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中天惊雷 第三十回 洪瑞索债再次受阻 麦克施计激怒总督
粤海关向洋船加征规礼银,麦克闯进十三行会馆大声抗议;严济舟和潘振承上粤海关交涉,李永标自恃一口通商,驳回行商转呈的禀帖;麦克逼迫殷无恙写一封措辞强硬的禀帖,李侍尧果然被激怒,拒绝帮洪瑞追讨银债;潘振承心情沮丧,馨叶小鸟依人躺潘振承怀里,馨叶拍打叮咬潘振承的蚊子,伸出沾血的巴掌一语双关:我手中沾满你的鲜血,你害怕吗?
信誉丧尽
一口通商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广州口岸的繁荣。朝贡期开始,从澳门驶往广州的客船只装载了二十八个住冬商人,他们隶属英国、法国、瑞典的东印度公司,另外有四个是散商。英国大班麦克怒气冲冲向严济舟递交了一份致广东督抚海关的禀帖。这哪是什么禀帖,是通牒,强烈抗议中国政府一口通商的错误决定,强烈要求广东官方改善他们在广州的贸易环境,否则将停止贸易。严济舟不敢转呈,他从李永标口中得知,李永标与李侍尧联名上了一道奏折,禀称:“奴才派遣行商与夷商交涉,晓明大义,夷商莫不三呼天朝皇帝万岁,信誓旦旦保证不再至浙江。投碇广州朝贡,输诚向化,以谢皇恩。”
十三行夷馆区失去往昔的喧嚷,黄埔港萧条之极,只有三艘洋船到港,其中东方公主号不是来贸易的,是来讨债的,债主魏宙和通译洪瑞被禁锢在船上。麦克以东印度公司的名义要求允许魏宙和洪瑞来十三行索讨债务。麦克还宣称:“如果我们没有得到广东方面的善待,明年西洋商人将联合抵制一口通商,黄埔港将会彻底成为死港。”
严济舟的烦心事不止这一桩,潘振承那篇《宁波奇闻录》帮助李总督赢得京师舌战,潘振承名气大振,快成呼风唤雨的神人了。严济舟不敢设想未来十三行谁主沉浮,心事重重来到寂寞幽静的西洋花园,郁郁闷闷散步。
严知寅心急火燎走过来:“老爸,你听说没有?麦克将莫尔斯号交潘振承担保,那可是过万石的船啊,再这么下去,泰禾行首行地位岌岌可危。”
严济舟淡淡道:“已经岌岌可危了。他的野心就是取代我们成为十三行首行。”
“老爸是首商,要捏拿他还不小菜一碟。重新把老行规搬出来,承保事宜,不得私定,必须由会所统一安排。”
“过去陈焘洋做行首,我拼命反对行首独断,逼迫陈焘洋同意行商夷商自洽承保事宜。我不能出尔反尔。”
严知寅语塞,愣神一想说道:“老爸总是教诲孩儿,无论何种规条,可归为一个意思:为我所用。”
严济舟道出他的忧虑:“话是这么说,要看在什么情况下。前不久,麦克转交了一封洪瑞请求协助追讨银债的禀帖,潘振承三天两头催促我译成汉文转呈督抚和臬司,派官差去福建追讨银债。”
严知寅惊慌失措道:“他抓住我们把柄啦?”
“他委托神秘买家盘下你贮存在大沙货栈的洋棉,什么事能瞒住他?若我们捏拿他,他就会使出杀手锏。”
“潘振承够毒够狠啊!”
“他捏着东方公主号金蝉脱壳的真凭实据,他若报官,我想抵赖都抵赖不掉。唉,你怎么贪图蝇头小利,直接从离兆奎手中接货?会所大印是我盖的,我说得清楚吗?”
严济舟不是不知道信誉的重要,然而挽回信誉,就必须协助官府为东方公主号讨回银债。离兆奎出于报复,就会把严济舟咬出来。严济舟万船苦恼,权衡之下,惟有牺牲十三行的信誉,保存自己。严济舟暗中发誓,一旦风波过去,他将全力恢复十三行信誉。
十三行会馆召开例会,众行商焦虑不安地交流不利消息:夷商纷纷弃粤,一口通商并没有为危机中的外洋贸易带来转机。
潘振承发表看法:“我认为,十三行的信誉发生空前危机。对东方公主号的银债,我们既不协助追讨,也不将他的禀帖诉状转呈督抚或臬司。信誉是十三行的生命,也是十三行的优良传统,失去信誉,十三行将失去一切。”
严济舟怫然不悦道:“潘启官未免危言耸听了吧?银债被欠,是离兆奎个人的行为。如果是十三行会馆委派的行商承保,发生过这此类事情吗?”
“离氏父子怎么都是十三行的一员。”
“他已经不是了。”严济舟叫何账房过来,吩咐道,“你拟一份行牍,大意是十三行会馆清理门户,将离光华、离兆奎清理出十三行,离氏滋元行不再是十三行会员行,滋元行一切事务及债务,皆与十三行会馆无关。”
潘振承道:“这样做的效果适得其反。夷商会怎么看?他们会认为十三行故意推卸责任,甚至怀疑我们是离氏父子的同谋。”
严济舟冷笑道:“好,行牍可以暂缓不出。这样行了吧?”
