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残阳如血 第五十一回 署督昏庸小人得志 鸡飞狗跳谈夷色变
官兵查抄夷物,广州城鸡飞狗跳,广州没人敢用西洋物品,十三行进口的洋货无人问津;潘振承为阻止官兵查抄十三行,与福勒发生激烈的冲突,被福大人罢免行首;孔义夫小人得志,巴不得潘振承的洋行生意完蛋,馨叶“怂恿”潘振承以狠治狠;彩珠和茶花联手栽赃,臬司在孔府查抄到夷物,不容分说把署广东观风整俗使“孔大人”打进大牢……
小人得志
孔义夫做梦也没想到,他的条陈立即受到署督福大人的褒奖,福督任命他暂任广东观风整俗使。观风整俗使不是常设官,因时因事设置。雍正年,南方行省大都有观风整俗使,他们都是官阶不低的朝廷命官。福勒勉励孔义夫不负督命,大言不惭承诺保荐孔义夫升官晋级。孔义夫感激涕零:“奴才愿为督台走犬,肝脑涂地报答督台大人垂幸之恩。保证三日之内,广州街头见不到一件伤风败俗的夷物。”
是日辰时,广州八旗各派出六十名旗兵赶到总督衙门候命。
八旗享受粮饷制,粮饷时有增减,一般马甲年饷三十六两,岁米二十三石(马甲需自养战马);步甲年饷十八两,岁米十二石。不是每个旗籍成年男丁都能当上兵,入关前,成丁全部当兵;清初四丁抽一;后来旗人口齿日繁,改为八丁抽一。没有当上兵的成丁成为余丁,余丁不享受粮饷,又不能为农、为工、为商,只能靠旗地收入和当兵兄弟的粮饷度日。旗地是一项确保旗人生计的财产,清初八旗侵入中原久驻,旗人计丁赐地(均为强圈汉民之地),每丁三十亩,相当于汉人的小地主。旗人不事耕种,后代多出游手好闲、追求享乐之徒。旗律规定旗地不可买卖,但典地风行,到乾隆朝,旗地所剩无几,基本上重新归于汉民手中。乾隆二十年,由京畿抽调来广州驻扎的满八旗,除了享受加半的粮饷,就不再有别的收入。圈地早在康熙二十四年下令禁止,他们不可能在广东跑马圈地。到乾隆三十二年,原有的一千五百名八旗官兵裁减到千余名。而八旗成丁增多,兵额有限,平均一个旗兵得养十二口人,早已沦落为贫民。
旗勇听说查抄夷物,就像虎狼听到山羊叫,争着要参加查抄行动。如今,这些平日耀武扬威、盛气凌人的八旗爷,暂归孔义夫节制,听从孔义夫调遣。孔义夫受宠若惊,但他很快挺过神来,排夷是他多年的夙愿,他油然升出神圣感。孔义夫习惯性地抹了抹尖腮,镇定自若向佐领们发布俗使令:“正黄旗、镶黄旗去内城南海县;正白旗、镶白旗包揽内城番禺县;正红旗、镶红旗分别负责外城和翼城;正蓝旗、镶蓝旗分别去西关和东关。不论店铺或行人,凡伤风败俗之夷物一律收缴;所有赃物统一交到总督衙门。”
八旗官兵莫不士气高涨,得令后火速赶赴指点的区域,雷厉风行开展清缴查抄行动。
一队旗兵闯进正南街的洋镜铺,“哗啦”一声响,一面刚镀好水银的玻璃镜片砸个粉碎。店主彭老板惊叫道:“砸不得!砸不得!”孔义夫迈进店铺,理直气壮道:“玻璃乃鬼佬所造,制镜乃鬼佬妖术!”说罢,风风火火赶到其他地方巡视。
嵌套在镜框里的洋镜全部收缴,平板玻璃及散块的镜片全部给砸掉。彭老板带伙计劝阻,被旗兵打倒在地,彭老板躺地上号啕大哭:“作孽啊,我的生意完了!”
听到洋镜铺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隔壁专门经营西洋脂粉唇膏和香胰子的杨老板,急忙带伙计上铺门。“砰”的一声巨响,铺门应声倒下,旗兵凶神恶煞闯进来,二话没说,把店里的洋货一扫而光。
广州街头鸡飞狗跳,妇女手上的洋伞、八音盒被收缴,她们头顶的西洋发套,甚至脚上的西洋鞋都给脱下来。街头不时可以看到披发跣足的妇人,有的行色匆匆赶快逃回家,有的躺地上打滚哭哭啼啼,有的光着白嫩的秀脚叫骂。
趋赶西洋时髦的男人也倒了大霉,易经通的西洋呢帽、文明棍、西式衬衣、西洋皮鞋全给收缴,最后脱得只剩下短裤衩。易经通无颜见人,干脆到街边的大牌档抓了一把炉灰抹在脸上,逃回家去。
南海番禺知县派衙差去制止,被旗兵打得头破血流,落荒而逃。知县不约而同来到知府衙门,知府李天培不敢得罪国舅爷福勒,立即带二知县前去按察使衙门。
按察使雷之俭,半年前还是知府衙门正堂。是日巳牌时分,他从高华里的臬狱办事出来,发现民众像遭遇土匪般慌乱奔跳。一家果栏仅出售了吕宋槟榔,所有的水果被洗劫一空,旗兵或把水果搬走,或坐在果栏里狼吞虎咽。离去时,竟放火把果栏烧掉。路过秉正街,见一个小个子旗兵抱着一架大钟,满头大汗兴冲冲跑。数个旗兵把澡堂里的沙发往外面搬,横在街头,挡住雷之俭的官轿。
雷之俭下轿上前询问,一个旗兵说是奉督命,一个旗兵说奉钦命。雷之俭再问,一个大耳刮子就甩过来。雷之俭捂着嘴巴,赶紧绕道回府。臬司衙门前停了三架官轿,知府知县站在轿边,不知是上轿还是落轿。雷之俭是前任广州知府,李天培怨气满腹叫道:“雷前辈,旗兵趁火打劫,臬司管还是不管?”
雷之俭一肚的火气没处消,指着红胖的半边脸:“管,如何管?臬司管得了刁民,管不了蛮兵。这就是本司管事的下场。”
布政使是广东地方官的二当家,除了巡抚,就是布政使官阶最大,权力也最大。于是,四顶官轿在乱糟糟的街巷穿行,前往藩司衙门。
布政使张轼衍三十年前任番禺知县,曾经接办过孔义夫的诉状。潘振承携私塾业师之女区彩珠乘坐西洋船私奔吕宋。张轼衍领教过孔义夫的乖戾偏执,如今孔义夫小人得志,大权在握,还不知会闹出多大的荒唐事。张轼衍跑到大街察看,店铺民宅慌慌张张关门闭户。百家布庄仅因为幌子上写有“西洋呢绒”,被旗兵砸开铺门,旗兵把劝阻的老板伙计捆绑住,将呢绒布匹一捆一捆往外搬,扛起就走。张轼衍正想叫手下人追过去询问,听到雷之俭打雷般的叫喊声:“老张!老张!”
