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风水 80、天无雨,地发干,就是洋人弄坏了天

陶四歪刚刚说出“惜春戏班”四个字时,田兴恕的双脚就猛地一软。不经意间,一股温馨的热浪,伴随着翠屏放浪形骸的呻吟,潮水般地弥漫了他的心房、他的视野。“忠普……!”“忠普……!”

“忠普啊!”那是翠屏热切的呻吟,焦渴的呼唤。从想起翠屏的那一刻起,田兴恕就被热浪与久违的幸福感整个儿淹没了,直到走进“欣悦客栈”,他都在恍恍惚惚的追忆与急切的神往中流连忘返!

自从古州那销魂一夜之后,田兴恕、翠屏别离已有两年整……

在翠屏的短袄里面,穿着一件翡翠色的布衫。田兴恕记得,这是翠屏的夏装,他们在古州第一次见面时,翠屏就穿着这件做工精致的布衫!田兴恕心里异常激动……于是,翠屏的衣服被他一层层地剥开了。在翡翠色的布衫下,翠屏那饱满而挺拔的胸脯,仍旧和当初一样高高鼓突着,田兴恕捏了捏,感觉它们仍旧像即将收获的庄稼一样沉实!

“忠普干我!忠普干我……忠普你干我!”

在“欣悦客栈”一间临河的烧着炭火的房子里,赤裸裸的翠屏对赤裸裸的田兴恕说,忠普忠普你干我吧!忠普你快干我啊!翠屏那尖厉的、饥渴得湿润饥渴得.快淋漓的呻吟,如同她那滚烫的嘴唇一样,发疯般地撕咬着田兴恕灼热的耳轮、下巴、脖颈和臂膀!

忠普,忠普!我是你的女人你就好好干我吧!

他被湿漉漉的翠屏淹没了,他觉得翠屏和两年前一样张狂!只不过这一次,他似乎有些力不从心,无论翠屏怎么努力挑逗,他的身子始终毫无反应。

翠屏却依旧把自己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欲海之中……忠普我是你的女人,你快干我啊!忠普你如狼似虎地干我吧!忠普……忠普……!忠普你不要顾及我啊不要心痛我啊!忠普你如果是个男人就应该彻彻底底地干我啊!可是,他却仍旧无动于衷。“我怎个这么笨呢?”他痛苦地自责着,他被自己的现状惊呆了。

翠屏为此也大吃一惊。但是,如若继续纠缠她又于心不忍。于是,她终于逼迫自己放弃了最初的欲望,一点点地趋于平静。

翠屏和田兴恕一样,平静地躺了下来。但是,她毕竟是那么性感。当她在他身边躺下的时候,她的皮肤、肌肉和骨骼,仍然放荡勾魂地舒展着。她的腿窝、肘腕及胸腹间的每一道纹路,都放射出不可阻挡的魅力……其实,翠屏也累坏了。在刚才的折腾中,她的头发、体毛全给汗水濡湿了。她原先那头浓黑的长发,此刻在她额前杂乱无章地盘曲着,而她那丰满的腋下和小腹却一片湿润油黑。

她身上那细密的体毛,全都乖巧地倒伏着,静静依附在翠屏那细腻的、洁白光润的肌肤上。

她张开双臂,用汗津津的身体,和自己的心上人紧紧相拥。于是,他们胸脯紧贴,腿臂相依,彼此听得见对方的心跳。

“忠普……!”翠屏轻轻呼唤着。田兴恕双眼紧闭一声不吭。“忠普!”田兴恕还是一声不吭。翠屏笑笑,她以为田兴恕睡着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抽开了自己的双臂。

随后不久,她也睡着了。殊不知半夜的时候,趁着翠屏在熟睡之中,田兴恕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匆匆离开了“欣悦客栈”。此后一连几天,任凭翠屏怎么去提督衙门求见,田兴恕都躲在签押房里闭门不出。翠屏无可奈何,只好惆怅地走了……

咸丰十一年二月,云贵总督张亮基因病解任。奕下旨,令贵州巡抚刘源灏接任云贵总督。刘源灏匆匆上奏自陈老病,请求离职,回乡“稍作调养”。奕火冒三丈,遂如奏所请,免除了刘源灏的职务。同时,奕赏贵州布政使(兼按察使)何冠英二品顶戴,令其署理贵州巡抚一职。

