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冻血 25、戴鹿芝挖苦说:“这年辰,学什么的都有,现在居然有人学猪叫!”

毛口是个人烟稠密而民风纯朴的地方,老百姓的思想单纯,易于劝化。当地人林昭、卢廷美,都是很久以前就领洗的老教徒。有他们的鼎力相助,尼迈和王炳的传教工作开展得比较顺利。

女教徒林昭三十九岁,祖籍安南,教名“嘉德”。她的父母皆天主教教徒。嘉庆年间,省城贵阳及安顺、遵义、都匀等各座府城的天主教教徒,遭到贵州巡抚景致敏的追捕。都匀教徒张大鹏到安南避难,结识了林昭的父母,夫妻俩从此奉教。

林昭从小受父母熏陶,奉教之心格外坚定,人到中年都仍未结婚,就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

卢廷美,男,四十六岁,祖籍毛口,教名“叶呐尔”。卢廷美兄弟四人,他是长兄。卢氏家资富足,昆仲四人自幼读书,都具有一定的文化修养,但是,卢氏昆仲的为人处世却大相径庭。卢廷美向来为人豪爽,视钱财若粪土,无论家族中何人有了困难,他都肯抛撒钱财,及时给予资助。因此,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善人”,深得族人们的称道和敬仰。

卢廷美的弟弟,个个都处世吝啬,贪财如命。他们经常偷偷往长年、女佣的饭甄里掺沙子,或编造理由克扣下人的工钱。此类行径,卢廷美和他的父亲都很是鄙薄,但有察觉,他就要出面或厉色训斥,或好言规劝。兄弟间为此形成了诸多隔阂!

咸丰二年(1852年),卢廷美四十岁。这一年,他结识了几位信奉天主教的朋友。这些朋友个个知书识礼,品行端庄,并且与卢廷美相交甚笃。在他们的劝导下,卢廷美于次年奉教受洗。

卢廷美奉教后,思想观念发生了根本改变,他不再以庸俗的乡绅自居,也不再热衷于族人祭奠祖宗、祭扫祖坟的集体活动。他深居简出,整日在家诵读“剩经”(圣经),偶尔和人交谈,也是“上帝”、“天主”不离口,那些“以色列”或“药蛋”(约旦)之类的新名词,常常把听者弄得一头雾水。

每逢春节、端午、中秋等传统节日,卢廷美总是不分场合、苦口婆心地劝戒族人,叫他们不要烧钱化纸。还说要过就过“生蛋节”(圣诞节)、“复活节”……云云!家族中集资维修祠堂,卢廷美更是分文不出。不但如此,连卢廷美家中早先供奉的孔、孟牌位和祖宗牌位,也被其拆下焚烧!那些牌位被卢廷美烧毁后,他在神龛上供奉起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十字架,十字架上,刻着一个衣冠不整、袒胸露腹,神情怪异的男子。据卢廷美介绍说,此人的名字,就叫“野书”(耶稣)……渐渐地,卢廷美引起了族人们的非议和反感。

他把自己从族人中不知不觉地孤立了出来。大家都爱撇着嘴,鄙夷地说:“看,那个人中邪喽!”又说:“好端端一个善人,偏要去伺候那‘野书’,这下子,连心性都变‘野’了!”并断言:那个人,不出三年就要“撞鬼”!

背地里,族人们极尽谩骂、诽谤之能事,众口一词地说卢廷美的坏话,众口一词地骂他是卢氏家族的“不肖子孙”。族人们每每谈论卢廷美,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而用“那个人”来借代“卢廷美”三个字。

然而,对族人们的各种非议和谩骂,卢廷美却无动于衷,嗤之以鼻!

咸丰四年至咸丰六年,他揣上一些银两,同法籍神父马赖一起,在西林地区传教。初来乍到而又心性乖张的马神父,既不熟悉大清国国情,又骄横傲慢,多次与当地老百姓发生纠纷,从而激起公愤。

咸丰六年元月,马赖被西林知县张鸣凤斩首。

马赖死后,卢廷美回到了毛口场老家。他对天主教的信仰坚定如常,多次致信白斯德望,请求派神父到毛口场,为那里的教徒释疑解惑。

尼迈一到毛口场,当地许多人就在林昭、卢廷美的带动下慕名而来,听这位正宗的法兰西神父宣讲圣教。随后,有一百多人在准教徒名单上按了手印,等待受洗。

尼迈和王炳回到贵阳,白斯德望向他们详细打听了毛口场的情况。白主教听了尼迈的汇报后,马上断言毛口是传教的风水宝地,想在那里修建一座小型的经堂,但考虑到由主教府直接插手此事易贻人口实……白斯德望感到有些棘手。

