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官司 62、绿营兵到“川乡酒家”捉拿奸细

和张茂萱他们翻脸,是钟老板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自道光三十年算起,张茂萱、冷超儒在“川乡酒家”进出,至今已有十年。以前,当张茂萱和冷超儒不加避讳地在雅间中商量整人的法子,并就策略问题发生争执的时候,钟老板总想:“我是做生意的。进门都是客,谁也惹不起!”他万万没想到今天,张茂萱他们把整治别人的套子,网到了他的头上。

尴尬地送走二位师爷,心事重重的钟老板在雅间里发呆。张茂萱索要的一千两银子,像块石头似地在他心里越压越沉。

“那两个‘烂人’,今天找你做啥?”

老婆不声不响地推门进来,把钟老板吓了一跳。他心中的无名火被激了起来。于是他气急败坏地向妇人吼道:“嗨呀……做个啥子!?你先咳一声再进来嘛!”

那妇人脸一红,还是固执地问:“他们找你究竟做啥子?”

“除了吃点喝点,还会做啥?”

妇人追问他:“那你为啥不高兴?我看,你好像在撒谎。”

“唉呀,你硬是嗦。”

妇人见丈夫发了脾气,吓得慌里慌张地跑开了。

时间溜得飞快。五天的期限,过一天就少了一天……

钟老板心头别别扭扭,越来越紧张。他本想去主教府,向胡缚理诉说自己的苦闷。但是他又不得不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段时间,“圣地书院”和青岩堡的老百姓发生了冲突。比尔·胡缚理正为此火冒三丈!钟老板看得出,这姓胡的主教,无论性格、修养还是为人处事,都和白主教大相径庭。倘若让他插足进来意气行事,说不定境况更糟。

钟老板估谙那两个师爷不会轻易放过他,便做了软、硬两手准备。

一方面,他在身上沉甸甸地揣了五十两银子,企望以自己仁至义尽的高姿态蚀财免灾;另一方面,他暗暗打定了破釜沉舟的主意:

倘若张茂萱嫌这五十两银子不够味,钟某只好与那“烂人”奉陪到底喽。到时候,我随你张师爷怎个办!

五天的期限很快过去。

第六天,忐忐忑忑的钟老板一口饭也咽不下去。他感到嘴巴发苦,喉咙特别干渴,遂一个劲的往肚皮里灌茶水,直撑得自己小腹发胀,一趟趟地上茅厕。可是,等他在那臭气熏天之所蹲下身子,却又连个闷屁都打不出——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现象。

还好,在整整一个白天中,没见什么动静。

第七天、第八天,也没动静。

“咋回事?”过于平静的气氛令钟老板愈加惶恐不安。凭着自己的直觉和经验推测:这件事,不会就这么轻易完结。

第九天临近中午,身着厚重棉袍的张茂萱、冷超儒,终于出现在“川乡酒家”。这一次,他们带来了抚标贵阳营的孙辽纲。此“尿缸”官运亨通,现已由抚标贵阳营守备晋升参将,同时授候补知府衔、赏戴蓝翎。孙辽纲说话、做事都爱摆排场。这不——在他身后,除了几十名随从,还带了几十人的马队。

走在最前面的孙辽纲,则一路与两个师爷比手画脚谈笑风生,煞是张扬。

走到“川乡酒家”,孙辽纲故意背手、叉腿,重重朝着那随风飘荡的布幡看了一眼,目光中意味深长。接着,他随意一挥胳膊,马队立即停住。绿营兵纷纷跳下马来,在酒家周围排岗布哨。各种毛色的马匹,在街道两旁拴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

孙辽纲、冷超儒跟在张茂萱的身后,款款步入店堂。

张茂萱尚未开口,钟老板就迅速迎上前去,向他和“尿缸”等人作揖、打拱。并将那几锭银子,悄悄塞进了张茂萱的衣袋。然而,张茂萱不领情。他装作莫名其妙的样子,逐一把那银锭慢吞吞地摸了出来。“?你……你搞哪样鬼名堂?”张茂萱两手举着那些银锭,故作不知地看看钟老板,又看了看身边的同伙。

钟老板急忙赔笑:“张先生不要见笑,这点小钱,你和孙大人拿去喝茶。”

“喝茶!喝哪样茶?”

“笃”地一声闷响,张茂萱把那几锭银子顺手放在了身旁一张方桌上。然而,他的面目却依旧保持着一本正经的样子,“今天,孙大人是专程前来处理公务的。你想徇私枉法,玷污官员名节么?!”说话间,“尿缸”的随从一齐拥了过来,虎视眈眈地盯着钟老板。

颔首冷笑的“尿缸”则悠然自得,一言不发。店堂里不多的十七八个食客,连忙丢下筷子准备开溜,才走到门边,却又给绿营兵们拦了回来。店堂里,钟老板的老婆、伙计,吓得直打哆嗦。随从中走出一个小头目,绷着脸踱到钟老板跟前明知故问:“你们这‘川乡酒家’,到底哪个是当家人?”钟老板答:“军爷,小人便是!”

小头目走到叉着双腿的“尿缸”跟前,大声禀报道:“孙大人,卑职已核查清楚,钟老板确实是这里的当家人。”

“那好,我们依法办事!”

“尿缸”转过头来,对钟老板一本正经地说:“城里有不法之徒引狼入室,和‘长毛’、‘号匪’私通,你晓不晓得?”

“喔哟……小人没有听说!”钟老板脸青面黑地辩解道,“孙大人,这些事我真的一点不晓得!”

