‘红衣大炮’——”

而努尔哈赤最关切的莫过于:“有什么方法可以破解?”

皇太极回答他:“孩儿多方询问,范文程等人苦思多日,结果认为,汉人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唯一的法子——宁远用红衣大炮防守,我国使用红衣大炮进攻,必能奏效!”

他且详加说明:“红衣大炮的射程远,威力大,用来攻城、炸毁城墙要比用‘铁头子’利便、快捷,而且可从远处施放,不怕‘火攻’——”

甚至,他把红衣大炮的优点作了一个综合归纳,并且强调:“我国的八旗铁骑以弓马骑射见长,少用火器,因而在清河之役时颇有死伤,且有宁远之败;是以孩儿认为,今后我国应加设火器军,配以大炮、鸟铳等具,并与骑队配合作战,方能天下无敌,入主中原!”

努尔哈赤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问他:“这‘红衣大炮’既然全数只有三十门,十一门在宁远——我国该如何得来?”

皇太极回答:“明朝系购自外夷,我国也何妨以重金向外夷购买!更何况,外夷既能造炮,我国人为何不能?孩儿打算,一则出重金买炮,二则出重金延聘铸炮师前来我国,在我国中铸造大炮,并教授我国人铸炮术,三则挑选兵丁士卒中聪明伶俐的,学习铸造及施放术;三事并进,火器军可成,宁远可下了!”

努尔哈赤听得慢慢的点了点头,一面却沉吟了起来,但到最后竟先发出了一声叹息,接着才说:“火器军可成——最少也得个五年、十年的时间呢!”

他扳着手指头数说:“外夷远不可及,即便立刻派人去寻访,没个一、两年的时间,难以访求;而后,需费时或运送,或铸造——待得兵士们习得施放术,上场杀敌——”

他数得喟然长叹:“五年、十年,还是少的呢!”

哪里知道,皇太极的反应却与他大不相同:“五年、十年又何妨呢?我后金建国,乃是千秋大业啊!”

努尔哈赤蓦的一愣,下意识的定睛去看他。

三十五岁的皇太极脸颊红润,两眼发光,整个人洋溢着无可遏抑的勃发的英气,神采飞扬,信心满满。

他彷佛看到了往昔的自己……

心中五味杂陈,目光便在不知不觉中顿住了,他因而好半晌没有出声,甚至,面无表情。

而皇太极却体会不到他的心情,见他定定的看着自己而又不说话,便猜想他在考虑红衣大炮的事情,于是恭敬的问:“请父汗指示——孩儿该怎么做?”

努尔哈赤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然后再吞咽了一口气下肚,这才平静的对他说:“就照你说的去办吧!”

接着又语重心长的对他说:“五年、十年以后的事,都得指望你自己了!”

他的目光中同时流露出一道柔和的慈光来,因而使他的话更像期许,听得皇太极的心中热血上涌,暖遍全身。

然而,等到皇太极离去之后,他原先撑起全身来的意志和精神突然松了下来,情绪也就如断线的风筝般的迅速下坠。

心情坏透了,而更坏的是他体会到了衰老与衰老的悲哀——三十五岁的皇太极当然能把建国大业订在五年、十年以后来完成,而六十八岁的自己呢?哪里还能等五年、十年以后再完成心愿呢?

原订的计划是一举攻下山海关,直逼北京——有生之年完成入主中原的宏愿,已经因为宁远一役的战败而破灭了。

皇太极的话一点也没错,但是听在他耳里却触及了他心中这坏到了极点的感受,因而使他的情绪又往下沉落一级,战败的挫折与打击更难自心中消减。

春天来了,整个辽东大地的色泽都由银白而变为鲜绿,重新展现蓬勃强旺的生机,而他只是长吁短叹,彷佛眼前全被宁远城上红衣大炮发出的烟硝尘雾给遮盖了,看不到那原本属于他的蓬勃气象。

而连带的,饮食少了,睡眠差了,老化的速度也就更快了。

这一天,天气好得令人心旷神怡,晴空万里无云,阳光的金线洒出一地的璀璨,和风缓缓推动绿野,小草披着金衣,摇成涟漪;皇太极早起出城,策马奔驰一周后援例来向他请安,一面向他报告说:“孩儿已着范文程派出大批人手,寻访夷商,一面也就近在辽东找些懂得火器制造的人来,相信无须多少时日就会有眉目了!”

一面悄然留意他的神情,觉得他闷闷不乐,无精打采,气色极差,眼神也带着些许恍惚,心里便不免升起三分忧虑,于是提议:“父汗,今日天气极好,孩儿陪您出去溜溜马吧!”

努尔哈赤倒是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于是,父子并辔出城散心;一路行到城郊,皇太极的心中洋溢起特别的感受,突然想到了一段自己童年的往事。

那年,自己才六岁,父亲抱着他共乘一匹高大的马,一起在风雪怒吼中奔驰前进,一起在壮丽的天地间尽情飞跃;他的后背紧贴着父亲强壮的前胸,整个人坐在父亲的环护下前进,他觉得温暖、安全,情绪高扬、兴奋得与父亲一起冲破风雪;而后,父亲为他讲述海东青与完颜阿骨打的故事……

回忆上涌,他的心情越发特异,竟然情不自禁的有如回到了当时,以往昔的称谓朝努尔哈赤喊了一声:“阿玛——”

声音中甚且因感动而略带颤抖,而且流露着他埋藏在心中的孺慕之情。

哪里知道,努尔哈赤却浑然未觉……

人骑在马背上走出了城门,他的心却没能走出战败的阴影;他仍然在愁闷中,仍然神思恍惚;他没有听见皇太极发自内心深处的呼唤,只半带着迷惘般的仰首向天,自言自语的说着:“我再三思虑、反省——是我身心疲倦、懒惰而不全力用心于治国吗?国家安危、百姓甘苦,我不省察吗?有大功于国家的正直之士,我没有重用吗?我的大臣们有不勤勉谨慎于政事的吗?武将们有不忠勇奋发的吗?诸子侄中有不效法我尽心为国的吗?都没有——一个都没有——那么,是什么原因,上天不让我率领子民直入中原呢?我全国上下,有什么地方对不住皇天后土呢?都没有啊——”

而这些话,他尽管不是对着皇太极说,皇太极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但是,既不敢接腔,也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劝慰、排遣,以致连皇太极的情绪也变坏了,他默默的想着:“父汗毕竟心里难过——除非马上去攻下宁远来,否则,无法改善;但,红衣大炮的问题,哪里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越想,他的头越低垂,而且好半天都不敢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