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七章

在那个酝酿出惊天密谋的军帐里,赵普首先打破了沉寂,他厉声陈词。

“策立天子,乃惊天动地之大事,尔等怎得如此鲁莽放肆!如今,外寇压境,本当先却强敌,再从长计议。”

楚昭辅感觉喉头紧了一下,持刀往前走了一步,道:“掌书记,你说得轻巧。方今政出多门,各方节度使拥兵自重,南唐北汉,契丹西蜀,哪个不是对中原虎视眈眈,若等到击退外寇,还不知会出现何种局面。不如先急速返京,策立赵太尉为天子,然后再从容出兵击敌,未尝会晚。如果太尉不答应,六军将士恐难以尽心效力。”说话间,手中佩刀已经提至胸前。

赵普闻言,瞥了一眼楚昭辅,只看那颗大方脑袋上的眼珠子瞪得如铜铃一般。一瞥之下,赵普已知此时楚昭辅情急意切,心中暗喜:“真乃天意啊,看来,决定天下命运的时刻要提前了。有了这样的人心基础,何愁大事不成!”

赵普这时哈哈一笑,又看了一眼赵匡义,一脸无奈道:“事已至此,看来只有立即定计,方是上策。”

赵匡义微微点头,默然不语。他那略微发胖的脸,有着和他大哥赵匡胤一样的沉稳表情,但是却似乎多了几分狠劲与冷漠。

赵普见赵匡义并不反对,心中明了。他不愧是赵匡胤身边的首要智囊,转瞬之间笑容收敛,作色道:“兴王易姓,虽说是天命,实在于人心。先锋昨晚已然渡过黄河,而节度使们则在各自辖地虎视眈眈,京城若是一乱,不仅外寇将趁机深入,四方变乱也必将纷然而起。故,如若诸位将领已然下定决心,就必须在兵变之后,严格约束各自军士,要绝对禁止抢劫百姓。只要京城人心稳定,则四方自然难以生乱。只有如此,诸将士方能保得长久富贵。诸位若已定策,还请与此当场立誓,依计行事。”

多年来,赵普跟随赵匡胤南征北战,在军中具有重大威信。众人听他一说,尽皆心服,于是当场许诺,依他之令,各自回营暗中准备。当夜,赵普与赵匡义暗中派遣衙队军使郭延赟为使者,骑快马,带秘密口令给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和殿前都虞侯王审琦,令二人届时领军响应。这两人是赵匡胤的多年心腹,赵普知道二人早已有拥戴之心。

待郭延赟离去后,赵匡义对赵普诡秘地一笑,道:“现在就只欠一件东西了。”

赵普微微一愣,不禁问:“将军所言何物?”

赵匡义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赵普闻言,突然想到了什么,试探地问:“这么说来,将军您应该早就有安排了?”

赵匡义不答,对身旁的亲兵说:“你这就去将苗训请来。”

待那亲兵出了军帐,赵普一把拉起赵匡义的手,厉声问:“这么说来,主公早就有预谋,而将军您是在为主公早早作了安排?”赵普想到赵匡胤之前从未曾与自己提起过兵变的计划,内心不禁涌起一股不被信任的失落感。

赵匡义低头看了一眼赵普抓着自己的手,笑道:“不,我兄长不曾知道这事。”

赵普一听,再次愣了一下,忽然心中激灵一个寒战,压低声音问:“难道,世宗北征路上出现的那块木头以及此后谣言的复兴,都是将军您暗中策划不成?”

这下轮到赵匡义感到吃惊了,他未料到赵普之思如此敏捷,当下也没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这一笑,对于赵普来说不啻于一个惊雷。他从未想到过,原来赵匡胤的弟弟竟然是谣言背后的策划人。

“在下不解,您散布那样的谣言,不是将陷你兄长于不义吗?!而且,随时可能给你兄长带来杀身之祸啊!”

赵匡义微笑道:“掌书记此言差矣!我兄长宅心仁厚,在此存亡之际,如果我等不去推动,恐怕他会误了时机,到时后悔就为时晚矣。此前,我用谣言帮我兄长除去张永德,这是帮他上位成为新的点检,这次,我令谣言再起,乃是为了助他登上帝位。如今,普天之下尽枭雄,真正的英雄却不多。我大哥算得了一个。有他当皇帝,我等富贵可保,百姓可安。这有何不可!”

这一番话,说得在理。赵普听了,暗暗点头称是,心中寻思:“也难怪主公有这样一个兄弟暗中谋划,此时不动,更待何时!我且助他成事!”

