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残阳如血 第四十九回 殷无恙称病弃路引 严济舟凛然言大义

皮尔偷盗茶叶种苗的行动失败,殷无恙弄来的茶种是假的;麦克恼羞成怒,逼殷无恙再次出马,殷无恙走投无路,称病恳求潘振承收回路引;在馨叶的启发下,潘振承发现英商在做一件断十三行财路的大事;潘振承不露声色挫败英商的计谋,而恨不得置潘振承于死地的师太,决定暂且放潘振承一马;英商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说服严知寅去弄茶叶种苗,严济舟知道后,怒不可遏……

宽恕皮尔

在十三行会所茶室,潘振承和蔡逢源瞠目结舌听石如顺讲述经过。蔡逢源仿佛掉进冰窟,浑身发寒,他抹了抹冷汗,激动万分抖着石如顺的手:“阿顺你做得太好了!福建官府一旦追究问责,首当其冲是我们十三行,他是从十三行跑出去的,居然跑到了福建。这个责任,谁担待得起啊!”

潘振承沏一杯茶送到石如顺手中,心有余悸道:“福建对丧失对外通商一直耿耿于怀,福建督抚没准会拿皮尔事件做一张牌,用来攻击广东,说广东疏于训夷防夷,不堪担当通商大任,为防患于未然,理当裁撤广东口岸。”石如顺习惯性地抿了抿嘴唇,说:“启官源官,晚生没想到这一层,我把皮尔带回来,是怕事情牵扯到二位前辈身上。”

潘振承愧疚道:“我这个首商失职,一个多月没见皮尔的人影,居然一点也不知。”

蔡逢源自责道:“失职的是我,我是他的保商。”

“阿顺,这事有外人知道吗?”潘振承问道。

“没有,快到广州时,我叫皮尔呆在轿子里别探头。轿夫报官等于自找惩罚,没那么傻。二位前辈请放心,晚生守口如瓶。”

“阿顺,皮尔是头蛮牛,你带他回来受了不少罪吧?”蔡逢源问道。

“没有,他乖的像孙子。是我救了他,他谢我都来不及。”石如顺忍俊不禁说皮尔路上的趣事,“他不敢不听命于我,他那副鬼佬面孔很容易被人认出,他生怕再落到官府手中。”

潘振承看了看外面昏暗的天色:“走,我们去看皮尔。”

皮尔听从石如顺的安排,老老实实呆在石府的下人房。他刚洗过澡,坐在光板床上喝粥。猛见潘振承和蔡逢源进来,皮尔急忙放下碗,扑通一声跪下,把头磕得咚咚响:“末夷有罪,不该逃出十三行,逃到福建去……潘大人、蔡大人、石大人,末夷认罪。”

蔡逢源叫道:“好啦,好啦,磕破了脑袋你自认倒霉。你站起来说话。”

皮尔站起身,硕壮的身躯微微曲躬着。

“你跑福建去做什么?”关于皮尔跑去福建的目的,适才石如顺已介绍过,潘振承觉得此事重大,仍有必要弄个水落石出。

皮尔添油加醋把他编排好的谎言重述一遍。潘振承对乾隆二十一年海龟号在泉州港避台风这件事不陌生。福建督抚专门上了一道奏折,“西番夹板船一条借避台风之名,行觊觎福建海疆要塞之实。微臣严饬,一俟台风歇脚,即将番船驱逐,迫其回棹广东。”其时,两广总督杨应琚收到朱批录副,责令十三行会馆调查是哪国的商船,调查的结果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海龟号。公司大班和商船大班都声称是避风,不是开拓福建贸易。他们提出两条理由,一是福建贸易环境恶劣;二是福建的通商口岸是漳州而不是泉州。

潘振承提出和石如顺一样的疑问:“皮尔,按照你一贯的德性,你不是知恩图报的人。”

皮尔一脸愧悔:“末夷遭到报应,这几年老爸爸老妈妈先后死了,末夷不是生病,就是半夜做噩梦。牧师教我忏悔赎过,我当时没报恩就是大罪过,所以我要去福建寻找我的救命恩人。”

蔡逢源冷眉峻眼问道:“你为何事先不作禀报?”

“如果禀报,你们会允许我去吗?”皮尔说着再次跪下,“末夷有罪,背着你们逃出十三行,逃往福建。潘大人、蔡大人,只要你们不把末夷送官府,我愿接受任何惩罚。”

蔡逢源道:“怎么惩罚,你自己说。”

“像有的行商惩罚犯过的雇员那样,鞭打二十鞭,不,五十鞭……”皮尔略微抬头,看潘振承与蔡逢源严肃的表情,“打一百鞭。”蔡逢源与潘振承交换一下眼神,他们显然不打算把这事张扬。皮尔鼓着像猫一样碧绿的眼睛,说:“如果还不够,你们可把末夷牵到外面罚站,在太阳下暴晒,叫很多人来看。”

潘振承说:“你不是哀求我们不把你送官府吗?这样处罚你,官府能不知道?”

“潘大人,您说怎样惩罚末夷?”

“按旧章程,罚你永世不得来华贸易。”

皮尔又开始磕头,磕得咚咚响:“潘大人,末夷最怕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受中国官府的判罚;第二件就是罚末夷不能来华贸易。”潘振承斥道:“你别磕头了!你想以磕头来威胁本商?”皮尔停止磕头,脑门又红又肿,“末夷不敢。”皮尔战战兢兢道。

潘振承灰黑色的梭子眼凛光四射:“你听好了,方才本商说的是旧章程,现在朝廷颁布了新章程,对犯大过的夷商,可酌情给一次改正的机会。但是,必须严密监视,犯过夷商每隔三天要向保商禀报一次,每晚要面壁思过,悔过自新。”皮尔龇着大板牙露出笑容:“这个新章程太好了,末夷保证能做到,唔,末夷感谢中国朝廷,感谢中国皇帝。”

潘振承道:“皮尔你起来,同蔡源官回夷馆。”

皮尔爬起身,惊疑困惑道:“启官,末夷不用去官府啦?”

