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草莽晨曦 第二十一回 一劳永逸驱逐夷妇 彩珠挥泪挺身而出

李永标拍班中堂的马屁拍到马蹄上,恨不得把杨应琚的酒糟鼻子咬下来;班第下达逐夷妇令,连哄带骗,好吃好喝,用楼船把夷妇送往澳门,不料又有夷妇夷女来广州;荷兰商人洛连冒着狂风暴雨带夫人小姐半夜闯入十三行,荷兰馆买办硬是不开门;洛连一家暂时住进瑞丰夷馆,杨应琚和李永标知道后,派恶隶悍妇强行驱赶洛连的夫人女儿……

中堂下令

惩治了南海教谕裴道光,十三行果然太平多了。但是,督抚与海关的争斗并没有因此而停息,只不过不在夷妇禁上过招。督抚另辟战场,连上三道参劾李永标纵胥贪墨的折子。

李永标支撑不住,在信中向内三旗权贵大倒苦水。在一系列幕后活动的作用下,皇上把硕色调往西南任云贵总督,钦点军机大臣陈大受出任两广总督。以陈大受的身份,他不会偏重广东的地方利益,当然也不会取悦内务府而做李永标的后盾。督抚与海关的关系趋于缓和,李永标好不容易松一口气,陈大受打摆子没扛住死在任上。皇上着镶黄旗湖广总督阿里衮赶赴广州任粤督。

阿里衮上任伊始,就联手杨应琚攻讦李永标,杨应琚还单独上折荐举阿里衮兼任粤海关监督。李永标写信向海望泣诉。海望是满洲正黄旗人,雍正八年的内务府总管大臣,其后任过户部侍郎、内大臣、军机大臣、户部尚书、崇文门榷关监督等职,却一直兼着内务府总管。海望是内务府资格最老的总管大臣,理所当然得维护内务府的利益。海望在廷议时公开斥责阿里衮不顾朝廷利益,“有负皇恩”。话传到阿里衮耳里,阿里衮如坐针毡,改弦易辙与李永标搞好关系。可惜为时已晚,皇上突然下旨召阿里衮回京询责,着军机大臣班第署两广总督。

班第是蒙古镶黄旗人,博尔济吉特氏,与皇太极的福晋、顺治皇帝的母亲孝庄太后同宗同姓。博尔济吉特氏为蒙古的望族,班第的先族有好几位做了爱新觉罗家族的额驸。雍正十一年,班第以理籓院右侍郎在军机处行走,按照通俗的说法,入阁拜相,成为权高名显的辅臣。军机处初设时是一个协助皇上迅速处理西北军务的机构,后来成为处理国家大事的权力中枢。清廷不设宰相制,军机大臣就是人臣之极的辅臣。进入乾隆朝,班第深得新帝的恩宠,长期任军机大臣,加太子少保。乾隆着班第署理总督,出于什么考虑,京师议论纷纷,没人能揣透圣意。

但在李永标看来,皇上是派班中堂做他的后盾的,像班中堂这样的辅臣,不会长期做地方总督。总督之位对班中堂来说尚嫌太小,他如何会对榷关监督的位置感兴趣?班第的来到,使杨应琚噤若寒蝉,生怕班中堂斥责他伙同前总督排挤内务府的外派监督。还好,第一次晋见班大人,班第未提督抚与海关争斗的事,他拍拍李永标的肩膀,又拉拉杨应琚的手,微笑道:“咱都是一家人,都是皇上的奴才。”

班第长期任兵部尚书,他来广州后,自然把精力放到两广的军事上。两广军事要塞,以虎门最为重要,扼守广州的南大门。班中堂要去虎门视察,本不属于李永标的职务范畴,李永标拍班中堂马屁,动用海关楼船供班中堂出行。他知道班中堂喜欢吃蒙古烤羊肉,派关丁四处寻访活羊。

班第要去虎门,也不关巡抚什么事,杨应琚没什么可送,想了一整晚,终于想到蒙古人嗜好的茶饼。杨应琚拿出自己珍藏的茶饼,天还微微亮,就赶到海关码头,看到李永标带领关丁把活山羊往船上赶,山羊不听关台大人的话,四处奔跑。

在硕色任粤督期间,夷商屡屡闯关闹事,硕色趁机发难,李永标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事情平息后,李永标在关前广场围栅栏,将企图闯关滋事的夷商阻止在关前广场外。栅条用坚硬无比的栎木,两边各开一扇栅门,临江的正面加盖牌楼式仪门,仪门外是一堵雕有怪兽的照壁。

幸好大前天修好了栅栏仪门,山羊只能在栅栏里狂奔乱跑。关丁按倒一只山羊,李永标同三个关丁,一人倒提着山羊的一只脚。守仪门的关丁开了仪门,李永标刚出仪门,就碰到笑嘻嘻的杨应琚。

“关台大人亲自抬羊,山羊三生有幸啊。”

李永标满头大汗,边走边答道:“本想宰好了存放在船上,怕不新鲜,还是活羊好。班中堂想吃随时可宰杀,架火烧烤。”

杨应琚扑哧一笑:“琼楼玉阁般的楼船,别弄得着火呀。”

李永标叫关丁接他的手,站住同杨应琚说话:“老杨你安什么心?希望楼船着火,火烧班大人?”李永标与杨应琚虽然争斗已久,面子上的关系还可以。李永标叫“老杨”,杨应琚就按广东的习惯昵称他“阿标”。

“阿标,哪有你们这样捉羊?看我老杨的。”

杨应琚在西宁呆过多年,为寻找边塞诗的灵感随牧民一道放过羊。杨应琚和李永标进仪门,正好关丁挑一担新鲜蔬菜进来。杨应琚拎起几捆蔬菜,学起羊叫,把蔬菜扔地上,四处逃窜的山羊惊魂未定地慢慢走来,偷偷吃蔬菜。杨应琚伏下身子,抚摸一只大公羊的毛,对李永标道:“这是头羊,即使是互不相识的羊,也会认身强体壮的公羊做头羊。”山羊吃光地上的蔬菜,抬头看杨应琚手中的蔬菜,杨应琚学做羊叫,慢慢退出仪门,退到江边,退到楼船上。山羊乖乖跟着杨应琚走,争吃掉下的蔬菜。

李永标跟着上了楼船,等山羊全部赶进舱底后,随老杨一道出楼船。两人一愣,看到班大人站在码头边上,两人正欲向班大人行礼,班第爽朗地呵呵大笑:“免了免了。杨应琚,你想得真周到,知道老夫喜欢吃烤羊肉,喜欢亲手宰羊。”

“不是不是,是李关台——”杨应琚急忙辩解。

班第不等杨应琚说完,大手一挥:“你别说李永标,听老夫的戈什哈说,李永标赶羊像杀猪似的只差没用绳子绑,倒提着山羊脚,差点给山羊踢了老脸。还是你行,在西宁做道员,居然还学会了做羊倌。”

杨应琚从怀里掏出一包茶饼:“班大人,这是下官的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班第叫戈什哈收下,笑道:“老夫下广东走得急,忘了带茶饼,佩之(杨应琚字),你想得真周到,知道老夫喜欢烤羊肉,烤羊肉火气大,正好喝茶饼泡的浓茶祛火。”

班第同杨应琚谈起西北的饮食与民俗。李永标傻愣愣站一旁干瞪眼,恨不得上前把杨应琚的酒糟鼻子咬下来。自己花那么大的劲派关丁四处买活羊,昨夜里生怕山羊掉膘饿死,起来过三次,亲自给羊喂带缨子的胡萝卜。可是自己白忙乎一场,给杨应琚这个不要脸的朝他屁股蛋上贴金!

好不容易瞅到他们交谈的话缝儿,李永标急道:“班大人,广州这地方山珍海味好找,就是山羊不好买,卑职——”

班第举掌一劈:“你别老说山羊山羊!老夫来广东不是品尝烤山羊的,是来镇守南国海疆!广东的山羊,有蒙古羊鲜美肥嫩?你们两个——”班第稍稍停顿,指着杨应琚和李永标,“你们两人如何替皇上办差的?昨晚老夫见了几个广州的儒生,他们指责你们纵蛮夷、媚夷妇。你们说说,如何处置那些对我大清民人卖弄风骚的夷妇?”

杨应琚道:“严饬她们恪守夷妇禁。”李永标道:“把蛮夷妇当囚犯圈禁,夜里也不准出夷馆一步。”

“不成!”班第声色俱厉道:“一劳永逸,把她们逐出广州,只准在澳门居住。本宪自虎门回广州,若发现有一个夷妇,摘你们顶子,罚你们去西北戍军台!”

班第上了楼船,二人呆若木鸡,待楼船消失在大沙头,才回过头对了一下眼神。

“这些酸儒真可恶!”李永标悻悻恨恨骂道,“老杨,是不是南海学宫那些人?”