白主教向王炳讲了自己的顾虑后,以征询的口吻问王炳:“乐伦,你说怎么办?”王炳用手在心口上画着十字,一脸肃穆地说:

“白主教,你若是信得过我老者,就交给我去办理好了!”白斯德望郑重地说:“太好了!乐伦,我正是这么想的。那儿只有你去最合适。”

咸丰七年十一月初三日,王炳带着白斯德望给的银钱,再次前往郎岱厅,着手筹措起造毛口经堂的事宜。其时,黔中大地普降瑞雪,到处银妆素裹。王炳在鞋子外面套上防滑的草绳,啃着干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省城去郎岱的山路上。

整整跋涉了半个多月,王炳终于赶到了毛口。

经堂建在何处呢?卢廷美和王炳虽说备好了购买石料、木材的钱款,却在这个问题上费了踌躇。起先,王炳和卢廷美打算把它建在寨子后面的小山脚,随后又被卢廷美否决了,担心经堂离家远了不好照看。

“那咋整?”人生地不熟的王炳,心里着实发愁。卢廷美劝慰他说:“乐伦,你不要焦!容我好好斟酌一下。”

第二天,卢廷美找到王炳,喜滋滋地说:“乐伦,有办法了!”

王炳问:“哪样办法?”

卢廷美说:“祠堂后面,不是有块空地?那是我家祖上的屋基,几十年间都闲置着,现在,我们把经堂修在那里,正合适!”众教友一听,都欢呼雀跃,说那确实是个理想的场所。惟有王炳顾虑重重。

王炳提醒卢廷美:“既然是你家的祖业,你是否征求过令尊的意见?”

卢廷美说:“家父什么都依从我,只是叫我安顿好三个弟弟的嘴巴。”

王炳说:“我看哪,你那几个弟弟、弟媳,没得哪个是省油的灯。现在你想独自使用那屋基,怕是行不通哟!”其他教友附和道:

“对的,叶呐尔,那块屋基是你们的共同财产。你一个人,怕是做不了这个主!”

“这个嘛……”卢廷美笑笑说,“请各位教友放心,我已经征求过他们的意见了。”

“哦?”王炳和众教友都又惊又喜,“那……你们是怎个交涉的呢?以后千万莫扯皮哟!”

卢廷美笑曰:“这还不简单么?我补点钱出去,看他们有哪样话说!”只这么一句,众教友的思路就豁然开朗:“是的是的!你那几个弟弟,眼中只有银子。所谓扯皮么,也不外乎就为了几文小钱!”

见卢廷美这样热心,王炳采纳了他的建议。

咸丰七年十二月初二日,卢廷美当着双亲和其他教友的面,向三个弟弟每家支付了二十两银子。弟弟、弟媳们,个个都喜笑颜开。

为稳妥起见,王炳提议卢氏昆仲就此立个字据。弟弟、弟媳和卢廷美都点头应允。立即分头磨墨、铺纸、找笔……

准备停当后,大家一致请王炳担任中间人,帮忙打保代书。王炳捏住笔管,“刷刷”几下就写好了字据,他放稳毛笔,给大家念了一遍。随后,从卢廷美开头,弟弟、弟媳们都笑眯眯地按了手印。

谁也没有想到,动工的第五天,王炳他们就大祸临头!

毛口卢氏是个大家族。不过,既然家族大,那么,经济状况的参差不齐就在情理之中。恰好卢廷美家境宽裕,而他乐善好施、仗义疏财的性格使众人受惠。碍于这点面子,人们尽管在背地里耻笑他,当面却不好流露什么,心里都在这么盘算:“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求于他呢。”

然而,现在,卢廷美居然把经堂建在卢家祠堂后面,这不是要断了卢氏地脉,叫毛口场卢氏家族断子绝孙吗!族人们气坏了,对卢廷美无不恨之入骨。

“看不出,那个人的良心恁丑!还‘善人’咧!”

“哪样鬼的‘善人’,分明是个恶人、匪人!”

“如此说来,那个人连卢氏家族的‘不肖子孙’都算不上,他是卢府的罪人、仇人!”

这口恶气,族人们谁也咽不下!咸丰七年十二月十二日,毛口场卢氏家族倾巢出动,人们举着锄头、钉耙和铁锤,成群结队涌到祠堂后面,咬牙切齿地叫骂着,捣毁了经堂刚开工的地基。接着,大家又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郎岱厅同知署衙,向新上任的厅官戴鹿芝告状:有人无视国法,传习邪教!