“送不送官府,最后的决定权在你,你如果把你去福建的事情泄露出去,难免会有人上官府告密,那个时候,我和源官都帮不上你。官府对你的惩罚会比对洪瑞还要严厉。”

皮尔拍打着嘴巴:“末夷明白,末夷保证锁住嘴巴像密封的酒瓶。”

蔡逢源带走皮尔。石如顺请潘振承上客厅饮茶,潘振承感激道:“阿顺,你放弃自己的茶生意,避免了十三行一场危机,老夫要感——”潘振承笑了笑,“大恩不言谢。茶叶没办成,现在再赶往福建也来不及,好在来日方长,我以后再关照你。”

“谢谢启官。嗯,晚生请你夜宵。”

“不必,你一路劳顿,该早点歇着。”

“晚生还没吃晚饭。”

潘振承不好意思笑道:“该我请你,我们上食舫。”

亥时的省河码头早已停止了一天的喧嚣,江边的画舫步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潘振承问石如顺的口味,这时,一个绰约女子横在他们面前。“潘大人,你这是上哪呀?”馨叶脸带微笑问道。

“去食舫,请阿顺吃饭。”潘振承说着懊恼地拍拍脑门,“瞧我这记性,一忙起来,忘了馨妹妹宴请,罪过罪过。”

馨叶轻启洁白的牙齿,嗔怪道:“我都备好了酒菜呢。”

潘振承愉快地笑道:“盛情难却,却之不恭。阿顺也一道去。”

一次寻常的幽会,馨叶无意中刺探到事关潘振承前途命运的重大机密。

师太催促馨叶报仇雪恨,让潘振承倾家荡产,身败名裂。馨叶侍奉潘振承和石如顺宵夜,子夜时散席回到馨园。馨叶进书房取出无字灵牌,焚香跪拜祭奠。她眼前浮现出师太描述的情景,她的哥哥躺在血泊中,眼睛充满恐怖和冤恨。师太咬牙切齿叙述潘振承的罪孽,师太的声音在馨叶耳旁久久激荡:“抓住他的致命破绽,一旦下手,他纵使有回天之力也无济于事!”

馨叶眼里闪烁着冷峻的光,她坐下来写告密信。她深知严济舟获悉机密后将会采取怎样的行动。严济舟做梦都想翻盘,苦于没有捏住置对手于死地的证据。这封信,馨叶写了毁,毁了写,她仍准备匿名,消弭一切可能引起严济舟猜疑的内容。天大亮,馨叶写好密信,准备像上次那样乘轿悄悄扔到严府门前。

“阿妈阿妈,你昨晚没陪我睡觉?”有智跑进来,站在馨叶后面叫道。

“阿妈在看书。”馨叶打量着穿一身鲜亮衣裳的有智,“智儿换了新衣,阿妈问你,要上哪去?”

“阿妈你忘了?今天是阿爸的生日,我要送阿爸一件大大的礼物。”

馨叶疼爱地抚着儿子的脑袋:“是什么礼物呀?”

有智亮着和潘振承一样炯炯有神的眼睛:“阿妈你猜,我准备了一年的礼物。”

“背千家诗,对吧?你全能背下来。智儿聪明好学,就是送给阿爸阿妈的最好礼物。”馨叶说着蹲下,贴着有智的脸。两行悔疚的泪水,从馨叶眼里往下淌。

放弃路引

麦克雷霆大怒,“你招呼都不打,偷偷跑到福建去!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委员会主席?”一贯狂傲不羁的皮尔曲着硕壮的身躯,轻声道:“我下次一定尊重您的意见。”麦克压低嗓音咆哮道:“没有下次了!给我闯这么大的祸,你知道后果吗?我们都给你害了!”

“潘启官、蔡源官都没说要严厉惩罚我。”

麦克气得七窍生烟:“他们不惩罚你,是怕连累他们自己。但是,以后他们会严加监管外商,我们的处境会更糟糕。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恶果!”

“我是为帝国的利益才去冒险的。我差一点就成功了,我寻访了许多地方,如愿以偿找到贡品茶的茶园,铁观音茶,我们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茶只有中国皇帝才能享受。在我想方设法进茶园弄茶种时,遇到专门替中国皇帝管理茶园的官员,他们把我带到官府调查。”

麦克的大皮靴踏得柚木地板橐橐地响,用眼角的余光斜睨皮尔一眼:“你这也算差一点成功?”

“至少我的经验是成功的。装扮成中国边远地区的商人,穿上真正的民族服装,弄清他们的风俗,就能蒙混过关。我知道,今后我会被他们盯死,您可以派其他人去。”

“有这个必要吗?”麦克鄙夷地说道,开锁打开柜子,取出一只小布袋,将布袋扔桌上。皮尔急不可耐解开布袋口,抓一把圆栗子状的东西在手中:“是茶种——”

“你见过?”麦克得意地问道。

“亲眼见过,但我没买,我的目标是弄到贡品茶的茶种。”皮尔猜想是菲利浦弄来的茶种,他把茶种摊手心仔细观察,脸呈狐疑,“菲利浦没出广东,广东不产茶,而福建的茶叶世界闻名。我虽不是茶叶种植专家,但凭我的直感,他弄来的茶种没有我见到的茶种质量好。”麦克恼怒地把茶种从皮尔手中抓回,放进布袋:“你这是嫉妒,你没成功,而我成功了!”

“您还不能算完全成功,您没有搞到制茶技术。”

“有成功的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哈哈哈!”麦克放声大笑。

麦克没料到,他的第一步也没有成功。

第二年初夏,麦克收到加尔各答东方贸易部总裁文森子爵的来信,信套中还有几片树叶标本。麦克震惊不已,坐大班椅上许久无言,他突然跳起来叫道:“去叫菲利浦,叫他马上来!”

殷无恙在年前做这件事时,就预料到今天的后果。半年多来,殷无恙仿佛在炼狱里煎熬,他一生都没撒过谎,却做了一件企图瞒天过海的事情。殷无恙如惊弓之鸟,惶惶然不可终日。这一天终于来了,凯尔表情严肃来到殷无恙住房,说麦克米伦要你马上去他的办公室。殷无恙脸色陡然惨白,浑身战栗。易经通安慰道:“殷先生,你只管装糊涂,就不会有事。”

殷无恙喝了一口威士忌压惊,竭力装着若无其事进了麦克的办房。麦克气得脸都变形了,他把一片树叶标本递给殷无恙:“这是从加尔各答种植园采摘下的叶子,你仔细看看,这是茶叶吗?”

