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誓死不降

明军很顺利的攻占了古勒城——他们进城的时候,古勒城的守军早已自相残杀得死伤殆半了,剩下的人有的围住了阿太章京府,有的仍在厮杀,根本就没有人抵抗明军了。

于是,尼堪外兰得意洋洋的率领着大批的兵马,轻轻松松的进了城;然后,逢人就杀。

一场地毯式的屠杀就这样的展开了,无论军、民,无论男女老幼,明军所到之处,无一幸免;要不了多久,古勒城已经是半座死城了,只剩下阿太章京的府第里外都还有活人。

包围着阿太章京府第的人潮,在数量上已经减少了许多——那也是自相残杀的结果——守在府里的阿太章京和他的亲信副将们,已经没有开门应战之力了,只有守在里面,搬了几块大石头挡住木门,和格杀一些越墙而入的人们;幸好包围他们的人不断的自相残杀,造成了牵制,力量减弱了许多,所以,还给了他们许多喘息的时间。

可是,整个的情势却是坏到了无法挽回的局面了,这段喘息的时间简直就像一个垂死病患的回光返照。

还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这种死亡即将来临的恐怖气氛,觉昌安忍不住长叹着说:“据我看来,此刻,明军已经进城了——事情变化到这种地步,古勒城,只怕难逃和沙济城一样的浩劫了!”

他的话中带着一股沮丧与绝望,黯然的神色和微哑的声音正流露着他心中的感受,而几个人听了之后,反应却又略有不同:爱新觉罗氏紧抱着怀中的幼儿,咬着牙关一言不发,眸光中却隐隐的闪烁着水影;阿太章京仰首向天,昂然的站立着;塔克世则是愁眉苦脸的面对着觉昌安,口中覆的念着:“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我们被困在这里,能守多久呢?不管是叛军,还是明军,要不了多久就会冲进来——我们就这样等死吗?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他向着觉昌安说话,却不料,阿太章京突然发出了强而有力的一声,迅速的回答了他的话:“有——只有一个办法!古勒城的子民我下不了手,可是,对明军,那就不一样了!等他们进了城,我就杀出去,以泄我心中的怨愤!”

他说罢,情不自禁的仰天长啸着,洪钟般的声音立刻冲上了云霄;可是,觉昌安听了却只是皱眉摇头:“突围而出——眼前只剩这些人马了,恐怕,不容易呢!”

阿太章京一听这话,双目倏的暴出一道寒光,厉声的说道:“我并非想突围而出——这场战,我并没有败!古勒城中人都是我的子民,他们误信了奸人的话,背叛了我,这是天要亡我,并不是我无能,并不是我战败了啊!”

说着,他用力一挫手中的长枪,举在空中,舞了两下,再说话时,声音已经嘶哑了,眼眶中布满了血丝:“既是天要亡我,我突围何用呢?”

他这话一出,觉昌安和塔克世都不觉为之一颤;过了好一会儿,觉昌安才想出话来婉言相劝着:“千万别,别负气啊!你总还要念着你那稚龄的幼儿几分啊!”

这话说得阿太章京不觉一楞,可是,爱新觉罗氏听了却动容了,她不由得发问道:“我儿年幼——能有什么保全之策吗?”

觉昌安想了想,面带难色的答覆她:“也许是下下之策,可是,或许能有一线生机;但是,恐怕不容易做到!”

爱新觉罗氏和塔克世不约而同的问:“是什么办法?”

觉昌安犹豫了一下,几经挣扎才说出来:“投降……”

他话才出口,说了一半,语音还未停,阿太章京已经发出了一声怒喝,他把手中的长枪重重的往地上一顿,枪柄立刻陷进地面一尺深;一霎时,他的神色变得异常的怕人,双眼通红,面色铁青,两排牙齿紧紧的咬得格格作响,可是口中却狂笑了起来;他的心情当然已经悲愤到了极点:“是天要亡我啊!那里还会顾惜我的子孙呢!”

说着,他又是愤慎的咬牙,再环顾着众人,睚眦几乎裂了,但他依旧是挺直了腰杆站立着,对着众人一字一顿的说道:“我阿太章京不是懦夫!古勒城只有杀头的城主,没有投降的懦夫!我即便是绝子绝孙,也不能为了一个黄口小儿,就做了投降的懦夫!”

说完了话,他微一用力,自地上拔起了长枪来,随手舞了两下,脚下却一步跨出,便待要开门杀了出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温柔的声音唤住了他:“城主,请等一等!”

是爱新觉罗氏的声音,她边唤边站起了身子,一抬头,正好与听到她的呼唤而转过身来的阿太章京四目相对;她的眸光是温柔的,充满了款款的深情和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淌了下来的两行珠泪。

“等等我——我随你去!”

“福晋……”阿太章京嘶哑着声音低低的唤着,他的眼光从悲愤中又添了一分伤痛与爱怜,注视着就在眼前的妻与子,他的心绞痛得有如刀割;然后,他情不自禁的唤着爱新觉罗氏的小名道:“大妞,我连累你了!”

爱新觉罗氏轻轻的摇了两下头:“别这么说——阿太,我是你的妻子,理当与你同生共死!”