当即,赵普拿定主意,松开了赵匡义的手。

正当赵普与赵匡义帐内定计派遣衙队军使郭延赟回京之时,另有一人也悄悄离开了营地,悄然潜回京城。此人乃是天平节度使、同平章事、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在京巡检韩通安插在赵匡胤营中的密探。

其时,禁军分为殿前司、侍卫亲军司,号称两司。殿前司的长官按军衔高低依次为:殿前都点检,副都点检,殿前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殿前都虞侯、副都虞侯;侍卫亲军司长官依次为: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侯、副都虞侯。周世宗担心禁军被人独揽兵权,因此在两司长官的任用方面颇费心机。他以意见相左,性格相异之人分任两司长官,以期得到两相牵制的效果。

时任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的韩通恰与殿前都点检赵匡胤性格迥异,两人长期不合,常常意见相左。赵匡胤沉默寡语,心思周密。韩通则喜率性妄言,做事粗放。韩通长期以来认为赵匡胤居心叵测,常常公开指责赵匡胤。此次赵匡胤被任命为六军统帅出征,韩通深为不满,为了抓赵匡胤的小辫子,韩通特在他的军中安插了密探。这个密探没有想到,刚出京城不到一日,便得到了惊天的大消息,因此当即潜回京城向韩通通报。这一切,在这个时候,不论是赵匡胤,还是赵普与赵匡义,都没有察觉。

次日清晨,赵匡胤从醉梦中醒来的时候,一件明黄色的皇袍披在了他的身上。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兵变事件:黄袍加身,陈桥兵变。

这日卯时,天光未露,赵匡胤麾下诸将已经齐集他的寝帐之外。自卯时开始,诸将环列帐前,焦急等待赵匡胤醒来。时间转眼过了近一个时辰。不过,也许是昨夜喝得太多,赵匡胤就是沉睡不醒。

眼看将到辰时,各营地的将士渐渐喧嚣。

赵普转身对心焦如焚的各位将领道:“辰时已到,依计行事。”众人点头应诺。

赵匡义看时机成熟,用眼光森然地扫视了身后楚昭辅等人,把手一招喝道:“诸位随我进帐!”

众人轰然响应。进帐之后,只见赵匡胤竟依然和衣大睡,鼾声如雷。

赵匡义高呼:“苗训何在!”

话音未落,一人手捧一物,从诸将中腾身而出。楚昭辅一愣,立刻认得那人正是之前把亢星冲日的消息告诉自己的苗训。只见他手中把明晃晃的一物“呼”一声展开,却是一件明黄色的皇袍。

楚昭辅心中咯噔一下,心中暗想:“原来这个神叨叨的苗训竟然是赵匡义的人,这么说来,我是中了苗训这个家伙的计了。他娘的,看来这个家伙还有很多事情瞒着我。赵匡义难道就是那块神秘木头背后的神秘策划人?也不知赵匡义的背后是否是赵匡胤主使,如果真是那样,薛怀让将军的担心还真是对的。不过,事已至此,也无退路了!”

原来,赵匡义在出征前已经让苗训暗中制作了一件皇袍。只是,他们两个,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得比他们预料的要快,而且快得多。

正当诸将发愣之时,苗训已经将明黄色的皇袍披在了赵匡胤身上。

赵普手推赵匡胤道:“点检!点检!”

赵匡胤似乎从梦中惊醒,翻声坐起,只见赵普、赵匡义等一干将领都围在他的周围。赵匡胤在这群人中,也瞥见一张由于紧张和兴奋而略显扭曲的年轻的脸。他认出那张脸是自己的三弟赵匡美。

帐篷里的紧张气氛让赵匡胤感到有些晕眩,他低头看了一眼皇袍,迷迷瞪瞪地又扫视了一下诸将的脸,忽闻帐外呼声如雷,仿佛顿时惊醒一般,露出惊诧之色,厉声问:“出了何事?”

此时,各营地数万跟随赵匡胤征战多年的将士一同击盾高呼:“点检!点检!点检!”实际上,现在赵匡胤已经不担任都点检一职了。但是,他掌兵政大权六年,手下军队早已习惯如此称呼了。

于是,在这个清晨,嘭、嘭、嘭的击盾声和如雷呼声震动了天地,仿佛整个世界都颤抖起来。

当下,赵普将诸将意图向赵匡胤道明。

赵匡胤听罢,嘴唇微微抖动,大怒道:“尔等陷我于不义也!”

赵匡义脸色森然,往前一步,用力一把抓住兄长的手腕,一字一句道:“若不答应诸位将士,六军恐难向前。”

“家眷怎么办?我们的家眷可都在京城内啊!”赵匡胤追问道。此刻,亲人们的面容倏忽闪现,老母亲、如月、妹妹阿燕,还有几个孩子们,仿佛一下子出现在他眼前。“我怎能弃他们于死地呢?!”这个想法如撞钟一样冲击着他的内心。

赵匡义面无表情,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却不回答。

赵普看在眼里,伸手用力抓住赵匡胤的胳膊,接口回答:“主公,我已派李处耘潜回京城,他会见机行事。”

赵普硬着头皮说出这话,他知道事已至此,绝不能后退,退则生变,所以冒着欺骗的罪名,用含糊其辞的话来消除赵匡胤的担忧。至于家眷们能否逃脱一劫,其实他也不知道。但是他在心里给自己开脱,如果不走这一步,不仅自身难逃杀戮,而且家眷们也难逃牵连。军队的暴乱的后果,谁也无法估量,作为谋士,他决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刻出错。

赵匡胤木然地看了一眼身上的黄袍,又以一种近似诡异的目光看了赵匡义一眼,仿佛看着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一样。在这一刻,赵匡胤感觉周围的一切倏然往后急速退去,自己却陷在一个空荡荡的混沌之中,这团混沌中,仿佛有无数个火球在不断旋转不断燃烧,炫目的光芒几乎令他晕厥。

仿佛经过了漫长的几千年的默然不语,赵匡胤在如雷的呼声中沉吟片刻后,终于厉声道:“各位贪图荣华富贵,推戴我为天子。只是,不知各位今后能否一切皆听我号令?如若不能,我今日断不敢应允各位的要求。”

众人闻言,大喜,尽皆伏地而拜,纷纷道:“唯命是听!”