殷无恙低头看标本,极力掩饰内心的紧张。麦克焦躁地踱步,扬着文森爵士的信说:“文森爵士对我们很失望,非常失望!总部的植物学家讲,这绝不是什么茶叶,究竟是什么植物,恐怕只有你清楚,是你弄来的茶种培育出来的。”

殷无恙莫名惊诧道:“怎么会是这样?我的中国助手亲自到中国茶农手中买的。”

麦克暴跳如雷,大皮靴愤怒地踏击着地板,几乎要把柚木地板踏穿。他对菲利浦的诡辩非常不满,但他只能把怒气发泄到中国茶农身上:“中国茶农太可恶了!他欺骗了你们!”麦克按殷无恙坐下,倒一杯葡萄酒给殷无恙,“菲利浦,你太善良了,中国茶农利用了你的善良。好了,过去的事不去提它,您再出行一趟,给我弄来真正的茶种。”

殷无恙浑身起鸡皮疙瘩,讷讷道:“我刚从琼崖岛采风回来,还很疲倦。”

麦克轻抚着殷无恙的双肩,温和道:“您休息几天就动身吧。但愿这次弄来的茶种,不会培育出苹果树。”

殷无恙神思恍惚回到房间,易经通赶忙扶殷无恙坐下:“殷先生,麦大班怎么说?”

殷无恙心有余悸道:“你那个狸猫换太子的妙计不灵,今年就露馅了。麦克虽然没有直接指责我,但比骂我更让我惊恐不安。麦克要我再出一次远门,一定要搞到真正的茶种。”

易经通笑道:“这有何难?按照我们汉话,茶叶种是茶种,茶花和茶油的种籽也叫茶种。”

殷无恙痛苦地摇头:“不行,我再这样弄,我就成了品德极其恶劣的骗子。”

易经通没吱声,偷盗茶叶种苗出境,这可不是闹得玩的。东印度公司一旦成功,将不再依赖中国的茶叶,十三行将陷入空前的危机。广东督抚、海关,以及十三行都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彻查种苗如何出境。大热天,易经通浑身起鸡皮疙瘩,傻愣愣地看着殷无恙。殷无恙长吁一口气道:“老易,你回家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夜幕降临,一阵又一阵江风把广场的暑气渐渐吹散,西洋灯柱亮起一串串灯火,与夷馆玻璃窗里的灯光交相辉映。麦克独自在广场散步,那批茶种寄托了他太多的希望。麦克原本无意将茶叶种苗偷运出境,然而一旦打定主意,就不容失败。

皮尔站榕树下观察麦克好久,正当麦克踅身准备回商馆时,皮尔迎了上前,“尊敬的麦克米伦爵士,您出来排解忧闷?”

“我有什么忧闷可排解?我顺利地买到一批湖丝。”麦克故意哈哈大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皮尔亦笑道:“祝贺你的成功。不过,你买到湖丝,仍无法弥补你的另一个过失。你派人秘密送往东印度的茶种育出了假茶苗。总部没有指责菲利浦,而是指责你欺骗总部。”

麦克做了个手势:“请你小声点。你怎么知道的?”

“文森爵士的信,是我的海龟号捎来的。”

麦克的双眼射出蓝色的火焰:“你偷拆私人信件?”皮尔幸灾乐祸道:“我用得着拆吗?茶种没育出茶苗,成为孟加拉英国人的大笑话。而你接到信,立即把菲利浦召去。这种事,只有菲利浦才干得出来。”

麦克用发誓的语气道:“我会成功的,我一定会成功!”麦克气呼呼地走开。

皮尔挥舞着拳头:“我还有看第二次笑话的机会,哈哈哈!”

麦克把殷无恙逼进了维谷。拒绝窃取茶叶种苗,意味着必须承担背叛祖国的罪名,麦克动辄打着帝国崇高利益的旗号来说服殷无恙。服从麦克的安排,势必有负于视他为朋友的潘启官。没有潘启官的悉心关照,一个名卑身贱的夷人,绝不可能享受天朝子民的待遇。殷无恙越来越热衷考察中国的人文地理和风俗民情,他寄给皇家地理学会的文章越来越受到权威的重视,受到上流社会读书界的好评。殷无恙在传教的道路上毫无进展,民俗学上的成功,正好弥补他的内疚和遗憾。

殷无恙进退两难,只好装病,躺在房间里不出门。为了使病情逼真,殷无恙每天只喝一点点稀粥,他本来就瘦削,数天下来,他愈加消瘦得像枯柴。麦克哪能看不出菲利浦在装病,他不想逼得太紧,他想菲利浦应该明白帝国使命的神圣性。他相信菲利浦终将回心转意,冒险去弄茶叶种苗。麦克每天晚上都要去看望菲利浦,菲利浦恍若病入膏肓的垂危病人。麦克不忍心再提茶叶种苗,提出要请十三行最权威的威灵顿医生给菲利浦看病,遭到菲利浦的拒绝:“我就是医生,我知道自己的病症。”

麦克百感交集离开菲利浦房间,出了商馆,走进灯光迷离的小广场。麦克说不上是同情,还是气愤。麦克自己也进退维谷,如果逼菲利浦上路,他真的有病呢?假如他是装病,帝国公司和伟大的帝国都被他戏弄了!

皮尔像跟屁虫似的跟着麦克,皮尔龇着狮子般的利齿,忿愤然道:“麦克米伦,我敢保证,菲利浦是在装病。”

“你以为我是傻瓜?”麦克请教过威灵顿医生,威灵顿说装病的人,十有八九最后会真生病。他们的心理负担太重,加上处于半绝食状态,会从精神和肉体上把一个健康的人摧垮。

“你太依赖菲利浦了,他消极对抗,你永远不会成功。”

麦克苦笑道:“这不挺好吗?你可以看我的笑话了。”

皮尔庄严地举起拳头:“不,在帝国的神圣旗帜下,我们永远是一致的。”

“你有什么好建议?”麦克觉得在这个时候,正好可利用皮尔的鲁莽和偏激。

“我建议立即召集全体英国人开会,把菲利浦也叫来,大家在会上公开谴责他背叛祖国。”

麦克思考良久,慢吞吞说道:“再给他两天时间,如果他一意孤行,只能这样做。皮尔,到时候你尽管重炮轰他。”

馨叶听说殷先生生病,叫潘振承陪她来看殷先生。

殷无恙挣扎着要下床。潘振承扶着殷无恙道:“殷先生你躺着。”

殷无恙靠着枕头软垫坐,脸色蜡黄,形容枯槁。馨叶把食笼和提篮放到床头柜上,朝殷无恙温馨地笑了笑:“殷先生,听启官说您生病了,我特地煲了药膳粥,还带了些补品,给你调养滋补身体。”

殷无恙感激道:“谢谢潘大人和馨夫人一番好意,我其实没病。”

“还说没病,人都瘦了一圈。殷先生,哪不舒服?”馨叶温柔地问道。

“胸闷气憋,胃亏肠结,浑身虚汗,头昏眼花,还噩梦缠身。”

“这就是病呀。您是医师,到底是什么病?”