张轼衍回头看,见是臬司等几个地方官。张轼衍道:“列位来了正好,百家布庄遭劫,我们一道去制止。”张轼衍等赶去时,百家布庄已被洗劫一空,满地狼藉。老板站街头戳着远去的旗兵破口大骂“强盗”、“兵痞”。
民众把张轼衍等官员围住,愤怒地控诉八旗的罪孽,要求父母官制止八旗打劫,追回他们的财物。张轼衍焦灼惊惶道:“一定一定,本官和臬司知府知县,这就带三班衙役去制止。”
好不容易脱身,雷之俭指着自己红肿的脸问道:“张藩司,你真的要带人去制止?八旗兵如狼似虎,身后有福督爷做他们后台,地方官招惹不起。”
张轼衍急得火烧眉毛:“我们去提督衙门。李制宪去西南戍边前,把广东的军务交给提督主持。”
提督常贵安昨晚就得到八旗配合署督行动的消息。八旗不事劳作,兵额有限,靠粮饷制只能勉强维持温饱。常贵安心想,请八旗协助清缴夷物,好比请盗守财。闹出了事情,少不了要提督出面处理。然而,八旗的祖先追随太祖太宗打天下,后代居功恃傲,哪会把汉人出身的提督放眼里。天蒙蒙亮,常贵安带上一队亲兵,策马驰往千里之外的潮州镇。常贵安去潮州有一个充足的借口,大前天潮州镇总兵罗浩庭急报与福建绿营发生摩擦。这种事几乎年年都会发生,常贵安懒得理会,当下,非得亲自前往处理不可。
张轼衍、雷之俭等官员到提督衙门赴了个空,骂咧咧地说常贵安是个老狐狸。接着,他们前去左副都统署,又吃了闭门羹。戈什哈说他们的主子病了。明摆着是装病。
张轼衍等不约而同想到粤海关。查抄夷物直接伤害朝贡贸易,这种事海关监督一定得管。
内务府郎中李文照年前突然好运临头,加户部侍郎衔出任粤海关监督,连升四级穿上从二品锦鸡官袍。最初,内务府总管英廉上报两个粤海关监督人选,一个是李文照,还有一个是山海关监督图明阿。奏事处主事太监督高云从将这个机密透露给李文照,李文照立即去走军机大臣的后门,如愿以偿做上大清第一榷关监督。李文照投桃报李,将高云从的几个亲戚安插到粤海关做税吏。李文照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半年后,高云从数次泄露官员任免的事情被揭发,乾隆异常震怒,牵涉此案的大学士于敏中、军机大臣舒赫德、兵部尚书蔡新、内务府总管英廉、左都御史观保、侍郎蒋赐棨等高官,或受到严厉申斥,或革职处分。主犯高云从则被送上断头台。高云从案越查,涉案的官员越多,好些个外官被革职押解京师候审。李文照惶惶不可终日,情知厄运迟早会降临到他头上。
藩司、臬司、知府、知县造访,李文照一句话把他们顶到南墙:“海关只管税务,夷务归地方管。”
张轼衍道:“李关正,照这般胡闹下去,今天查抄夷物,明天就会排夷。朝贡贸易垮了,你上哪去征税?”
雷之俭道:“海关不止是只管税务吧?夷商出入城门的关引就归海关发放。前些时,有个夷商到食舫喝酒,亥时回十三行,你罚这个夷商三年内不得出外饮酒,保商黎南生罚银一百两。”
李文照长叹一口气道:“海关节制不了八旗,列位也节制不了八旗,没了辙才往海关跑。不过,本关教你们一招,向万岁上折子,奏报实情,请皇上制止福大人排夷。”
张轼衍追问道:“怂恿我们上折子,你就隔岸观火?”
李文照讷讷道:“哪能呢?本关奉钦命赴任前觐见皇上,皇上嘱咐不可与地方官打得火热。列位上列位的折子,本关也拟折六百里加急飞递京师。”
张轼衍等官员辞别出来,进了海关码头的茶铺。张轼衍略知高云从案,虽不知李文照升任粤海关监督得过高云从的关照,但知道李文照关照过高云从的亲戚,这几个亲戚前些时还在粤海关油水丰厚的关口,半个月前突然辞职走人了。张轼衍道:“李文照现今是泥菩萨,他绝不会上折子状告福勒。他唆使我们奏报朝廷,是想转移皇上的视线,希望皇上专注广东的事情,淡忘掉高云从案。”
雷之俭道:“他做缩头乌龟,我们万不可做出头鸟。就算我们能告倒了福勒,却告不倒盘根错节的瓜尔佳氏家族,何况福勒是皇上的外戚。连提督都躲到千里外的潮州,我们没处躲,只能做睁眼瞎子。到时候,了不起受失察的处分。同瓜尔佳氏结怨,还不知会招惹什么横祸。”
“算不得失察吧?我亲耳听一个旗兵诈诈唬唬说是奉万岁爷的圣旨。”张轼衍意味深长道。
李天培心领神会道:“卑职听一个名叫那图的催领亲口说,福大人奉钦命,他们奉督令。”
却说此时的十三行,乱得不能再乱了。
前布政使李湖雄心勃勃提出富省方略,潘振承早就有心做来样加工瓷器的业务。有李湖支持,潘振承很快办妥开办瓷厂的手续,还把蔡逢源拉了进来,六四合股。门面开在十三行街,作坊在河南龙溪左岸,便于瓷胎瓷器运输。瓷胎购自景德镇,掌墨的画师和窑师均请自景德镇,一般的瓷工来自佛山石湾。潘振承没料到头一年就如此火暴,作坊忙不过来,潘振承和蔡逢源赶去石湾,招聘描花、码坯、装窑、烧窑的瓷工。
潘振承昨天启程去石湾,拜托严济舟署理行首。严济舟其实不希望潘振承这个时候离开,他对福勒行将采取行动有预感,但他没料到是以这种形式发生。
孔义夫写的条陈由梁生先给严济舟过目,严济舟当然不赞同排夷,但他非常欣赏孔义夫戟指怒骂潘振承,孔义夫在条陈中把潘振承描绘成十恶不赦的通夷卖国贼。严济舟猜想,福勒见了条陈后会勃然大怒,首先要惩罚的便是潘振承。不料,福勒放过了“通夷魁首”潘振承,存心跟夷物过不去,在广州掀起声势浩大的查抄清缴夷物行动。
查缴夷物,立即在十三行引发强烈反应。正在同外商洽谈进购洋货的行商,立即中止谈判;已经签订了进购洋货的行商,停止洋货入库。外商纷纷予以报复,宣布停止购买中国商品,即使是很难出口的湖丝他们也不要。
外洋贸易戛然中止。行商不约而同聚集在十三行会所,要署理行首拿主意。
严济舟心焦如焚道:“孔义夫是条疯狗,福大人怎么会重用这样的人做观风整俗使?照这样下去,外洋贸易非死不可。列位同仁,十三行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们要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陈寿年道:“严前辈,你光说大话,究竟该如何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呀?”