那天下午,厅官戴鹿芝的衙门外面人头攒动,众怒汹汹。卢廷美的弟弟、弟媳,也一个不少地混迹其间,族人七嘴八舌地忙着陈述的时候,他们以知情人的身份适时插嘴,添油加醋地“揭露”一些人所不知的内情,聊作补充。

“在我负责的辖区,居然有人大肆传习天主教!”戴鹿芝诧异不已。尤为令他生气的是,这些人还乱建经堂,破坏风水,在毛口场引起了严重的骚乱!这还了得么!戴鹿芝决心铁拳出手严惩肇事者,以期彻底查禁天主教,稳定地方治安。

说干就干!这戴鹿芝是个嫉恶如仇、雷厉风行的急性子官员。

十三日下午,他派出二十名兵丁,由衙门都头率领,向毛口进发。

黄昏时分,兵丁到达目的地后,将王炳和卢廷美捕获。都头派兵丁骑上快马,急急向戴鹿芝表功。

得到禀报后,戴鹿芝向师爷侯寅阁和衙门班头吩咐说:“走,马上去毛口场。卢氏家族纠纷一案,本官要在毛口就地办理。”说着,叫夫人姚氏替他找来一对棉胎护耳,依次扣套在耳朵上面。

戴鹿芝匆匆上路了……

北风呼啸,班头并十名差役护卫着戴鹿芝、侯寅阁,于天黑前赶到了毛口场。差役在一家店铺里摆下公案,随即鸣锣打枪,告知四里公众:“本乡毛口场邪教一案,厅官老爷就地开审。无论男女老幼,均可前往旁听……”

案桌摆设停当,班头带十名差役手扶“杀威棒”,分两列肃立在案桌侧前方。侯寅阁拿出纸、笔等文房四宝,侧坐候录。戴鹿芝坐定后,目不斜视地取下护耳置于案桌边上,然后给班头使了个眼色。

班头会意,并把手中的“杀威棒”稳稳拄牢,接着他猛地放开嗓子,横眉眼大吼了一声:“嗨——!”

这一声长长的、中气十足的“嗨”,足可敲钢断铁!众人都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惟见案桌后面的戴鹿芝宽眉展眼,置若罔闻。班头吼完那一声,接着就命令王炳和卢廷美:“给老爷下跪。”王炳高声说:“厅官老爷,小人不能下跪。”

“不能下鬼(跪)?”戴鹿芝一开口,众人就晓得他是外地人。戴鹿芝饶有兴致地追问王炳:“泥(你)为何不能下鬼(跪)呀?”王炳说:“小人近日正患腿疾。”戴鹿芝稍作思忖后,对王炳和蔼地说:

“好吧,泥(你)站着听审。”他见卢廷美站着不动,遂调脸问卢,“泥,泥为何不给本官下鬼?”卢廷美说:“小人也有腿疾。”

戴鹿芝恍然大悟般地点着头说:“哦——!泥也有腿疾?哼!”

他一声冷笑,转眼就变了脸,“泥们这帮混蛋,念歪经,传邪教,装神弄鬼!现在,泥们连生的病都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这不是糊弄小孩吗!?”

刚说到这里,店铺外面就有人大声咋呼:“厅官老爷,卢廷美身强体壮,他在骗你!”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戴鹿芝不高兴地反问:“何人喧哗?真是没教养!”堂上有人答曰:“那是卢廷美的弟媳。”戴鹿芝命令班头:“叫她进来说话。”班头尚未传话,就见一个女人走进了店铺。这女人,但见其足登棉鞋,身着提花缎子的大襟、宽边短袄,十足有钱人的装束。众人一看,那果真是卢廷美的兄弟媳妇。此时,那女人低着头,两眼紧盯地面,举手投足似乎还算文雅。

众人心里嘀咕:“这婆娘多事!”有的说:“这公堂也是她来的地方么?”有的却说:“也好,当堂给我们做个证人。”

那女人倒也知趣,不等班头招呼,她就在案桌前面规规矩矩跪了下来。

见那女人肩背上附着些星星点点的亮物,戴鹿芝便扬起头来,大声问众人:“怎么,又下雪啦?”

“哎呀……下喽,下喽!”不待众人搭话,卢廷美的兄弟媳妇就抢着说,“厅官老爷,雪还大得很!”