说着,她从容的拭去了自己脸上的泪水,然后将怀中的幼儿递给了觉昌安,再向他深深的施了一礼:“孙女拜别……”

礼罢,一手拿起自己随身的双刀,便向阿太走去,走到阿太跟前,两人便手牵着手,头也不回的向门口走去;大门上堵着石头,两人走到门口后,吩咐了守在门口的亲信副将们几句后,便索性翻墙出去了。

觉昌安在猝然间接过了爱新觉罗氏递过来的孩子,下意识的顺手将他抱在怀中,一时间便有些儿手忙脚乱,竟来不及去阻拦阿太章京和爱新觉罗氏;可是,他怀中的孩子却彷佛心有感应,放声大哭了起来,边哭边喊道:“额娘——阿玛——额娘!额娘!”

阿太章京和爱新觉罗氏还在墙头,这儿啼声传到耳际,两人当然听得明白,心中悲痛之至,但却一咬牙,只作没听到,自顾自的跳下墙去了。

觉昌安和塔克世目睹着这个情形,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变才好,目瞪口呆的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两人心里都明白,阿太章京和爱新觉罗氏这一去是断无生路了,但是无计可施,只有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越墙而出;耳边尽是哭喊的儿啼声,抽抽搭搭的叫唤着:“额娘……”

这啼唤声听来令人不忍,觉昌安心酸得不禁老泪纵横,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轻拍着他的背脊,哄慰着他说:“喔——喔,乖,乖,不哭……”一面却又向着塔克世说道:“大妞是把他托付给我们了!”

塔克世看着号哭中的孩子,也是心中酸楚,目中含泪;他频频的伸手拭泪,哽着声向觉昌安说道:“大妞——和阿太,就剩这点骨血了,我们总要尽力维护他周全才是啊!”

一听这话,觉昌安的神色却变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混合了沉重与绝望的悲痛,喉头也沙哑了:“恐怕,难……”他摇着头,眼光正视着塔克世,泪水不住的滚落;他告诉塔克世说:“依我想来,李成梁是不会放过这孩子的!”

“阿玛……”塔克世欲言又止的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说出了口:“我们已经眼睁睁的看着阿太和大妞,去了;难道,还要再眼睁睁的看着……”

觉昌安当然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却不等他说完话就已经发出了一声叹息:“唉!我们,也只能尽力维护了!”

两人说着话,又商议了一下,那孩子哭累了,就在觉昌安怀中沉沉的睡去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大批的明军结束了古勒城中的巷战和屠杀,一起冲破了木门,人群便如潮水般的涌了进来。

阿太章京留下的几名副将立刻挥起手中的武器上前博杀,几个人拚着一死,奋力的冲进人潮里厮杀着;觉昌安见状,情急之下,倒有了主意,他连忙急急的用汉语大声的喊叫着:“住手——等一等!我们不是古勒城民——住手!我们也是大明朝的朝廷命官啊!”

他连连的喊了好几声,终于,明军中有人听到了;一个裨将模样的人便大喊了一声:“大家住手!”

于是,这场肉博战逐渐的停止了;那名带头的裨将模样的人仔细的看了看觉昌安和塔克世,问道:“看你们的装束,分明是女真人——怎么会是我大明朝的朝廷命官呢?敢是在这里胡言乱语,乱我军心?”

觉昌安忙道:“我确是女真人,但也确是大明朝的命官——我乃是建州左卫指挥使觉昌安,他是我的四子塔克世!”

这话一出,那人一时间倒没主意了:“这——你这话当真?你真是建州左卫指挥使?”

觉昌安道:“建州左卫指挥使乃是世袭的朝廷命官啊!辽东总兵宁远伯李爵爷与我也是旧识——就劳烦你禀报李爵爷一声,说我觉昌安与四子塔克世,这几日来到古勒城作客,不巧被困此地,因此冒昧求见李爵爷,请爵爷拨冗一见!”

那人一听,面上不觉露出了难色:“求见爵爷?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啊!”

觉昌安立刻一正神色道:“我乃是堂堂的朝廷命官,误困于此;若不禀报爵爷,你能作什么定夺呢?事关朝廷命官,如果有个什么差错,你能担待得起吗?”

那人听了,歪头想了想便道:“这话说得也是——我便走一遭,禀报上去就是!”说着,他吩咐手下的兵丁道:“我去去就来,你们在这里,牢牢的看住这几个人,先别杀他们,可也别让他们走脱了一个!”

“是!”

众兵丁们应了一声,那人也就转身走了出去;这下,觉昌安和塔克世才暗暗的松出一口气来,心中道是已经没有危险了,情绪也稍为缓和了些。

于是,过了好一会儿,觉昌安便开始搭讪着向看守他们的兵丁打听消息了:“这位兄弟,你可知道,这古勒城的城主和福晋,现在,怎么样了!”

他心中悬念两人,明知必然已遭不测,却仍然不肯死心的抱着一线希望,追问着两人的下落。

然而,他所得到的答覆中却没有一点儿侥幸。

“方才就自刎了!”那兵丁挥挥手,略略带着不耐的口气告诉他:“我没遇着——只听说,他们战得混身是伤,最后自刎死了了!”

“啊……”这结局并不意外,可是,觉昌安和塔克世听了,仍然心中一阵剧痛,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悲呼;然后,觉昌安用力抱紧了怀中的孩子,闭上了双目,咬紧了牙,制止自己再发出声音来被看守的明军听到,再生变故;心中却涌起了一声悲凄的呼号:“大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