“各行组织家丁归会所统一节制,保护行馆和货栈。”严济舟停顿稍瞬,叫道,“章添官,你立即去关闸,请赵关总加强关闸的护卫,人手不够,请西关汛增援,每人发便士小洋一枚,由会所支付。”
“抗议!抗议官兵的野蛮行为!抗议官府的错误决定!”
随着此起彼落,汉话与夷话交错的叫喊声,东印度公司大班费兹率领一大帮外商怒气冲冲,大呼小叫闯了进来。
严济舟起身迎接,站公堂中央大声道:“费兹,本首商支持你们的抗议!”
皮尔狞笑道:“哦,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严济舟道:“查抄洋货,直接损害十三行全体中外商人的利益,我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难友。列位洋大班,你们自找空位坐下,我们一道商量应对之策。”
费兹挥动着细长的手臂叫道:“我们联名写抗议书,递交给总督府。”
严济舟听完英国通译斯宾塞的传译,苦笑道:“费大班还不知内情吧?查抄洋货,就是总督的主意,不过不是李总督,是福总督,这事是福总督一手下令督办的,官兵只是执行命令而已。”
费兹听了斯宾塞的话,一头的雾水:“巡抚大人呢?还有户部,户部大人应该管这种事情。总督没收洋货,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
严济舟正言肃色道:“很多事说不清楚,我们还是谈应对之策吧。潘行首不在,本商行使署理权独断:一,立即派各洋行雇员去内城外城的洋货店,叫店主转移洋货;二,派人火速上石湾急报主事商潘启官;三,请求绿营增援十三行守关行丁,防止八旗兵闯入十三行。”
斯宾塞费了好大劲,才把严济舟的话译出。费兹边听边点头,瞪着灰黄色的眼睛沉思良久,用英语叫道:“我增加一条,叫黄埔各商船的水手带火枪赶来十三行,保卫我们库存的洋货不被官兵抢劫。”
“不行!”严济舟不等听完翻译断然叫道,“你们这样做会成为福总督排夷的口实。你们老老实实呆在夷馆,我们是你们的保商,有责任保护你们!”
日薄西天下了一场骤雨,天空转瞬晴朗,霞云红得像要淌血。严济舟独坐在空荡荡的公堂,看着天井口那方天空渐渐由红转为褐色,然后像宣纸上的墨团缓缓地洇散。事情的发展不像预想的那样,既然如此,只能往好的方面设想。福勒暂时放过潘振承,但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初二……
严知寅从黄埔办事回来,看到父亲像一尊石像伴着孤灯沉思。严济舟抬头看一脸喜色的儿子:“你已经知道广州出了大事?”
严知寅喜滋滋道:“老爸神机妙算,孔义夫的条陈果然惊天地,泣鬼神。”
严济舟想臭骂儿子一通,事情闹成这样还有什么值得庆贺的?然而,骂儿子等于骂了自己,绞尽脑汁唆使孔义夫重写条陈,他是罪魁祸首。严济舟淡淡地笑了笑:“做事要顺势而为,否则徒劳无功。同样的条陈,如果落到李侍尧、李湖这样的督抚手中,没治他的罪算便宜了他。福勒这样的糊涂官,贪功心切,他见到这份条陈,好比瞌睡遇到枕头。”
“孔义夫最恨的是潘振承,福署督如此重用孔义夫,他向福大人进言,督老爷还不摘去潘振承的顶子。”
“也许他不会这样做,孔义夫把潘振承的生意整垮了,就达到了泄愤的目的。”
“潘振承还是行首?”
“他做不成,他回到广州,当务之急就是制止查抄洋货,这必然要与孔义夫发生冲突,孔义夫执行的是督令,潘振承就是与署督对着干,太岁头顶动土,福勒会饶过他?”
严知寅兴奋地笑道:“老爸将重登十三行掌门宝座。泰禾行将重振雄风,成为十三行首行!”
严济舟郁闷地叹气,雪白的寿眉拧成一团,声音像秋风中的树叶颤栗着:“知寅,你想过没有?我们这一招是双刃剑,一剑削掉潘振承的顶子,一剑削弱了十三行的生意。查抄洋货,只要延续两个月,今年的外洋贸易全完了,包括我们泰禾行在内的所有洋行,皆损失惨重。”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们只能先取一项,当然是最迫切的一项。”
严济舟深思良久,说道:“我若重掌十三行,头等大事就是遏止查抄洋货,说服福大人收回成命。他不会不听我的,我会拿维护朝贡贸易的录副给他看。”
“老爸,忙了一天,我们该回家了。”
“不,我要在会所守护。”
“主事商是潘振承,老爸只不过署理几天。”
“署理一天我也要恪尽职守。冤家对头归冤家对头,现在大难当前,个人的恩怨要搁置一边,这是十三行近百年来的传统。潘振承不在广州,老爸该如何做,你应该明白。”
严知寅瞠目看着父亲,闹不清父亲是由衷之言,还是做样子给十三行的同仁看。严济舟疼爱地抚着儿子的肩膀:“知寅,你累了一天,早点回去歇吧。”
严知寅没直接回西关的严府,他叫了一架滑竿进城。广州天热,若是往常,太阳下山后街市才渐渐热闹起来。眼前市面萧条,除了小摊小档,大部分的店铺都关了门,行人稀少,死气沉沉。严知寅发现一个怪现象,食档里的客人,差不多都是八旗兵,桌面摆有查缴的战利品,小圆镜、八音盒等等。居然还有一桌旗兵把大洋摊在桌上数,难道番银也算夷物?严知寅猛想起自己身上有块怀表,急忙离开旗兵扎堆的食档。
严知寅逛了几条街,猛地跟孔义夫相遇。孔义夫摇身一变成了观风整俗使大人,立即换了四人抬官轿。官轿没挂帷幔,轿柱上的小灯笼照着孔义夫得意忘形的嘴脸。官轿走过,行人朝他身后啐痰,一个妇人跳起脚骂孔义夫不得好死。
官轿拐进了黄黎巷,门楣上的匾额换上“俗使府”三个大字。孔义夫落轿后,站着凝神眺望匾额,不禁热泪盈眶。
进了客厅,筱香娇甜甜嗲嗲地迎上前:“官人。”筱香娇刚洗过澡,挟着一股奇香替孔义夫取下顶戴,脱去官袍,扶着孔义夫坐躺椅上。筱香娇拿湿毛巾替孔义夫揩汗擦脸,然后取出鼻烟壶,撮了一坨烟丝塞进孔义夫鼻孔。孔义夫闭目吸味,猛地打了个响鼻:“痛快,痛快!”