“我猜是他们,上次闹事,跳得高的还有一个人,南海学宫训导梁式瑜,梁式瑜是裴道光的得意门生。我太心善,处罚了裴道光一人,对其他闹事的儒生一概不究。”杨应琚既后悔,又担忧,害怕这帮儒生在班大人面前还说了他的其他坏话。

“喂,老杨,驱逐夷妇是你的事,谁叫你上回做事留尾巴。”李永标没好气地说道。

杨应琚看着李永标气得变形的脸,突然明白李永标为何事生气,“喂,阿标,还在为山羊生气?你没听见班中堂说他不是来广东品尝烤山羊的?就算班中堂误会了是我老杨送的山羊,老杨这一掌拍到马蹄上去了,广东的山羊没蒙古羊鲜美肥嫩,班中堂吃得倒胃口,还不把老杨骂死。阿标,你还得感谢老杨,是老杨替你担待班中堂的责备。”

“想不到你比硕色还要油腔滑调,是个老滑头!”李永标鄙夷地连啐几口痰,“驱逐夷妇横竖是你的事。”

“既然你要把担子撂给我一人挑,我只好全部接下。老杨我不怕挑担子,激怒了西夷闹事,有班中堂帮扛着,反正我是执行班中堂的命令。”杨应琚说完便走,轿班抬着空轿跑过来,杨小三掀开轿帘让杨应琚上。李永标一想不对劲,班中堂给两人下命令,我抗令不遵,岂不找死?

“慢,慢!”李永标风快跑上前,身子扑到轿杠上,把轿子压下来。

杨应琚掀开轿帘道:“李永标你想干吗?”

“杨应琚,你想一个人独占功劳?没门!”李永标气呼呼道。

“你说怎么办嘛?”

“你是抚标,你去调抚标绿营;十三行这头,由本关台出面,先礼后兵,没本关台的指令,你的绿营只能在十三行外围候命。”李永标嗷嗷地叫道。

杨应琚笑着回答:“好好,老杨遵命行不行?”

驱逐夷妇

李永标办事从未像今次这般果敢,召集行商到十三行会所听命,还在公堂两侧布置了关丁,谁不听话就打谁的板子。

逐夷妇令刚宣布完,行商立刻炸开了锅,严济舟问:“倘若夷商激烈反对,闹出事情怎么办?”

李永标道:“别说闹出事情,天塌下来有本关顶着。本关背后是班中堂,班中堂的命令,你们想不通也得执行。”李永标指了指手持水火棍的关丁:“你们谁敢不执行?本关现在就罚你们。”

严济舟阴沉着脸带行商出了十三行会所。李永标坐下大口喘气,接过李七十三递来的凉茶大口地喝。李永标从行商的脸色,看出他们的抵触情绪,可以料想夷商的反应将会如何激烈。李永标不怕夷商僭越告状,他们上哪去告?上督抚衙门,督抚与海关是合谋。李永标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虽不怕夷商告状,但是夷商坚决抵制逐夷妇令,赖着不走,班中堂回到广州又该如何交差?

杨应琚身穿九蟒五爪武官补服大步进来,见李永标正沉思默想,叫道:“喂,李关台,在想啥歪主意?本标的绿营在十三行外围候命。”

李永标一激灵,跳起来叫道:“什么话?本关在考虑如何妥善把夷妇安置到澳门去,兵不血刃完成班中堂指令。你别以为你手下有几个残兵败勇,就可来十三行诈诈唬唬,西夷不吃你这一套。”

严济舟急如星火走进来:“李关宪,夷商夷妇拒不从命,准备集合队伍进城抗议示威。”

有洁癖的严济舟,故意用簇新的官服袖子胡乱抹着脸上的汗水,神态异常狼狈:“李关宪,我们保商行商嘴巴都磨出皮,嗓子都叫哑了,不管是打李户部的招牌,还是打班中堂的招牌,他们横竖不听。那个夷商总头目麦克,听说班中堂相当于他们夷国的副宰相,说你们就是叫首相,叫皇帝来,他们都不听。说什么你们中国皇帝有几千个老婆,中国官员有几个老婆,而他们只有一个老婆,你们官员口口声声说怀柔远夷,连他们个别外商带夫人陪同的权利都要剥夺,太不人道。”

“人道?蛮夷还有资格讲人道?夷妇旁若无人放荡猥亵,这就是她们的妇人之道?”杨应琚斥骂道。打从班第下达命令,杨应琚和李永标连想都没想,就颠覆了他们对夷商夷妇的一贯立场。

杨应琚瞥一眼愁眉苦脸的李永标,指着严济舟说道:“严济官,你叫行商撤回会所,陪李关台喝茶,看本抚标如何惩治蛮夷。”

杨应琚大步朝外走,李永标猛喝一声:“老杨你给我回来!”

杨应琚站住,李永标窜到他跟前道:“兵不血刃,你是抚标连这点兵家常识都没有?看本关如何化干戈为玉帛。”此时李永标已是成竹在胸,他记起了在硕色做粤督时,潘振承曾经教他的化解夷乱之策。

李永标泰然自若道:“严济官,你做了这多年行商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若想钳制夷商,最灵的利器是海关部票,洋船装好在广州购买的丝茶瓷,恨不得插翅飞到西洋。到晚了,中国货就像过季的蔬菜瓜果,价钱直往下掉。你按本关的计谋去要挟夷商,接受逐夷妇令的夷商,关部立即给办离港部票;拒不接受者,关部不给办部票,让他们困死在黄埔港。”

李永标说完,用得意的神情看杨应琚一眼:“杨大抚台,你来广东的时间比本关长,其间的奥妙,你想破脑壳都想不出吧?”

严济舟苦笑道:“我的李关宪,你的主意好是好,末商方才正是按照你的吩咐,拿部票去吓唬夷商。可夷商不怕吓,朝贡期刚刚开始,距洋船回棹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严济舟为照顾李永标的面子,把部票制夷说成是“按照你的吩咐”。李永标得意的表情倏然消失,愁容满面。他掉过身子,不去看杨应琚的得意相。

“老爷!老爷!”李七十三跌跌撞撞跑进来,“夷商冲过行丁关丁的阻挠,出了夷馆区,大概想冲关闸,闯城门了!”

“看来惟有动用绿营弹压。”杨应琚大声说道,大步朝外走去。

严济舟道:“动武只能管住夷商不出关闸,不冲击城门,可西夷还是拒不执行逐夷妇令。男女授受不亲,总不能动用关丁或绿勇进夷馆抓夷妇。还有,去澳门有两三天的航程,如何押送,谁来押送?”

“李七十三,”李永标叫道,“你去叫潘振承来——不,说李关宪有请。”

严济舟心里泛出一股酸溜溜的感觉,李关宪把潘振承当救星,把行首置于何地?

约一刻时,李七十三跑进来:“主子,奴才请潘振承一道过来,还没走到会所,潘振承突然发头晕,大概是闭痧,被他的伙计扶到他的洋行休息。”

严济舟猜想潘振承是有意回避,行首和关宪坐一道议事,他来参与,太不给行首面子了。其实严济舟只猜对了一半,潘振承回避的原因还有一点:他十分反感逐夷妇。

李永标傻瞪眼,六神无主在公堂踱来踱去。严济舟脸含阴笑向着李永标,李永标站住:“你做行首干什么吃的?这种事,还要请行商来拿主意?”

“你问我,我倒要问你,你做关宪干什么吃的?是你要请潘振承帮拿主意,不是我!”

严济舟万不敢把心里话道出,无可奈何笑道:“关宪大人冤枉末商了,末商的职守正是帮关宪排忧解难,末商在一个时辰前就有了主意。”

“你为何憋在肚里不说?快说啊!”李永标埋怨道。

严济舟有条不紊道:“末商的主意,不能早说,说早了定会被关宪和抚台臭骂一顿,斥责末商柔夷。其实柔夷并不违例,我天朝历任皇帝都有怀柔远夷的谕旨。就像对待不听话的顽童,打了一掌,还要摸一把。”

“怎么柔,怎么摸?你快说啊。”李永标心急火燎地催道。

严济舟捧起茶杯,慢慢地喝一口,不慌不忙道:“末商现在还不能说,逐夷妇是关宪与抚台的联手行动,末商要等抚台——啊,抚台来了。”

李永标转目望去,见杨应琚大步进来,一张老脸给汗水印得花花斑斑。杨小三帮着杨应琚宽衣,杨应琚的内衣全部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李关台,”杨应琚接过茶杯咕噜咕噜喝茶水,“李关台,”杨应琚喝光杯中的茶水,轻松地嘘了一口气:“李关台。”

“喂,杨抚标,你没毛病吧?叫了三声李关台,你想说什么?”