“本官没有问泥!”戴鹿芝使劲翻了翻眼皮,厌恶地说。

那女人连忙点头。

戴鹿芝操着浓重的乡音,指着那女人说:“泥,有话赶快说,不要耽误公屎(事)。”

那女人跪在地上,一边察言观色,一边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接下来,堂上一片寂静。在这期间,戴鹿芝把脸扭到一边,始终不拿正眼看那女人。直到那女人尴尬到极点,戴鹿芝才开始发话:“泥这悍妇,居然未经许可,就敢在公堂外面擅自喧哗。好没教养!”

那女人赶紧说:“求厅官老爷开恩!”戴鹿芝装做没听见,他大声吩咐堂上的班头:“给她五锭银子,然后赶她出去!”他这个安排,简直把众人弄得莫名其妙——你堂堂的厅官老爷,既然说那婆娘是悍妇,又训斥她“好没教养”,怎个还要赏她五锭银子呢?既是赏赐了银子,为何又要赶她出去?

众人纳闷间,班头已放了手中的“杀威棒”,一脸阴沉地走到那婆娘跟前。“站好!”班头放开嗓门,大吼了一声。那婆娘这才知道大势不好!遂惊恐万状,面色青紫,全身也不由自主地直打哆嗦。

说时迟,那时快,班头挥起蛮实的右拳,像年关舂捣糍粑一样,朝那婆娘“噗、噗”地打了出去!众人张开嘴巴,异口同声地惊叫道:

“哦……哟!”

这时,他们已经反应过来了:由于乡音的差别,刚才理解有误。

厅官老爷说的,其实不是“五锭银子”,而是“五锭子”(拳头)!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班头一丝不苟地履行公务。一、二、三、四、五——不多不少,刚好“五锭子”。那婆娘哪经得住壮汉的这番殴打。第一拳刚挨身,她就已吓得鬼哭狼嚎,上蹿下跳。五拳打完,班头扯住那婆娘的头发,随意在手上绾个来回,做出了牵牛的架势,紧接着,班头口里说声“走”,稍一展劲就把那婆娘拽出了公堂。

“好了!”戴鹿芝回过头来,努力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似笑非笑地对卢廷美说,“本官不和你计较。你也站着听审吧!”

公审正式拉开帷幕。

戴鹿芝问:“听说,你们在学一种什么教?”

卢、王二人答曰:“厅官老爷,我们学的天主教。”

戴鹿芝故作惊讶:“啊,学猪叫?学天猪叫?”

从外表揣摩,他的语气、表情都一本正经。

戴鹿芝环视公堂内外,捉弄王、卢二人:“本官以前只知天兵、天将,天理、天条,未曾听说还有什么天猪。哎呀,这年辰,什么都有人学!现在,竟有人要去学猪叫。哼!”

众人中间,有人禁不住“格格”偷笑,见班头扭身瞪眼,窃笑者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戴鹿芝却装做没有看见,他接着前面的话说:“我看哪,这分明就是吃饱了撑的!”

众人哄堂大笑。大家一笑,把堂上的班头、差役也逗笑了。戴鹿芝没笑,他闭上嘴巴,看似漫不经心地环顾左右,却仍旧是一脸肃穆。等众人安静下来,他对王炳说:“今日,你就当着本官的面,学两声猪叫给大家听听!”

众人再一次哄堂大笑。

王炳:“厅官老爷,是天主,不是‘天猪’。天主教是西洋的一种宗教,它在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等国极为盛行。”

戴鹿芝问:“你这么一说,本官更糊涂了。怎么你又扯到西洋人头上了呢?”

王炳一时语塞。

戴鹿芝模仿着王炳的语气,把“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重复了一遍之后,问王炳:“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算什么东西?!”

见王炳没有说话,戴鹿芝环视左右,大声问众人:“他的话,不知诸位是否听得懂,反正哪,本官是越听越糊涂。”

王炳:“厅官老爷,所谓‘天主教’,它是我国古人所称的‘上天之载’,是无声、无臭、无形、无畏的人间主宰。”

旁边的卢廷美补充道:“厅官老爷,孔子也是信教者……”

“放屁!”戴鹿芝“啪”地一拍案桌,训斥卢廷美道,“你先给我住嘴!”

戴鹿芝又问王炳:“天主是谁?你讲明白点!”

答:“天主是创造天地万物的大主宰,也即儒家所称的上帝。”

“你弄错了!”公案后面的戴鹿芝猛地站起来,高声说,“世界上只有士、农、商三教,你岂不晓得人养的是人,牲畜养的是牲口,万物本性不就自然如此么!为何你偏要说是天主造的。这些东西,是谁教给你的?你的师傅是何人?”

答:“我没有师傅。自己看书知道的。奉教出于自愿,并没有师傅。”

戴鹿芝问卢廷美:“你就是卢廷美吗?”