“严大人的意思,一切恢复原状,仍对洪瑞的银债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可是,这样做已经发生了报复性的恶果,到港洋船锐减,皇上恩准一口通商,是广东千载难逢的良机,可广东的外洋贸易依然萎靡不振。”
“广东外洋贸易萎靡不振的症结究竟出在哪里?诸位想过没有?”严济舟的目光在行商中缓缓移动,大声说道,“根本原因是海关强征税费,毫无节制!”
潘振承道:“海关强征杂税陋规,确实是广东口岸萧条的重要原因。我们不能因为关部的做法不合规矩,自己也不守规矩,连最起码的商业信誉都抛到一边。东方公主号货款被欠,我们万不可袖手旁观,幸灾乐祸。诸位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你们的巨款被欠,追讨无门,该作何种感想?乾隆十六年,单鹰国(普鲁士)商人庞比诈骗兴昌行一万银两的浮梁茶,严总商以十三行会所的名义宣布断绝与所有单鹰国商人贸易。后来,单鹰国商会筹集一万银子替庞比还债,十三行才恢复与单鹰国通商。严主事,你不会这般健忘吧?”
严济舟愣怔稍许,反问道:“潘启官,你是否犯有健忘症呢?当年是你建议驯化洪瑞,五年过去了,他驯化了没有?他带头弃粤赴浙,公然与广东口岸为敌。我们倘若协助官府为东方公主号讨债,海关会怎么想?李关宪早就知道东方公主号的债务,他都不管,我们更没有管的理由。”
章添裘叫道:“洪瑞丢了银子,他活该!”
黎南生跟着大叫:“严主事,千万不要帮洪瑞要债!”
严济舟峻言道:“今天的事议到这里,散会!”
行商陆续走光,严济舟一人独坐在行首椅上,一脸煞白,郁闷地喝茶。严知寅从更衣室走出来:“老爸,我在里间什么都听到了。潘振承步步紧逼,好像离氏父子欠了他的银债。”
严济舟愁肠百结,看着空荡荡的公堂:“他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想逼十三行卷入此事,最后惊动督抚臬司,派人直接去福建追讨银债。”
“离兆奎必然会把我们的事抖露出来。”
“此事不堪其忧啊。潘振承捏着把柄,现在终于拿出来打人了。”严济舟拿手帕擦着额头的汗水,沉思良久,吩咐行役楞仔去请潘振承。严知寅不解地看着父亲,严济舟咬牙切齿:“现在到了跟他摊牌的时候了!”
严知寅恨恨道:“跟他来个鱼死网破!”
严济舟笑道:“不,鱼死而网不破。否则,我枉为首商。”
约一炷香功夫,潘振承匆匆而入,“严大人,叫本商来有何事情?”
“请坐,请坐。”严济舟绷得铁紧的脸稍稍放松,招呼楞仔给潘振承上茶。严济舟不急不缓地在公堂走了两圈,脸呈焦虑,“眼下广东口岸仍然萧条如旧,你我是正副主事商,隔岸观火,熟视无睹可不行。”
严济舟一席话如云遮雾罩,潘振承思忖片刻道:“严主事,是不是为本商承保莫尔斯号、查顿公爵号的事情。”
严济舟皮笑肉不笑:“启官果然聪明,正是为此事。今年东印度公司来船大减,总共才来了三条,而其中两条大船皆落入你囊中,由你做保商,由你占份额的大头。这般,恐怕……”严济舟含而不吐,微笑着注视潘振承。
“严大人有话直说,你的意思该由你承保。”
“不,老夫身为首商,做事要公,不能以公牟私,但不可不主持公道。”严济舟笑里含刀,“都说启官是个聪明人,该怎么做,不用我挑明吧?”
潘振承大笑道:“其实严大人不必绕那么多弯子,我本来就打算放弃那两条船的承保,若还嫌不够,我可以保证今年不再私洽承保其他洋船。”
严知寅喜出望外:“好,好得很!说话算数,你写下来。”
潘振承掷地有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拿笔来。”
严济舟没有流露出喜色,满脸疑云:“慢,启官,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以此为条件,换取严大人对东方公主号的同情,正式向督抚和臬司衙门报官,追讨离兆奎所欠的五万番银货款。”
严济舟招呼楞仔给潘启官冲水,脸上挂着可人的微笑,心里恶狠狠地诅咒:“好你个潘振承,牺牲承保洋船,目的是想把我置于死地。我才不会上你的圈套!”严济舟一时想不出如何回绝潘振承,当然,他可以用海关讨厌洪瑞为借口拒绝报官。然而不报官,又落入潘振承设下的另一个圈套,潘振承可以名正言顺做十三行的承保大户。严济舟不敢正视潘振承,目光盯着楞仔手中的茶壶,楞仔先给潘振承加水,然后给严济舟加水。严济舟朝潘振承做了个手势:“启官请用茶。这浮梁茶,兑第二道水方可真正出味。”
潘振承没伸手端茶,黑黢黢的梭子眼盯住严济舟不放,看得严济舟如坐针毡,低头慢腾腾地饮茶。“严大人,你不敢为债务纠纷报官,是有难言之隐吧?”
严济舟在心底打了个寒噤,长叹一口气:“确实有难言之隐,李关宪对洪瑞没好感,我们以十三行会馆的名义报官,谁知他会怎样报复十三行?”