杨应琚接过杨小三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胡须上的茶水道:“本抚标率领绿勇奋勇冲进十三行,企图闹事的蛮夷吓得屁滚尿流,像老鼠见猫似的躲回了夷馆。不信你亲自去看,一千多绿勇,把夷馆围个水泄不通。”

李永标讽刺道:“杨抚标,班中堂好像没叫你围困西夷吧?是要你把夷妇逐回澳门,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不对——”

李永标刹住话头笑了起来:“杨抚标有办法,把夷妇抱怀里,抱到澳门去。老杨,你可得小心,夷妇骚得很,她躺你怀里跟你卖媚眼,你可得管住你下面的杨老二哟。”

在场的除了杨应琚没笑,全都笑得东倒西歪。杨应琚的脸阴沉得像要打雷下雨,除了李永标还挂着笑容,其他的人全部忍住不笑。

杨应琚没好气道:“李关台,你有逐夷妇的锦囊妙计,快道出来让我等见识见识呀。”

李永标愣了一下,计上心头:“方才本关和严济官商讨过良策,唔,济官,你说给杨抚台听。”

严济舟慢条斯理道:“末商赞同李关台的建议,先礼后兵,夷商敬酒不吃,就给他吃罚酒,派绿营兵勇威吓他们,围住夷馆不让出。然而,我们的最终目的是逐夷妇,这种棒打鸳鸯的事,夷商夷妇都会想不开,他们赖在夷馆不走,总不能叫关丁或绿勇亲自动手押送到澳门。男女授受不亲,两百五十里路程,谁也不敢担保不会发生事情。不论是官兵还是官差,若发生非礼夷妇的事情,丢了天朝的体面,会直接连累到抚台与关台。另一方面,夷商绝不会善罢甘休。”

杨应琚问道:“严济官,你说该如何?”

严济舟道:“武力只能起威慑胁迫的作用,最后起作用的,还是皇上说的怀柔。必须给夷商夷妇下台阶,动用十三行的楼船,送她们去澳门,一路好吃好喝招待。除了水手,我们从花舫弄几个侍女专门侍候夷妇。当下,二位大人最急迫的是在班制宪回广州前,清空夷妇。末商只能使缓兵之计,声明只是暂时回澳门避一避。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二位大人不知以后的事,末商就更无法预测。为解燃眉之急,即使是骗,也得先把夷妇骗到澳门去。”

严济舟带通事闻世平去英国商馆。英国东印度公司占据西洋对华贸易的半壁山河,搞定了东印度公司,就等于搞定了所有的夷商。麦克没带夫人,但他必须维护其他携带夫人外商的权利。严济舟反复声明:“班总督是朝廷的大官,他不会在广东呆太久,他离开广东,你们就可以带夫人回广州。”

麦克摊开手说道:“严济官,你们不作出明确的承诺,我无法说服携带了夫人的外商。”

麦克非要白纸黑字不可,并且要巡抚和户部亲自签字。严济舟被麦克逼得没办法,只好带麦克上会所晋见巡抚和户部。杨应琚与李永标密酌后,实在想不出更好的逐夷妇之策,只好在中英文的公契上签字,契约规定:“明年贸易季节开始,外商可自由携带夫人入住广州十三行。”

十六个外商夫人,其中八个夫人携家带口。麦克提出要为离去的外商夫人饯行。抚院、海关、十三行各出一百银两给他们办酒宴。第二天上午,外商夫人及子女结伴上了楼船,在伤感悲切的气氛下,楼船缓缓驶离十三行码头。

杨应琚和李永标坐在巡江的绿营战船上,相觑一眼,悄悄松了一口气。

再来夷妇

杨应琚在院子里用早餐,李永标老远叫道:“喂,老杨,巡抚大人吃啥山珍海味?”杨应琚举着手中的馍:“牛杂碎汤泡馍,地道的西宁风味,要不要来一碗?”

李永标走近伸脖子看,闻到一股怪味:“什么呀?牛杂碎也不煮熟,还带牛血的腥味。”

“这你不懂,半生半熟,味道最鲜。倘若煮得太烂,佐料放得多,就不知是品尝佐料的味道,还是品尝牲口的活鲜味儿。”杨应琚如数家珍,向李永标介绍西宁的风味饮食。

李永标道:“班大人回来了,昨晚到的。我守君子协定,没单独去见班中堂,待会儿我们一道见班中堂。喂,松门兄,你可不能像某人那样耍无赖,把别人屁股当自己脸皮,死不要脸。”

“纯九老弟,你拐弯抹角骂人,不就是几只山羊吗?你别开口,我对班大人讲明山羊是你阿标挖空心思准备的,好不好?”

“什么话,挖空心思?好像我做坏事似的。”

“好,说你殚精竭虑、满腔孝心好不好?”

两人来到总督府,班第刚漱洗完毕,愉悦道:“二位来得正好,陪老夫吃广东风味的早点,奶奶的,明明是吃早点嘛,弄不懂死老广为何说是饮早茶。据说广东人的心思一半花在吃字上,早点的花样连老广也数不清。”

“那是,那是。”杨应琚和李永标同声应着,伸手扶班第上桌。

班第甩开两人搀扶:“老夫还没老态龙钟,在楼船上,老夫独自一人抱羊出舱,一只手勒悬山羊,一只手使刀,装了半碗羊血,一滴都没洒到碗外面。”

“班中堂英雄盖世,老虎都打得死,何况区区小山羊。”李永标说着,在桌底下轻轻碰杨应琚的脚。

杨应琚会意道:“广州什么山珍海味都不难弄到,就是山羊不好买。纯九为了孝敬您老人家,殚精竭虑派关丁四处寻访山羊。好不容易从两百里外的清远买到山羊,纯九亲自到北城门恭迎山羊,还亲自到野外拔羊吃的嫩草。纯九贤弟为了您老人家在广东过得愉快,可上心呢。”

杨应琚这话还像话,李永标谦恭道:“应该的,应该的。”

班第把一只虾饺咽下,把筷子一拍:“我就知道是李永标的馊主意,真不会办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一方水草和牲口,广东能养出蒙古草原的肥羊?羊剥去皮,像一只死狗,肉味一点都不地道,不知是啥味。还有,烤羊肉怎能在楼船上?老夫不敢烧大火,倘若真发了火,老夫不会水性,逃都没地方逃。杨应琚,你在西北草原呆过,像点蚊香似的烤羊肉,能烤出啥味道?老夫一生都没吃过如此难以下咽的羊肉。”

班第的一席话说得李永标灰头土脸,他战战兢兢道:“卑职罪过,卑职办事不力,考虑不周,害了您老人家。”李永标一边说着,在桌下狠狠踢杨应琚一脚。杨应琚以牙还牙,也狠狠踢李永标一脚,痛得李永标直皱眉头。

班第捧着碗低头喝了一口皮蛋瘦肉粥,“唔,不错,瘦肉煮粥,听起来新鲜,口感也不错。到啥地方,就得跟啥地方的口味。嗯,你们一人也来一碗。”班第抬头见李永标龇牙咧嘴,他不知李永标被杨应琚踢重了,痛得咬牙,班第安慰李永标道:“纯九老弟别难过,事情没办好,你心是好的。好了,不谈吃喝,二位的差事办得怎样?”

班第讲的差事指的是逐夷妇,李永标怕杨应琚贪天之功为己有,抢先答道:“回禀班中堂,差事按您的吩咐办妥了。”

“如何办妥的?老夫听说夷人蛮不讲理。”班第放下筷子,从袖袋取出鼻烟壶,撮一坨烟丝放鼻孔,痛痛快快打了几个喷嚏,“唔,现在可以说了。”

李永标道:“蛮夷气焰虽然嚣张,但他们听卑职说是奉天朝大臣班大人的命令,他们的嚣张气焰像遇着倾盆大雨,熄灭了一半。为防西夷闹事,卑职还亲自上巡抚衙门,把正在吟诗的杨抚台从书房喊出来,磨破嘴皮向他借了一个营汛的绿勇,配合关丁一块行动。卑职遵照班中堂旨意,恩威并重,刚柔相济,兵不血刃,把夷妇统统赶回到澳门。班中堂,这事卑职打心眼里感激杨抚台,是他放手让卑职执行宪谕。他呆在抚署书房继续吟诗,没有干扰卑职的部署,否则的话,逐夷妇没那么顺利。”

李永标说完,瞥一眼咬牙切齿的杨应琚,露出得意的微笑。

班第的视线从珐琅彩鼻烟壶挪开,沉默一瞬说道:“事情已经圆满完成,老夫今天心情好,就不想责备二位。说两点建议吧,李永标以后不要包揽夷务,要把精力放到税务;杨应琚嘛,作为地方首官,应担起夷务的主要责任。”

两人告辞了出来,李永标看一眼闷闷不乐的杨应琚:“我说老杨啊,你别小鸡肠子,山羊的事,好处让你捞了,坏处全由我一个兜着。逐夷妇,我只占你一点点便宜,你别像老寡妇死了儿子似的,哭丧着老脸。”

杨应琚瓮声瓮气道:“我们扯平了,以后你有事别来求我,我有事也不会求到你头上。”

税务与夷务,很难把它们一刀切开,分得清清楚楚。例如夷人僭越告状是夷务,却是由海关巧立名目加征杂税引发的。夷人入住十三行是夷务,但是通关检查却由海关负责。

原以为夷妇问题至少在今年不会复发,夷妇全部驱逐到澳门,管她们翻天覆地,和广州没直接关系。李永标和杨应琚都没料到,清空夷妇才四天,黄埔港又来了夷妇。

夷妇是荷兰商人洛连的夫人和两个女儿。洛连出身平民家庭,父亲是阿姆斯特丹的小储运商。阿姆斯特丹曾是世界最大的海港,每天都有大型帆船载着货物进进出出,市民有九成倚赖海洋贸易而生存。洛连十六岁上船做货物保管员的助手,十二年后他已是船务代理人兼贸易代理人。荷兰是现代商业模式的创立者,它的很多商船都有国际资本背景。三十岁那年,洛连游说建造一艘载重六百公吨的大型帆船,竟有二百三十名股东参股,其中最大的股东是比利时的海尔德子爵。帆船取名海尔德马尔森号,中文船名海马号,取海尔德马尔森中的两个谐音字。董事会以船作股再加盟荷兰东印度公司,荷兰东印度公司控制该国印度洋及太平洋广阔地区的贸易,总公司下面挂了一连串子公司,子公司以商船为单位,利润与总公司分成。洛连负责经营的海马号首趟就赚个盆满钵满,他运来的中国丝绸、茶叶和瓷器到港便脱销。洛连的能力受到大股东马尔森子爵赏识,也赢得了子爵女儿詹妮的芳心,詹妮冲破世俗的偏见下嫁洛连,为洛连生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