“官人今天的心情特别好。”筱香娇百般温柔地说道。
“查抄夷货,荡涤夷风,昔日蒙受的奇耻大辱,如疾风驱散,本官扬眉吐气,春风得意!”孔义夫得意洋洋叙述福大人如何器重他,他节制广州八旗查抄夷物,风头大出,“福勒打了包票,我干好了,他要保荐我正式出任观风整俗使,我将是名正言顺的朝廷命官。”
茶花站客厅一角倾听,忧心如焚道:“查抄夷货,会坏了我干爹的生意吗?”
“他活该!”孔义夫鲤鱼打挺从躺椅上站起来。
“他是你的恩公。”
“恩公?”孔义夫冷笑道,“夺我家妻,害我鳏居;视我乞丐,辱我人格。”
“你中举人,你在官府的差事,都是干爹干娘帮你谋的。”
孔义夫愣了一愣,煞白的脸骤然红成乌紫色,他晃着枯瘦的胳膊叫道:“小小书胥,屈我雄才!”
茶花跺着脚气愤地叫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
罢免行首
雄鸡啼晓,东方微曦,严府笼罩着轻纱般的薄雾,严济舟像游魂似在园子里绕圈子,花白的发辫给雾气浸得湿漉漉的。他眼睛布满血丝,眼睑灰青,眼袋往下坠。凌晨时,他从噩梦中赫然惊醒,便悄悄来到园子里散步,排遣心中的惶惑和忧闷。
天大亮,严知寅在家园的小佛堂找到父亲。一夜功夫,父亲衰老了许多,平滑的面额显出一道道皱褶,面色灰暗,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父亲颤巍巍地把一束香插进铜炉,香烟缭绕,烛光烁烁,映照着一尊三尺高的佛陀坐像。“老爸,昨晚拜过佛,一大早又要拜?”严知寅看着父亲忧郁的神色问道。
严济舟神色黯然,语气惴惴道:“我心里不踏实,十三行是行商的生存之本。我是个做过首商的老行商,对十三行寄托了太多的梦想。可它正在滑向灭顶之灾,老爸最怕成为十三行的千古罪人。”
“没人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就是孔义夫也蒙在鼓里。”
“不,天会知道的。”严济舟痛苦悔恨地摇着头,眼窝里蓄满忏悔的泪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可是,我们为了家族的千秋大业,又不得不这样做。”严济舟擦干泪水,吃力地跪在蒲团上,庄严肃穆地面对佛像发誓:“佛祖在上,弟子严济舟慈悲为怀,宅心仁厚,无意损害十三行利益,伤及同仁。然而,冤有头债有主,是奸必铲,除恶务尽,替天行道,非泄私恨。弟子若夙愿以偿,将再造十三行辉煌,百倍弥补同仁损失,做一名一心为公的掌门人。若违背诺言,将坠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严济舟伏地拜了三拜,慢慢地爬起身,吩咐道:“知寅,你同巢管家去买九笼弱善的小牲灵,上白云山的绿涧谷放生。”
严知寅疑惑道:“绿涧谷没有住户和行人,我们放生没人知道。上白云山能仁寺山门外放生,和尚香客都看得到。”
严济舟失望道:“知寅,你怎么还不明白老爸的心事?”
却说潘振承和蔡逢源在佛山石湾办事,晚上住在客栈。伍国莹半夜赶到客栈,潘振承和蔡逢源闻讯后莫名惊骇,福勒竟如此昏庸,重用孔义夫做观风整俗使。潘振承曾听李侍尧说过孔义夫的排夷条陈,那是好些年前的事情,条陈被李侍尧驳回,撕得粉碎退回给孔义夫。难道孔义夫又上了条陈?要不福勒听说过这回事,找孔义夫来求证?
潘振承寻思片刻不得其解,问起严济舟署理行首作了哪些安排,伍国莹一一道出。潘振承想,眼下最有可能制止查抄夷物的人,大概只有李侍尧和李湖。李侍尧在云桂边境,山高路远。李湖受罚到四川协办军需,他接到出任广东巡抚的上谕,肯定会尽早上路。潘振承预测李湖的行程,乘船出川,然后由湖南下广东。潘振承叫小二取来笔墨,伏案写了一页急信,三言两语禀陈广州发生的大事。潘振承把信封好,交给伍国莹:“国莹,有劳你再跑一趟,你骑骡子沿着湘粤官道一直朝北赶,每逢驿站打听李抚台的行踪。”
次日未牌时分,潘振承和蔡逢源风尘仆仆赶回广州。
行商洋商聚集在会所公堂交流讯息,表情焦虑万分。章添裘说有支接新娘的队伍通过文明门,给守城的八旗兵截住,搜查嫁妆里的夷物,洋呢、八音盒、西洋镜、西洋蜡烛台、香胰子等全给旗爷抢走,还打伤了新郎,新郎躺地上哭喊,新娘在花轿里哭,喜事办得比丧事还凄惨。
黎南生道:“我今天是走过来的,发现街边的商铺全都上了铺门。广州九成商铺不经营洋货,旗爷才不管那么多,闯进店里就翻架倒柜,名为查抄夷物,实为敲诈勒索。你不包大洋让旗爷走人,损失更惨。更奇的是旗爷闯进第十甫的一家瓷器店,硬说店老板曾经跟夷商做过瓷器生意,是通夷,吆七喝八扬言要把老板带走,不肯走他们就要砸店。老板只有破财消灾,送走瘟神后,昨夜里把店的瓷器全部清空,今早晨挂出转让铺面的告示。”
费兹叫道:“严济官,你必须拿出果断措施!要不,鞑靼兵会闯进十三行来!”
严济舟急得抓耳挠腮:“老夫该想的办法全使上了,西关汛千总怕八旗爷,守关的仍是那些个人。”
会所外行丁大叫:“十三行首商潘启官到!”
潘振承、蔡逢源大汗淋淋进了公堂,严济舟激动道:“启官,总算把你盼来啦!”
潘振承感激道:“这两天多亏了济官竭力支撑!”