殷无恙神思恍惚道:“我也说不上来,大概是瘴疠之类的怪疾。”殷无恙低眉滞眼回忆良久,“唔,一定是外出旅行落下的,想起在荒野密林的遭遇,我现在还不寒而栗。”殷无恙从枕头下拿出路引,恳求道,“潘大人,您收回我的官牒吧,我不需要了,再也不需要了。”

潘振承没接下路引,心存疑虑道:“你现在不需要,以后还是需要的。病好了,你想上哪就上哪。”

殷无恙脸呈惧色,声音惶然道:“我再也不敢出远门了,否则,我小命都会扔在深山老林里。那地方瘴气肆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潘振承灰黑色的梭子眼满是疑云:“殷先生,你既然害怕那种地方,不出远门不就结了?有总督签发的路引,可以自由出入广州城,不是也很方便?”

“不,不,有路引我就会想到出远门,我抗拒不了那种诱惑。”

馨叶惊诧道:“殷先生,您出远门也没关系呀?您不要钻深山老林,到各地城镇港埠看看,体察中国的风土人情,不是也很有意思吗?”

潘振承道:“殷先生,路引是总督衙门签发的,若真要收回,我得禀陈总督。我这就去为你办。”潘振承拍拍易经通的肩,“老易,侍候殷先生喝药膳粥,好好照顾殷先生。”

潘振承向馨叶丢个眼色,出了殷无恙房间。潘振承当然不是去总督衙门吊销殷无恙的路引,而是探究殷无恙缘何要放弃路引。馨叶和潘振承一样疑窦百生,殷无恙病得奇怪,说是染上瘴疠。殷无恙从不相信瘴气,他说华人常把疟疾、痢疾、发痧、毒虫叮咬、水土不服等笼统归为瘴疠。可现在,他却如此恐惧烟瘴?殷无恙要求退回路引更叫人不可思议,留着路引碍什么事?不想出游,就舒舒服服呆在十三行。

潘振承和馨叶坐在夷馆旁的花园。馨叶的烟笼眼满是疑雾:“殷先生的最大兴趣是考察研究民风民俗,希望有朝一日跻身贵族身份的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他最需要的,就是有外出旅行的机会啊。”

潘振承前思后想,仍一头的雾水,“出行自如的路引,其他西洋人做梦都想不到。别说可以在全省通行的路引,他们能办到一张进出广州城的路引,梦中都会笑醒。殷先生的行为太反常了。”

馨叶顺着潘振承的话茬道:“皮尔没有外出的自由,只好偷偷逃出十三行,幸亏在福建遇到石如顺,要不然要倒大霉……”

潘振承抓住馨叶的手:“你别说了……”潘振承已经悟出皮尔擅闯福建的秘密,毛骨悚然。他和蔡逢源那么轻信皮尔编造的故事,是因为两人都急于摆脱责任,庆幸皮尔擅闯福建没有酿成大祸。皮尔操守之恶劣,罄竹难书,他和蔡逢源居然笃信皮尔真的是去福建寻找恩公。潘振承额头渗出细细的冷汗。

馨叶盯着潘振承黯淡的梭子眼,疑惑道:“你悟出什么玄机?把你吓成这样?”潘振承吞吞吐吐道:“皮尔上福建不是要寻找恩人报恩,而是要办一件断十三行,也可以说断中国财路的事。皮尔没办成,有人就逼殷无恙去办。殷无恙出于天地良心,只好装病,他害怕装病也无法摆脱胁迫,转而求我收回路引。”

“莫非皮尔上福建是要盗取茶种茶苗?”馨叶扑闪着黢黑明亮的丹凤眼,“那就赶紧把殷先生的路引收缴,你不好收,请总督大人直接出面。”

潘振承摇晃着脑袋,长叹一口气道:“我不想兴师动众,也不想让夷人知道我们发觉了他们的企图。我们合计合计,想一个水波不兴的办法。”

半个时辰后,潘振承单独来到殷无恙房间。易经通在厨房为殷无恙煎药,殷无恙喝过馨叶煲的药膳粥,蜡黄瘦削的脸颊稍稍有了血色,深陷的眼窝仍然蓄满焦灼忧郁。潘振承坐到殷无恙床前,握着殷无恙枯瘦的手道:“李总督下去巡察了,收回路引恐怕一时办不了。回十三行的路上,我特意求广州名医裴应铭为你诊断,他说先生得的是心病,只要解开心中的疙瘩,便可痊愈。裴先生说启官是殷先生的好友,该由启官开药方。我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剂良药,药名是勾践与夫差。殷先生,你知道这两个人吗?”

殷无恙疑疑惑惑点了点头。

“越王勾践为报仇雪恨,千方百计讨好并麻痹吴王夫差。给吴王送美女,送珍宝,还送优良稻种。然而,稻种是煮晒过的,吴王收下后,命令全国的农民都种越国的稻种,结果吴国颗粒无收。”

殷无恙仍然眉头紧蹙,顾虑重重。

“也许仍有人心存疑虑,倘若吴王是要越国的秧苗,勾践该怎么办?我可以肯定地说,勾践既然已动念头,总有办法使秧苗插下去后废掉。”

殷无恙眉头稍稍舒展,陷入沉思。

潘振承告辞出了英国商馆,馨叶急忙迎上前,问道:“殷先生有何反应?”

潘振承走到僻静的西洋花园,说道:“他是个聪明人,我想他应该开悟。”

“没商量如何具体行动?”