跑一趟中国往返需要两年,洛连每次回到阿姆斯特丹都要为夫人和女儿带上琳琅满目的中国商品,带来一肚子有关神秘富饶国度的故事。詹妮对中国心驰神往,女儿太小未能成行。后来因为中国官方限制广州的外国妇女自由活动,又未能成行。洛连生怕委屈了出生于子爵家庭的夫人,洛连远航时,夫人带女儿住在外公的庄园,坐着马车在美丽的田野奔驰,那是多么惬意的情景。在广州有吗?在广州只能关在狭窄的商馆里,就像监狱里的女囚。

在唐户部主持广东海关期间,开明的唐户部不但认了法国女郎艾丽为干女儿,还默许所有的外国女人早晚在十三行散步。洛连回到阿姆斯特丹,征求夫人的意见,夫人犹豫不决,两个女儿吵着要去中国,说要亲眼看看童话里的神秘国度。前往中国必须绕过南非的好望角,一路惊涛骇浪,夫人和女儿晕船呕吐,还得忍受热带酷暑的煎熬。荷兰东印度公司在爪洼建有巴达维亚商城,海马号在巴达维亚港装上檀香木和香料,驶往中国。

其时,广东当局正在广州驱逐十三行的外国妇女,逐夷妇令尚未形成公文送达澳门的海关行台。澳门海关行使两项职能,一是对葡萄牙商船征税;二是给欲往广州的外国商船办理部票。办部票大概需要三天时间,海关核查人数及武器弹药,将重要的资料在部票中注明。洋船在等待部票期间,还要在澳门聘请引水及通事。如有必要,可委托通事雇人将相关讯息急送至广州的贸易代理人。另外,澳门海关通常也会把船只信息传给广州大关。

海马号放行后,在澳门东的伶仃洋与十三行楼船相遇,楼船上的乘客正是被逐的十三行外商夫人及子女。詹妮带女儿站甲板上看风景,遇到美丽的中国楼船异常兴奋,朝楼船上的欧洲贵妇招手呼唤。两船相隔二百多米,听不清对方的回话,但楼船上的外商夫人可以预料,洛连的夫人女儿将会遭受和她们一样的命运。

次日傍晚时,海马号在虎门与黄埔之间的狮子洋行驶,霞光满天,天边飘浮着红缎子般的云彩。詹妮看到一片绿洲后面桅杆林立,还有一座航标灯模样的中国宝塔。詹妮告诉女儿,这一定是爸爸常提到的中国黄埔港。

此时的黄埔港如临大敌,近百名海关吏胥、关丁、绿勇,以及保商潘振承、荷兰商馆秘书约翰等在此等候。

潘振承事前对内情一无所知,内情掌握在行首严济舟手中。澳门通事胡瑞生的马仔骑骡子来广州送信,荷兰商馆大班霍顿陪他的被逐夫人去了澳门,信由商馆秘书约翰收。约翰上泰禾行晋见行首严济舟,说明荷兰海马号抵达黄埔的大致日期,希望行首禀呈户部,尽快验船发放卸货部票。严济舟用公事公办的口吻立即作了答复。接着,约翰转达洛连的另一项要求:“洛连希望潘启官做他的保商,入住潘启官的同文行。”

严济舟嘲笑道:“他以为他是谁呀?不知天高地厚,夷商竟然对行商的事务横加干涉。”

约翰恭敬道:“行首大人,洛连说他两年前就与潘启官有约,是潘启官主动邀请洛连全家入住他的新建的商馆。洛连这次来广州贸易,陪同他远航的还有他的夫人和两个女儿。”

刚刚逐走夷妇,又有夷妇来广州,严济舟敷衍约翰,说他会上户部为洛连求情。送走约翰,严济舟把可能引发的风波及后果设想了一遍,然后上潘振承的同文行。潘振承放下手头的事情,招呼严济官喝茶。

“启官,你是否邀请过红毛国洛连带家人入住你新建的夷馆?”

潘振承认真回忆一瞬,说道:“唐英做关宪时,有一段日子在十三行的夷妇比较自由,洛连在我的瓷器档看瓷器,说要带他的夫人来广州。我当时开玩笑说,请你和夫人入住我的夷馆。这是一句客套话,我当时跟许多外商都说过类似的话,建成夷馆,最忌讳的是没有住客。”

严济舟道:“洛连真的带他的夫人女儿来广东了,眼下还在澳门等船牌。假如他带夫人女儿来广州,麻烦可就大了。老夫眼下唯一可做的,就是急禀海关,由关部发令在澳门截下洛连的夫人和女儿。”

严济舟乘凉轿上海关。李永标也接到澳门海关传递来的信息:“红毛国商船一条,船名海马号,一等船,货商大班家人四人,船商大班医师牧师五人,番艄厨子下人一百零五人,火炮十门,火枪一百支。约十六日放行。”这些信息对李永标来讲,只是一组枯燥的数字。“货商大班家人四人”,李永标按照他的习惯思维去理解,“家人”即是大班手下的人。就如李永标带家人来广东上任,没有一个是他的内眷。

李永标听严济舟禀报情况,错愕万分,立即招来吴尔韶紧急磋商,决定采取两步阻截的方案。第一步阻止在澳门;第二步阻止在黄埔。李永标派关丁骑马星夜飞驰澳门,争取在澳门阻截洛连内眷。万一没截住,只能把洛连的夫人女儿阻截在黄埔。

部署完毕后,严济舟提出承保问题。

李永标不耐烦道:“这是你们十三行内部的事,本关的意思,洛连不把他的内眷送回澳门,永远不给他承保,本关也不给他验船。”

严济舟一本正经道:“李关宪,你想错了。倘若洛连真的带内眷来到黄埔,由谁同洛连打交道?谁来约束洛连?难道关宪屈尊降贵直接同洛连交涉?”

李永标拍拍脑门:“有理有理,你准备派何人做洛连的保商?”

严济舟道:“洛连在给红毛国夷馆的信中,提出希望潘振承做海马号的保商。可是,潘振承属于三等行,没有承保资格。”

李永标兴奋道:“本关特许潘振承拥有承保资格。你去传话,叫他十七日午后酉时前赶到黄埔。倘若洛连的内眷在澳门已被截下,潘振承即可与他签订承保契约;倘若洛连带内眷来到黄埔,必须劝阻洛连打消携内眷入住十三行的妄念。”

十七日傍晚,洛连的夫人女儿看到黄埔港的桅杆,黄埔港等候的一干人也看到海马号映照着晚霞的巨大风帆。是日珠江口刮南风,荷兰船通过虎门关口,船长只在船舷边展示了船牌,便顺利通关放行。

海马号越来越近,潘振承终于看清了站甲板上的洛连夫人与女儿,还看清了洛连的双胞胎女儿招摇着中国丝绸头巾手舞足蹈。潘振承的心直往下沉,洛连的夫人女儿满怀憧憬来到中国,却不能进入朝思暮想的广州,他真不知该如何面对洛连全家人,怎么开口把不准进广州的坏消息告诉洛连?

洛连有特别关引,不需重新申办,可以自由往返于十三行与黄埔。海马号在港湾中央抛锚,一群水手忙忙碌碌收风帆,另一群水手准备放下豇豆形的快船。看来,洛连急不可耐欲带夫人女儿当晚入住十三行。

站岸上的荷兰商馆秘书约翰用荷兰语同洛连大声说话:“洛连,情况有变化,请听我当面和你解释。”洛连意识到今天的气氛不对头,岸上站满了海关官员及中国士兵,洛连命令水手暂时不要放下快船。

约翰与潘振承乘一艘扒龙朝海马号划去。海马号放下软梯,约翰和潘振承爬上甲板,洛连站在船舷,急切地用中国话问:“潘,发生什么事了?”