卢廷美答:“厅官老爷,小人正是卢廷美。”

戴鹿芝:“本官刚一到任,就听好多人提起过你。据说,你卢廷美以前对地方上的公益事颇为热心,地方中人称你‘卢善人’。是吗?”

卢廷美:“厅官老爷,扶弱济困原本是做人应有之美德。不值一提。”

戴鹿芝:“啊?当今贼匪横行,玷污世风。此等善举怎么不值一提呢?”

卢廷美:“小人是儒生。古人云,富则兼济天下,贫则独善其身。小人祖上积德,略有家产。在自己温饱之余,小人用手中闲钱接济鳏、寡、孤、独,实乃理所应当!”

戴鹿芝:“那么,现在地方中的公益事务,你何故不再理落了呢?”

卢廷美:“厅官老爷,不知你老人家,可否容我饶舌辩解几句?”

戴鹿芝:“嗯,你讲嘛!我洗耳恭听。”

卢廷美:“小人自幼就怜老惜弱,至今仍时常抛撒钱财,帮助贫困者度过饥荒。怎个叫没有理落呢?厅官老爷倘若不相信,可当堂问族中老幼。”

戴鹿芝扬起头来,高声问众人:“卢廷美刚才的话,大家听清没有?”

众人稀稀落落回答:“听清了。”

戴鹿芝进一步问大家:“他讲的是不是真话?”公堂内外,众人皆默然不语。

“他讲的是不是真话?”戴鹿芝耐着性子,重新问了一遍。

依旧无人应答。

戴鹿芝不慌不忙地腾出右手,低头在官袍里抠摸探索,他一边摸,一边斜着眼角,冷冷观察卢廷美的表情。其间,卢廷美始终昂首挺胸,红润的面颊上毫无惊惶之色。

戴鹿芝摸索了一阵,终于掏出了一方折叠得规规整整的手绢。

他把手绢放在案桌上,侧身“嗤嗤嗤”地擤起了鼻涕,擤完,他摊开手绢,小心翼翼地揩拭口、鼻、额头,过了好一阵,他才揩拭完毕。戴鹿芝用右手的食指按住一只鼻孔,使劲擤了一下,接着,他用左手的食指按住另一只鼻孔,也擤了一下——两边鼻孔都很通!

对那鼻孔,戴鹿芝似乎觉得满意了,这才把手绢塞回了官袍深处。

戴鹿芝回过头来,用一双充满嘲讽的目光,重新审视卢廷美。

“看来,你在撒谎这个领域,颇有天赋啊!”戴鹿芝似笑非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卢廷美没有吭声。

戴鹿芝又问:“你在家中排行老几?你的父母还在世吗?”

卢答曰:“小人是家中长子,小人的双亲还在世,都已八十多岁了。我家兄弟四人,十多年前就已分家,轮流供养双亲。”

问:“兄弟四人,况且你又是长子,你父母年事已高,还让他们像乞丐一样挨家讨饭,你卢廷美忘掉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德,早该受罚!再说,天主教不是皇上钦定的,是外国教,你何故要信奉那外国教?赶快背弃邪教,脱离苦海。否则,后悔莫及。”

卢廷美答曰:“大人,受罚可以!你怎么罚我都行。但若是要我背教,万万不可!”

戴鹿芝又问:“你为何不奉儒教呢?世界上教门多得很嘛!有牛教、马教、人教,你是人还是牛马?是人,你就该奉人教。为何受骗到如此地步。自己迷惑不算,还要出钱出力替它传播。不过,如果你肯悔悟,像从前一样替地方出力,本官可以饶恕你,你愿意吗?”

卢廷美说:“不悔,一千一万个不悔。”

戴鹿芝长长叹了口气,对众人说:“可惜这个卢廷美,很有学问,却去信了邪教!还不愿服从劝解,看样子,他没有希望了!”

他转脸问王炳:“你呢,愿不愿意听从本官的劝解,立即背弃邪教?”

王炳答曰:“劳累大人,多谢大人美意!”

戴鹿芝:“我问的是,你肯不肯立即背弃邪教?否则,你们只能白白送死!”

王炳一脸笑意答曰:“多谢戴大人!既然大人把话说到这一步,我当然甘愿为耶稣去死!”

戴鹿芝抬起头来,朗声款款地询问卢氏族人:“你们来说说,这两个不明事理的畜生,究竟该杀不该杀?”公堂内外,卢氏族人异口同声答曰:“该杀!”“该杀!”

他们每个人都重复了两三遍。这些人当中,既有卢廷美的弟弟、弟媳和昔日的同窗好友,也有他平时资助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