“我不想为难他,他毕竟是英国人,不参与更好,否则,他会有太多的内疚。具体怎么去做,是我们的事,与他无关,至少他没参与。”

晚上,潘振承约蔡逢源上茶舫,馨叶一边沏茶,一边聆听潘蔡二人密谋。

他们估计,殷无恙这一两天就会上路。由于上次弄的是假茶种,麦克会逼他弄茶苗。出口货物的驳运、装船均由行商指挥苦力完成,行商要做手脚,有太多的机会。殷无恙去粤闽湘赣交界弄茶苗约要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决定派蔡世文和潘有仁火速前往福建的私家茶园,请老茶农做实验,用盐或其他药物,让茶苗慢慢地蔫萎,直到最后枯死。时间最好要半个月以上,让茶苗枯死在航行途中。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馨叶第二天拜见师太,打定主意泄密。

“弟子终于逮住一个让潘振承身败名裂的机会。”馨叶不等师太追问复仇的进展,双膝跪在蒲团上说道。

“你赶快行动啊。”师太深若枯井般的双眼闪过一道亮光,“唔,先说说怎回事?”

馨叶没有正面回答:“匪夷所思的事。弟子心存顾虑,实在下不了手。”

师太柔和的双眼射出一道锥子似的寒光:“我早说过,自从你和奸夫有了孽种,你早把家仇忘到九霄云外。说,到底是怎样一个机会?”

馨叶支支吾吾把大致情况道出,惴惴不安道:“倘若夷商真的盗取了茶苗,偷偷装船运到国外,一旦大面积种植成功,对十三行,对大清的外洋贸易都是灾难,对潘振承的同文行更是灭顶之灾。”

师太凶狠的脸略微流露出失望:“这事你都知道了,潘振承早就有防备。”

馨叶点点头,轻声细语道:“潘振承准备等夷商把茶苗秘密装船,然后在船上做手脚,使船离港后茶苗活不了。如果我们向严济舟告密,严济舟就会秘密报官,让官府衙差上船拿赃。茶苗案的主角是麦克和殷无恙,他们的保商是潘振承,潘振承还是十三行首商,出了这么大的事,严济舟一定有办法使潘振承受到严厉惩罚。”

师太沉默不语,双手合什,双眼半睁半眯。

馨叶注视着师太的眼神,轻声问道:“师太,弟子这个办法妥当否?”

师太沉重地叹息一声:“不能做,不能去做。”

“为何?”

“不能做,就是不能做!”师太加重语气说道。

馨叶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她故作惋惜道:“师太,机会千载难逢啊。”

师太斩钉截铁道:“我们宁可不报家仇,也不能去做!”师太说罢,闭目喃喃念经。

馨叶脸带狡黠的微笑,悄悄出去。她期望是这种结果,心中感到由衷的欣慰。

大义凛然

殷无恙单独出游,目的地仍是粤湘赣交界的扶溪。

一个月后的夜晚,殷无恙风尘仆仆回到广州。

十三行关总赵石是潘振承的心腹。乾隆九年的地球仪案,内务府总管图尔海与严济舟密谋陷害陈焘洋。刑部发出部饬,以欺君辱国罪判陈焘洋父子死刑。潘振承与驿夫赵石一道驰驿飞递赦免令,日行千里,在陈焘洋父子人头行将落地前赶到法场。乾隆二十六年,潘振承护贡进京,特意到皇华驿看望赵石。赵石仍是为十五两官银而终年奔劳的驿夫,潘振承劝赵石来他洋行做事。两年后,赵石投奔广州,看过十三行和同文行后,说他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提出做守关的行丁。

赵石立即穿上绿营弁服,派到十三行守关闸。五年后,赵石做上正九品外委把总,具体职务是十三行关总。赵石深知,没有潘哥做他的靠山,任凭他如何努力,都不会有这份荣耀。

却说殷无恙在子夜时分来到关闸前,人坐在暖轿上叫门。殷无恙不下轿的原因是想直接乘轿进十三行。早过了关闭闸门时间,当值的行丁进值房向赵关总禀报。赵关总事前接到潘哥的密示,他立马出了值房,抬抬手,叫行丁开闸门让殷无恙进来。

殷无恙吩咐轿夫把轿子抬到英国商馆门口。

夜深人静,夷馆的中国仆役全部入睡。麦克得知菲利浦回来的消息,激动得发狂,顾不得穿上外套,赤膊穿着短裤衩,同凯尔下来搬陶罐。陶罐共有四只,麦克、凯尔、殷无恙一个抱一只,抱进麦克的套房。麦克说:“菲利浦你辛苦了,剩下的一只由我去搬。”这时,皮尔捧着一只陶罐出现在麦克套房门口。麦克愣怔一瞬,怫然道:“皮尔,你来干什么?”

皮尔放下陶罐,笑呵呵道:“难道我不是帝国的忠实臣民?”

麦克没再理会皮尔,揭开陶盖,看陶罐里的茶苗。皮尔和凯尔也都伸头去看茶苗,皮尔用肯定的口气道:“我可以百分百担保,这是真正的茶叶树幼苗。”

麦克兴奋得手舞足蹈,拍殷无恙的肩:“菲利浦,您太伟大了!一定费了许多周折。”

“买茶苗很顺利。用什么装茶苗,倒是费了不少脑筋。”殷无恙拿起陶盖说道,“这是广东人煲汤用的陶罐,盖顶有一个小圆孔,用来透气。罐底,我请制陶的师傅,钻了细小的圆孔,像花钵一样,利于渗水。”

“得尽快把茶苗运走。如果被中国人发现不得了。”麦克喜忧参半说道。

皮尔道:“让我的海龟号装运,我要亲自送到文森爵士手中。”

麦克狠狠瞪皮尔一眼:“你想抢功?”

皮尔道:“功劳属于菲利浦,谁也抢不走。”

殷无恙插话道:“我认为皮尔负责这事最合适,这是公司的高端机密,不宜让其他商船参与。”

半个月后,茶苗顺利地混装在瓷器箱里,堂而皇之驳运到黄埔港,装上海龟号。海龟号起航后,麦克请殷无恙上露台品尝葡萄酒。

殷无恙直言不讳道:“麦克米伦,你想做的事做成了。现在我想发表一些看法,你们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麦克悻悻恨恨道:“打破中国在茶叶贸易上的垄断地位,动摇中国的朝贡贸易体制。”

“你这么仇恨中国的贸易体制,你想过这种体制对外商有利的一面吗?”

