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福音 22、主教送了他一个地球仪

一老一少,仅这一面之交就结下了不解之缘。主教欣赏赵国澍知书达礼、少年老成;对为人仗义的白先生,赵国澍则钦佩其性情高雅、学贯中西。他们都相见恨晚!

天放晴后,白斯德望在王老楞陪同下,如约到青岩堡游玩。豪爽的白先生,送给赵国澍很多礼物,其中最有意思的,是一个花花绿绿的圆球。这圆球的下端,用造型优雅的铁架支撑着,整个球体不但光亮圆滑、五彩斑斓,而且中间有固定轴,可随意向左右两个方向拨弄转动。圆球上面,用大大小小的汉字和西洋字,纵横交错地写着一些国名、地名。如“高丽”、“暹罗”、“日本国”、“大清国”、“英吉利”、“法兰西”、“太平洋”、“大西洋”等等。

令赵国澍兴奋的是,他看见了“湖南”、“云南”、“贵州”、“四川”等大清国所属行省的名字——不单单如此,大清国的所有省份,全都规规整整地写在上边。其内容极为详尽、丰富。例如,在“贵州”二字旁边,赵国澍依次发现了“贵阳”、“开州”、“遵义”、“安顺”、“平越”等州、厅、府、县的名字。

这是什么玩艺?赵国澍把那圆球小心地放在八仙桌上,弓腰背手反复端详着。白斯德望似乎马上就看出了赵国澍的疑惑,他指着圆球,笑嘻嘻地告诉他,这是地球仪。

“地球鱼?”赵国澍忙向白先生打听,“这‘地球鱼’,它有些哪样用途呢?”

四川有些地方的人说话,往往因“黄”、“房”不分而生出歧义。

例如“黄子”(房子)、“大轰”(大风)、“方糖”(荒唐)、“后匪”(后悔)等等。而贵阳方言则“鱼”、“仪”难辨,例如,他们把“玉器”说成“义气”,把“原来”说成“盐来”,“下雨”说成“下野”等等。

“是地球仪,不是‘地球鱼’。”白斯德望纠正道,“赵先生可能有所不知,这地球仪的作用可多了!关于这地球仪的作用,畏三老弟,你想听听吗?”赵国澍双手合十,恳切地给白先生打拱行礼:

“既然如此,那么就请白先生给畏三赐教!”

“不敢当,不敢当!”白斯德望回着礼,谦逊地客套了一番。

随即他就给赵国澍解释起来:“我们居住的大地,其实是一个椭圆的球体。在西方,它被取名为‘地球’。关于这个概念,目前在西方已经形成共识。不过,鄙人不才,窃以为这种说法是贵国科学家最早提出的。至少应该是‘中西同源’。”

赵国澍、王老楞二人,都面带微笑,洗耳恭听。

白斯德望继续侃侃而谈:“中国古人的智慧,永远是无与伦比、盖世无双的!对‘地球’一词的概念,我们从贵国的文字渊源就可以看出,早在几千年前,你们的祖先,已经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地做过类似的表述。例如‘苍穹’、‘穹隆’、‘寰宇’、‘寰球’等词语,都包含了这方面的意思。所谓的‘寰’字,不就是圆球和围绕圆球的意思吗?!而‘苍穹’、‘穹隆’,则指的是我们目光所及四周高耸、中间低落的样子。各位,你们觉得呢?”他见赵国澍连连点头,便满意地笑了,“鄙人今天赠送给足下的地球仪,就是严格按照地球的比例来制作的。”

赵国澍说:“哦,在下明白了,这是一幅立体的寰宇地图。倘设将其用于军事,那么,我‘石坊团’可就如虎添翼了呀!”白斯德望忙说:“对对对!我送赵先生此物,就是希望足下开阔视野,好为大清国皇帝分忧解难,你自己也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赵国澍感叹道,“白先生,你真是我赵国澍的知音啊!”白斯德望忙说:“彼此,彼此!”说罢,他高兴得大笑起来。

“不过,白先生……”赵国澍突然又向白先生发问,“这地球仪上,为何不见我们‘青岩堡’的标识呢?”