“还是让约翰同你说吧。”潘振承看一眼洛连焦虑的目光,把头偏过,去和通事胡瑞生打招呼。

约翰把洛连拽到船头说话。洛连像遇到晴天霹雳,半晌说不出话来。

潘振承同胡瑞生站一块,轻声把广州近日发生的事告诉胡瑞生。潘振承用眼睛的余光悄悄看站在舱口的洛连夫人和女儿。洛连夫人大概从丈夫的表情猜测出情况不妙,不过她根本就没往不准进广州这方面想,以为是贸易方面的不好消息。洛连的两个女儿靠着母亲站着,眼睛闪烁着蓝光,好奇地打量后脑垂着长辫子的中国人。

“不,潘启官,你们不能这样!”洛连焦躁不安地朝潘振承走来,用荷兰语大声叫道,“我的夫人女儿在海上漂泊了十个月,冒着生命危险,经历无数次热带风暴、激流暗礁,来到盼望已久的中国,却被禁止进入广州。叫我如何向我的夫人女儿交代?她们会多么的失望……”

荷兰语与英语极为接近,潘振承略懂英语,他从洛连的表情已经猜出洛连的意思,潘振承愧疚道:“洛大班,你听我解释,这是广东官府的决定,我无能为力,希望你冷静点,你可以把家安在澳门,澳门也是中国,有地道的中国商铺,有中国的风味小吃,还有小孩喜欢的中国玩具。”

“不行,我和我的夫人女儿讲好了是来广州,广州!我还讲过广州有一位姓潘的商人,邀请我们全家住进他的商馆。潘,你不会那么健忘吧,这话是你亲口在你的瓷器店讲过的。”洛连固执地叫道,突然跪下来,用带哭的声音哀求道:“潘,我求你帮我在中国官员面前求情,准许我带夫人女儿进广州。”

潘振承狠下心道:“洛大班,请你不要这样。我和约翰是受户部的命令,奉劝你打消带夫人女儿进广州的念头。广州发生的事情,刚才约翰已经告诉了你,你向我下跪是在逼我,你来过多次广州,应该知道户部惩罚行商是非常严厉的。洛大班,你起来,起来。”

洛连的夫人女儿已经知道发生的事,洛连夫人伤心地啜泣,洛连女儿哇地一声大哭。先是两个女儿哭哭啼啼跑到父亲身边,和父亲一道下跪。接着,洛连夫人也泪流满面地跪在潘振承面前。

潘振承听不懂她们说话,但知道她们在哭求,泪水在潘振承眼眶里打转转,潘振承哽咽道:“洛大班,你和你的夫人女儿起来,我答应为你们求情,求户部开恩让你们进十三行住几天,然后你送她们去澳门。但是,我们都得作最坏的打算,户部可能不会答应我的请求。”

潘振承同约翰商量后,请约翰呆在船上陪洛连一家,他连夜赶去户部求情。

天完全黑下,潘振承乘扒龙上岸,海关吏胥和关丁走得一个不剩。岸边只有几个守港的绿勇,潘振承问他们,他们也不知道海关的人为何突然撤走。

潘振承乘快蟹赶到五仙门码头,已是亥时。见到身穿睡服的李永标,李永标不等潘振承禀明来意,打着哈欠道:“皇上和班中堂早有明示,海关管税务,地方管夷务。你要为洛大班求情,去求杨巡抚。”

李永标端茶送客,潘振承出了海关,掏出怀表看时间,早就关了城门,只好过海回家。电闪雷鸣,潘振承上了岸一阵疾跑,刚进家门,大雨倾盆而下。

彩珠侍候潘振承吃夜宵,潘振承神思恍惚,向彩珠讲述黄埔发生的事。

“洛连的女儿有多大了?”彩珠问道。

“大概八九岁吧,长得像西洋画中的小公主,看到她们哭泣的模样,我的心都快碎了。”

彩珠含着泪道:“振承,你明天向杨抚台求情,假如杨抚台不答应让洛夫人和女儿入住十三行,你就同杨抚台讲,让洛夫人和女儿上我们家住。我们家新租的宅院,正好有几间空房间。站在河南岸,进不了广州,也好看看广州啊,我会跟洛夫人讲,城里那座红楼叫镇海楼……”

“不行。”潘振承连连摇头。

“你没试怎知道不行?官府不许夷妇入住广州,河南不是广州,是番禺乡下。”

夜闯夷馆

潘振承夫妇都没想到,洛连全家冒着暴风骤雨,星夜赶到广州。

码头空无一人,稽查口的巡役和夷馆区的行丁不知跑哪躲雨去了。夷馆前的小广场仅有几盏亮着微光的西洋玻璃罩灯,雨水像瀑布哗哗地倾泻,雨伞早给狂风折断,洛连夫人和女儿戴着布帽在雨中淋着。

约翰领着洛连全家蹚着水洼艰难地走,后面是十二个扛着行李的荷兰水手。夷馆黑蒙蒙的像怪兽耸立,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红毛夷馆大门紧闭,约翰捶打着门,洛连高声叫唤:“老蔡,老蔡!蔡买办,蔡买办!”

老蔡是逢源行东主蔡逢源的堂弟,红毛馆是蔡逢源的房产,堂弟在他手下做管理夷馆的买办。蔡买办和衣坐在门房的椅子上,听到叫喊立即醒来,把躺在地板上睡觉的家丁叫醒。家丁拿起家伙守在楼梯口,阻止入住的红毛夷下来开门,蔡买办站在大门里侧回话:“约翰、洛大班,实在对不起,我家东主有交代,逢源夷馆不能接待夷妇。倘若被官府发现,我家东主罚不起。”

隔着门板交涉了十几分钟,蔡买办死活不肯开门。夷馆里还发生争吵,蔡氏家丁和伙计手持各式凶器,气势汹汹斥喝红毛夷回各自的房间。

洛连夫人和女儿全身湿透,并排站屋檐下冻得瑟瑟发抖,发出揪心裂肺的嘤嘤哭泣。

在黄埔港,约翰向洛连详述了广州声势浩大的逐夷妇行动。约翰对潘振承能说服户部和巡抚不抱希望,劝洛连作最坏的打算。洛连走投无路,他冒出一个大胆的设想,无论如何要让夫人女儿进一趟广州,哪怕在十三行只呆一个夜晚,第二天被驱逐,也算是到过广州。可现在,连荷兰商馆都进不去,夫人女儿在雨中淋着,伤心地哭泣。洛连后悔莫及,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呆在黄埔,一家人舒舒服服睡在大班舱中,免受老天的惩罚和中国人的虐待。

洛连想起夫人的贵族出身,想起夫人女儿在祖国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洛连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他神经质地仰望黑浑浑的夜空,颤抖着划十字。

闪电照得眼前惨白,约翰看到有个人从码头边过来,手上还撑着一把中国雨伞。此人是瑞丰行夷馆的厨师邱阿海,他刚从省河的疍船寻快活回来,喝得醉醺醺的,身上还带着疍妹的肉体汗味。阿海摇摇晃晃穿过小广场回瑞丰行,冷不丁儿,前面跪着两个像从水里捞出的夷鬼。阿海定睛看,原来是红毛馆的约翰和洛连。

洛连用生硬的中国话说约翰把他从黄埔接来,太晚了,夷馆的买办伙计睡得像死猪。洛连比划着,用十分夸张的声音打呼噜,阿海哈哈大笑,做手势要银子。洛连急忙掏出两枚荷兰盾塞给阿海,阿海道:“只准在瑞丰夷馆暂时住一夜,若想长住,明天跟邱东家说去。”

约翰跟着邱阿海走,洛连声称去拿行李,叫夫人小姐悄悄跟在后面。

邱阿海打开夷馆门,呼拉窜出十几个人,涌进了夷馆。阿海心想今晚发财了,见人得收一枚番银。阿海跟了进去,眼都直了:竟有一个夷妇和两个鬼妹!

邱阿海酒醒了一半,立即赶去向东家禀报。

邱义生就住在十三行西闸门外的宅院里,他没蔡逢源那么高的警惕,听阿海说起洛连一家,他倒觉得是一个机会。邱义生是六保商之一,经营状况排倒数第五,比离光华好不了多少。离光华经营不善,邱义生却是因为儿子惹上官非,耗费了他两年的时间和三万两纹银,才免去儿子的牢狱之灾。邱义生急于扳本,接不接待洛连,要看洛连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

邱义生赶到瑞丰夷馆,洛连全家已换上干衣服。

邱义生把洛连和约翰带进夷馆会客厅,首先问洛连带来什么货。

“两台从荷兰带来的自鸣钟,两只怀表;从爪洼进了二十箱香料,四百根檀香木。这都是在中国市场好销的洋货,像花布呢绒之类的滞销货,一样也没带。另外,我还带了六万枚老鹰大洋,加上卖货回笼的资金,我全部用来购买中国的丝茶瓷。”

邱义生问道:“听说潘启官做了你的保商?”