“严济官,你怎么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东方公主号那批洋棉倒过几道手,我也参与其中,内幕我多少知道些。”潘振承两眼锥子般地注视严济舟。
严济舟犹如芒刺在背,怯怯说道:“老夫犬子不知深浅,直接从离兆奎手中接货。老夫是行首,犬子的作为,市井传言是受老夫指使。”严济舟料想潘振承所掌握的确凿证据,仅仅是东方公主号以修船为名上大沙船坞卸货。至于严济舟与离氏父子之间的交易,离兆奎不透露,潘振承也只是猜测。严济舟故意流露出惊慌之色,“启官,知寅参与洋棉生意,老夫当时在佛山,毫不知情。然而人言可畏,谣言杀人利不血刃。”
潘振承宽慰道:“济官不必多虑,我已经替你找到消弭杀人利刀的办法。今日早晨,我看到邵四到冥品店买香烛冥纸,说他家老爷死了。”
严济舟兴奋不已:“启官,老夫决定与你携手协助官府全力追讨银债。为十三行的信誉,老夫即使亲自去福建逼离兆奎还债,在所不辞。”
变本加厉
一只十二桨的快蟹朝十三行码头疾速划来,海龟号船长哈罗德·皮尔不等快蟹停稳跳上岸,一路小跑进了东印度公司商馆。转瞬功夫,麦克怒气冲天出了商馆,来到十三行会馆。行役拦住麦克,说正副主事商在会馆商量要事,要麦克在外面恭候。“我等不及啦!”麦克猛地一推,冲破行役的阻拦,一阵风闯进会馆公堂。
“抗议!强烈抗议!”
严济舟与潘振承正在商量以何种形式报官,立即停止交谈,惊愕地看着麦克。严济舟猛地拍打茶几斥责道:“哪里来的蛮夷?狄吼獠叫,咆哮公堂!”
潘振承没做声,朝麦克使眼色。公司通译菲利浦赶来,同麦克耳语,麦克脱下帽子鞠躬:“二位大人,请原谅我的冲动,我向二位道歉。”
严济舟情知洋船来得少,不可得罪英商,脸色转为温和:“麦大班,有事你可以坐着禀。”
“不,我还是站着说。二位大人,开关贸易半个月来,征收的税费,同于去年。可从今天起,突然增加五百两礼银。海龟号大班拒交,被勒令停止卸货。”
严济舟在心里咒骂海关横征暴敛,口头上又不得不维护海关:“麦克,户部有户部的难处,朝廷下达的征税指标没有减少,而你们来广东的洋船大幅减少,这样一来,每条洋船摊到的税费自然就会增加。以后你们多派洋船来广东贸易,摊到每条船的负担就不会过于沉重。”
“不,我们不会再来了!不会多派商船来,一艘也不会来!”麦克声嘶力竭叫道。
潘振承用和软的口气说道:“麦大班请息怒,中断贸易,不管哪一方都不希望走到这一步。既然都有继续贸易的愿望,很多问题是可以商量的。行商有代外商禀愿的权利与义务,我和严大人准备立即去户部,请求户部李大人停止加征税费。结果会怎样我们不敢担保,但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
“拜托,拜托……”麦克听菲利浦译完,不停地抱拳拱手,退了出去。
潘振承道:“济官,税费负担才是当务之急,银债虽是大事,可暂缓一步。”
半个时辰后,严济舟与潘振承身穿官服,毕恭毕敬坐在海关正堂办房的小方凳上。这种小方凳是专为前来办事的行商预备的,七寸见方,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坐上去必须保持端坐的姿势才能坐稳。有一回章添裘为出口湖丝求李永标放行,习惯性地跷脚,结果从凳子上摔了下来。李永标出任粤海关监督的前两年,行商来觐见他,通常都有宽大的皮椅坐。自从皇上给他加户部尚书衔,行商再也享受不到皮椅的待遇。结论只有一个,李永标越来越傲慢,越来越热衷于以官制商——连这种君子不齿的拙劣伎俩都用上了。
李永标坐在宽大柔软的皮椅上,摆弄紫檀木书案上的西洋三桅船模型,扯动细麻线,风帆还会升起降落。
小方凳四角楞棱,整个身子压上去,滋味很不好受。然而关宪赐座,你又不能拒绝,坐着不可随便起来。严济舟在心里骂李永标折磨人,侧目去看潘振承。潘振承若无其事,目光炯炯地看着李永标越来越滋润的脸。
“二位有事说吧。”李永标终于开口了。关宪不开尊口,即使获准觐见,也不可随便禀情,否则会受到训斥。这个怪脾气,也是李永标一年多来养成的。也难怪,他是粤海关历史上任期最长的监督,凭这点他有足够的资本骄横怪戾。
严济舟悄悄碰潘振承一下,潘振承知道严济舟想做缩头乌龟,潘振承直着身子道:“李关宪,末商代夷商禀愿,今天巳时,黄埔关口李七十三主事要海龟号加缴五百两礼银,才能卸货——”
李永标摆摆手,制止潘振承往下说:“是本关宪要李七十三加征的。户部、内务府,还有地方,都伸手向海关要银子。西洋船今年锐减,南洋船和福潮船这些年也来得少,本关宪上哪去弄银子?关部只加征了五百两规礼,你们就为夷商鸣冤叫屈。”
潘振承和严济舟在心中骂道:“西洋船、南洋船和福潮船来得少,还不是被海关横征暴敛逼的。”
李永标的黑豆眼瞪着满脸怨气的行商,提高声音质问:“严济舟、潘振承,你们究竟是大清的官商,还是夷商的说客?”
