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残阳如血 第五十七回 灌输仇恨循循善诱 中西冲突观念相左

麦克进广州城游览,被人嘲笑为鬼佬,麦克大声抗议;在询商会上,麦克提出给他们像天朝子民一样的待遇;潘振承请殷无恙解释天朝待遇。殷无恙说中国官府对本国商民的限制比对待外商更苛刻,麦克深为不解,为什么中国朝廷不顾经济利益?为什么要维护可笑的朝贡体制?为什么害怕汉人与西方人交往?为什么要设那么多限制?为什么不睁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灌输仇恨

寒风凛冽,飞沙走石。北门街道两侧的店铺早早打烊,仅留下秦叔宝、尉迟恭两个纸糊门神把门。大红灯笼在呼啸的北风中摇曳,幡帜发出啪啪的响声。街道行人稀少,偶有暖轿匆匆而过。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欢天喜地朝小北门赶去,妙慧师太尾随着乞丐进了一座偌大的粥棚。

粥棚里人声鼎沸,温暖如春。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照着乞丐开心的笑颜,粥棚顶头架着四口大锅,水汽咕噜噜往外冒。肉香味四溢,惹得许多乞丐馋眼骨碌碌,涎水横流。还有许多乞丐扎起衣袖,帮忙烧火盛菜,把大盆大钵搬上临时架起的简易木桌上。

小山子用柴火棍敲着粥棚柱子:“肃静,肃静!”身穿海蓝色哔叽呢的伍国莹,站到长条凳上大声说话:“伍某奉施主潘启官善意,除夕夜舍粥改为舍酒肉大菜。潘启官托我给大家捎一句话:恭贺大家来年转运,万事如意!”

众乞丐高声喧叫道:“祝潘启官生意兴隆,财源茂盛!”

伍国莹叫道:“大家开怀畅饮,敞开肚皮吃肉!”

众乞丐身子贴身子挤到桌子边,狼吞虎咽,粥棚交织着一片咂吧声。惟有一个年迈的女乞丐靠在棚柱旁,微闭双眼,默默祈祷。

一个乞丐抓一条鸡腿跑人群外津津有味地啃,双唇翻油,咬得鸡骨头咯嘣嘣响。乞丐吃完鸡腿,舔了舔油腻的指头,站女乞丐面前吆喝:“喂,你怎不吃?”

妙慧师太微睁双目,凛然道:“老身不吃嗟来之食。”

“哦,原来是尼姑庵的师太?”

“师太不敢当,老妪乃沿街乞讨的老叫化而已。”

几个乞丐围上来轻声议论:“一下子是师太,一下子是叫化,是个疯婆子。”

“师太与乞丐本为一体,正像大奸商与大施主本一人也。商富,则民穷;商奸,则民悲。小恩小惠,乃为巧取豪夺涂脂抹粉。”

女乞丐说话文绉绉,像是念过许多书的人,伍国莹站一侧观看,猜想女乞丐的来历。众乞丐都被女乞丐镇住了,突然,一个乞丐叫道:“她骂我们的潘恩公,揍这个老妖婆!”乞丐围住师太扬拳欲打,一个老乞丐叫道:“算了,大年夜不兴打架,她不愿吃我们吃,让她饿死,明早我们把她的僵尸扔乱坟岗喂野狗。”

“世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师太口中念念有词,拂袖而去。

朔风怒号,压过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北风刮到北城墙拐了个弯,像一条黑色的巨龙穿过小北门,扬起黑色的尘土劈头盖脸朝师太扑来。守城的绿营兵抱着长矛拢着双袖,冻得鼻涕一串一串往下掉。

师太踉踉跄跄顶着北风朝小北门走去,伍国莹追了上来,大声叫道:“老师太请留步,晚生有话要说。”

师太轻蔑地看着潘振承的家奴,口气十分傲慢:“老身听着。”

“老师太不满意这里的酒菜?”

“非也。”

“出家人不沾荤腥?”

“老身从不守清规戒律,伍大总办,有话请直说,莫拐弯抹角。”

“晚生的主子潘启官有交代,不可漏掉一个无家可归者。如果有来不了粥棚的人,晚生还要派手下送去。”

“既然潘振承一心想做仁者善翁,自己为何不送?”