“钟老板,不要把话说绝嘛!”张茂萱看似半开玩笑,实则别有用心,“在下记得,钟老板平时交游甚广,良莠不分,管他猫猫狗狗都在你这‘川乡酒家’进出,实乃‘宾至如归’呀!”

钟老板忍住气,向张茂萱赔笑道:“捉奸拿双,捉贼拿赃嘛……张先生!”

“拿双?!拿赃?!”张茂萱尚未接完茬,冷超儒却大声武气地吼叫起来:“好啊!告诉你姓钟的,今天参将大人既已不辞辛劳,亲自出马,想必他也是有备而来,在你这店堂之中,若是搜捕出‘长毛’、‘号匪’之类的朝廷要犯,看你给孙大人咋个解释!”

钟老板连忙又给“尿缸”、冷超儒依次赔笑:“孙大人、冷先生,在下绝不敢私通贼匪!”

“那好嘛,我们就依法办事!”“尿缸”再次将胳膊重重一挥。马兵们便一窝蜂地冲进了店堂。店堂里的食客,被他们拳脚相加,逐个盘问。另外一部分马兵,则楼上楼下肆无忌惮地捣腾、翻找,就连那篾篓中的竹筷子,也被他们扔砸了一地。钟老板心知肚明:这是张师爷一手操弄的把戏。

十七八个食客,全被马兵们捆上绳索带走了。张茂萱和冷超儒会个眼神,冷超儒随即又给“尿缸”做了个不易察觉的手势。

“钟老板,”“尿缸”对钟老板说,“从今天起,这个馆子你就不要再开了。”

钟老板惊问:“为啥呢?”

“为啥?本官怀疑你同‘长毛’、‘号匪’有勾挂!在事情核实清楚之前,你不可擅自做主恢复经营。若是稍有违抗,别怪老子不认黄。”钟老板见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便不再吭声。

绿营兵折腾了一阵,“搜捕”的闹剧渐渐收场。临走的时候,张茂萱没有忘记方桌上的东西,“孙大人,这几锭银子我们如何处理?”

“给我依法没收!”孙辽纲故作恼怒地咋呼道,“居然敢向本官行贿,瞎了他的狗眼!”

钟老板拿出五十两银子,原本以为自己蚀财即可免灾。哪料,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说,事情反而越弄越糟糕、越弄越复杂——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算喽,何必把钱看得那么重!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是,如果连命都保不住了,还拿银子来做什么?!人家赵畏三当初为了重修青岩古城,竟然弄到倾家荡产的地步。那个时候,省城里的人们提起这件事情,谁不说他赵畏三是蠢猪、憨包!可是,后来的演变呢——人家赵畏三恰恰以此发迹、步步高升!”钟老板一面前前后后仔细思量,一面自我安慰。“现在看来,那些鼠目寸光、嘲笑赵畏三的人,才是名副其实的蠢猪、憨包!”

下午,他简要地把店堂里的事情,向老婆及几个伙计做了安排,随即从柜子里翻出一张泛黄的银票,无精打采地去了大十字路口的“甲秀钱庄”。万不谙因战火迫近,昔日商号林立、巨贾云集的大十字,今日车马稀疏,百业萧条,而钟老板经常走动的“甲秀钱庄”更是已歇业多时。

他捏着拳头,连敲带吼,对着那扇小巧而厚实的木窗忙碌了好一阵,留守的钱庄伙计才从小窗后面露出睡意蒙的面目。

钟老板愁眉苦脸:“小弟,我想取一千两银子!”

小窗后面,伙计却连连摆手:“老板没有在家,我不敢动那款子。”

钟老板急忙对他求告道:“小弟,我取钱可是有急用啊!”

伙计:“一千两——你要的数目太大!银子全都被老板弄走了。若是三文两文么,我这里还能替老哥想点法子。”

“那……你们老板呢?”

伙计不吭声。钟老板说:“我姓钟的平素向来都是把钱存在你们这里。今天,你难道还有哪样不信任我的吗?”伙计想了想,觉得说也无妨,便把嘴巴贴近窗口,小声说:“青岩堡!晓得吗?不久以前,我家老板带着他全家老少,躲到青岩堡去了。”

钟老板:“这钱,我取来有急用的啊!”

伙计:“来这里存钱的人,不是官员就是缙绅、大户。至于取钱,哪个不是在等着急用呢?钟老板,小人实在无法。”

钟老板走出好远,伙计却突然扯直嗓子,把他叫了回来。

“钟老板,你是钱庄的老主顾,我也没哪样值得隐瞒的……”伙计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说,“如果你真有急用的话,可以直接去青岩堡找他周转。反正他的手边,三千五千随时随地都拿得出来。”

“你这真是他妈个好主意!”钟老板冷笑道:“小弟,你想啊——城外土匪那么多,青岩堡来回就是一百多里!谁晓得这百把里的路程中,会碰些啥子古怪事?!小弟,到了那样的危急关头,我该先顾钱,还是先顾命?”

伙计同样是报以冷笑:“既然你这么说,小人就实在没得别的法子喽!”

怎么办呢?钟老板思虑再三,总也拿不定主意。恍惚间,钟老板顺着“一品坊”,径直地朝着正北方向走。过黑羊井、铁局巷,再过王家巷、东岳庙……直至他恍恍惚惚地过了北门桥,折转“猫猫巷”(今和平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北教堂门口。“上帝,我怎个走到这里来啦?”钟老板暗暗称奇,“这是天意,这一定是天意!主呀,至高无上的主,你一定要帮助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