“哦?青岩堡?”白斯德望走近地球仪,仔细而吃力地寻找了一阵,故作惊讶地说,“果真没有咧!”

“那……”赵国澍问白斯德望,“何故如此呢?”

“何故如此?”白斯德望似笑非笑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为难地说,“这……在下恐怕就不好直说了!”

“这有哪样!”赵国澍用手指了指宽敞的堂屋,又指指王老楞,哈哈一笑说,“白先生,今日,此地只有我们三个人,况且均乃好友至交,您老人家还顾虑个哪样呢?”

“畏三老弟不是外人,白先生,您老但说无妨!”王老楞也学着文绉绉的样子,替赵国澍帮腔道。

“好吧。”白斯德望迟缓地把脑袋点了一下,神色严峻地说,“这地球仪,是西方人本世纪初才发明的。然而,在我之前的百余年间,大清国严令禁止西方人入境逗留,更不允许神职人员到内地自由传教!老弟,在这样的背景下,别说你们小小的青岩堡,就是贵阳、安顺这样的省城、府城,也难为外人所知啊!不信,赵先生请看——”白斯德望重新走到地球仪前,指指点点,“贵阳、遵义两府的实际距离,是三百余里。贵阳、安顺两府呢,相距则不到二百里。可是,在这个地球仪上,从贵阳府到安顺府,它所描绘的距离,却比省城到遵义府要远得多。”

“白先生,在下明白了。”赵国澍有些失态地站起来,武断地截住了白先生的话,“我们贵阳,我们青岩堡,原来是藏在深山人未识啊!”说到这里,赵国澍面色铁青愤愤不平,“我就不服这口气!”

过了好一阵,赵国澍才幽幽地说:“我一定要奋发图强!总有一天,我赵畏三定会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让‘贵州’二字震惊寰宇。叫英吉利人、法兰西人……叫你们所有的西洋文士,对‘青岩堡’这个地方刮目相看!”

“好啊!年轻人有抱负。”白斯德望赞赏道,“赵先生气度不凡,老夫相信你定能成功!”

这天上午,赵国澍把白先生送出北门,刚在团务署坐定,万子相等几位绅耆就拄杖戳棍地找来了。万子相一进门,就“啪”地一声,把那张四千两的银票拍在赵国澍的案桌上。

“畏三,”万子相虽说八十高龄,但性子比年轻人还急,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们这些人,老不中用,监事会的事,你另请高明!”

赵国澍一听就傻眼了。

青岩这地方很特别。说大,它人口不过区区几万、辖地也只有几十个寨子;说小,它却又毗邻贵阳,是进出省城的必经之路。哪家都少不了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在省城做官或经商,地界上有什么大事,省衙府衙当日便可得知。虽说赵国澍当上团务道后,此地的军、政大权皆集于一身,但是,若得不到地方中人的拥戴,什么事都别想做成。故而,平日里无论大事小事,他都要和绅耆们商量。

向白主教借款一事,情况非常特殊。赵国澍把银票交给监事会后,尚未来得及解释,白主教就踏入了青岩这块地盘。当天吃晚饭的时候,青岩堡十多位德高望重的绅耆陆续走进了赵国澍家。他们是受畏三之邀,特地来作陪的。席间,绅耆们都唯唯诺诺,对白斯德望以礼相待。晚餐的气氛看似融洽。

赵国澍说:“白先生明天要去‘桐野书屋’,我提议在座的都一起去助兴——不知各位老先生是否赞同?”