“潘启官往年申时都要来一趟粥棚,还亲自上土地庙给病得爬不动的乞丐送年饭。今年——唉,他爱妻出走,儿子不知下落,他病倒了。晚生想起这些心里就难过,潘家恐怕要过个伤心年了。”

师太看着伍国莹的哀伤的泪眼,心陡然往下沉。朔风掠过城北的白云山,淫威不减,师太惦念着白云山茅屋里的有智,有智也惦念着外出化缘的师太。

凛冽的寒风像鬼叫狼嗥摇晃着茅屋,有智煮熟了饭,在堂屋中央燃起一堆篝火,一边焦虑地等师太,一边背诵《公羊传》:“君弒,臣不讨贼,非臣也。子不复仇,非子也。葬,生者之事也。春秋君弒,贼不讨,不书葬,以为不系乎臣子也……”

有智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急忙打开柴门,师太背着褡裢夹着一股寒气进来。“师太快来烤火。”有智接过褡裢,搬了个木墩扶师太坐下,从悬在灶口的瓦壶倒了碗热茶递到师太手中:“师太喝一口热茶暖暖身子,听弟子背诵《公羊传》。”

“你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师太要你深解其义。”

有智道:“事君犹事父也,意思是说侍奉君王就像侍奉父亲;亏君之义,复父之仇,臣不为也,意思是说父亲如有亏待君王的行为,君王杀了父亲,那么儿子不必为父亲复仇。如果国君是像纣王这样的暴君,即使国君没有加害父亲,儿子也可以复仇。”

师太用赞许的口气道:“是该如此理解,就如楚平王杀害了伍子胥的父兄,伍子胥逃亡到吴国,后来举兵攻打楚国,把楚平王的坟墓挖了,鞭尸三百。世人都说伍子胥是泄私恨,其实误解了伍子胥,楚平王荒淫残暴,是臣子就该诛他。”

“师太,弟子有一处疑惑,《公羊传》说:‘远祖者,几世乎?九世矣。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家亦可乎?曰:不可。’公羊高的意思好像是,国家的仇恨,不仅过了九世可以复仇,即使过了百世也可以复仇,但是家仇就不可以这样。”

师太怒容骤起,浊黄深陷的眼睛折射出仇恨的凶光:“即便是家仇,百世千世都不可忘!忘了就是不肖子孙!”师太朝篝火添柴,语气稍稍缓和道,“国家之意,国缩小即是家,家扩大即是国。国至尊为君,家至尊为父。公羊高说事君犹事父,就是这个意思。”

有智愣愣地看着师太,茅塞顿开:“师太,弟子终于明白,师太念念不忘家仇,不是一般的家仇。残害师太家人的仇家,不是欺君的奸臣就是欺压百姓的贪官。师太要报仇雪恨,是为国为民铲除邪恶,匡扶正义。”师太终于露出难得的笑容,抚着有智的脑袋:“有智好聪明。有智去盛饭,师太化缘化来好东西。”

“不,”有智昂起头说道,“师太得告诉弟子,你的仇人是谁?弟子要为师太复仇。”

师太沉默一瞬道:“复仇没那么容易,你还得长本事,还得有非凡的定力,遇到什么危险都不会慌张,为了实现自己的大志可以六亲不认。师太曾给你讲过荆轲刺杀秦王的故事,荆轲视死如归,面不改色心不跳,可荆轲的助手秦舞阳跟随荆轲晋见秦王时,吓得面如土色。结果,荆轲没有完成为天下苍生复仇的使命。”

“师太,弟子保证会像荆轲那样,为报答燕国太子丹的感遇之恩,将性命置之度外。”

“师太先得历练你的定力。到时候,师太让你扮成乞丐去见你的亲爸,如果你完完全全把他当成一个陌生的阔佬,你的定力才算到了家。师太就会把师太的仇人告诉你。”

有智兴奋之极:“师太一言——”

“驷马难追。”师太举起巴掌同有智击掌,“今天的功课到此为止,再谈下去,你的肚皮就要造反。”

“饿其体肤,炼其心志。弟子今天的获益比任何一次都大,肚皮饿而心不饿。”

“你倒会饶舌。肚皮饿,就是饿。”

有智把放在锅盖里的青菜萝卜拿出,再拿粗瓷碗盛饭,回转身时,见师太从褡裢里取出一只沾满油渍的荷叶包。有智猜想不是烧鸡便是卤鸭,惊喜道:“师太今天想放纵弟子?”