“没认真考虑过。”

“为什么欧洲商人最热衷对华贸易?最怕中国取消他们贸易权?为什么他们甘愿做一名卑贱的贡商,对中国官员官商卑躬屈膝,顶礼膜拜?”

“因为对华贸易获利最大。”

殷无恙分析道:“中国特产丰富,奉行朝贡贸易体制,中国人把我们看成贡商,把贸易视为天朝的恩赐,你们觉得侮辱了国格人格。然而,正是这种恩赐,才有中国的低关税制。”麦克不以为然道:“什么低关税制?法定关税确实很低,但实征加征的苛捐杂税难以计数。”

殷无恙心平气和道:“即使加上莫名其妙的杂税苛捐,中国的税率也比欧洲各国低。假设航海无风险,仅税率一项,便能确保欧洲的贸易商赢利。帝国公司靠输出中国丝茶而成为全球最大、盈利最巨的公司。”麦克呷了一口美味的葡萄酒,抿了抿甜得发腻的嘴唇:“说实话,我当初也不想弄茶种茶苗,想继续维持茶叶贸易的世界格局,是皮尔贪功心切,行为又莽撞,我不得不卷进去。”

“麦克米伦,如果我说话不当敬请原谅。我似乎觉得,英国人总是对他国要求太多。”

“这有什么不好吗?为了帝国的利益,难道不可以去拥抱世界?”

麦克的这句话,使殷无恙的心情再次变得沉重,殷无恙用发颤的声音说道:“也许你们是对的,错的是我。麦克米伦,我重申一句,茶苗的事,我只做一次。”

麦克露出微笑:“成功一次就够了,下面是植物学家的事。”

按照原定计划,麦克准备亲自将茶苗送往加尔各答,和植物学家一道栽培茶苗。他未成行的原因,是他的第三任妻子绊了他的后腿。前年,广州特委会副主席艾登遭遇热带飓风罹难,凯瑟琳成为广州办事处的第四位寡妇。前三位寡妇无一例外回到祖国的婆家或娘家,凯瑟琳行将赴她们后尘时,临时决定继续留在澳门。在为艾登操办丧事的日子里,与其说是麦克在安慰凯瑟琳,不如说是凯瑟琳在慰藉同样伤心的麦克。凯瑟琳虽然不及麦克第二任夫人琳娜那么娇艳漂亮,热情似火,却生得端庄淑雅,落落大方。凯瑟琳的外公是勋爵,她的贵族世家背景是琳娜不可比拟的。麦克与凯瑟琳在澳门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婚后的日子温馨得像一杯中国茶。麦克把琳娜比作烈性威士忌,她令人回肠荡气,又像个魔鬼把人折磨得半死。

琳娜跟葡萄牙退役军官私奔后,麦克检讨了自己的行为。他承认他要负一半责任,女人需要关怀体贴,而他把工作视为第一生命。麦克决定不去加尔各答,留在澳门陪伴凯瑟琳。当然,他可以带凯瑟琳一道去英格兰风情的加尔各答商城,凯瑟琳前夫之死,令凯瑟琳患有恐海症。麦克和凯瑟琳度过蜜月般的住冬期,他拖到第一艘公司商船航抵黄埔港,恋恋不舍与凯瑟琳告别,回到广州十三行。

铄金流火的七月,一封来自加尔各答的密信飞到麦克的写字台上。

麦克看了信,怒气冲冲闯进皮尔的房间,“你毁了我的茶苗!”麦克把信纸拍在桌面。

皮尔眼里闪过一丝怯懦:“我天天给茶苗浇水,还搬到甲板上晒太阳。”

“你浇的是什么水?”

“是淡水。”

麦克怒不可遏咆哮:“我看你浇的是海水!你嫉妒我的成功,坚持要茶苗装你的船,蓄意破坏我的计划!”

皮尔甚感冤枉:“麦克,您怎能这样说话?我即使想使坏,不至于那么傻,让茶苗毁在我手中!”

“你都来广州一个月了,为什么不向我报告事情真相?”

“茶苗确实是在航程中出的问题,但我坚持茶苗枯黄是暂时的,如果移植到水土适宜的土壤中,它们就会复活。我只在加尔各答港呆了一个月,又起航前往广州,不清楚茶苗的最后结果。”

麦克指着信纸叫道:“据种植园的书面报告,四棵茶苗送去时已经枯死,移栽后,仍无一丝复活的迹象!”

皮尔摊开双手,疑惑不解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我保证,我会挽回损失!”

麦克戳着皮尔的鼻尖叫道:“你怎么挽回?你上次闯的祸还不算大?我以特委会主席的名义,禁止你参与茶苗行动!”

贸易部总裁文森在信中还提到,他将乘坐爱德华公爵号来中国视察。文森没提及视察的内容,麦克同凯尔一道分析,文森爵士这个时候来中国,肯定与茶叶种苗有关。必须在文森总裁到达之前弄到茶叶种苗,最有条件完成这项使命的人惟有菲利浦。然而,菲利浦有言在先,他不会再做第二次。他担心被中国官方发现,他受到严厉惩罚,完不成传教的神圣使命。诚然,麦克还可以使出百试不爽的招术,拿帝国的崇高利益来压服菲利浦。问题在于,菲利浦和他的助手易经通,十天前就离开广州,不知上哪儿旅行考察去了。这意味着在文森总裁到达之时,茶叶种苗仍然是纸上计划。

麦克走投无路之际,想起一个人:潘振承的死对头严济舟。在打破公行垄断的行动中,麦克领略过严济舟的卑鄙无耻——他为了个人利益,不惜出卖十三行的利益。照此推理,只要承诺将泰禾行列为公司首席客户,他就会出卖中国的利益。

严济舟很少来十三行,泰禾行由严知寅全权主持。在麦克的意识中,严知寅似乎比他的父亲更贪婪,更不择手段。麦克秘密会见严知寅,果然不出所料,严知寅对这个计划赞不绝口,拍胸表示能够找到一个精通茶叶种植的人为他们效劳。

这个人便是杨汤姆,从小生活在福建龙岩的茶乡,年幼时曾随祖父参加过天主教活动。在福建官府常抓不懈的肃清洋教的行动中,祖父和父亲先后被囚禁。乾隆二十八年杨汤姆逃往澳门避难,正式成为华裔教士钱斯理的助手。乾隆三十二年,轰动广州的教案,就是严济舟与杨汤姆联手的杰作。潘振承、殷无恙、易经通等身陷囹圄,险些身首异处。严知寅事后才知易经通加入洋教是受杨汤姆的唆使诱惑,他对杨汤姆嗜财的秉性了如指掌。果然,杨汤姆收到严知寅的“发财”快信,火速赶到广州。