严济舟干笑道:“应该的,应该的,你把十三行交我暂署,尽心尽职是我的本分。启官快拿主意,你不来我一筹莫展。”
潘振承站在公堂中央,“本商已经知道广州发生的劫难。事发突然,牵扯到署督和八旗,而藩司臬司等地方官保持沉默,海关不闻不问。本商惟有急禀李抚台,信已交给伍国莹,伍国莹沿粤湘官道去迎李抚台。李抚台何时能来广州,谁也没法预测。我们不能做指望,只能自己保护自己。列位同仁及洋大班,请各抒己见,共同商讨对策。”
赵关总急如星火跑进来:“孔义夫那条疯狗来了,说要召见行商,暂时被标下拦在关闸外。”
潘振承道:“列位洋大班,请你们回避。”
费兹带众外商急忙退出会所,潘振承道:“列位同仁,我们更衣吧。”
约一炷香功夫,头戴镂花金顶,身穿黄鹂补服的孔义夫,在四个衙役的簇拥下大摇大摆进了十三行会所。一个衙役尖声叫道:“广东观风整俗使孔大人驾到!”孔义夫跨过门槛,不由地一愣。眼前站着两排行商,为首的三个行商潘振承、严济舟、蔡逢源均是四品顶戴补服,其他的行商全都在七品以上,品秩远远高于未入流的孔义夫。孔义夫深凹的眼仁闪过一丝怯懦,色厉内荏提高嗓门叫道:“本俗使奉福勒大人督令,清缴十三行夷货夷物,请众商配合,不得违抗!”
严济舟大声叱喝:“朝廷命官、正四品道台潘启官在上,还不下跪叩拜!”孔义夫呆愣着,赵石大步跨前,像抓小鸡似的捏着孔义夫后颈,脚一绊,把孔义夫按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
孔义夫站起来,瘦刮刮的脸颊灰青泛紫,他嘴唇哆嗦着:“反了,反了,潘振承,你们等着!”孔义夫带四个衙役急遑遑逃出会所。石如顺惴惴道:“启官,他准是去搬救兵去了,没准福署督会带八旗兵来。”
潘振承思忖稍瞬,镇定说道:“赵关总请回关闸,若是福署督带官兵来,你打开关闸让他们进来。列位同仁回各自的行馆,把货栈的钥匙带来。”
众商莫名诧异,窃窃私语,潘振承大声道:“都快去啊!”
申牌时分,陆续有八旗官兵从西大门和太平门涌出,将十三行围得水泄不通。十三行号称天子南库,洋货多,洋银多,是广州人眼里的金山银海。八旗官兵摩拳擦掌,只等福署督一声号令便冲进来查抄清缴洋货。关闸外面还聚了数千民人,大都是看热闹的,亦有人准备浑水摸鱼。
福勒的仪仗浩浩荡荡出了油栏门,朝十三行东关闸迤逦而来。四块大仪牌,各写“肃静”、“回避”、“总督”、“巡抚”;八面正白旗用一丈八尺高的旗杆撑着,迎风猎猎飘扬。福勒坐在八人抬凉轿上,前后各十八名跟班,左右两侧分别走着应十金和孔义夫。
仪仗来到东关闸,闸门边站了四个旗佐领,他们急切叫道:“福大人,旗勇何时动手啊?”
福勒道:“等本督先摘那个奸商的顶子,你们立马动手。”
各种坏消息不时传进十三行会所,众行商面面相觑,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潘振承故作泰然自若状,心里却七上八下,汗水印湿了背脊,直往靴子里灌。
公堂外响起孔义夫得意洋洋的叫喊:“两广总督、广东巡抚福勒大人大驾光临!”
潘振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仆役手中接过顶戴戴上。孔义夫和应十金簇拥着凶神恶煞,仍未脱纨绔气的福勒进来。行商站成两列,潘振承领着众商行鞠躬礼:“我等参见署督署抚大人。”
福勒最讨厌别人叫他署督署抚,他轻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答礼。孔义夫和应十金把行首的高靠背雕花红木椅搬到公堂中央,搀扶着福勒坐下。孔义夫急转到红木椅后面,半躬着瘦削的身子给福勒打扇。福勒的目光在行商中溜了一转,最后落在潘振承身上:“潘振承,你是哪个林子的鸟?还四品道员呢!不怕寒碜人,一个花臭钱的捐班奸商。”
潘振承不卑不亢道:“本商的正四品道员衔乃辛巳年皇上所赐。本商是大清首席贸易官、兼理夷务。福署督,这是皇上赏赐本商的御扇。”
福勒阴阳怪气叫道:“哎哟,本王爷好怕哟!哼,一把御扇,本王爷京师府,吃的穿的用的乐的,哪件不是龙恩御赐?”
应十金谄媚道:“奴才的主子福大人,乃当今皇上的舅爷。”
潘振承灰黑的梭子眼冷冷直视福勒,肃然正言道:“即便是皇亲国戚,也得遵循朝纲国法。查抄洋货,只有海关才有权执行,并且是在涉嫌私运的前提下。请福署督收回查抄清缴十三行洋货的成命,下达署督令请关闸外的八旗官兵回营。”
福勒怒发冲冠叫道:“小小商胥,管到国舅爷头上来啦?来人呀,摘去这个狂妄商胥的顶戴!”数个戈什哈应声窜到潘振承跟前,潘振承平静道:“不用署督的戈什哈动手,本商自己会摘。”潘振承取下顶戴交给应十金。
严济舟勾着脑袋,心中狂喜难禁,猛听到福勒问话:“严济舟,何人是严济舟?”严济舟颤了一下,朝前跨了一步,仍然佝偻着腰答道:“老朽是严济舟。”
福勒道:“本督宣布,由严济舟接任十三行商首。”
严济舟抵制着内心的激动,故作犹豫沉默片刻,微微抬起头,不动声色轻声道:“末商遵命。”
福勒指着戈什哈叫道:“你们去东西两个关闸,传本督命令,各佐领率部进十三行清缴货栈夷货。严行首,你带行商配合官兵行动。”
严济舟头脑嗡地一响像要爆炸,他急叫道:“慢!慢!”严济舟跪了下来,嗫嚅道,“末商乞求福制宪收回成命。清缴洋货,事情重大,千万千万得慎重啊!”
福勒厉声叫道:“怎么,你想违抗督命?”
严济舟低下头,浑身战栗道:“末商……末商不敢……”
福勒指着戈什哈:“还不快去传本督的命令!”
潘振承雷霆大吼:“谁敢轻举妄动!”潘振承走到福勒面前,挺直腰板凛然道:“福署督,你不怕掉脑袋,就叫亲兵去传令。日后大祸临头,别怪本商没打招呼!”孔义夫收拢折扇,用折扇柄指着潘振承叫道:“潘振承,你竟敢对抗督命?你不是行首了!连行商都不是!”