严济舟不敢回答,低下头去。潘振承答道:“末商与严主事来关署前,已经狠狠教训麦克,骂他个狗血淋头。但麦克固执己见,说陋规杂费毫无节制,势必逼跑各国的夷商,来年不会有一条夷船来广东。”
李永标冷笑道:“跑,他们跑到哪里去?去宁波?如今封闭了三口,只剩下广州一口,夷商来我大清朝贡,非粤省而无他择。”
李永标端起茶碗,严济舟潘振承碰了一鼻子灰出了关署。
午后申酉时分,严济舟大汗淋淋回到十三行会馆。严知寅迎了上去,替父亲脱下官服,楞仔端来一盆凉水,侍候严济舟擦汗。
“银债的事,督署关署有何反应?”严知寅急不可待问道。
严济舟坐在红木椅上,接过楞仔递来的凉茶,慢条斯理说:“没跟李永标说,潘振承的意思是向李总督禀陈。幸亏李侍尧去了虎门水师营,我这才有时间瞻前顾后,把银债案想个透彻。”
“潘振承提到邵四上冥品店买冥纸香烛,邵四与银债有何关系?”
“邵四是棉行邬老大的老奴,知寅,你把棋盘端来,我演示给你看。”
严知寅端来棋盘,放在茶几上,严济舟取一枚棋子“帅”,放桌中央:“这是东方公主号的整船洋棉,共有八千包。”严济舟再取一枚“将”:“这代表离氏,滋元行占九股,用‘将’表示。刘亚匾等三个散商只占一股,我们姑且不计。”严济舟取一根牙签做箭头,把“帅”与“将”联系起来。
“好,洋棉几乎全部控制在离兆奎手中。买家是谁呢?”严济舟取了一枚“相”,置于“将”的下方,用牙签联起来。“这个不识相的‘相’,就是你。我故意回避去了佛山,你却不知深浅从离氏手中吃下全部的货。我回广州知情后,叫你立即把烫山芋脱手。你想,印是我盖的,货是你接的,离兆奎替东方公主号缴纳进口货税,八千包洋棉只报了四千包,另四千包逃漏货税。海关或臬司若要调查洋棉案,我脱得了干系吗?”
严济舟边取棋子边说道:“你暗中放盘,一时间,引来五个买家。这匹‘马’,代表潘振承的神秘买家;这只‘车’,代表泰丰棉行东主邬老大;另三个棋子,代表接收小额洋棉的散商庄氏、何氏、梁氏。”严济舟用牙签把这五枚棋子分别与“相”联系,指着这五枚棋子说:“只有这五枚棋子是安全的。他们都没有同洋棉案的事主直接发生关系。”
严知寅恍然大悟:“老爸,孩儿明白了!把‘相’与‘车’换位,我就可以脱身。”
严济舟点头道:“离兆奎要挟我有三张牌,第一张是他送我金锞子喜糕,他可以告我索贿;第二张我为东方公主号上大沙船坞修船盖了会所的大印,他会诬告我暗示东方公主号去卸货;第三张是四千包洋棉偷漏货税,指责我与港脚商人魏宙、洪瑞暗中勾结走私洋棉。你直接从离兆奎手中接货,给离兆奎死死捏住软肋。按潘振承没有挑破的意思,让泰丰棉行邬老大直接从离兆奎中手接货。邬老大已死,死人不会开口。活人会开口,另三家散商虽是大活人,他们不敢不听命于我。好吧,你去与他们通气,一口咬定是从邬老大手中接的货。只要离兆奎这张牌失效,另两张牌我总有办法对付。不管潘振承知道多少内幕,他既然有意为你参与洋棉生意开脱,不至于反口。”
“老爸,他以此为条件换取解决银债案,会不会还有其他目的?”
“这正是我深为忧虑的,他这人诡计多端,越来越难琢磨。”
激怒总督
严济舟和做通事的本家侄子严桂生坐在公馆公堂,审核东印度公司提交的一份中英文贸易契约。日影西移,天井口的瓦楞抹上一层橙黄色的霞光。一只乌鸦落在瓦楞上,张嘴哇哇大叫。严济舟皱了皱眉头,正想叫楞仔用弹弓打乌鸦,楞仔急匆匆进来,说夷商班主麦克求见。
“请他进来。”
严济舟附严知寅耳旁笑道:“麦克就是乌鸦,他会坏潘振承的事,替我们排忧解难。”
麦克大步进来,正欲行礼。“免了免了。”严济舟微笑道,“麦大班请坐着说话。”
麦克挺直身子站严济舟面前,足足高出严济舟一个人头,俯视着严济舟说:“严济官,您与潘启官去户部交涉,户部大人怎样答复的?”
严济舟后退几步,以保持必要的距离,严桂生译出麦克的话,严济舟歉意道:“十分抱歉,我与启官未能说服李户部。”麦克再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同严济舟说话:“那就该求见李总督呀。”
严济舟没有退路,坐了下来,叫严桂生横在麦克面前。
“李总督可能明天回广州。我与启官求见他,不光是为户部加征税费的事,还准备把东方公主号货款被欠正式向他禀报。麦大班,你说句心里话,你大概不希望李督台下令全力追讨银债?”