杨汤姆躲进泰禾行的一间密室,呆到天黑。然后在严知寅的带领下,躲躲闪闪溜进英国商馆,拜见公司大班麦克米伦。麦克对杨汤姆的身世背景十分感兴趣,眉开眼笑请客人品尝杜松子酒。

杨汤姆狮子大开口,开出茶种两元一粒、茶苗三元一棵、茶树五元一棵的天价。

麦克露出微笑,非常爽快地答应:“行,但必须是优质茶。茶种、茶苗、茶树每样各要一百,总货款一千银元。交货地点在珠江口伶仃洋,两个月后我们的商船会停泊在葛森菲尔德岛东面等你们。”麦克指着珠江口航海图,要杨汤姆弄清葛森菲尔德岛的确切位置。杨汤姆描下草图,收下麦克预付的三百银元定金。麦克指着杨汤姆面前的酒杯:“杨汤姆,为我们的成功干杯。”

严知寅急道:“麦大班,我替你办成了大事,我们间的交易,也该作一个了结吧?”麦克胖乎乎的脸庞堆满疑虑:“我们不是谈妥了吗?如果你能帮我弄到优质茶的茶种茶苗,我保证东印度公司把泰禾行列为首席客户。”

“白纸黑字,口说无凭。”

麦克笑道:“行,我们正式签订合约。”

严知寅和杨汤姆离开英国商馆已是亥牌时分。夷馆区灯光迷离,外商或站在江边吹凉风,或聚在广场弹拉风琴引吭高歌,或坐在露天酒吧饮酒喝茶。易经通陪同殷无恙结束旅行回十三行,路过酒吧时被一群外商叫住,他们缠着菲利浦,要菲利浦谈这次旅行的见闻。易经通准备先回住处,吩咐夷馆仆役为殷无恙准备热水饭菜。

这时,严知寅带着一个中国人从广场边不声不响走过。易经通眼皮猛跳,他非常熟悉这人的背影,断定这人就是唆使他加入洋教的杨汤姆。

易经通悄悄地盯梢。

严知寅带杨汤姆出了关闸,走到太平外街的一幢石屋边。严知寅要杨汤姆连夜离开广州,去福建购买优质茶的种苗。“你想叫我去送死?”杨汤姆靠着石墙说道,“我上了福建官府的黑名单,我不能去福建,我只能到澳门叫一位可靠的福建籍教友去弄种苗。”

“不管你怎样弄茶叶种苗,反正你今夜非得离开广州。易经通认识你,万一碰到他,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是夜,潘振承和蔡逢源在广源茶舫饮茶,两人正欲离开时,易经通屁股着火似的闯进包厢,急禀他探听到了机密。潘振承掏出一枚大洋:“谢谢老易,这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潘大人,易某不是为领赏。”易经通后退不迭,出了包厢。

蔡逢源焦急万分道:“启官,得赶快报官——不,叫赵石带行丁去追捕杨汤姆。”

潘振承道:“先别急。源官,你说这事严济舟知不知道?”

“他很少来十三行,泰禾行交儿子打理。八成他不知道,两成是他事先安排好的。”

“我们假设严济舟不知道,按照严氏父子做事的惯例,严知寅一定会如实禀报。那么,严济舟将会是什么态度?”

蔡逢源沉吟道:“他做梦都想恢复十三行的首行地位,他很可能会同意他儿子与麦克的交易。”潘振承灰黑色的梭子眼忽地一闪,用肯定的语气说:“我的推断,严济舟会反对儿子的做法。叫赵石带官兵去抓杨汤姆,不如让严济舟出手制止。”

“你说得这么肯定,有何根据?”

“凭我与严济舟多年的交往争斗,他尽管常使阴招,还不至于良知泯灭。”

不出潘振承所料,严知寅送杨汤姆上了去澳门的夜船,急匆匆赶回严府。严济舟虽然很少去十三行,却无时不在关注十三行。严知寅兴致勃勃叙说他与麦克的交易,严济舟勃然大怒:“你是榆木脑袋,给我捅这么大的漏子!”

严知寅从袖中掏出一张纸:“老爸,你看这是什么?中英文契约,麦克写英文,我写中文,中文下面有麦克的签名,麦克想赖都赖不了。”

“你去得了印度吗?契约规定茶种茶苗必须成活长成茶树,品质优良。谁来作鉴定呢?还不是麦克一句话。”

“他不至于信口雌黄吧?”

严济舟痛苦地摇晃着脑袋,颤颤说道:“就算麦克是个君子,事成后把我们列为首席客户。然而,这种背叛国家、遗臭万年的事,我们万万不能做。”严知寅提醒父亲:“不是我们做,是假鬼佬杨汤姆做,他发过毒誓,无论遇到什么事,绝不会供出我。”

“为一己之利背叛祖国的人,你能相信他的话?”严济舟冷眼盯着儿子闪烁不定的眼睛,苦口婆心道,“我们退一万步讲,就算泰禾行将来成为首行,然而,夷商不再需要茶叶,我们图谋首行有何意义?知寅,你必须立即制止杨汤姆,他若一意孤行,我们弥补他的损失。”

“这?”严知寅仿佛掉进冰窟,浑身彻骨之寒。

严济舟大义凛然道:“不就是几百银元吗?你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我们严氏家族,不能做十三行和大清国的千古罪人!”

无独有偶,加尔各答东方贸易部总裁文森爵士,也反对这宗交易。

麦克第二天便赶去澳门,与前来视察的文森爵士会面。乾隆九年的地球仪案,乾隆下令将东印度公司大班文森驱逐出境,永世不能来中国。澳门是中国的化外区域,被驱逐出境的传教士,事实上都可以长期在澳门居住。因此,文森来中国视察,所能去的地方只有澳门。

在英国驻澳领事馆,文森听了麦克的汇报,立即表态停止窃取茶叶种苗的行动。

麦克非常不解:“为什么?我马上要成功了。”

“你不知道加尔各答发生了什么事?前年你送去的两百粒茶种,只长出了四十五棵幼苗,当然,这是假茶种长出树苗。”

“会不会没发芽?”