“今夜是大年三十,师太破例准许你吃荤腥。”师太解开荷叶,现出一只油腻腻的烧鸡。有智馋涎欲滴,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师太,弟子口水滂沱了。”

师太脸色倏然一沉,严肃道:“这是嗟来之食,你吃还是不吃?”

“师太想折磨弟子,故意拿烧鸡放在弟子面前,却不准弟子吃。”

“师太没有说不准你吃,师太是说,这是嗟来之食。”

有智没做声,泪水慢慢溢出眼窝。

“你哭了,想吃而吃不到就哭。”

有智抱怨道:“师太你为何要拿来?既然是嗟来之食,师太就不该拿来。”

“为何不该?”

“师太你拿来,就是没有骨气。不管你是不是给自己吃,反正在别人眼里,等于是你吃了。”

师太嗔怪道:“你嘴巴倒是厉害,自己想吃,反而埋怨师太没有骨气。看来,师太真不该从施主手里接下烧鸡。”

有智馋眼盯着烧鸡,突然说道:“师太接下它,施主会高兴。”

师太不由一怔:“你怎么会有这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每次阿爸、阿妈、还有大妈妈从粥棚回来,脸上特别高兴。师太接下烧鸡,也算了却施主救济穷人的心愿,施主自然会高兴。”

师太看了看有智鬼精鬼精,令人疼爱的样子,和蔼地说道:“你吃吧,师太不说你。”

有智狐疑地看着师太,手不由自主地伸向烧鸡,撕下一条鸡腿,放嘴边咬一口,忽然停住:“师太你也吃,烧鸡的味道真好。”

师太用筷子指着青菜萝卜:“师太是出家人,有青菜萝卜白米饭就心满意足了。”

有智看着师太灰青色的菜色脸,说道:“弟子想起一句话:酒肉穿肠过,佛在我心中。”

“还说师太话多,你的话最多。”

“师太不吃我也不吃。”有智把啃了一半的鸡腿放下。

“你想逼师太破戒。”

“出家人也是人,饿着了师太,弟子不忍,吃饱了肚子也不开心。”

师太用指头点有智的额头:“你贫嘴。好,师太陪智儿一道吃。”

有智惊喜道:“师太叫弟子智儿?”

师太微笑着,很快又收敛笑容:“今日年三十,师太破一次例。”

夜深沉,北风怒号夹杂着细雨,纷纷扬扬把夜空搅得漆黑似墨。有智与师太坐在篝火旁,有智目光定定地看着篝火,脑海浮现出和阿妈阿爸过年的情景,一大家人其乐融融吃年饭,然后去放焰火,五光十色的焰火凌空绽放,如一簇簇硕大无朋盛开的花朵。今年过年潘家还会放焰火吗?有智还不知道阿妈出家去靖灵庵做尼姑,但他知道阿妈会日夜想念他。有智不在阿妈身边,阿妈会流很多的眼泪。

有智的眼圈渐渐泛红,师太猜出有智的心事:“有智在想什么?想你阿妈阿爸?”

有智回过神来,用坚定的口气道:“不想。”

“师太想听智儿的心里话。”

有智哇地哭出声来。师太抱着有智的头,疼爱地抚摸着。师太百感交集,浊黄的眼窝蒙着一层泪水。

发现香港

殷无恙带易经通上嘉应徒步考察,回程落河源县,雇了一条箬棚船顺东江而下,进入珠江口的狮子洋。狮子洋不是严格意义的海,狮子洋南面的伶仃洋才算得上汪洋大海。西洋人对西伶仃洋的岛屿和陆地十分熟悉,那里有葡萄牙人长期租赁的澳门。西洋人对东伶仃洋的岛屿和陆地却非常陌生,葡萄牙人把东伶仃洋迷宫般的群岛描绘成恐怖世界,他们曾派过两批人乘船横渡伶仃洋探险,结果永远消失了。

在启程离开广州之前,殷无恙收到好友保罗的来信,保罗说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远东的荒野岛屿,就是没深入中国内地。保罗对菲利浦持有总督颁发的特别通行证羡慕不已,说我要是你,早把东伶仃洋的神秘面纱给揭开。

殷无恙不相信东伶仃洋是魔鬼海域,葡萄人对东伶仃洋的恐惧,多半来自入侵中国的首次军事失败。十六世纪初叶,葡萄牙派遣五艘战舰攻打东伶仃洋的屯门(今香港新界),被明朝的中国军队击溃。东伶仃洋成为葡萄牙人抹不去的噩梦,到十六世纪中叶,葡萄牙才在西伶仃洋寻求到一块可以落脚的弹丸之地澳门。