“我建议过潘启官做我的保商,但最后决定权在你们行首严济官手中。其实谁做保商并不重要,我可以加大瓷器的出口比例,缩小丝茶的计划。行商散商经营瓷器,不受配额限制。邱义官,如果你能够让我的夫人女儿住下来,住一个星期,我保证拿出六七成资金购买瑞丰行代理的出口货,保证不和你讨价还价。”

红毛商人向来斤斤计较。洛连不顾是否能盈利,可见他把他夫人女儿入住广州看得比天还重要。邱义生看了看洛连乞求的眼神,说道:“洛大班,中国官府驱逐夷妇,想必约翰已经同你说过。住一星期太长了,只能住三天,并且要求你的夫人小姐躲在夷馆里不出来。当然,天黑后还是可以出来走走。这样吧,口说无凭,我们现在签一个简单的契约。”

邱义生安排洛连一家住下,离开瑞丰夷馆。雨停夜晴,天穹一片湛蓝,繁星像碎银挂在夜幕熠熠闪亮。夜风凉丝丝的,邱义生突然感到背脊透出彻骨的寒冷,接待夷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是,洛连逾十万番银生意的巨大诱惑,让邱义生难弃难舍。为儿子的官司,瑞丰行的业务几乎停顿,他一艘洋船也没承保过。严济舟在例会上公开承诺,假如邱义官自己能找到愿意请他做保商的洋船,行首可以特别关照,以弥补瑞丰行以往的缺额。

邱义生仰望像鬼魅眨眼的星星,冒出一个歹毒的计谋,上海关告密,让海关驱逐洛连内眷。自己躲在幕后,金蝉脱壳后,再凭契约的白纸黑字继续同洛连做生意,还要严济舟同意让他承保。

邱义生回到瑞丰夷馆,洛连一家和水手洗过澡、吃过夜宵都睡下了。邱义生把当值的买办及伙计召到会客厅,面授机宜,统一口径。

邱义生坐沙发上眯了下眼睛,赫然醒来,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凌晨五时。邱义生出了夷馆,东天泛现出鱼肚白,江面仍是浑黑,稀稀疏疏飘浮着几星残败的渔火。邱义生划着瑞丰行的小舢板,来到靖海门码头。

茶铺开始了一天的喧闹,广东人饮早茶实际上就是吃早餐,喝茶也喝粥,粥不是北方的白粥,加了各种料;茶点小菜的名堂就更多,光是河粉肠粉就有很多种不同的做法。邱义生低着头坐在茶铺角落喝粥,他怕别人认出他,偏偏有不少人过来打招呼,邱义生支支吾吾应付着。

互相推诿

转眼就天亮,邱义生往海关署走去,原以为要候个把时辰才能见着关宪。关宪不请自出,身后跟着师爷和长随,朝海关码头新开张的徽州食肆走来。吏胥大都从芜湖榷关转来,这家食肆专做海关吏胥的生意,并且模仿广东食肆经营早茶。

“李关宪,末商请您喝徽州早茶。”邱义生笑容可掬道。

李永标对行商宴请一直持有戒心,尤其是邱义生,平时跟他没任何交往,只在十三行垂训时见过他。李永标用狐疑的眼神看着邱义生:“你这么早在关部外恭候本关,是有要紧的事吧?”

邱义生的心跳得像擂鼓,他呲嘴笑了笑:“末商是有点小事——唔,或许是大事。”邱义生朝前迈了一步,神秘兮兮道:“昨天半夜,红毛国大班洛连带了三个红毛女进了十三行。”

这个情况,李永标倒没料到,这么说,洛连带他的妻子女儿真的进了十三行?“这不可能吧?”李永标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潘振承准许他们进来的?”

“是谁准许,末商不清楚。末商只知道关部和抚署禁止夷妇入住十三行,即使偷偷进来了也要驱逐。末商为了配合关部调查,把洛连和他的老婆女儿,以及送他们来十三行的红毛水手,全部软禁在末商的瑞丰夷馆,一个也没让他们逃跑。”

邱义生说完这番精心设计的谎话,轻松地喘了口气。

李永标傻了,洛连竟然带三个夷妇进了广州,海关严重失职!昨天,李永标下令叫关胥关丁撤走,是想把包袱摔给杨应琚,让杨应琚上黄埔劝阻洛连,没想到洛连搞突然袭击!李永标心中叫苦不迭,下意识掏出细麻手绢准备擦汗,猛然想起班中堂的训示。李永标轻咳一声道:“邱义官,班中堂有宪训,夷务方面的事,归地方管。你上巡抚衙门,把情况禀报杨抚台。”

邱义生努努嘴,还想说什么,李永标猛喝一声:“你快去呀!”邱义生吓得鼠窜一般一溜烟跑开。

进了徽州食肆,老板早就为李关宪预留了茶座,单独一个吊脚楼,脚下是碧青的江水,四周是三尺高的竹栏杆。这个吊脚楼,李关宪即使不来,卯辰时分也不会接待其他客人。李七十三站在门口,按老规矩,他只有在主公快用完膳才过来吃剩茶残食。茶倌端来泡好的茶,吴尔韶挥挥手让他走开,自己为东翁倒茶。

“东翁随机善变,睿智过人。夷务方面的事,早该推给巡抚衙门,昨天也不必派那么多关胥关丁候在黄埔。”吴尔韶吹了吹茶面的浮叶,笑眯眯道。

“其实,海关再怎么推,还是有责任的——”李永标正说着,看到身着马裤的杨应琚阴着一张老脸闯了进来。“老杨,你来得正好,茶倌刚上的婺源绿茶。”

杨应琚在西北养成骑马的习惯,早晨他出了抚院,趁着行人稀少,在大街上遛马。行至五仙门准备调马回转时,碰到准备去抚院的邱义生。杨应琚听了邱义生禀报夷情,策马直奔粤海关。

杨应琚没坐,直着腰站李永标面前,板着脸道:“李永标,你叫那个姓邱的行商来巡抚衙门报官,是何意思?”杨应琚没像往常那样叫他阿标,似乎揣了一肚子怨气。

“如果红毛大班洛连偷漏税银,本关决不轻饶他。可是他带他贼婆妖女进了十三行,夷务方面的事,本关越俎代庖,岂不招惹巡抚大人生气?”李永标皮笑肉不笑招手:“老杨,你坐下呀,我们边喝茶,边商讨给你出化解之策。”

“给我出化解之策?你想撒手不管?”杨应琚一屁股坐下,不依不饶追问道:“如果夷妇原本就住在十三行,该巡抚来管;她们是昨夜进来的,海关在黄埔、五仙门外、十三行码头均设有检查站,我问你,她们是怎么进来的?”

李永标窘迫地解释道:“昨晚狂风暴雨,江面那么宽,红毛夷的快蟹不走检查站,即便是密密麻麻的渔网,也难免有漏网之鱼啊。”

杨应琚冷笑道:“你怎不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看你是有意放纵,借班中堂规定地方主夷务,有意给我出难题。”

杨应琚说得李永标尴尬不已,无言以对。吴尔韶赔笑道:“杨抚台请息雷霆之怒,有事好商量。这事,海关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您是抚标,黄埔的绿营归您节制。昨天,黄埔口的关胥已经会知了绿营,说以后夷妇一律不可进广州。可是,红毛夷妇擅离黄埔港,绿营是否该负一半责任?”

李永标淤塞的思路骤开,拍着桌子说:“老杨,杨抚台,黄埔有个专管夷务的夷务所,夷务所隶属布政使,布政使又是巡抚的属官。你指责海关纵夷,还不知是何人在纵夷呢。”

杨应琚一时哑口无言,讷讷道:“向来驻军负责防务,夷务所没实权如同虚设。嗨,怎么说呢?这事说不清楚。”

李永标得意地笑道:“老杨,你方才的狠劲呢?”

杨应琚叹一口气,“我认了,逐夷妇是巡抚义不容辞的职守。”杨应琚一口喝光杯中茶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三个夷妇吗?又没长三头六臂,其他夷商抗议闹事,本抚标严惩不贷!”

杨应琚站起身,吴尔韶朝李永标眨眼,李永标明白吴尔韶的意思,虽然班中堂说地方主夷务,但洛连的内眷夜闯十三行,海关也有难以推卸的责任。李永标起身按住杨应琚:“老杨,坐下,坐下,弹压闹事蛮夷,也得填胞肚子啊。待会儿,本关派三十名关丁做你的后盾。”

却说潘振承昨晚失眠,凌晨入睡,醒来时太阳升到一竿子高。潘振承急急用过早膳匆匆过海,坐上凉轿准备进城求见巡抚。他估计杨应琚不会同意洛连一家住进十三行;至于彩珠让洛连夫人小姐到河南潘宅暂住的请求,杨应琚更不会答应。然而,洛连夫人小姐向他下跪乞求的泪眼,令他不忍心拒绝,答应为她们去做不会有预期结果的事。

快到太平门码头,见一身戎装的杨应琚骑着马,率领绿营从太平门奔出,行人纷纷躲闪到路边。潘振承下了凉轿,见绿营是朝十三行方向奔去。潘振承冒出不祥的预兆,十三行出了事,很可能与洛连有关。

潘振承进了关闸,关闸把总转达关部口令:“所有行商立即上会所聆训。”

中国街乱成一团,绿勇把中国街上行走或办事的夷商逐回到各自的夷馆。还有绿勇不断地跑进十三行,把夷馆围得水泄不通。其中,瑞丰夷馆外的绿勇最多,夷馆的中国仆役只准进不准出。

潘振承站中国街看了稍刻,疾步进入会所公堂。杨巡抚和李监督站在公堂暖阁下方,行商约到了七成,皆站下方。除了邱义生,均不知出了什么事。

杨应琚肃穆厉色,扫视众行商一眼说道:“逐夷妇还不到五天,十三行又来了夷妇。尔等负有训夷职守的行商保商是干什么吃的?邱义官,你把情况说给众商听。”

邱义生朝前迈了一步,微低着头努力保持镇静说话:“昨晚,末商的瑞丰夷馆厨子阿海起来给麦粉加麯面,好第二天烤面包,当时电闪雷鸣,他看到闪电照着夷馆广场的夷人夷妇。阿海禀报大伙计,大伙计向末商禀报。末商甚为不解,逐夷妇才几天,怎么还有夷妇?末商打算报官,然而三更半夜进不了城,于是先把红毛夷和夷妇先软禁在末商的瑞丰夷馆,以便官差彻查。今天一大早,末商就上关部和巡衙报官了。”

“谁是保商?站出来!”杨应琚厉声叫道。

行商没一人应声而出。

“潘振承,你站出来!”李永标叫道。

潘振承朝前跨一步,平静地说道:“杨抚台,李关台,末商得声明一句,末商不是红毛夷洛连的保商。末商没有跟洛连在承保契约上签字。昨天临时受命上黄埔规劝洛连,洛连答应暂时呆在夷船上。这些情况,昨晚本商已跟李关台禀报过。末商还想跟杨抚台禀报,亥时关了城门,末商去不了抚衙。”

杨应琚同李永标轻声商量稍刻,杨应琚道:“严济官、潘启官、邱义官随本抚上瑞丰行逐夷妇,其他行商保商规劝住各自夷馆的夷商,倘若他们闹事,拿你们是问!”