钱登选、缪焕章、冷超儒、张茂萱等四位师爷同忠普处了不到半年,这主从五人间的关系便发生了微妙变化。对缪焕章,田兴恕就像待钱登选一样客气、尊重和信赖,彼此间以诚相待无话不说;但是,对冷、张二位,田兴恕却格外地冷漠,涉及公务时,往往说不到三言两语田兴恕就抬高了嗓门,对答间连责带问的,像是在和人吵架。钱登选惊问其故,田兴恕屡屡冷笑,三缄其口。

冷、张二位师爷,似乎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多次向田兴恕索取官职。

张茂萱:“田大人,在下听说,你和湘抚骆中丞的关系非同一般。”田兴恕“嗯”了一声,未作正面答复。冷超儒插话道:“骆大人可真是个惜才的明主,左宗棠为其主幕,时时处处优礼有加,从无怠慢!”

张茂萱:“这算哪样!骆秉章对人家左宗棠……那才是知人善任。凡在公众面前,骆中丞总是自谦自敛,竭力让左宗棠出头露面,从而使那左举人深得湘中官民的一致推崇。并且就拿‘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这话来说吧,它最先其实是从湖南人口中传出的。”说着,张茂萱意味深长地看了冷超儒一眼。

“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嗨哟……夸张!”冷超儒极为厌恶地吐出一口怨气,适时补充道,“若论那左举人的本事,我看怕是同你我差球不多!”

张茂萱接着说:“根据平素湘、黔两省交往的公文,在下可以断言——左季高的文案功夫并不咋样!只不过那美言一出,其爪牙借风造势以讹传讹!久而久之,甚至连千里以外的京官都晓得了湖南有个什么‘左举人’。例如,咸丰五年,御史宗稷辰就此专门给皇帝上过一奏,称左宗棠‘通权达变,疆吏倚重之。迹甚微而功甚伟。若能独当一面,必不下于胡林翼诸人。’田大人,你看心培说的有点道理没得?”

田兴恕充耳不闻。

见田兴恕不搭腔,张茂萱沮丧地叹气道:“现在,经骆秉章保荐,朝廷已给那左举人初授虚衔,令其以三品京堂候补,襄助曾国藩帮办军务。”

最初,冷、张表达得比较含蓄。忠普要么借故走开,要么装聋作哑,顶多也只是展颜一笑,不置余词。冷、张不气馁。仍旧“左宗棠”、“骆秉章”地嘘叹不已。如此这般多弄几回,激起了田兴恕的反感。张茂萱或冷超儒再提起这个话头,田兴恕就说:“你们动不动说骆秉章是明主,不如学学那个左举人,直接去湖南投奔骆秉章。定是前程无量。”

他这么一挖苦,冷、张都不由张口结舌。

脾气古怪的缪焕章,其实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公务之余,缪焕章爱酗酒,喝醉了倒头便睡,哪怕天塌下来也闹不醒他。偌大的衙门中,只有钱登选在为忠普发愁。一方面,他觉得冷、张不该生搬硬套,操之过急;另一方面,他也理解田兴恕此时此刻的心情。

但是,他觉得不管怎么说,田兴恕作为幕主,还是应该给二位师爷留点面子。

思虑良久,钱登选不得不对田兴恕婉言相劝:“凡为官者,对部属皆应诸事平等,一体相待。大人须知——动辄在属员、幕僚间划分内外亲疏,此乃衙门行政之大忌。”

田兴恕说:“我田忠普身为钦差大臣,连一省的军政要务都是由我来督促办理,难道喜欢谁、不喜欢谁这样一点资格都没有吗?”

钱登选说:“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它牵涉到衙门风气的培植、养成。田大人既然自知位高权重,就当目光长远,胸襟开阔——这就叫城府。有城府的人,方能以大局为重,调理好各方人情。今后,田大人万勿再以平常心任意高下,搬弄好恶!倘若再似小儿般随心所欲,搁置亲疏,只恐日后要留些多余的后患。”

田兴恕答:“我就不喜欢这两个所谓的‘斗虚人’。”

钱登选:“我就是读书人。还有,缪焕章他也是读书人。”

田兴恕却说:“读书人和读书人,也是有区别的嘛。如果不知变通,一味读他妈皮的死书,还他妈皮不如莫读!然而,更可恶、更可笑的是,有的人肚皮中,就‘之乎者也’那么点货色,却偏不知足、不知天高地厚,时时事事想当然地敲打自己的小算盘——这不是强拉鼻子硬抬头,故意作贱自己么?”