殷无恙租了一只单桅小渔船,下东伶仃洋探险。出东江口三十余里是虎门。虎门是军事要塞,外船只能并且必须进虎门挂号口接受稽查,但不得靠近虎门炮台及水师营盘。为了避免麻烦,殷无恙躲进箬篷,透过缝隙朝外窥测。渔船贴着虎门炮台缓缓漂移,炮台旁边就是水师营盘,殷无恙感到吃惊的是,军官在指挥水兵演练长矛的拼刺。岸边拴着几条战舰,船上除了一门小口径火炮,登船准备巡江的水兵一律携带长矛大刀之类的冷兵器。

渔船过了虎门,殷无恙钻出船舱,易经通问道:“殷先生,你看得那么专注,有何新鲜发现?”

殷无恙指着宽阔的洋面:“虎门就像老虎头伸到开阔的洋面,是狮子洋最狭窄的地方,两岸群山夹水,从江岸到山头层层筑有炮台,易守难攻,是理想的军事要塞。然而,水师的火炮落后,不要说比不过西洋战舰,连西洋商船上的火炮也比你们的威力强大。刚才我还看到你们的水师在演练,他们仍然停留在古代的冷兵器时代。他们怎不睁眼看看来来往往的西洋船只,都装配了怎样的火炮火枪?”

易经通奚落道:“你们西夷枪炮厉害又怎样?还是得老老实实臣服天朝。”

“是呀,中国是一条巨龙,不可冒犯。但是,长此以往,难免会患上恐龙症。”

“恐龙症是什么?”

“一条患了严重疾病的巨龙,而不是可以翻江倒海的蛟龙。”

渔船途经一个内港的出口,殷无恙叫老大调转船头进内港。殷无恙关注过中国的船政,仍觉得不可思议。两艘过百吨的双桅战船遗弃在滩涂中,任其风吹日晒,腐烂干裂!

渔船就停在废弃的内港过夜。船老大是个做鱼高手,鱼的味道不亚于广州厨师的手艺,酒是自家酿的烈性酒。易经通吃饱喝足,倒头就睡。殷无恙伴着昏暗的油灯写旅行日志:这一次虎门之行,比任何一次收获都大,我对中国的海防有了进一步了解。中国采取消极保守的海防政策,中国没有海军,严格地讲,他们没有海防,只有岸防。他们的战船不是以海洋为活动范围,水兵只在海岸和内河活动;他们仍热衷于冷兵器,火炮比欧洲要落后一个世纪;他们的战船不会超过五十吨,而欧洲的战船普遍在五百吨以上。

中国在十五世纪初的明王朝时期,就能够打造上千吨的海船,但以后船只越造越小,朝廷的禁海政策越来越严厉。尤其到了清王朝时期,他们的船政几乎到了愚蠢荒谬的地步。朝廷规定:“如果有打造双桅及载重四十吨以上违式船只出海者,不管他们是军人还是民人,一律流放到边疆的军队里服苦役。”既然打造或使用违禁船要受到严厉的惩罚,吃皇粮的军官何必拿自己的官帽去冒险?我在珠江口的虎门就发现了两艘遗弃的违式战船,虽然桅杆没有超标,但船体超高超大。

难道他们没有看到大型西洋船只都装配了威力强大的火炮?难道他们忘记了郑氏集团割据台湾久久不能攻克的惨痛教训?对商船设禁,似乎说得过去,怎么连战船也作出如此苛刻的限制呢?我听十三行首领潘启官说,除非战事需要,经皇帝批准才能打造较大的战船,太平岁月必须限制战船。因为中国的水师都是由汉人组成,军旗为绿色的军队,鞑靼人(旗人)当权的朝廷不放心。

当今世界,海事活动与海洋强权日益成为强国的重要手段,西班牙的陨落和英国的崛起,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中国的态度呢?

在虎门,我与我的中国助手有过一次有趣的交谈,他的观点,也许能够代表所有的中国人。他们无视海事活动与海洋强权,西方各国不遗余力做强;而中国政府不惜代价削弱。用中国的一句成语来形容:我是杞人忧天。中国人都不担忧,我何必自取烦恼?