潘振承跟随杨应琚一干人上瑞丰夷馆,夷馆区如临大敌,戒备森严。有上百个住在河南的洋行伙计被官兵阻在码头一侧。潘振承意外地看到挤在人群中的彩珠,彩珠手中提着一个食笼。潘振承不便过去跟彩珠打招呼,跟在严济舟身后穿越夷馆广场。

彩珠从身边的洋行伙计的交谈中,知道洛连夫人和女儿昨夜进了十三行。昨晚,彩珠同夫婿商量过洛连内眷的事,说无论杨抚台是否答应让洛连内眷进广州,她都要伴同丈夫去黄埔,送一些广州的风味小吃给洛连的内眷。彩珠上河南的茶铺食肆买点心,发现河对岸突然冒出数百个官兵,把在夷馆广场散步的夷人赶回夷馆。眼前的情形,同前几天逐夷妇一模一样,该不会是洛连半夜里带夫人小姐进了十三行吧?彩珠乘舢板过海探虚实,被官兵阻拦在码头一侧。

严济舟放慢脚步轻声跟潘振承说话:“启官,老夫总觉得邱义生藏有什么猫腻,你说呢?”潘振承亦轻声道:“晚生也有同感,他做的事似乎不合情理。”

杨应琚和李永标站在瑞丰夷馆外,李永标道:“本关和杨抚台是朝廷命官,进入圈禁夷人的夷馆有辱天朝官誉。你们三个,加上闻通事,把洛连的内眷和水手带出来,勒令他们坐红毛快蟹回到黄埔,杨抚标已派出四条战船随时准备押送。”

邱义生带严济舟、潘振承、闻世平进入瑞丰夷馆,见洛连头发零乱,焦灼不安在在门厅走动。

“严济官、邱义官、潘启官,这是怎么回事?外面来了那么多中国军人,巡抚户部都来了?”洛连惴惴不安问道。

邱义生边说边朝洛连眨眼:“洛大班,你们昨晚十多个人擅闯十三行,闪电照得夷馆如白昼,早就有人向官府告密,还把我也告了。早晨我被官差带到巡抚衙门审问,巡抚把我狠狠训斥一顿,说我包庇你。现在严行首带领我们奉巡抚和户部的命令,要求你把夫人小姐以及快蟹水手叫下来,老老实实回到黄埔的海马号。否则,将取消你来中国贸易的权利。”

“不,你们不能这样!”洛连的声音像在哭泣,“我的宝贝女儿还在睡觉,一觉醒来看到全副武装的中国士兵,会吓坏她们的……还有我的妻子,高贵的子爵的女儿,她承受不了这种打击……”

邱义生向站门厅的夷馆伙计下命令:“你们怎站着发愣?赶快上楼,把软禁的夷妇夷艄带到楼下来。”

伙计跑上楼,邱义生朝严济舟微笑道:“严济官,请坐下喝茶,唔,启官世平也请坐。”

严济舟想上楼探虚实,说道:“杨抚台李关宪在外面盯着,我和启官偷懒可不好。”

严济舟和潘振承上楼,楼上一片混乱,洛连的夫人情绪激动地求诉,两个女儿剧烈地战栗着哭泣,几个牛高马大的水手对着夷馆伙计咆哮,夷馆的其他外商站在走廊尽头大声抗议。

突然,洛连的女儿发出凄厉的叫喊,一个女儿从地上拾起踩扁的洋娃娃,另一个女儿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哭泣。

潘振承感到心在颤抖,泪水忍不住外流。他冲下楼,冲出夷馆,叫道:“杨抚台,李关台,末商求你们恩许洛连内眷在夷馆住几天。”

“什么话?”李永标斥道,“昨天本关责令你阻拦洛连内眷进广州,杨抚台和本关没追究你的责任,算便宜了你!”

这时,严济舟匆匆走出来:“二位大人,邱义官正在指挥伙计监督夷妇收拾房间的物品,恐怕一时半刻人不会下来。”严济舟详述他在各房间看到的情况,“他们都是分开来住的,住在客房里,洛连夫人和女儿把行李箱都打开了,把日用的物品摆到外面。”

李永标愣怔道:“这么说邱义生撒了谎,不是软禁,而是让她们在此居家过日子?李七十三,去把邱义生叫出来。”

“邱义生放稍后处置,当务之急是逐夷妇。”杨应琚说着,对站他身后的一个武官道,“刘千总,你带绿勇上去,先把夷艄押下来,押他们上自己的快蟹。”

半炷香功夫,刘千总带领绿勇押着十二名红毛水手出了瑞丰夷馆。

一个绿营把总带来三个身材硕实、一脸凶相的狱婆,杨应琚吩咐道:“你们三个进夷馆,一人对付一个,把夷妇夷女带出来。”

狱婆进去稍瞬功夫,夷馆里传出揪心的哭叫声。又过了稍瞬功夫,洛连带着泪水汪汪的夫人和女儿走了出来,他们身后跟着三个凶神恶煞的狱婆。

“二位大人!”洛连哭叫着跪杨应琚和李永标面前,接着,洛连夫人女儿跟着下跪,哭泣着用夷语哀求。

“抗议!”站在各夷馆露台或窗台的夷商,如火山爆发怒吼道。

杨应琚有些心慌,手颤抖着指着洛连:“这……这……”

李永标对狱婆叫道:“还不把夷妇夷女带走。”

三个狱婆一齐动手,一个抱起洛连女儿,一个把洛连夫人拽起,还有一个把洛连的女儿夹在腋下走。洛连的女儿尖厉地哭喊:“爹地!妈咪!爹地,妈咪……”

彩珠把食笼交给身旁的洋行伙计,大喝一声:“你们住手!”彩珠不顾关丁的阻拦冲了进来,拦在走前的狱婆面前,伸手朝狱婆一掌甩去。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狱婆也愣住,松开洛连的夫人女儿。

“哪来的悍妇?”杨应琚问道。

“是末商的贱内区氏。”潘振承答道。

彩珠走到杨应琚和李永标面前,不卑不亢道:“杨大人、李大人,今天的事与民妇的夫婿无关。民妇实在看不下去,才出来阻拦。”

李永标讥讽道:“潘区氏,你以为你是谁?一个贱商之妇!是潘振承唆使你出面的吧?”

“民妇说过,今天的事与夫婿无关。但民妇曾听夫婿说过,我大清的几朝皇上都下过圣旨要怀柔远夷。这几个狱婆的行为叫人心寒,虐待七八岁的小夷女。二位大人,人心都是肉做的,你能容忍狱婆在二位大人眼皮底下胡作非为,丢我大清的脸面?”

杨应琚原本就对驱逐夷妇就有抵触情绪,鉴于班中堂权重位高,不敢表示出丝毫不满。此刻,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民妇跳出来,杨应琚既愕然,又佩服。“潘振承,你以为你内人说的话如何?”杨应琚问道。

潘振承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道:“回杨大人,末商内人说出了末商不敢说的话。”

“严济官你呢?”杨应琚转向严济舟。

严济舟嗫嚅道:“末商胆小,末商不敢回答。”

“不敢回答,就是心里头赞同潘区氏的话。”杨应琚叹息一声,不知所措地看着李永标。

李永标正言厉色道:“矫枉当过正,乱局用重典,厉法得厉行方可贯彻,本关和杨抚台在执行班中堂逐夷妇的宪令!”

彩珠突然跪杨应琚和李永标面前:“二位大人,民妇求二位大人缓些驱逐洛连的内眷,容民妇上总督衙门求情,求班大人开恩准许洛连内眷在十三行住几天。”

击鼓鸣冤

彩珠被戈什哈堵在督署仪门的台阶下面,彩珠心急如焚,看右梢间那面登闻鼓。

登闻鼓特为鸣冤告状人设置的。然而,登闻鼓不可随便敲击,左梢间的石碑刻着“诬告加三等,越诉笞五十”两行大字,字槽描以红漆,分外醒目。无论拦轿喊冤,还是击鼓鸣冤,即使没有越诉诬告,都是令堂官十分反感的事情。它扰乱了堂官正常的公务及生活秩序,堂官抱着一肚子的怨气听诉,申冤者能有好果子吃?