“NO,NO,您错了。”麦克十分夸张地晃动着手臂叫道,“魏宙和洪瑞过去是港脚商人,现在不是,早在四年前他们就是联合东印度公司的成员,洪瑞是我的通译,魏宙的东方公主号租赁给联合东印度公司,魏宙成为公司的代理商之一。我郑重其事宣布,欠东方公主号的货款,就是欠东印度公司的货款。我身为公司广州特选委员会主席,有责任为他们讨回货款。”
严济舟摔出几封洋文信函,冷笑道:“你每年丢下东方公主号大班托你转交的禀帖,便不闻不问,你会关心他们的巨额货款被欠?你明知道中国官府不受理夷文禀帖,故意不译成汉文禀帖。”
严济舟的话点到了麦克的穴位,麦克过去阳奉阴违为东方公主号追债,是为了报复挤到中国来抢羹的英印自由商人。现在,麦克仍不希望东方公主号追回货款。如果货款追回,弗雷特很可能就不会进京向中国皇帝告状。眼下,严济舟的态度令麦克疑神疑鬼,严济舟过去不是也在敷衍债务纠纷吗,怎么突然认真了起来?
麦克呆愣愣地看着严济舟,严济舟把洋文禀帖递给麦克,诚恳说道:“你们不必全部译出,挑一份态度诚恳、口气和软的禀帖译出。不然的话,李督台定会雷霆大怒,银债永远得不到解决。”
麦克仍呆若木鸡看着严济舟,严桂生将严济舟的话用疙疙瘩瘩的英语复述了两遍。麦克看着脸含诡谲微笑的严济舟:“严济官是不是在暗示我?”麦克沉思良久,幡然醒悟道,“谢谢严大人提醒,我们不会辜负严大人期望。”
殷无恙的客房在宿舍楼三层顶端,正中一间是小客厅;两边的厢房,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书房里摆满了中文书籍,墙上挂着一幅中国书法,是潘振承录写的中国唐代诗人王勃的诗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麦克进书房时,殷无恙正站在书案前练毛笔字,他身穿中式短袖衫,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银质的中国吉祥物。
“菲利浦,你停下。”麦克拿出八封英文信件,“这是拉夫脱和弗雷特托我转交给中方的英文信,要求十三行和广东官方调查货款失踪案,帮助他们追回货款。按照中国官方的要求,任何公文都必须翻译成中文他们才会受理,拉夫脱和弗雷特不敢译成中文,是害怕他们聘请汉文老师的事情暴露。”
殷无恙给麦克沏了一杯红茶,指着英文信问道:“八封信,是全部翻出,还是挑选其中的一封翻译?”
麦克一边撕开信的封口,一边说道:“这些信,我都没看过。我们先看一遍,把态度诚恳、口气婉转的归一类,再把态度强硬、措辞激烈的归另一类。然后再挑出一封译成中文,严济舟准备明天转呈给总督大人。”
麦克和殷无恙分头看信,全部是态度诚恳,用乞求的口吻写的泣诉信。麦克深感失望,没有一封他所希望的信。
殷无恙肃然道:“全都是乞求哭诉,我可以想象拉夫脱和弗雷特写信时的心情。麦克米伦,我想随便挑一封译出。总督大人看了,即使是铁石心肠也会被打动。”
“不!”麦克当机立断,“不可照此翻译。没有态度强硬、措辞激烈的信,我们造也要造一封出来。”殷无恙瞠目结舌,瞪着海蓝色的眼睛问道:“为什么要这样?这会激怒总督,他们讨回债务的希望就会彻底破灭。”
麦克诡秘地笑道:“我就是这个目的,你记得弗雷特在澳门住冬时发的誓言吗?”殷无恙脑海里浮现出弗雷特嚣张的面容,他挥舞着手臂吼叫道:“我有一个想法,住冬期一过,我先上广州讨债,如果没有希望,我再去宁波外洋港,如果浙江真的封闭口岸,我就直接上北京当面向皇帝告状!”
殷无恙气呼呼道:“你这样做太卑鄙了,我不干!”
“你是本公司的通译,只有你懂中国文字。”
“我不能做昧良心的事。麦克米伦,请你饶过我。”
麦克狞笑道:“菲利浦,我得郑重其事忠告你,你不要忘了你的英王臣民的身份,为了帝国的最高利益,不干也得干!”
第二天下午,李侍尧从虎门视察回来。进浴室冲凉水澡,戈什哈禀报十三行主事商求见。李侍尧叫戈什哈带他们的上西花厅。
严济舟和潘振承刚坐下,听到外面一串嗒嗒的声响。李侍尧光脚踏着木屐,身穿白色的细绸衫裤走了进来。严济舟和潘振承急忙起身稽拜,李侍尧摆摆手道:“免了免了,我不讲规矩,你们也不必拘礼。”李侍尧脸带微笑,仍不失威严。严济舟和潘振承毕恭毕敬朝李侍尧拱手,坐了下来。
“说吧。”李侍尧言简意赅。
潘振承把海关加征五百两规礼银,以及李永标监督的态度简述一遍:“陋规杂费,不减反增。夷商不堪重负,怨声载道。一口通商本是广东口岸繁荣的极佳机遇,照这样下去,明年恐怕不会有一条洋船到港。”
李侍尧全神贯注听着,两道剑眉蹙起,几乎要拧成一团了。良久,李侍尧沉沉地叹一口气:“启官呀,你说的不无道理,然而有些事情,也不能全怪海关。杨应琚留下那么大的窟窿,去年填了一半,还有一半今年可望填平。你们和夷商漏个口风,说陋规杂费,明年可望大幅度降下来。”
严济舟小心翼翼道:“正如启官所说,夷商已对粤海关彻底失望了,有些话说得非常难听,本商都不知道如何能使他们信服。”
李侍尧道:“到明年陋规杂费降下来,不信服也得信服。眼下,督抚、海关、十三行,还有夷商,怎么都得熬到明年。好吧,没有别的事情,二位请告退。”
潘振承道:“李大人,还有一件重要事情,必须向您禀报。”
严济舟道:“是有关洪瑞五万鹰元货款被欠的事情。”严济舟把东方公主号的货款说成洪瑞个人的,其实魏宙才是东方贸易公司和东方公主号的代理人。严济舟心揣不可告人的隐秘——洪瑞是广东官员憎恨的人。
不过李侍尧没像巡抚托恩多那样,听到洪瑞的名气便暴跳如雷,他慢慢地饮了一口茶水,平淡地说道:“洪瑞货款的事情,本督有所耳闻。哎,这离氏父子,欠债不还,究竟是何故?”