屯门水深港阔,却是一个小渔港,岸上有悬挂绿旗的军队驻扎,由七品把总率三十名绿勇驻扎,渔民都居住在船上,岸上仅有十几间稀稀落落的寮棚。但深入腹地,便能见到典型的围屋建筑。殷无恙在粤北参观过围屋,大的围屋居住了百多户人家,都是数百年前从北方迁居来的客家人。当地居民对曾经入侵屯门的红毛没有好感,拿出长矛火铳喝令殷无恙和易经通滚开。

殷无恙和易经通朝南走,又走到了海边。殷无恙惊呆地望着眼前的海景,海水湛蓝,风平浪静,海峡对岸横卧着草木葱绿的海岛。殷无恙双眼跳动着兴奋的光芒:“海峡水深港阔,北面是连着大陆的半岛,南面有岛屿山峦为屏障,真是一处世界罕见的天然港。”

易经通狐疑道:“殷先生,你没得烧热病吧?天然港,谁来这里泊船卸货?货物卖给谁?又运到哪里去?”

“中国人不知利用,当然,首先是不知道它的价值。”

“价值?鬼都不来这里居住。”

“中国人不懂得海洋和海港的价值。在西洋,越是可以停泊海船的港湾,越是繁华。在中国,人们的视野仅仅停留在内河水系。”

“那当然。”易经通洋洋得意道:“没有河,也要挖一条河出来,比如京杭大运河。”

“如果有人开发,这里会成为第二个澳门,比澳门还大还繁华。澳门的自然条件远不如这里。唉,我这是白日做梦。中国人不需要航海,不需要海上贸易,哪里会想到开辟新港口。”

殷无恙带着易经通沿着海岸继续走,发现一个钓鱼的老翁。老翁见殷无恙的鬼佬模样顿生戒意,收拾渔具准备离开。殷无恙温文尔雅同老翁打招呼,拿出总督颁发的官牒给老翁看。殷无恙流利的汉话和谦卑的态度博得老翁的好感,老翁姓邓,是邓氏围屋的私塾先生。

殷无恙问道:“邓老先生,面前的海峡和岛屿叫什么名字?”

邓老捋着花白的胡须道:“没名,这方圆百里都叫屯门,客家人把大小岛屿一律叫作离岛。不过在宋明时期,面前的离岛倒有一个名称,莞香商人悄悄把它叫香港。按官府的规定,莞香出口南洋西洋,只能在广州或屯门装船。莞香商人为逃避官府勒索,偷偷把莞香用小船运到离岛南岸,尔后再装上海船运往外洋。东伶仃洋一带的大小离岛有几十个,莞香商人就给眼前的离岛取名香港,不管是唐船或番船,听到香港,就知道上这个离岛。”

“香港?多好听的名字啊!”殷无恙由衷感叹道。

广东今年的暑季来得早,还是暮春时节,已是烈日当空,从南面刮来的海风挟裹着滚烫的热气。老辈人说,冬天有多冷,夏天就有多热。熬过寒冬的岭南人很快迎来暖春和暑夏。殷无恙结束东伶仃洋的考察,乘渔船回广州。途经黄埔未见西洋商船——贸易季节尚未开始。

东印度公司的广州职员,通常会提前结束住冬,包租中国人经营的楼船从澳门回到广州。公司的业务量实在太大,他们首先要做的事是催促并结清货物余款,督促行商履行契约、筹办出口货物。麦克催促货款遭遇了麻烦,严知寅戳着麦克的鼻子骂他是个骗子,手下的伙计毫不客气推推搡搡把麦克撵出泰禾行。

麦克一脸恼怒坐在露天茶座喝威士忌,他想起菲利浦,菲利浦在十三行有良好的信誉,所谓朵瑞大银矿必须让他去圆谎。麦克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一是他无法说服菲利浦说谎;二是朵瑞银矿是汉堡商人传出的谣言,让中国人去找可能永远不会再来的汉堡商人。严知寅拒不偿还货款好办,就让货款按照合约订明的利息利滚利,你还不打算偿还,你们的官府会让你做第二个倪宏文,把你流放到边疆服苦役。麦克露出诡谲的微笑,看到菲利浦和他的助手风尘仆仆从十三行码头走来,准备进英国商馆。

麦可迎了过去,热情地叫道:“啊,菲利浦回来了,这一次都到了哪些地方?”