潘振承大义凛然:“潘某的身份可以改变,但洋货的名分任何人都不可改变,那都是夷商敬献给皇上的贡品!”潘振承招了招手,行役小山子端出一块托板,潘振承接过托板说道,“这是各洋行货栈的钥匙,你们想清缴万岁爷的贡品,请把钥匙拿去。”潘振承说着哈哈大笑,“福署督拿去呀!不怕摘顶子掉脑袋,赶快下令清缴查抄贡品啊!”
福勒、孔义夫、应十金均愣住。过了一瞬,孔义夫向着潘振承怒目而视,应十金躬着腰凑着福勒耳语。福勒伸手抹了抹汗水:“十金,这鬼天咋这么热?热得爷头昏脑涨,眼冒金星。”
应十金媚笑道:“我的爷,广州的鬼天就是热,广州人一天要冲十多次凉水澡。”应十金说着朝戈什哈招手:“快,扶主子上大门外的凉轿,回府侍候主子冲凉水澡。”
戈什哈扶着福勒朝门外走,孔义夫气急败坏瞪潘振承一眼,跟了出去。一个戈什哈捧着潘振承的顶戴站着,应十金接过顶戴,朝站门边的行役怀里一塞,急匆匆出了会所。
陈寿年蹦了起来,欣喜若狂叫道:“承哥,你神了!几句话挡住了上千虎狼之师!”
严济舟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地缝消失。
以恶治恶
馨叶站在馨园门口,头戴西式太阳帽,身穿缀有西式水波浪花边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缕空白皮鞋。潘振承惊惶道:“你怎么还一身西洋打扮?”
馨叶不以为然道:“八旗兵查抄夷物,还没上河南岸。”
“说不定他们何时就会来河南岸,哎,你也不该站在园子门口呀。”潘振承责备道。
馨叶轻声道:“我等你呀。广州出了这么大的事,国莹准会去佛山传信。我刚出大门,就看到你了。”
“我不是行首了!”潘振承气呼呼道。
“进来说吧。我备好了凉茶凉粥,还有酒菜。”
潘振承随馨叶进了凉亭,拿起酒壶倒酒。馨叶接过酒壶:“先别急着喝酒啊,空腹喝酒伤脾胃。”潘振承凄楚地笑笑,端起茶碗咕噜噜喝光凉茶。馨叶把皮蛋瘦肉粥放潘振承跟前,也给自己盛了一碗,两人喝着粥,听潘振承叙说十三行发生的事。
“这个时候不做行首也罢。”馨叶轻柔地说道,拿酒壶倒酒,“你阻止福勒清缴十三行的洋货,而行首严济舟碌碌无为,你还是众行商心目中的首领。”馨叶笑吟吟举起酒杯,“来,为十三行化险为夷干杯。”
潘振承勉强举杯同馨叶相碰,轻抿一口酒,放下酒杯,愁眉不展。
馨叶的丹凤眼顿时烟笼雾罩,郁郁悒悒道:“其实我的心情和承哥一样难过。眼下十三行仅仅躲过清缴洋货的劫难,更大的劫难,承哥却无能为力,外洋贸易完全停顿,而查抄夷物的荒唐行为仍不知何时终结。”
潘振承苦涩地笑笑:“我的心事逃不过你的眼睛。为了玉成孔义夫有个前程,彩珠和我不知花了多大的心思。现在倒好,养虎遗患,他恩将仇报。”
“你后悔了?你做错一半,做对一半。帮他,他并不领情,还认为你在羞辱他;如不帮他,尤其是彩珠,会愧疚终生。”
“他窝囊大半辈子,难得有施展的机会,可广东的外洋贸易,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吗?”
“挖个陷阱,再烈的虎也没撤。”馨叶明媚的双眼霎时透射出一束幽幽的寒光。
潘振承踌躇道:“我也这么想过,只怕彩珠于心不忍。”
馨叶秀丽的面容挂着冷酷的寒霜,悻悻恨恨道:“以牙还牙,对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就得痛下杀手,不然的话,这条疯狗还不知会闹出什么花样来。”
潘振承先回潘园,彩珠见到夫婿,嘤嘤地啜泣,哽咽道:“我生怕你回不来了。昨晚寿年来过,说孔义夫带领八旗查抄夷物是冲你来的,他要害得你的洋货生意做不下去。”
“不是我们一家的洋货生意做不下去,整个十三行的西洋贸易都完了。”潘振承绘声绘色说起十三行发生的事情,把孔义夫描绘得比魔鬼还狰狞可恶。
“这个天杀的!”慈眉善目的彩珠满脸怒容,咬牙切齿诅咒孔义夫。
天色倏然黑下,晚饭后,潘振承进了书房,呆坐着梳理紊乱的思绪。彩珠指挥下人把客厅的沙发椅、座钟、西洋烛台、西洋画搬走,藏进后院的柴房和地窖。
馨叶来到潘园正堂,跨过高高的门槛,惊诧道:“彩姐姐,你这是?”
“我要把所有西洋物品藏起来。”彩珠拉馨叶坐竹椅上,“你不会不知道广州发生的事吧?馨园的西洋物品更多,也该找个地方藏起来。”
馨叶冷眼峻眉道:“我不想藏,也没地方可藏。孔义夫带人来查抄,让他抄好了。”
彩珠顿生怒容,气愤难遏道:“我一想到查抄夷物,心里就恨死了孔义夫。”
馨叶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想停止查抄夷物,只有在孔义夫身上想办法。”
“不成呀,听振承说福勒下令查抄夷物,是孔义夫上的条陈。指望孔义夫说服福勒收回成命,孔义夫根本不会答应。我太了解他了,孔义夫不只是发泄私愤,他一贯仇恨夷人,讨厌西洋货。茶花和孔义夫结婚那年,我送茶花一面西洋镜,给孔义夫砸个稀巴烂。”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彩珠怔怔看着馨叶,陡然开窍:“他想查抄别人的家,我们就查抄他的家,叫官差出面。”
馨叶微笑道:“彩姐姐果然聪慧过人,这事还得请你的干女茶花配合。”
馨叶离开潘园没多时,茶花带着小贵哭哭啼啼来到潘园。黄黎巷住了一户仿制西洋饰品的商人,闻讯查抄夷物,立即关了铺门,把作坊和店面的仿西洋饰品装箱抬回家。黄昏时,孔义夫竟带一队旗爷上门抄家。把藏家里的仿西洋饰品全部清缴,还打伤了主仆数人。
“孔义夫疯了,同一条巷子的老邻居,他竟下得了手。干娘,我和小贵贵不敢住下去了,出门人家戳脊梁骨骂。”茶花满脸泪水,向彩珠哭诉。
潘振承听到哭声出来,茶花跪潘振承面前哭道:“干爹,你想办法免了孔义夫的差事吧,他做不得官,他做了官会害人,害很多很多的人,害得最苦的是干爹干娘,他当我的面说,他就是要害得干爹你做不了行首,做不成洋货生意。”
彩珠叫女仆招呼小贵吃糖果,把茶花带进厢房,憋了许久才把话道出。彩珠落下羞愧的泪水:“茶花,不是干娘心狠,干娘实在找不到其他办法。就像你适才说的,他害的不止你干爹一人,会害很多很多的人。”茶花偎靠着干娘哭泣,良久,茶花抹了一把眼泪,狠心说道:“为了干娘干爹,我什么都愿做。孔义夫打从娶了那个骚货,从不把我母子俩当人,他就是千刀万剐,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只是担心小贵从此没爹。”
彩珠安慰道:“干爹能保夫子中举,就能留他一条活路。干娘干爹不会害你们一家。”
孔义夫忙到半夜才回家,次日醒来,太阳升到一竿子高。孔义夫匆匆用过早餐,然后往躺椅上一仰,筱香娇侍候他吸鼻烟。吸鼻烟是广州官场的时髦嗜好,孔义夫再忙,每天早晚都要过过烟瘾。
茶花收拾好餐桌,冷冷地站一旁看着孔义夫。
孔义夫痛痛快快打了个响鼻,深凹的眼仁斜睨着茶花:“贱妇,缘何如丧考妣?”