也许是碍于情面,当时大家都答曰:“好!”哪知第二天,去“桐野书屋”的时候,除了乔品庵一个老先生作陪,其他绅耆都闭门躲开了。

现在,大家一进团务署大门,赵国澍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他成竹在胸,毫无惊慌之色。首先,他叫团丁将杯子一一摆好,并拿出上好的茶叶,亲自给绅耆们斟上茶,接着又一一端到大家手中。

等把这一切做完,赵国澍才坐下来,将自己和白斯德望结识的经过,小心地说了一遍。可是,绅耆们却揪住他借款这件事不依不饶。

有的说:“借了银子,到时归还就是,你何必和这些洋人勾勾扯扯。”

有的质问赵国澍:“这个姓白的外国人,大老远来贵州当和尚,他到底有哪样图谋?”

无论赵国澍怎么解释,绅耆们都不听。甚至有人在白斯德望的服装上大做文章。

有的说:“明明是法兰西人,他偏要穿中国服装,说中国话,不土不洋、不中不西,一看就他妈鬼头刀把的!”

有的又说:“他那副模样穿中国服装,鬼鬼祟祟的,就像戏里的贼,这分明是在挖苦我们嘛。”

这些论调,把赵国澍弄得啼笑皆非。最先的时候,他还觉得没必要与这些抱残守缺的绅耆费口舌。因为他自己向白先生借银修城,完全出于公心,本是在为父老乡亲谋福祉——况且,他本人为重修古城而倾尽家资,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不过,他马上又联想到了自己平时受到的种种掣肘。“来日方长,这些倚老卖老的绅耆,若一味地顺从、惯适他们,恐怕将来我什么事都得看着他们的脸色!那么——我这候补知县、青岩团务道的官阶不是形同虚设吗?不行!”一贯与人为善的赵国澍,打定主意要收拾一下这些鼠目寸光的老绅耆。

他清了清嗓子说:“列位长老说的都对,都对!”他刚这么改口,绅耆们的脸上马上就少了几分怒气,多了几分得意。赵国澍慢条斯理地说:“我赵氏后生,与这洋和尚非亲非故的,确实没必要为了他而冒犯在座的各位老……”

“本来也是这样的!”一个叫董少先的肥胖老者,嗓门历来就大得惊人。赵国澍还未说完,董老者就哇啦哇啦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大清子民,上有皇帝,下有官家老爷,再丢人么,也不至于开口向洋妖求贷告借嘛。你赵畏三此举,国格何在?居心何在?”

“对头对头。”另一个绅耆附和说,“与洋和尚勾扯,就是数典忘祖!”

越来越严厉的口气,俨然是官家在呵斥堂下的犯人……这二位绅耆,都是龙井寨刘立本即刘大户的亲戚。三年前赵国澍关押刘大户期间,他们曾去州、府衙门告过赵国澍。当时有咸丰皇帝办团的谕令撑腰,他们未得逞。现在,既然有了整治赵国澍的机会,这些人当然是不肯放过的。

“哦!我忘了……是这样的,这件事情,我向提督大人请示过了。提督大人不但允许我向洋人借钱,而且还说这叫‘借夷助剿’——大家如果有疑心,可直接去提督府衙门,核实一下我赵畏三的话是否属实。”

赵国澍居然还有这一着!

这是绅耆们谁也没料到的。他们不说话了,一个个埋头拎了拐杖,讪讪告退。最后一个走出团务署的,是万子相老先生。

赵理伦在世时,同万子相非常要好。而万子相的孙子万荣,又是国澍的好友。所以,对赵国澍,万子相是非常爱护和支持的。也正是出于这种感情,又经不住董少先等人的怂恿,他才生气地向国澍发难。当听说此事是提督大人允准的,老先生那火气一下就消了。

经历这次小波折后,万子相对团务署的事更加热心了。

白斯德望与赵国澍的交往越来越频繁。

但是,这个高鼻凹眼的洋鬼子,也给古镇的人们带来了不快。

无论他走到哪个角落,都有仇视的目光跟随着他。

“看——这老厮儿又来哦!”

“这家伙贼眉鼠眼的,一脸光骨头,就像他妈个鬼!”

“是的,‘脸上无肉,定是怪物’嘛!”