潘振承道:“街谈巷语甚多,有一种说法,滋元行副办徐老四确实遇到劫匪,五万番银被洗劫一空;还一种说法,徐老四遭遇劫匪是离兆奎设的套,离兆奎存心吞没这笔东方公主号委托他购买茶叶的货款。”
李侍尧的鹰隼眼来回扫视二位主事商,仍用不咸不淡的语气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躲不是办法,离兆奎至少应该给十三行一个说法。本督听说,洪瑞来过好几趟黄埔,求你们十三行帮他催促银债。”
“洪瑞经手的巨额货款被欠,拖了五年多,严重损害十三行一贯良好的信誉,成为广东的外洋贸易繁荣的主要障碍。”潘振承说着起身朝李侍尧揖拜:“李大人,末商恭请您做出决断,全力追讨银债。”
严济舟也躬身揖拜:“李大人,末商以十三行全体同仁的名义,恭请您立即派遣官差到福建追讨银债,即使要不回现银,可查封他的房产地产,拍卖套现用以偿债。这样做,一是利于恢复十三行信誉;二是对洪瑞有个交代。”严济舟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这是洪瑞致您的泣诉求援禀帖,由夷商班主麦克转给十三行会馆。”
李侍尧接过信撕去封口展开看,略为舒展的眉头又拧成一团:
大英帝国通译官洪瑞谨禀:
西历一七五三年,本官洪瑞为代表的英吉利东方公主号来广东贸易。十三行滋元行离光华、离兆奎父子以代购福建茶叶为名,卷走本官经手的五万老鹰银元,至今下落不明。十三行商人幸灾乐祸,敷衍塞责,把禀帖转呈给你就算了事。而你作为支那总督,对管辖范围内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亦抱不闻不问的态度,令人心寒。试问支那总督李侍尧,你包庇怂恿离氏父子诓骗番银,与离氏父子狼狈为奸,究竟得了多少贿赂?支那号称拥有天下的天朝,然而支那皇帝怎么容忍广东的贪官奸商如此胡作非为?李总督如果想证明自己不是贪官墨吏,想挽回支那皇帝的面子,就赶快派官差去福建,为我们索回计息折算的六万老鹰银元。否则,东印度公司将保留上国际法庭控告你们的权力。
肃此具禀,伏冀钧鉴!
大英帝国东印度公司代理人魏宙代言人洪瑞叩首
李侍尧红润的脸色转为铁青,捏着信的手青筋一颤一颤跳动。严济舟故意战战兢兢问道:“李大人,洪瑞泣诉求援,是不是恳请官差去福建为他索债?”
“泣诉求援?我看是辱骂强逼!”李侍尧把信往茶几上一拍,震得茶碗跳起来,怒发冲冠道,“他骂天骂地,骂本督包庇怂恿,是个贪官墨吏,还质问本督与离氏狼狈为奸,究竟得了多少贿赂!”
严济舟假装慌乱地跪下:“末商有罪,不该转呈这封辱官禀帖。可是……因为是致总督您个人的禀帖,末商不敢开启预览。”
李侍尧气愤道:“这也算禀帖?贬我天朝为支那,说什么支那皇帝怎么容忍广东的贪官奸商如此胡作非为?”
潘振承猜想严济舟勾结麦克做了手脚,微侧身子,梭子眼射出两道厉光看严济舟。李侍尧把信撕得粉碎:“你们二位回洪夷话,他想要本督为他追讨银债,没门!”
潘振承跪下求道:“李大人请息雷霆之怒。洪夷言词过激,事出有因,五万巨银被欠,任何人都难保没有几句牢骚。望大人从大局出发,重新考虑洪瑞追讨银债的诉求。”
李侍尧横眉怒声道:“本督正是从大局出发。广东外洋贸易萧条,正是洪夷弃粤赴浙引发的恶果。一个广东口岸的千古罪人,若宽纵善待,就是助桀为虐!”
受阻浙江
初夏之夜暑气消散得很快,庭院清凉爽人,弥漫着白玉兰的清香。馨叶坐在矮竹椅上,灵巧娴熟地沏着功夫茶。
为了恢复十三行名誉,潘振承费尽心血,牺牲了两艘大型洋船的承保权,仍没有换回严济舟对银债的重视。潘振承不相信洪瑞会用那种口气辱骂李总督,信是严济舟责成麦克拿回去译成中文的,严济舟为什么要做手脚,他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害怕官府介入银债案?
潘振承殚精竭虑,前功尽弃,被严济舟耍弄了,憋着一肚的怨气来到馨叶家。可他和馨叶呆一块,怨气不知不觉中消失殆尽。潘振承的目光时而落在馨叶的纤手上,时而注视着馨叶白净靓丽的脸蛋。馨叶沏着功夫茶,抬眼朝潘振承嫣然一笑:“功夫茶师傅,我这个弟子不算太笨吧?”