“你再上一个条陈给福总督,请他停止查抄夷物。你不知道街坊如何说你,说你是恩将仇报的小人!”茶花试图作最后的努力,希望孔义夫悬崖勒马。
“恩将仇报?”孔义夫用鼻音冷笑道:“他有恩于本官?笑话,笑话!他戏弄我,嘲笑我,侮辱我,作贱我!幸亏他不能一手遮天,幸亏本官遇到贵人,让本官施展才华,一泄夙怨!现在全广州,不,是全广东,普天下谈夷变色,你干爹的生意彻底完啦!”
“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我干爹?”
“非也,非也!”孔义夫站立起来,手舞足蹈道:“夷风不肃,世风日下;夷物不除,民不聊生;夷人不逐,国将不国。本官为国效力,替天行道。你干爹勾结夷鬼,乃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孔义夫展开双臂大笑,笑声戛然而止——一队衙差气势汹汹冲进俗使府。
臬司雷之俭指着孔义夫厉声叫道:“将通夷墨吏孔义夫拿下!”
皂隶和轿班来接孔大人上观风整俗使衙门,班头蒋发仔见势不妙,急忙跑去总督衙门。
福勒和师爷们坐榕树下喝茶议事,戈什哈带领俗使衙门蒋班头匆匆走来。
“福制宪……大……大事不好……雷臬司带……带官差抓了孔……孔俗使……”蒋发仔跪福勒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禀道。
福勒勃然大怒道:“大胆!小小汉吏,竟敢动督爷的人!”
兵房师爷鲍星魁叫道:“打狗也得看主人。东翁请发话放人,雷之俭敢不放制宪大人的人,就操他祖宗!”
福勒一脸铁青道:“鲍师爷你去,就说本督叫他放人,他胆敢违命,本督操他祖宗八代,还摘他狗娘养的顶子!”
鲍星魁带发仔匆匆离开,转瞬功夫又返回,鲍星魁身后跟着躲了几天没露面的邬老夫子。
福勒站起身:“邬师爷,奏禀皇上的折子拟好了没有?坐坐,这正好空了把藤椅。”
“这是领班师爷鲍先生的宝座,老朽还是站着回话吧。查抄夷物折腾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老朽能照实奏禀吗?”邬之勤满腹牢骚说道,斜睨鲍星魁一眼。
福勒问道:“你怎把鲍师爷和发仔挡回来了?雷之俭这个狗娘养的抓了本督的人。”
邬之勤指着发仔:“东翁还是问问孔义夫手下的班头,雷臬司凭何抓人?”
蒋发仔低着头道:“臬司差役从孔大人府上查抄出夷物,孔大人大喊冤枉。”
炮筒性子的鲍星魁说道:“不才敢肯定孔义夫受了冤枉,他一贯厌恶鄙薄夷物,他府上怎么会私藏夷物?说他借查抄之名私吞夷物,更是无稽之谈。”
“捉奸捉双,拿贼拿赃。臬司从他家查抄出夷物,他长一千张嘴也抵赖不掉。”邬之勤看东翁一眼,转向蒋发仔,“蒋班头请回,你主子的事,福制宪须调查清楚了再作决断。”
应十金附福勒耳旁说悄悄话,福勒频频点头,咳一声,指着蒋发仔道:“蒋发仔你回去。”蒋发仔仍站着,嘴巴一嚅一阖,正欲求情。福勒气汹汹地拍着茶桌斥喝道,“你快走哇!滚走!”两个戈什哈架起蒋发仔往外拖。
胸无城府的鲍星魁闹不清东翁缘何出尔反尔。福勒一脸怒容,鲍星魁不敢质问东翁,把怨气发泄到邬之勤头上:“邬老夫子,你就这样对待东翁倚重的功臣?”
邬之勤像火星落到油锅里,火冒三丈道:“孔义夫是东翁的功臣?哼,他是东翁的罪人!他打着东翁的招牌胡作非为,广州民人怨声载道,人们还把怨气发泄到署督衙门,骂东翁昏庸无道!”邬之勤从桌上拿起茶壶,对着壶嘴喝了几口茶,消消火气。邬之勤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改用平缓的语气道,“当初,讲明了查抄伤风败俗的夷物。事实却如何?不分青红皂白见夷物就缴就抄,到后来竟发展到打家劫舍的地步。鲍师爷,你和孔义夫,一个负责查抄夷物,一个负责收缴夷物入库。老朽问你,你收缴的夷物在哪?”
鲍星魁讷讷道:“我催过八旗的催领,他们说等查抄结束,他们会把夷物送来总督衙门。”
邬之勤追问道:“你相信他们的鬼话?老朽问过街头的民人,他们说八旗兵就像汪洋大盗,行径之恶劣,罪可杀头。不过话要说回来,八旗缘何吃了豹子胆,明火执仗?表面上看有个抛头露面的孔义夫,若要深究,东翁恐怕难逃其咎。”
福勒再昏庸,这点是非还是能明辨,他打了个寒噤,倏地站起来,扯着邬之勤的衫袖:“邬师爷,本督该如何办啊?坐坐,这有个空位,您坐着说。”
邬之勤冷言道:“这是领班师爷的宝座,还是请鲍师爷坐吧。”
福勒肃穆正言道:“本督宣布,邬师爷为督府幕僚领班。”
邬之勤当仁不让坐下,福勒把一杯茶捧到邬之勤面前,邬之勤悠悠地呷了一口茶说道:“眼下,惟有找一个替罪羊为东翁担罪,孔义夫再好不过了。对这种鄙夷小人,该落井下石时,绝不能心慈手软。”
“有理,有理。本督这就去臬司衙门,亲自审讯孔义夫,重重罚他。”
“那倒不必。”邬之勤慢悠悠道,“由雷之俭捏拿孔义夫,他是死是活,于东翁无关。”
“孔义夫咬我咋办?”