人们的议论,开始只限于背地里,赵国澍或白斯德望无意间回过头,顶多只看见有人在交头接耳,指指戳戳。

但是,随着主教来这里次数的增多,人们渐渐无所避讳了。他一在哪里露面,哪里就有人用下流话骂他,想躲都无法躲。

古镇还出现了这么一首童谣:

点兵点将,白斯德望,望东望西,洋和尚不是好东西!

主教挨骂时,从不生气,而是平静地扭过头,挺着长长的身躯,以一种俯视的角度,蛮有兴趣地望着那些放肆的顽童和窃窃私语的人们,他那张瘦削的脸,始终在吟吟微笑,悲悯的目光溢满了慈祥,似乎他从来都那么超脱。

古城西、南的城墙终于在秋季里合龙了。工匠们已经在南门修起了最后一座敌楼。这天,赵国澍和白斯德望再次登上了北门的城垣。

此时的青岩古城已今非昔比。自东门起,宽大厚实的城墙跨阁上山,连大茨窝山悬崖至南门即定广门,又跨黄家坡经西门,再跨下寨山至南门,依地势建在山梁上,如一条巨龙般地随山势起伏蜿蜒,总长将近五里。

赵国澍和白主教沿战道拾阶而上,边走边聊,爬到最高处时,两人都累得直喘大气,坐在石梯上歇了好久,才缓过气来。主教双手扶着城垛,刚展开视野就惊叹了一声:“上帝,这儿多美呀!”

此处位于正西,是古堡的制高点。从这里往四周眺望,古镇方圆数十里的秀美风光尽收眼底。白主教记得,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出游期间,曾在青岩做过短暂停留,并在他的着作中有如下记载——“青岩屯属贵州前卫,而址则广顺州所辖……有溪自西北老龙脊发源,环城北,东流南转。是贵州省南鄙要害,今添设总兵驻扎其内……城中颇有瓦楼门阛阓焉。”

此时,在他们的左前方,一条逶迤的大路由北向南,穿城而过。

这就是徐霞客走过的那条古驿道。驿道两侧,农夫们正在忙着秋收。

玉米、罂粟、高粱、水稻的秸秆,都摆放在收获过的土地上,零零落落的,点缀着这秋天的原野。

城堡里则是另一番景致。那里,有巍峨的石牌坊、参天的古油杉,有星罗棋布的院落、瓦房,有古朴而又气势恢弘的寺庙,有布局得体的石板街,更有雍容典雅的楼阁……古镇的小巷,早在班麟贵修城堡之前就已成形,虽然历经数百年的历史变迁,但这些纵横交错的小巷子,仍原滋原味地保留着明代的建置风貌!它们无不浸透了这个古老国度的文明内含。

古镇中,每个角落里的砖石、瓦片,乃至这里的每一缕阳光、每一粒尘埃,在白主教眼中都显得神秘而高贵。他完全被这美丽的风光折服了。

“赵,多美的秋天啊!”主教深情地叹息着、观赏着,眼里慢慢垂落下了两行老泪,“赵,你听我说。在法国中部,一个叫卢瓦尔的河谷边,也有这样一座城堡。十五岁那年,我去过那里。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建筑——连想都不敢想它,一想,我就会哭!赵,你大概体会不到我这种心情的……”

“不——我能体会。白先生。”此时,望着即将竣工的古堡、敌楼,赵国澍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快慰之中。这种成就感,就像撩人心魄的陈年老酒一样厚实而缠绵,随时随地,它都令人回味无穷。

咸丰六年“重阳节”,青岩古堡的修复工程宣告结束。受赵国澍的盛情邀请,贵阳知府何冠英亲自出马,主持了隆重的竣工典礼。

剪彩仪式这一天,贵州巡抚蒋霨远、贵州布政使爱新觉罗·炳纲、定番州知州福连等官员莅临祝贺。赵国澍邀请的来宾中,惟独未见提督孝顺和提标定广协副将特克慎。

原来,军门大人正和特克慎一起,率军在平越、瓮安、都匀一带堵击义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