彩珠进城,多次走过大小衙门,南海番禺两座县衙门的鼓倒是常有人去敲,级别越高的衙门,登闻鼓越没人敢敲,弄不好就会因越诉而受惩罚。彩珠当然知道登闻鼓形如虚设的道理,也知道贸然击鼓的后果。她眼前浮现出洛连夫人女儿的凄楚泪眼,耳际回旋着她们凄婉的哭泣声。彩珠不再犹豫,疾步上前举起鼓槌敲击。

班第正在玩味他珍藏的鼻烟壶,其中以李永标前天送他的西洋珐琅彩鼻烟壶最为精巧,用手指弹击,还会发出近似乐声的响声。班第撮了一坨烟丝放鼻腔,半眯着眼品味沁人心脾的香味,一个喷嚏尚未打出,鼓声就传来了。

班第懒懒散散地从躺椅上支起身子,聆听鼓声。按《大清会典》,接讼的第一道关是吏胥,呈交的讼状或口述的冤情是否受理,先由刑名师爷审问确认,若案件确实重大紧急,刑名师爷才会请示堂官,由堂官签发拘人牌票或直接升堂听讼决断。

刑名师爷道:“东翁安心品烟,刑名小事由老朽去处理。”

“不,鼓声急促,必有冤情。老夫来广东署理总督,还没有遇到过民人鸣鼓喊冤,老夫要亲自听讼。”

班第叫戈什哈拿来官袍顶戴。班第的精纺机布做的补袍,烤羊肉时给炭火爆了筛子似的洞,剩余另一件是夹棉补袍。李永标带裁缝来给班中堂量身,要一个月方能把轻薄如纱的杭绸补袍拿来。

班第穿上厚厚的仙鹤补袍,坐在公堂暖阁,汗水立即把红木椅垫印湿。班第接过湿毛巾擦了擦满脸的汗水,轻轻拍了拍响木,戈什哈带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妇。

彩珠跪下:“民妇区彩珠见过班大人,班大人万福。”

“何事击鼓鸣冤?”班第问道。

“为十三行发生的事情。”彩珠答道。

“十三行的事有抚院和海关管。”班第没想到要惩罚越诉的民妇,他说完这句话,又接过戈什哈递来的湿毛巾擦汗水。

“杨抚台和李关台此时正在十三行,二位大人不敢做主,民妇只好来求总督大人。”

“你说吧。”班第擦干脸上的汗水,汗水又一个劲地往外冒,涔涔地顺着脸庞胡须流淌。戈什哈赶紧拧了把湿毛巾递给主公。

彩珠看着燠热难当的班第道:“班大人,民妇禀陈的事情,恐怕两炷香功夫也道不完,您老是北方人,广州的炎热就是广州人也吃不消,您老可否挑一个凉快的地方听民妇慢慢禀陈?”

班第正中下怀,立即宣布退堂,更衣换上细绸短衫,坐进凉亭。戈什哈带彩珠过来,彩珠正要下跪,班第道:“免了免了。”

彩珠欠身向班大人道了万福,殷殷说道:“班大人,民妇禀诉的事情,可能会惹发您老火冒三丈。民妇恳请您忍一忍,耐心听民妇把事情禀完。”

“你说吧,老夫不发火。”

彩珠如泣似怨,把驱逐洛连女眷的过程倾诉给班第听。班第一边玩抚着鼻烟壶,一边聆听,渐渐被彩珠的泣声感染,全神贯注地看着彩珠晶莹发亮的泪珠一串串往下掉。

班第没想到驱逐夷妇竟有这么惨烈。他由此联想起数天前声势浩大的逐夷妇行动。杨应琚和李永标对西夷的反应轻描淡写,还说什么“西夷莫不拥护班制宪的英明决策,夷妇平静地离开了广州去澳门”。班第从潘区氏发自内心的倾诉,猜想这个民妇不敢说假。

“红毛国来我中土有多远?”班第问道。

彩珠抑制住哭泣答道:“回班大人,越洋漂海大约要走一年,民妇曾到过大吕宋,海上无风三尺浪,若遇到风暴,巨浪比屋脊还高,沉船死人经常发生。班大人你想,洛连的夫人女儿冒着生命危险在海上颠簸了一年,就想看一看我们天朝的广州,感受一下我大清国的天恩。可她们却被拒绝进广州,能不伤心绝望,向杨抚台、李关台苦苦哀求,磕头下跪?”

班第忧郁道:“杨抚台、李关台有难言之隐,担忧落下纵夷的诟辞。”

“民妇听做行商的夫婿说,我大清的几朝万岁爷都下过怀柔远夷的圣旨。”彩珠说着跪下,泣声道,“班大人,民妇求你了,恩许洛连女眷在十三行住上几天,尔后再驱逐不迟。民妇不是多管闲事,民妇也讲不来大道理,只会将心比心。倘若民妇千里迢迢去看望夫婿,打了照面却不能团聚,这日子活得还有什么意思?驱逐洛连女眷时,还有许多民人站一旁围观,都在咒骂那三个狱婆,骂她们比对待囚犯还凶狠。班大人,常言道众口铄金,这事闹得广州怨声载道也不好啊!百姓最后不会埋怨狱婆,会埋怨广东的首官,说连不远万里来我中土朝贡的夷商女眷都不能容。”

班第叫戈什哈上十三行传他口谕:“特准红毛夷大班洛连女眷在广州居住三天,三天后押回黄埔红毛夷船。洛连女眷或转入澳门居住,或随船返回红毛国,由洛连自择。”

彩珠激动得泪水盈眶:“民妇万谢班大人。民妇还有一事恳求,望班大人恩许。夷妇举止轻佻、行为乖张,不知我中土妇道为何物。民妇想借此机会驯化夷妇,教她们《女戒》之类的训条,还带她们去看贞节牌坊。”

“这是好事呀。”班第肃然的面孔漾开笑容,“你伸出巴掌,老夫在你手心盖一道印,你就可带她们出夷馆,若遇官差盘查,就伸手给他们看。”

彩珠喜出望外,伸手让班第盖印,怕汗水化掉印记,又请班大人在袖口盖几道印。

戈什哈骑马上十三行传宪谕。彩珠乘轿赶到十三行,杨应琚、李永标以及绿营关丁撤离了十三行。洛连一家搬进潘氏同文夷馆。

洛连带全家跪拜潘氏夫妇,洛连发誓他以后尽最大努力说服荷兰的商船力争让潘启官承保,潘启官定的价钱他决不讨价还价。潘振承道:“在商言商,一档归一档,不会讨价的商人就不是优秀的商人。”

潘振承和洛连抱在一起哈哈大笑。接着,彩珠向洛连报告一个喜讯,班总督恩许洛连女眷可以走出夷馆。

彩珠凭借班中堂的印鉴,带洛连的夫人小姐进了梦寐以求的广州城。看贞节牌坊只是个幌子,城外也有贞节牌坊。两个漂亮的双胞胎小姐快活得像两只小鸟,在广州的大街上东张西望,东奔西跑。城民围观如潮,班第的戈什哈也挤在人群中看。戈什哈回府向主子禀报,班第一笑置之。不料,几个儒学教职上总督衙门递条陈,斥责行商潘振承内人纵夷。

潘区氏陪同夷妇观看贞节牌坊乃班第特准,班第怫然道:“八岁的小夷女怎就会淫乱天朝?这帮酸儒纯粹是小题大做,无事生非。”

班第传令让递条陈的教职前去制止。这几个儒生挤到围观的人群中,义愤填膺斥责潘区氏纵夷,辱骂洛连的夫人女儿是淫乱中土的妖女。围观的民人骂儒生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双方发生争吵,动了拳脚,这几个儒生被民人打得头破血流,慌不择路逃窜。

班第的怀柔到此为止,他并不想由此而改变他一贯的防夷方略。擅自接待洛连女眷的邱义生受到乾隆元年以来最严厉的惩罚,行帖被关部吊销,瑞丰行的财产罚没充官,邱义生及参与接待洛连女眷的伙计被判流放琼崖服苦役。

督抚海关亡羊补牢,联合颁布禁夷妇令。禁令设置了三道关卡防范夷妇进入广州:第一道为澳门海关,挟有夷妇的商船一律不给办放行船牌,夷妇在澳门就地安置;第二道为黄埔,海关关口、夷务所及驻军联合阻止夷妇进广州;第三道为十三行,私接夷妇的行商吊销行帖,流放琼崖。茶铺的清谈客笑谈,说有这三道闸,即便是西洋来的一只母苍蝇也飞不进广州。

是年八月十五日,荷兰海马号回棹返航。潘振承夫妇到黄埔为洛连一家送别,正值中国的传统节日中秋佳节,潘振承夫妇送上广州有名的珍宝坊月饼。洛连带领全家向中国朋友挥手含泪告别,他们都没想到这是诀别。

海尔德马尔森号回国途经星洲海峡,遭遇风暴触礁沉没。洛连、洛连夫人、洛连的两个宝贝女儿带着对中国辛酸而又甜蜜的记忆葬身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