“心灵手巧,看沏茶有时比品茶还余味无穷。”
馨叶让潘振承百看不厌,越看越着迷。潘振承把盅品茶:“我高估了严济舟的良知和公心。”潘振承看着馨叶幽黑晶亮的眼睛,平静地叙述这两天发生的事。
“彻底输给他了?”馨叶的语气含着几分气馁,一年多来,馨叶不断激励承哥树立自己的威望,为将来争取掌门人的位置积累资本。
潘振承淡淡笑道:“事情没了结,就不算定论,我至少在道义上赢了他。十三行同仁虽然不敢得罪严济舟,但心里有一杆秤,正副主事商,到底哪个更关心十三行的信誉?”
馨叶给潘振承继水,脉脉含情看着潘振承。
“我给严济舟解开了死结,以后就很难以此为把柄要挟他。了不起,我做不成东印度公班的大客户。”潘振承平静道,“来日方长,输赢是暂时的,我不会为此而大喜大悲。”
馨叶温柔地笑笑,赞许道:“承哥,你这才是做首商的胸襟。”
潘振承叹一口气:“唉,我没你想象得那么洒脱。来你家路上,我心里还闷得慌,恨不得咬严济舟一口。可一见到你,我的心就像急风暴雨中颠簸的小船,驶进了宁静的港湾,静若止水。”
馨叶黑莹莹的眼睛悠然扑闪:“我哪有你说的那么神?”埋下头吃吃地笑。
潘振承哈哈大笑,搂住馨叶:“让我驶进你宁静的港湾。”
史德庵坐在里屋的窗前看书,听到欢笑声忍不住朝外看,眼睛猛地一跳:馨叶正小鸟依人坐在潘振承的大腿上。史德庵急忙起身,不小心碰倒灯盏,声响灯灭,潘振承回头看,看到史德庵的背影倏地消失。“史德庵——”潘振承惊慌失措轻声道,松开馨叶。馨叶用双手抱住潘振承的脖子,贴着潘振承的脸说话:“做贼心虚,史德庵在躲我们你都不知道?”馨叶回到自己的竹椅上,梳理着零乱的乌发。
潘振承尴尬地呵呵地干笑。史德庵的行为太令人费解了,每次潘振承来看馨叶,他不是溜,就是躲在里屋不出来。有一天晚上,潘振承和馨叶乘舟游弋,夜天下起滂沱大雨。两人正为回家发愁,发现史德庵夹着两把雨伞,站河南的码头上等他们。
“别动。”馨叶轻声叫道,潘振承一动不动,馨叶慢慢地伸出手,拍打粘在潘振承脸上的蚊子,“好大一只蚊子,吸了满肚子血。”
“我看看。”潘振承捉起馨叶的手抚摸,馨叶索性把脑袋靠在潘振承的肩头,突然又把手缩回:“别摸了,一手的血。”
“只要是你的手,沾什么我都我不会忌讳。”
馨叶一语双关:“假如有一天我沾满你的血,你不怕?”
馨叶的语气夹着一股寒意,她垂首低眉沉思,眼前冒出妙慧师太阴沉歹毒的脸,师太的眼睛像狼眼碧绿发光。“你因仇而生,为复仇而活,你没有恩公,心里只有仇人,高图鄂李潘五个魔头,决不能让他们好活……血债要用血来还!血债要用血来还……”师太的尖厉的怪叫在馨叶耳边嗡嗡作响。灯光下的馨叶脸色像纸一样惨白,身子随着灯芯的忽闪而颤抖。
“馨叶,你怎么啦?”潘振承伸手去抱馨叶,发现她身子发凉。馨叶回过神来,不自然地笑笑:“没什么……晚风有些凉。”
馨叶推开潘振承,站起来冷冰冰道:“你回去吧,我想早点睡觉。”
第二天,潘振承上黄埔向洪瑞通报禀帖转呈结果,为了不使矛盾激化,潘振承编了一套善意的谎言:“洪大班,我和严首商向李总督转达了你们的诉求。李总督十分同情你们的处境,但他无能为力。按照大清的律条,债务纠纷只能由事主双方管辖地衙门接办。如今离兆奎在福建居住了五年,成了福建商人;而你和魏宙,到浙江做了五年贸易,是浙江的契约外商。因此,广东方面无权调查审理你们间的债务纠纷。”
洪瑞像猛兽在大班舱窜来窜去,愤怒地吼叫:“可我们的银子是在广东被骗的!这是什么法律?中国法律是狗屁!”
站在圣母画像前祈祷的魏宙把洪瑞拉到一旁问话。洪瑞冷静了下来,走到潘振承面前作揖道:“对不起,我不该辱骂天朝。潘启官,你给我一句实话,我们的那笔巨额货款有没有讨回的希望?”
说实话未免太残酷,潘振承只好模棱两可答道:“都五年了,你以为有没有希望?”
洪瑞露出失望的表情,耸耸肩,“潘启官,你给我们办回国部票总可以吧?哦,别忘了不能再用东方公主号的船名,五年前船只租赁给联合东印度公司,已经更名为远征号。”
“你们真的要回国?”