钱登选明白:田兴恕话中所指,乃冷、张索官之事。便给田兴恕半开玩笑道:“想当官有哪样不好?再说,他们进这衙门,是你开先主动放话请他们进来的。”

“我请他们?!”田兴恕吼道,“以张茂萱、冷超儒当时的狼狈境况,我田忠普只是想尽己所能,让他们在衣食上有个安置。哪晓得,他们吃了碗里还盯住锅里!这样的人,我敢向皇上保荐嚜?即使奏折呈上去,军机处和吏部那帮饱学之士,不笑掉牙巴才怪嗒!”钱登选突然“嘘”了一声,提醒道:“田大人,你小点声,莫给人家听见。”

“偏要吼!偏要吼!我在自己的衙门说话,还躲躲闪闪的做个么子?!我偏要吼……我偏要让他们听见!”他故意提高嗓门,大声吼叫道,“愿当师爷就当,不当……他们就给老子滚!”

冷、张二位师爷,这日恰好就坐在隔壁的文案房里。

田兴恕这番吼叫,张茂萱和冷超儒本是听见了的,但他们不敢发作,只是苦苦地相视一笑。“运气不好啊,心培,我们又投错了庙门!”冷超儒自嘲道,“这小伙不滚蛋,你我休想过上舒坦的日子。你看咋整?”张茂萱点头表示赞许。

“自古以来都是武官打天下,文官坐天下。拿笔的未必还玩不过他拿枪的嚜?”张茂萱意味深长地说,“办法,我多的是。只不过要待时机成熟,你我才好行事操弄……”

贵州狼烟四起的局面,一直令咸丰帝奕心惊胆寒。

咸丰十年十月底以前,田兴恕一直以贵州提督身份,在铜仁、石阡等地带兵“剿匪”。十月底,田兴恕自石阡亲赴贵阳走马上任,“匪患”猖獗的局面才稍稍得以缓解。奕暗暗高兴,立即授田兴恕钦差大臣关防。他揣测:今后,贵州军务由田兴恕这员湘军悍将主掌,一切都应不在话下……谁知,这只是暂时现象。咸丰十一年的春节刚过,“贵州苗乱”突然又出现了新的高潮且愈演愈烈。虽说正月上旬,田兴恕指挥部队收复了定番州城和长寨厅城,但荔波县城和安顺旧州却被太平军相继攻占。

接下来,湘军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噩耗不断。由副将杨岩保、周学桂、田兴胜、沈宏富等率领的数路湘军,全都出师不利,连连折戟。仅正月中旬至三月下旬,湘军就损失了参将毛克宽、副将周学桂、田兴胜(忠普胞兄)、游击熊俊等几位得力干将。

各地的乱子,不但没能扑灭下去,反而使湘军元气大伤——无论奕还是田兴恕,这都是无法接受的现实!奕接连降旨,对田兴恕又是指责又是痛骂:“以田兴恕原先战报,屡称黔省贼寇‘不堪一击’、‘不足为惧’云云。以兴恕之词,黔省匪患似将偃旗息鼓。剿灭众贼似已指日可待。朕初阅奏章,竟夜不能寐,常于梦呓恍惚间欢欣鼓舞。然现时该省局势何故一变再变转换至此?!”

他要田兴恕解释此中根由:“究竟田兴恕作何反思、应对?是否再是一味敷衍塞责?尔原先战报,是否虚夸表功,以致酿成今日之窘境?”

然而,田兴恕捧读这措词严厉的“上谕”,终无言以对。

正当田兴恕面临走投无路的困境,张茂萱这天上午给他献上了一条计策,这就是“捣毁洋教,驱逐洋人”。

初闻此计,田兴恕颇觉惊讶,不知作何应对。张茂萱进一步说:

“田大人,在下实不相瞒,早年,心培曾跟随一高人研习易经、阴阳之类,初通风水之学。且,入幕前,心培在安顺一直以给人撵地、葬坟为生。直到咸丰元年,方经蒋中丞羽瑶先生的再三邀请,入省就幕。在下认为,这些年我大清国之所以国运不昌、匪患猖獗,问题都是出在风水上。”

“风、水?!”田兴恕冷冷地把头一抬,“么子又扯到风水嗒?”

“对,风水。”张茂萱详细解释说,“国有国运,家有家运嘛!这运气的好坏,与风水不无相关。自从盘古开天辟地,我华夏素来就是武备昌明,国力兴盛,洋人无胆觊觎的泱泱大国。历史上,不是还出现过‘贞观之治’、‘康乾盛世’么!可是,自从道光庚子年(1840年),英夷暗遣洋烟流入华夏,并刻意制造事端引发边衅(意即鸦片战争),我大清国就开始祸事不断,国难频仍。两朝皇帝为此伤透了脑筋——田大人你自己评说,心培以上所言是不是实情?”