“广东东北与福建交界的城乡,乘船顺东江而下,又沿着珠江口的东岸考察,还上了十几个海岛探险。”

麦克眼睛盯着菲利浦鼓鼓囊囊的背包,说道:“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保罗来了,就住你楼下。”

殷无恙一路小跑进了英国商馆,急促地踏着楼梯高兴地叫喊:“保罗,保罗!”保罗正坐在桌前整理材料,听到殷无恙的声音,高兴地扶着桌子站起,拄着拐棍朝门边走。殷无恙不由地愣住:“保罗,你这是怎么啦?”

“在热带雨林遭遇了野蛮的土著,差点把命丢在那里。”保罗扶着桌子重新坐下,坦然地笑笑,“我算万幸,我认识的探险家,半数早就不在人世,不是遭遇海难,就是死在原始部落。”

殷无恙坐下,关切地问:“今后有什么打算?”

“整理我的旅行探险日志,准备卖给国内的出版商。稿子整齐了就回澳门,跟葡萄牙船长的遗孀贝丝结婚。”保罗仍像以前一样开朗豪放,叙述他在澳门养伤期间,如何勾引寂寞难熬的贝丝。保罗爽朗地大笑,“我们早上床了,我一条腿使不上劲,可我和以前一样能干,干得贝丝像猫一样欢叫。”

“保罗,这是你第五次结婚吧?”

“是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保罗拍打着瘸腿,“我不再是以前的保罗了,贝丝愿意嫁我,我心满意足。我躲到广州来,是想早点把稿子整齐。”

殷无恙的目光转向桌面一叠写满字的稿纸:“保罗,能把写好的部分让我先睹为快吗?”

“可以可以。菲利浦,你的旅行日志能否让我拜读?”

“完全可以,我们等价交换。”殷无恙从背包里取出一叠厚厚稿纸,交给保罗,“忘了告诉你,我这次上东伶仃洋探险——”殷无恙不好意思笑笑,“不算是探险,我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但收获还是挺大的。唔,我不说,你可以先挑出来看。”

殷无恙和保罗在各自的房间阅读对方的旅行日志。保罗的日志着眼于猎奇和耸人听闻;殷无恙的日志多记载一些看似平常,却掺杂了深刻分析的日常琐事。保罗自然先挑“发现香港”一节看,一条荒凉寂寞的海峡,在菲利浦笔下居然闪烁着不可估量的价值,菲利浦深入探讨这个天然良港未被利用的原因,是中国封闭保守的海洋政策所导致。保罗最为佩服的,是菲利浦居然能够清晰地记住哪一年,哪一位中国皇帝发布了哪一条禁海苛政。

保罗看了看窗外弥漫着微光的夜色,心想菲利浦准在灯下看他的旅行日志。保罗拄着拐棍准备上楼和菲利浦交流,麦克米伦扭开黄铜门锁走进来,笑容可掬道:“保罗,菲利浦的旅行日志能借我看吗?”

“等我看完了,你向他借去。”

麦克红润的脸庞顿生愠色:“他一直拒绝别人看他的旅行日志,但你必须给我,菲利浦考察了珠江入海口东侧的岛屿。他收集的资料对公司、对帝国太有用了。”

“广州办事处订阅了国内的报刊,那上面有菲利浦的文章。”

“那都是些什么?以筷子为题居然能写一篇文章;还有中国人喝酒的风俗,把对方灌醉才算表示友好热情。我比他早来中国,中国人的喝酒陋习我领教得够多了。”麦克习惯性地挥舞手臂,“那些破文章我们不感兴趣,不感兴趣!我们感兴趣的是没有发表的旅行日志!”

保罗惊愕地瞪大眼睛:“你们想利用菲利浦做间谍?不成,我不能做违背他意愿的事。”

麦可一脸肃穆道:“帝国的利益高于一切。”

“这话我听太多了。”

麦可恼怒道:“是谁对你的冒险旅行提供长期赞助?你没得健忘症吧。”

麦可不容分说从桌面拿起菲利浦的旅行日志,来到办事处会议室。大会议桌坐了半圈职员,每人面前备好墨水、鹅毛笔、空白稿纸。麦克把菲利浦的稿件分发给每个职员:“大家分头看,把有价值的内容摘抄下来,争取明天凌晨把稿子退回给保罗。”