“他怎么会咬您?雷之俭审他,审的是他私藏夷人之物,而不是审他查抄夷人之物。他私藏夷人之物,与东翁有何干系?”
却说雷之俭,在与潘振承合谋后,将孔义夫人赃俱获。
雷之俭战战兢兢,生怕福勒闯入臬司衙门,勒令他释放孔义夫,还摘他的顶子。观风整俗使衙门蒋班头垂头丧气来臬司衙门求见雷之俭,雷之俭套他的话,福勒果然坐视不理。雷之俭暗叹潘启官料事如神,立即宣布升堂断案。
雷之俭正衣肃冠坐在公案前,猛拍一声惊堂木:“带人犯!”
随着站班的吆喝声,衙差押着孔义夫进来。孔义夫官服已给剥去,换了一身酱红色的号服,尖脸猴腮,昨天还洋洋得意的神采荡然无存,他抱拳拱了拱手:“雷大人,捉拿本官纯属误会,本官乃署理广东观风整俗使,专办整肃夷风,如何会私藏夷人之物?”
雷之俭斥道:“本官?你还敢自称本官?人赃俱获,你还狡辩?跪下!”
孔义夫跪下哀求:“大人饶命,本官……卑职……不不,罪吏确实冤枉啊!”
“冤枉?本司从你府上查抄出洋烛一打、洋烛台一只、洋鼻烟壶一只、洋布一幅、洋镜一面、洋香水一瓶、洋香胰一块、洋香脂一套。你的两个妻妾均已画押,何冤之有?”雷之俭从公案下提出一只包袱,解开包袱,指着夷物叫道。孔义夫眨巴着深凹的眼仁,说道:“夷物虽从罪吏府中搜出,可夷物并非本官,不不,并非罪吏的。”
“夷物长了腿跑到你府上啦?”
孔义夫寻思着,朝前爬几步:“大人,一定是贱内栽赃陷害。”
“哪个贱内?”
“罪吏的发妻梁茶花。”
“你与梁茶花乃患难夫妻,她会陷害你?”雷之俭说着拍打惊堂木,“带梁茶花。”
茶花和筱香娇都被软禁在臬司衙门的班房,转瞬功夫,茶花哭哭啼啼跟着皂隶进了公堂,不等斥喝便跪下:“民妇梁茶花请大人饶了老公孔义夫,民妇愿替老公受罚。”
“是何人之过,便由何人受罚。”雷之俭指着公案上的夷物问道,“梁茶花,这些个夷物,是何人何时带进孔宅的?”
茶花畏畏缩缩答道:“民妇只知道鼻烟壶的来历。两年前,民妇的儿子小贵拿鼻烟壶到外面玩耍,给弄丢了。民妇心里好害怕,就上十三行散货档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
“十三行散货档买的货,肯定是洋货。”雷之俭抓起惊堂木一拍,“孔义夫,你不是对夷物恨之入骨吗?这该作何解释?”
孔义夫眼仁闪过恐惧惶惑:“罪吏该死,只图舒坦,未曾思量此乃夷狄之物。”
“梁茶花继续答话,这些夷物何时何人带进孔宅的?”
茶花声音颤颤道:“民妇前几天看到堂屋有镀银烛台、七彩蜡烛、西洋花布,民妇心贪,就收藏起来,没问东西是哪来的。民妇罪该万死,望大人重罚。至于其他夷物,民妇见都没见过。”
孔义夫叫道:“大人,冤枉啊!”
“大人,若是民妇老公受了冤枉,民妇愿为老公担下冤枉,所有来历不明的夷物就算是民妇偷来的,与老公毫无干系。”茶花说罢号啕大哭。
孔义夫被茶花这一手弄懵了,急叫道:“大人,她血口喷人!”
雷之俭忍俊不禁:“她血口喷人?笑话,笑话,她愿为你担待全部罪名,她会血口喷人?”雷之俭拍打一下惊堂木,“带筱香娇。”
花枝招展的筱香娇跟着皂隶进了公堂。她忸怩着,半欠身子嗲声嗲气道:“大人,奴婢筱香娇这厢有礼了。”筱香娇正要跪到发妻茶花一旁,雷之俭叫道:“筱香娇免跪。”雷之俭走下暖阁,绕筱香娇走了一圈,抽搐了一下鼻子:“筱香娇,你身上好香呀。”
筱香娇媚态十足地笑道:“大人您闻到啦?奴婢抹的是法兰西香水,香气袭人,令人心醉哟。”
雷之俭回到公案坐下:“筱香娇,你的脸色艳若桃花,嘴唇红似樱桃。”
筱香娇扭着水蛇般的腰肢:“大人您好眼水哦,奴婢用的是法兰西香脂唇膏。大人夸奴婢绝色,奴婢感激涕零耶……”
“贱女筱香娇,镂花洋镜、法兰西香水脂粉香胰是哪来的?”雷之俭脸色倏然一沉,猛拍惊堂木问道。
筱香娇的媚眼掠过一阵惊慌,抿抿艳红的嘴唇定了定神,答道:“奴婢早晨起来,看到梳妆台上放有镂花洋镜、法兰西香水、脂粉、唇膏、香胰子。奴婢心想,准是奴婢官人孔义夫给奴婢买的,奴婢官人好疼爱奴婢哟。”
孔义夫一脸褚色,急叫道:“大人,她在撒谎,罪吏根本没买!”
雷之俭得意地笑了笑:“你是没买,你用不着买。这多天你带官兵查抄清缴夷物,有多少夷物要过你的手啊?”雷之俭正言厉色道,“断案至此,水落石出。孔义夫身为署理广东观风整俗使,却借查抄清缴夷物之名,行盗窃夷物之实,证据确凿,本臬司将……”
孔义夫大叫:“大人冤枉啊!所有一切,乃贱内梁茶花栽赃陷害!梁茶花妒忌罪吏考取功名官袍加身。”
雷之俭恼羞成怒:“混账逻辑!夫贵妻荣,梁茶花会陷害你?”
孔义夫目光呆滞,猛然叫道:“梁茶花和筱香娇串通一气陷害本官,不不,陷害本罪吏。”
雷之俭叫道:“罪吏孔义夫杖责二十大板,杖后收监择日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