田兴恕点头道:“是,是实情。”

张茂萱说:“其实也没甚奇怪的……这些年,无论发轫于广西的长毛造反,还是盛行于河南、安徽的‘捻党’,遍布贵州的‘号匪’、‘苗乱’,起因全乃大清国的龙脉出了问题。也就是说,是大清国国运的正邪相冲,最终正不压邪,泄了元气!”

田兴恕一面下细理会,一面在心里暗暗说:这张茂萱,莫看他平日里鬼鬼祟祟的心术不正,可是,凭他今天这番言论,倒还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这么一想,忠普便对张茂萱的话题产生了兴趣。

遂问:“张先生,你有么子的‘锦囊妙计’,是不是说来忠普听听?”

张茂萱故作神秘地一笑:“若是田大人愿闻其详,请随心培我上楼细看。”上楼之后,张茂萱在走廊的北端停了下来。这时,田兴恕朝外眺望,只觉得自己的视野蓦然开扩。

张茂萱指着城的正北方向问忠普:“田大人,请你看看那是哪样东西?”

时值初春,贵州高原晴空万里,天地寥廓。贵阳城周围,山峦上的草木郁郁葱葱、杂花生树。站在六洞桥提督衙门的高楼朝北望去,但见大十字、小十字、北门桥和“抚牌坊”一带店铺林立,大街小巷间,更是男来妇往人流如织。远远看去,田兴恕觉得那熙熙攘攘的人丛形如蝼蚁……

张茂萱见田兴恕看了好一阵都不吭气,遂偏着脑袋,故作神秘地问他:“田大人,看出那里的奥妙了么?”田兴恕疑惑不解:“‘奥妙’?!么子卵的‘奥妙’?”

张茂萱说:“再往细处看。等你看清楚了我们再作详谈!”

田兴恕专注地眯缝着眼睛,边看边一一点答:“哦……有房子……有店铺……嗨呀,那房子、店铺都破破烂烂的……街上有人……有滑竿、轿子……嗯,妈皮的,那扶风山上的樱桃花、李子花,也全都开旺嗒!那花块,白粉粉的亮开一片……硬是像煞女人的胸脯子!另外,天上还飞着一些黄翅膀、灰脑壳的麻斑鸽子……哦哟,妈皮的!远处那几只金钩鹞子,怕是在打它们的主意咧……”

张茂萱哭笑不得。

“田大人,还没看出其中的奥妙么?”

“不看嗒,不看嗒!”田兴恕生气道,“妈皮的……弄了半天,是你这鸡巴师爷成心安了套套在作古正经地取笑我、捉弄我……”张茂萱急忙赔笑道:“田大人好风趣!张心培再是胆大妄为,也不敢装怪,欺弄主子嘛!”

田兴恕说:“那好,你现在就给我指点指点——城北到底有些么子‘奥妙’?”

张茂萱说:“田大人,你看那北教堂,它像个哪样东西?”忠普摇头:“我看不出。”

“你看,”张茂萱遥指北教堂,用手逐一指点,“那是教堂的大门,那是礼拜堂,那是钟楼,那是尖顶……田大人,整个北教堂远远望去,你看它不就是一件兵器吗?”

“兵器?”这一回,田兴恕真的诧异不已。

“是的。贵阳‘猫猫巷’、六广门一带,乃黔地龙穴——说确切点——是贵州的主脉。然而,这北教堂威风凛凛,杀气过重,正建于龙脊之上,况且,其状如利剑倒悬、锋芒直指高天……田大人,我不多说!你自己想想看,一柄利剑砍断了大清龙脉,贵州还会有安宁日子吗?恰好这些天,城里流传着几首童谣,田大人,要不要心培念给你听听?”

田兴恕道:“么子童谣,你念嘛!”

张茂萱就一字一句念道:“‘天无雨,地发干,就是洋人弄坏了天!’田大人你听过吗?”

“冇听过。”田兴恕皱着眉头,不解地问张茂萱,“你从哪里听来的?”

张茂萱笑嘻嘻地回答:“嘿嘿,到处都在传嘛。只有你田大人蒙在鼓里头!还有更好听的——‘耶稣太子,多事鬼王,流传丑教,败坏纲常。’此外,地方中人皆传言云,‘田钦差口衔十字,定能荡平黔境。’田大人,黔中百姓,老老少少皆对你寄予了深切厚望,大人你可不能冷了他们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