“东方贸易公司董事会来信要我们回国接受质询,我和魏宙得随时做好蹲监狱的准备。潘启官,这就是我们来中国贸易的结局。”洪瑞抚着八字胡须,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潘振承揣着疑团乘快蟹离开黄埔。远征号空船回国?这在道理上说不过去,远征号应该有采购中国丝茶的资本,听浙商说庄抚台为洪瑞担保,宁波商人赊货给远征号出洋,远征号到吕宋或马六甲倒卖给其他洋船,频繁往返,五年下来,已有采购价值六万中国银两货物的能力。当然,一码归一码,不能因为远征号在浙江挽回损失,就不该索要广东行商欠前东方公主号的货款。
潘振承在五仙门总巡口下船,没进粤海关,乘轿去了总督署。
“洪瑞的洋船空船回国,疑点甚多。我怀疑他们还有可能会去浙江贸易。”在总督衙门值房,潘振承道出他的疑虑。
李侍尧旋转着钢球道:“你照常给他们办回国船牌,浙江那边,我分别给闽浙总督杨廷璋、巡抚庄有恭、浙江水师提督武进升、定海镇总兵罗英笏去信,看他们敢不敢接?”
五月三十日,定海镇中营绿勇在巡洋时,发现一条三帆西洋快船箭一般地出现在四礁洋面。把总谢恩率战船将西洋快船迫碇在双屿港,快船主人竟是鼎鼎大名的洪瑞,快船共有十二名桨手,其中还有一个黑得像木炭的番鬼,另有一门小铁炮、二门小铜炮、八杆长枪以及米袋、菜蔬等物。洪瑞热情似火向谢恩套近乎,拿一瓶洋红酒抛给谢恩,又被谢恩抛了回去。
“洪大班,不是标下不给你面子,标下身负钦命,只能阻止你进定海或宁波。”
“浙江舍得放弃和英国东印度公司贸易?老谢,我是来打前站的,远征号随后就到,东印度公司这次带了二十万银元跟宁波商人做生意。”
“皇上禁止你们来浙江贸易,你不是不知道。洪大班,你还是趁早回广东吧,别弄得敬酒不吃吃罚酒。”
洪瑞率船来浙江贸易的消息很快传到定海总兵行辕,传到宁波浙水师行辕,传到宁波浙海关署,传到杭州巡抚署。几乎是同时,李侍尧的紧急谘文也飞到了浙江的各衙门。六月一日,洪瑞率成功号快船离开双屿港;不日,东印度公司魏宙大班率远征号出现在四礁洋面,被水勇迫碇在双屿港。浙海关护理罗源浩闻讯后,急如星火骑马赶往杭州。
天落黑,杭州街头华灯齐放,色彩斑斓。数匹官骑大声吆喝,从抚前大街风驰而过,停在巡抚衙门前。罗源浩满头大汗闯进抚院后堂,庄有恭扶罗源浩坐下,亲自端上一缸凉茶,罗源浩咕咚咕咚喝光茶,抹了抹胡须上的茶水说道:“洪瑞的成功号回了广东,魏宙的远征号来浙江了,船上装了少许洋货,还有二十万番银。”
“没让洋船进定海港吧?”
“岂敢?卑职有这份胆量,提督总兵也不会答应。皇上严禁洋船来浙江,谁吃了豹子胆敢顶风犯上?”
庄有恭清秀的四方脸堆满愁云,双手捏着指关节久久不语。禁止浙江与西洋通商,损失最大的是移地开办洋行的外省行商。浙江藩司收了他们三万两办帖银,有的刚租好行馆准备开张,闭关的上谕就来了。有的行商还买地建行馆,喜气洋洋举行上梁仪式,一道上谕令行商欲哭无泪。庄有恭刚送走几个如丧考妣的行商,心情沮丧,陷入深深的愧疚。庄有恭无能为力,只能在心底埋怨那些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的大臣。庄有恭不认为浙江犯下什么罪孽,西洋商人是来贸易的,不是洪水猛兽。
湖州丝行商会会长贺颂年求见。贺颂年行过礼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道:“今年湖州蚕茧丰收,可销路阻塞,丝斤价格开始暴跌。”
庄有恭眉头拧成一团,怨气冲天道:“不是讲了宁波口岸封闭,不再出口湖丝吗?”
贺颂年的火气比抚台还大:“庄大人,这都是你说的,要农夫毁田植桑,说西洋大量需要湖丝,价格看涨。湖州家家户户养蚕缫丝,就是信了巡抚大人的话!”
贺颂年的话呛得庄有恭的哑口无言。罗源浩连忙打圆场:“庄大人五年前确实鼓励过农夫植桑养蚕。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上谕封闭宁波口岸,湖丝出口,只有跟广州十三行联系。”
贺颂年叫苦不迭:“粤海关对湖丝出口时禁时放,即便放行,数量也十分有限。就算广东的行商敞开来收购湖丝,湖丝从湖州到广州,沿途要经过多少榷关和税卡?朝廷禁止浙江海船越过福建直接贩运浙货去广东,倘若被关丁或水勇截获,货物没收事小,还要罚款,交不出罚款就关人。”
庄有恭焦灼不安地走动,内心十分矛盾。
贺颂年道:“定海洋面到了一条超万石的洋船,据说带了二十万番银,专门来买湖丝。”
庄有恭道:“你消息倒灵通,然而朝廷有禁令,任何洋船都不准入口,本抚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把洋船驱逐出浙江洋面。”
“湖州丝行已有四家倒闭,丝农破产无数,上吊投水的已有十多户。”贺颂年说着跪下哀求。
庄有恭急忙搀扶贺颂年:“老贺你起来,我们商量一个两全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