天朝待遇

瑞典东方号商船驶进黄埔港,宣告了一年一度的贸易季节开始。

东方号载重八百吨,大船东是占七成股份的潘振承;另一个船东是瑞典东印度公司,占三成股份。船长是尼古拉·帕亚克,汉名小瑞。小瑞的父亲大瑞是著名的哥德堡号的船长,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海难,大瑞长期留在国内接受海事法庭的调查,并且影响到他的儿子在航运界的发展。为了成全小瑞的船长梦,潘振承冒险投资了这艘瑞典商船。

潘振承在谷埠食舫定了个包厢,宴请小瑞和瑞典东印度公司大班穆尔,殷无恙充当翻译作陪。小瑞拿出账本:“潘启官,这是东方号的营运账目,您信赖菲利浦,可由菲利浦帮您审查。”

潘振承没有接过账本:“我不看,我相信瑞国朋友,三年收回本钱,以后每年能分到一万鹰元的回报,我心满意足。”

公司大班穆尔问潘振承:“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贸易额更大,盈利更丰厚,您是否也投资了英国船?”

潘振承坚决否认:“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中国禁止白银出口,比禁止大米出口的处罚还要严厉,这是掉脑袋的投资。”潘振承打了个寒战,不自然地笑了笑,“当然,与严守信用的瑞国朋友合作,我不必为脑袋担忧。”

穆尔建议道:“既然这样,为何不再投资几艘瑞国船?”

“再考虑吧。来,喝酒喝酒。”潘振承举起酒杯。

行商跨国投资,都没有直接输出白银,而是通过赊货的方式让外商运货到欧洲变现再作投资。行商跨国投资的目的是以防不测,万一落下抄家流放的罪名,官府不可能把海外的资产抄罚充公,留在广州的眷属可以靠洋船的红利来维持家计。海外投资均做得万分隐蔽,除了当事人,外界一概不知。直到二十世纪,这个秘密才逐渐浮出水面,西方学者查阅欧洲各国十八世纪下半叶广州商船贸易的档案记录,至少有一百艘中国商船跑广州至欧洲、北美、印度的航线。当时海难频发,平均一艘船寿命为十年,即每十年有二十艘中国商船加入中西贸易的运营。其中注册地在中国香山县澳门的葡萄牙猫殊船约占一半,另一半商船的独立船东或首席船东为华商,Puankhequa(潘启官)频频出现在船东的名单上。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船队到来,十三行立即进入繁忙期。这一天,蔡世文上同文行询问公司船的承保。世文的父亲蔡源官回新会老家安度晚年,好让儿子完全独当一面。其实,源官离开启官的真正原因,是年前的那单逼死严济舟的洋货生意,他不敢设想后果,同时也对启官的操守产生怀疑。蔡逢源没把他内心的想法告诉儿子,仍要求儿子鼎助启官坐稳行首的位置,学习启官左右逢源、驾驭局势的非凡本事。

潘振承问了源官在老家的情况,然后转到正题。这时,小山子进来禀报,说麦大班等英商求见,在茶室恭候。

东印度公司是十三行的首席客户,潘振承不敢怠慢,立即去了茶室。茶室里坐了四名英商,麦克、殷无恙、庇特、莫尔。麦克不等潘振承落座,直奔正题:“潘启官,请为莫尔与庇特办进城通行证,我作为陪同,也必须办一张。”

潘振承立即表态道:“非常抱歉,我办不到。朝廷三令五申,洋人只能呆在十三行,不得进入广州城。”

“你们的法律不人道,不合情理,更不合国际通行法则!”麦克挥舞手臂大声叫道。

潘振承朝蔡世文丢了个眼色,蔡世文立即斥责道:“你们的国际法则对中国不起作用,我们只听命于官府和朝廷。所谓国际通行法则,就是天朝律令。”

麦克冷笑:“支那处于东方的一角,算什么天朝?如果世上真有天朝,只能是英吉利。”

殷无恙生气地用英语批评麦克:“麦克米伦,你怎么啦?你在严知寅那受了气,不该撒在潘启官身上,现在是我们求他们。”

麦克闷头不吭声,殷无恙微笑着站起来介绍客人:“这位白发老人是格兰比号商船的面包师庇特。庇特今年六十八岁,十八岁随船来广州,整整五十年过去,他没进过一次广州城。此次返航,庇特就要告老还乡,到英国南方的小镇上养老。如果他不能进广州城看看,将是终身遗憾。”

