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洋枪 1、大清国那桩祸事,该从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赵国澍辍学说起

大清朝,青岩堡是个“长寿之乡”。八九十岁仍在做农活的老人,此地随处可见。仅道光二十年前后,这里就先后出了五个百岁老人。这些百岁老人中,最有名的就是赵国澍的祖父。这位名叫“赵理伦”的老先生,活到一百零二岁才无疾而终。

……台太(祖母)在世时,赵国澍听她老人家说过:“梦着牙齿掉,天明有重孝。”台太又说,这都是阎王菩萨定的规矩,上牙主老爹,下牙主老妈。

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七月初八深夜,赵国澍就做了这样的梦。梦中,他牙疼,去找青岩堡西街药王宫的道士求医。道士揭开药葫芦的木塞,往他口里倒了两滴药液,叫他咳。赵国澍“吭”地咳了一声,满嘴牙齿就全落了,滚得一地都是。他惊疑不定,问道士缘由,道士反问他:病灶不除,新牙何生?

赵国澍突然间就惊醒了,他下意识地去摸牙齿。蒙之中,他用指甲叩叩门齿,又动了动下颌,却又没什么异样。牙关“嘣嘣”作响,门牙、大牙都好好的。

下半夜,赵国澍心上心下地再也睡不着。自道光二十六年秋考上生员,进府学深造,他在这“贵山书院”求学已整整两年了。弟、妹尚小,母亲多病,家中所有事情,全由父亲一人料理。国澍逢年过节回家,父亲怕儿子分心,影响了课业,故而从不和他絮叨家务。

赵国澍最挂念、最担心的人,还是母亲。

母亲但氏出身广顺城富商之家。她小时候读过书,粗通文墨。

赵府的当家人,其实是母亲。虽说她久卧病榻,但父亲很多时候都不得不向母亲讨主意。眼下如若她有什么不测,这个家,可就难料理了。

“病灶不除,新牙何生?”“病灶不除,新牙何生……”次日整整一个上午,赵国澍虽说人在学堂,可他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一直在琢磨这八个字。

七月初九下午,太阳刚落山,一匹蹄下生风的快马冲过都司桥、粮道署、小十字,然后东折,向北驰行,到了扶风山麓的“贵山书院”大门边才猛地停住。来人是赵国澍的好友汤正年。

汤正年家是布依族。

小时候,他随父亲给赵国澍家喂马,和家丁一起住赵府前院。

那时,赵老太爷还在世,汤正年小脑壳灵光,嘴巴又甜,爹教他喊赵理伦“老爷爷”,他就一口一个“老爷爷”地叫个不停。老太爷低喊高应,笑声朗朗!

头发花白、长须飘飘的赵老太爷,年轻时胃口好,饭量惊人,最多时,他一次吃过四斤米的糍粑。直至满了九十五岁,他仍身板硬朗、耳聪目明。每顿要吃三两米的饭,外带一碟油炸豆腐果。

都说“老小老小老还小”,这话用在赵老太爷身上最合适。他嫌小碗添饭麻烦,就自作主张,上街买了个大品碗来做餐具。心血来潮的时候,老人家常避开家人,一个人躲在后院的竹笆笼下,用鹅卵石敲吃核桃。吃够了他还不歇手,继续敲,石桌子上,那核桃的壳、仁界线分明,各摆了一大堆。

他把核桃仁鼓鼓囊囊地揣在荷包里,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等到赵国澍、汤正年喊叫他时,老太爷就从荷包里摸出核桃仁来招待他们。

赵老太爷心痛汤正年,说这么聪明的乖娃娃当睁眼瞎太可惜了,也该让他读书才行。

于是,这个佃农的儿子就在赵家办的“青岩书院”读了四年书,从而成了汤家第一个识字的人。

赵国澍进府学后,汤正年仍在赵府帮助操持,但工钱却高出了其他家丁一大截。

汤正年跳下马,急匆匆直奔学堂,他送来了国澍父亲遇难的噩耗!

赵国澍的父亲体格健壮,为人豪爽,还懂点武术。他平时就爱在地方中管闲事,出风头,当然难免要结些仇怨。初八那天,摆查村一个亲戚的女儿出嫁,父亲去吃喜酒。他出门前,畏三的母亲说,这些亲戚好久没走动了,她叫丈夫在亲戚家多住几天,好借此联络一下亲戚们之间的感情。父亲说:“才几步远,平时哪时候不能去呢?何必这两天去麻烦人家!”他说他天黑前一定回家。

可是,父亲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从青岩堡到摆查村,正如父亲所说的,不过才五里路呀……母亲不放心,一夜没睡觉。次日,她等到中午都不见丈夫回来,专门派了一个家丁去摆查村接他。

打青岩堡东出不过三里路,家丁发现老榜河边躺着一具尸体,那正是国澍的父亲。他头上、身上全是伤,仅右胸就被捅了四五个窟窿。看得出,他当时曾拼力反抗。而下手对付他的,绝不下于三五个人!以他的武功,一般人是不在话下的啊!

赵国澍回到“贵山书院”,已是秋风习习的七月下旬。青岩堡赵府大公子赵畏三,自此开始辍学。这天中午,当赵国澍收拾好衣物、书本,给恩师蔚斋夫子辞行的时候,先生悲怆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先生叫张国华,字蔚斋,其为人实在,学识渊博,曾经给兴义知府张做过幕僚,并且还是张的儿子张之洞的启蒙老师。自道光二十五年起,张国华离开兴义,到贵阳主讲“贵山书院”。张国华与安顺知府胡林翼、清江厅通判韩超等人较为熟识。但其行事谨慎,学究气特重,不善世俗应酬,对官场更是不屑一顾,故而大家亲昵地称其“蔚斋夫子”。赵国澍对先生非常敬重。

“畏三,还差半年就要乡试了,你不考吗?”嗫嚅了半晌,蔚斋夫子才问。

“先生,囿于家境,我……”赵国澍心里固然难受,但是,当着先生和众学友的面,他无法用话语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先生扭过头,望了望书院内建于嘉庆年间的尹道真祠,伤心地叹了口气。他扳着竹枝一样长而清癯的手指,意味深长地对赵国澍说:“你们青岩,自周渔璜开始,礼崇文昌,人才辈出啊!畏三,倘若你能参加秋季的乡试,我敢断言,我们这‘贵山书院’,肯定会多出一位中举生员的!”

赵国澍垂首而立。

前年,赵国澍入学之初,先生就了解过他的家庭背景。少年老成的国澍不仅好学,而且还是个品行敦厚的孝子。蔚斋夫子知道:

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在汤正年的催促下,赵国澍毕恭毕敬,给先生行了个长长的叩头礼。然后,高以庄、谌宪咏诸学友合力搭手,把赵国澍的被子、蚊帐、书屉等作了捆扎,放到马背上。在仲夏的残阳中,赵国澍离开省城,回到了祖祖辈辈辛勤耕耘的青岩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