文森在中国红茶里添加新鲜牛奶,用匙子慢慢地搅动,“确实找到没发芽的种籽,于是都相信是种籽没发芽。前不久,我们收到一封法属马达加斯加庄园主的信,他怀疑英国东印度公司高价出售冒牌的中国茶种。”

麦克莫名惊诧:“会是谁干的?”

“值得怀疑的人太多,牵涉面太广。英法葡三国都在印度建有商站,帝国公司控制下的加尔各答是相对开放的港口,各种名样的人都有。这件事给我们敲响警钟,以后我们即使能够大面积种植茶树,茶种茶苗流失的情况防不胜防。与其这样,还不如就让中国茶呆在封闭的中国。”

“文森先生,我觉得您太保守、太谨慎。”

“我对现状非常满意,帝国公司是世界茶叶市场的绝对霸主。”

“绝对霸主是中国,任何国家都得有求于中国。”

“不,中国只是扮演一个作茧自缚的供货商角色,他们并没有真正介入世界茶叶贸易,左右世界茶贸易的是我们,享有巨大好处的还是我们。”

“假如我的方案可行呢?我们获得真正的茶种茶苗,在印度大面积种植成功,破解了制茶机密,当然,我们得派军警去守卫我们的茶园,杜绝茶种茶苗和制茶技术的流失,我们就不必依赖中国茶了。”

“你能保证法国和荷兰商人不向中国告密吗?中国肯定会采取报复性的措施,断绝与英国贸易。这个后果太严重了,中国是个巨大的市场。”

麦克哑口无言。文森总裁的话,其实就是窃取茶叶种苗前麦克的观点,是皮尔一意孤行把麦克卷了进来。麦克表示完全赞同商站总部的决策,放弃窃取中国茶叶种苗的计划。

凯瑟琳做了一席丰盛的晚餐,为文森爵士接风。留守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应邀出席晚宴。觥筹交错,气氛轻松愉悦,凯瑟琳弹起家乡的牧羊曲,把晚宴推向高潮。这时,印度女仆前来禀报,一位广州行商和一位澳门华籍教士求见。麦克猜想是严知寅和杨汤姆,立即安排在领事馆会客厅见面。

麦克打定主意毁约,懒洋洋地指着沙发叫客人坐。他没有叫仆人上茶,不冷不热问道:“二位有什么事?”严知寅把身体挺得笔直,庄严说道:“为了维护天朝的利益,我们郑重宣布,与你的两份协议作废。”严知寅说着把一袋大洋放到麦克面前,接着从衣袖中取出保证将泰禾行列为东印度公司首席客户的契约。

严知寅的表态,正中麦克下怀。麦克在心里偷着乐,竭力表露出惋惜的样子,他叹惜道:“既然你们毁约,我只好收回定金了。”麦克大致数了数墨西哥鹰银,取出与严知寅签订的契约,将两份契约放蜡烛上点燃焚烧。

杨汤姆的表情非常沮丧。来之前,他同严知寅狠狠吵了一架,他畏惧严家的势力,不得不作出妥协,眼看已经到手的大洋倒赔给麦克,杨汤姆难过得宛若刀绞。麦克冷眼看了看杨汤姆:“汤姆,我们只是口头协议,现在我口头宣布:帝国公司接受你单方面中止协议的请求。”

“麦太班,您真不需要茶种茶苗了?”杨汤姆对麦克这么轻易接受严知寅毁约大惑不解。麦克用鄙夷的口气道:“支那人出尔反尔,我信不过你们。对不起,晚宴还没结束,我必须过去应酬。”

一波甫落,一波又起。据一艘到港的丹麦船提供的情报,皮尔的海龟号从黄埔港返航后,并没有进入南中国海,而是在珠江口葛森菲尔德岛滞留。凯尔闻讯后匆匆赶到澳门,向麦克汇报。

按原定计划,杨汤姆弄到茶叶种苗,也是在这座以英国探险家名字命名的岛屿交接。现在皮尔将海龟号锚定在葛森菲尔德岛,难道他想再次冒险获取茶种茶苗?这座伶仃洋的岛屿是他预约的接货海域?

皮尔把船锚定在葛森菲尔德岛水域,守株待兔,终于截获一艘离群漂泊的中国渔船。皮尔同当家的中国渔夫做交易,去福建购买茶叶树苗,运回到伶仃洋,将会得到丰厚的报酬。

中国渔夫拒绝交易,皮尔恼羞成怒,令水手将中国渔夫绑在舱厅的柱子上。中国渔夫破口大骂,皮尔扬着皮鞭威胁道:“你不干也得干,你的老婆孩子在我们手中。只要你弄来茶叶树苗,我们就释放他们。”

皮尔将渔妇渔仔扣为人质,给渔夫两百大洋,命令他两个月内弄来茶叶树苗。倘若等不来茶叶树苗,他就要杀死渔妇渔仔。

皮尔目送中国渔夫驾船远去,接下来是焦灼、寂寞的等待。皮尔没等来中国渔夫,等来了一艘葡萄牙快船。

东方贸易部总裁文森爵士在麦克米伦的陪同下,登上海龟号。文森愤怒地甩皮尔一耳光,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不知你闯了多大的祸?中国人是不可冒犯的,他们背后是强大的清帝国!”

捣鼓了两年多的窃取茶叶种苗计划告一段落。

二十年后,英国特使马戛然尔尼以向中国皇帝祝寿的名义,率领庞大的使团前往热河。乾隆皇帝驳回英国“贡使”扩大英中两国外交外贸的所有要求,马戛然尔尼使团灰溜溜地在中国官员的护送下返回广州。使团成员看清了古老强盛帝国的衰落景象,他们的另一个收获,是在南方的旅途中,盗走了八棵茶苗。马戛然尔尼如获至宝,派专人送往加尔各答。然而,垄断对华贸易的东印度公司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十九世纪中叶,英国植物学家福均数次深入中国南方,偷偷将优质茶苗和制茶技工输出,中国茶在印度大面积种植,最终给中国茶叶外销带来巨大灾难。到二十世纪,印度仍是全球最大的茶叶输出国。

此乃后话。其时,广东来了一位富有远见卓识的布政使,他野心勃勃的富省计划,其中一项就是改变广东不产茶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