赵匡义此时骤然大声进言:“兵变之际,各军人心激昂,稍稍松懈,便成洪水猛兽,还请严令各军,不得劫掠百姓。”

赵匡胤神色凝重道:“正合我意!”

赵普把一切看在眼内,手抚胡须,丹凤眼的眼角往上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心里知道,他改变天下藩镇割据的雄心也将有可能借赵匡胤之手而得以实现。他已经与他的理想靠近了一步。赵普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真正执天下之牛耳者,乃是我这个无冕之王,天下第一谋士!可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并不安全,自己的命运其实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在这个军帐内,赵匡胤、赵匡义等人随时可以置自己于死地。现在,天下依然是武人的天下!“总有一天,我要让武人在读书人面前下跪!否则,天下没有安宁的日子!不过,我现在必须得谨慎从事!”赵普在内心暗暗提醒自己,收敛了心神。

“当然,赵匡义这人也不可忽视!”赵普心内肃然,很快收敛了他那不易察觉的一丝微笑。那微笑,就仿佛一线阳光穿过云团的罅隙微微一露,便又立刻被弥合的云团遮蔽。

随后,赵匡胤被众将领拥上马,当即先率一支精锐骑兵南下,急往京城而去。赵匡胤在仁和门前再次整军,随后军威肃然,开入京城。

进入外城,赵匡胤分军迅速占据皇城外围要害。骑在枣红马上,赵匡胤看着周围的一切,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当回望城墙时,他看到那灰色的城墙表面,斑斑驳驳,坑坑洼洼,像一张历经岁月沧桑的面孔。城墙表面那些凹处的阴影中,就像藏着无数双眼睛,漠然地盯着他。

虽说兵变之军秋毫无犯,但京城之中,百姓惊惧,大多不敢上街观看,有好奇者,隔着门缝往外偷窥。也有少数大胆者,缩在街角屋檐下看热闹。

进入外城之后,赵匡胤立刻派出一队人马赶往自己的宅邸,责成他们保护自己的家眷,同时亲自率精锐亲兵前往殿前都点检公署。此时,赵匡胤还不知道自己的家眷其实并不在自己的宅邸之内。

殿前都点检公署在皇城左掖门内,当时,大门紧闭,设有重兵把守。守备将领是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

在左掖门前,赵匡胤人不下马,勒马远远站住。枣红马呼哧呼哧打着响鼻,等着主人的进一步命令。

“掌书记,你看现在如何是好?石守信将军乃先帝的爱将,对先帝忠心耿耿,也是我昔日好友。难道我们要强攻不成?”赵匡胤对骑马跟在旁边的赵普说。

赵普闻言,哈哈大笑,说:“主公,借你兵符一用。”

“我的兵符须与王溥大人手中的兵符堪合,否则石将军不认啊。”

赵匡义插嘴道:“哈哈,现在石将军就认主公手中的兵符了。其实,石将军也早有拥戴主公之心,之前,我已经安排衙队军使郭延赟暗中潜回京城去找石将军通报了。只要主公的兵符一到,石将军就会开关迎接主公。”

“好吧。事已至此,我且信你。”赵匡胤心中有些不快,有种被当成木偶的感觉。但是,他忍住了怒气,从怀中掏出了一面铜兵符。

那铜兵符模仿唐朝的征发驿马、派遣使臣使用的银牌铸成。兵符宽约一寸半,长五寸。唐朝的银牌上会用隶书刻“敕走马银牌”字样,赵匡胤手中的铜兵符,却未刻字,而在表面铸刻出虎的形状。

此时,那片铜兵符上凸起的虎的躯干发出幽幽的冷光,透露出一股杀气。赵匡胤的手指在兵符铜虎的背脊上停留了一下,手指慢慢滑过了那道幽幽冷光,然后扭身递给了骑马跟在旁边的楚昭辅。

“昭辅,你带这兵符,前去找石将军。”

“遵命。”楚昭辅双手接了兵符,心中百感交集。“如果当时我没有听信苗训的话,事情会怎样发展呢?可是,没有什么如果啊!今后,让我如何面对薛大人啊!”楚昭辅一直以来以自己的勇气为傲,可是在那一刻起,他那颗骄傲的心发现自己内心深藏的怯懦。楚昭辅怀着愧疚和对自己的深深的厌恶,纵马奔向左掖门。马蹄的“嗒嗒”声像巨钟敲打在赵匡胤、赵普等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