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洋枪 4、田兴恕的右手被匕首钉到了大门上

却说这道光末年,正当年轻的缙绅赵国澍踌躇满志地忙于家计的时候,在湖南镇筸厅(今凤凰县)厅城里,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正因家境贫寒而流落街头。

田兴恕生于道光十六年(1836年)。

田兴恕家中共有兄妹五人。家里太穷,生病没钱治,大哥、三哥都夭折。存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姐姐和兴胜、兴恕哥俩。兴胜是老二,兴恕是老五——湖南话叫“满崽”。为了口,从十岁起,田兴恕就开始外出谋生。最初,他去了一个采石场学石匠手艺。师傅姓唐,他长着五短身材,那鞋底般厚实的大嘴皮上,还悬着一个红彤彤的蒜头鼻子。人称“唐大头”。

石匠活路太苦,刚干满一年,田兴恕就熬不下去了。离开采石场的主意一打定,他就去找师傅要工钱。

唐大头说:“咦?有蛮怪!你一个徒弟崽,有么子卵的工钱!”

田兴恕说:“工钱?我给你干活唦!”

唐大头说:“妈皮的!满崽,我给你讲,问遍七十二行,得哪一行的学徒有工钱。”

“那……”田兴恕问,“好久才开工钱呢?”

“三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唐大头长喇喇地伸直拇指、食指和中指,眼神立即显得很傲慢,“咯(这)是规矩。”

田兴恕嘟哝道:“规矩也可以改嘛。”

“嗬哟……你娘麻皮你想改规矩?”唐大头不耐烦地说,“老子不收你谢师钱,就算开恩嗒!还想要工钱。你走你走!”田兴恕眨巴着一双小眼睛,向唐大头伸出两手说:“其他话,我不说嗒。你各人看……”

当石匠的人,手上到处是老茧、疤痕,手板手背都没块好肉。

十多岁的田兴恕,一双小手已是厚茧重叠,疤痕累累。

哪料,唐大头却不屑一顾地推开了田兴恕的手,仰面一笑说:

“你这算屌啊?来,看看我的……”说着,他也摊开手,递到了田兴恕下巴边。唐大头的手,同样是厚茧重叠,疤痕累累。田兴恕瞄了一眼说:“花掌嘛——么子稀奇的?”他伸出一根指头,圈点着自己手板上的纹路说,“老杂种,你看清楚些——老子是‘断掌’!”说完,他颇为自负地攥紧五指,将两个毛桃般大小的拳头扬起来,冲着唐大头的蒜头鼻子晃了几晃。

所谓“断掌”、“花掌”,无非是每个人手掌纹路的区别,但是,在湖南民间,“断掌”、“花掌”却被赋予颇具宿命色彩的解释,说“男子断掌打死人,女子断掌不求人”。意思无论男女,只要是“断掌”,性格必定刚烈、威猛,做事能干。

唐大头哪会把田兴恕这小孩放在眼里,他当即就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唐大头揶揄田兴恕:“小杂种,老子提你像抓鸡……”唐大头伸直胳膊,“呼”地揪住田兴恕的衣襟,不慌不忙地把他举到了半空中。然后,他又稳稳当当地挺着手臂,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接连把半空中的田兴恕推举了好几个来回,这才把他轻轻巧巧放下地来。

“好好当徒弟。”唐大头笑眯眯地盯着田兴恕说,“等我举不动你的时候,再找我算账也不迟。”他那半真半假的眼神,就像钝刀子一样戏弄着少年田兴恕的自尊心。当然,田兴恕此时已不想再说什么。

他只是眨巴着一双小眼睛,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哪知当天半夜,唐大头这壮汉就一命呜呼。

他是在睡梦中被人击中头部致死的,凶器是一柄小手锤。从死者那极度扭曲的身躯,可以想像得出这壮汉垂死挣扎时的惊恐、愤怒和悲哀。星星点点的脑浆、肉泥,不规则地喷溅在工棚的石壁上,连那柄小小的手锤也沾满了血污。总之,除了一双死不瞑目的瞳孔,唐大头整个上半身都面目全非。

当人们发现这一情形,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工棚里什么也没有丢失,只有那个叫满崽的小徒弟不知去向。

原来,田兴恕犯事后,没敢在工棚里多作停留,连夜就离开了镇筸厅城。三天后,他逃到了湘西重镇吉首,并在饭铺干起了洗碗、抹桌子之类的杂务活。没干几天,掌柜嫌田兴恕个子矮小有碍观瞻,就把他辞退了。

田兴恕走投无路,索性邀约上一帮兄弟,专在月黑之夜找大户人家下手行窃。

那些大户人家,往往都筑有围墙,又养了看家护院的恶狗、家丁。行窃谈何容易!他们屡屡下手,屡屡受挫,彻夜奔波都无功而返。有一次,他们总算瞅准机会,翻墙入室摸进了一家大宅院。东找西寻,田兴恕撬开了一个木箱。木箱里有个金属匣子,很沉;少说有百十两银子。田兴恕抱上匣子,示意大家撤。殊不知,蹑手蹑脚晃到大门边,移开门杠,悄悄去拉门,那大门却拉不开。

原来,外出回家的主人发现家中有贼,忙将院门反锁上,又留下一个家丁守在门边,自己跑到衙门报官去了。田兴恕把手从两扇门的缝隙间探出去,摸摸索索找锁……就在这时,只听得“噌”地一声,他的右手被一把尖刀钉在了门上。刹时间,剧痛像盆冰水般穿透了他的全身筋骨。但是,他没有叫唤,而是用了一种自得的语气,假意对同伴说:“外面有人,把我的假手抓住了,快走……”

假手是湘、黔等地小偷掏包时的一种工具。一般用羊皮、棉胎做成,此物大小与人手相仿,有关节,有指甲,内穿细线牵连各个指头,足可以假乱真,专作掩人耳目之用。民间“三只手”的称呼,就是这样来的。

把守院门的家丁听说是“假手”,赶忙抽出匕首,准备把第二刀刺进门缝。说时迟,那时快,“哐啷”一声,田兴恕赶紧返身抓起门杠抵上了院门。那把刀子,被死死夹在了门缝间。

等主人和兵丁翻墙砸门冲进去,田兴恕他们早抱上那匣子逃走了。从前院到后院的甬道上有一溜长长的血滴子。后院墙上,还留着一片血手印——田兴恕他们这伙人,就是从那里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