殷无恙说话时,庇特不时地躬着身子向潘振承鞠礼。殷无恙接下指着莫尔:“这位年轻的英吉利绅士名叫莫尔,前天才到,石顺官做他的保人。莫尔是英国皇家地理学会的会员,著名旅行家,他年幼时就听说过伟大而神奇的中国以及东方最大最繁华的贸易港广州。莫尔朝思暮想中国广州。如今他实现了来中国的愿望,却发现进不了广州城。我和麦克都十分同情他的处境。”

潘振承有十多年没有为任何一个外商办理过进城路引,他向殷无恙叙述他的难处,“他们的申请,海关肯定会驳回。”

殷无恙恳求道:“您有办法的,您有同情心就能想到办法。”

“我没有办法,也不会篡改律令去想办法。”潘振承摇摇头,肃然正色道,“请殷先生向他们说明,所有夷人来我天朝,必须严格遵守天朝的防夷令,热爱我华夏文化,驯服于天朝。”

“我们一定照办。”

“为了检验他们是否驯服,是否景仰我华夏文化,本行首责令他们到光孝寺朝拜中国的佛像。”

麦克倏地站起,捏紧拳头用力挥舞道:“不行,坚决不行!你没有权力强迫他们改变宗教信仰!我们信仰天主,崇拜耶稣,绝不会跪拜中国的鬼神!”

“麦克米伦,潘大人没叫你拜中国佛像,你干吗这么冲动?”殷无恙拍拍麦克的肩,麦克气呼呼地坐下。

殷无恙转向莫尔和庇特,用英语问道:“你们愿意参观中国的寺庙吗?光孝寺是中国最著名的寺庙之一,曾经有一位叫惠能的伟大高僧在这里修行,后人把他敬为六祖,庙里还有他的塑像。”

莫尔高兴道:“太好了,我来中国的目的之一,就是想了解中国文化。我和庇特都非常愿意按照中国信徒的方式,虔诚地朝拜这位伟大的中国僧人。”

潘振承道:“既然都崇拜中国文化,本行首替你们办路引时就多了一条理由。最后能不能办成,我仍没有十分的把握。”

送走了麦克一行,潘振承道:“既然要去办,我想也给小瑞办一张路引,任何外商都想进广州城,小瑞自己不说,是不想给我添麻烦。”

蔡世文诧异道:“听启官的口气,好像很有把握。”

“哪里谈得上把握?我是同情他们,才打算想方设法替他们办。麦克语气虽冲,但有一句说得在理,我们的法律不近人道。”

潘振承绕开粤海关,直接去求署抚李湖。李湖是个大忙人,送走藩司臬司,坐在书房看一份公牍,蘸墨在公牍上批注,李湖没叫长随给潘振承看座看茶,一边批字,一边低头说话:“说,有何事?”

“为几个夷商办进城的路引,按惯例是上粤海关办。”

李湖把笔扔笔架上,满腹牢骚道:“上谕没规定由海关办。海关除了征税,无权再插手十三行!”

“李大人同意办了?”

李湖的突暴眼瞪着潘振承:“我说过同意了?我是要你们不要看海关的眼色做事,像个小媳妇似的。”

潘振承在心里嘀咕,不做海关的媳妇,还不是要我们做你的小媳妇。“李大人既然不同意,本商告辞了。”潘振承说走就走。

李湖喊住潘振承:“你停下,我说过不同意啦?你要本抚办,总该说个理由。”

“理由有两条,第一条,满足这几个夷商进城游览的心愿,对广东的外洋贸易有利;第二条,为防有的官员上折子告御状,这几个夷商愿上光孝寺——”

李湖打断潘振承的话:“你别说了,有第一个理由足够了,出了事我一人担待。”

李湖叫长随毛豆带潘启官上签押房办路引,潘振承向李湖拱手谢别,李湖已埋下头批注公牍。给几个外商办?是怎样的外商?抚台大人一句也没问。潘振承来到签押房,临时加报麦克,他猜想麦克也非常渴望进城游览。

潘振承回到十三行,当麦克的面,把三张路引交给殷无恙,路引持有人分别是莫尔、庇特、小瑞。潘振承有意扣下麦克那份,他猜想麦克一天后肯定会求到他头上。

次日,莫尔、庇特、小瑞在同文夷馆买办陈金生、通译殷无恙、夷馆通事易经通的陪同下兴致勃勃进广州城。按路引规定的时间,太阳落山前必须出城。莫尔和庇特回到英国商馆,晚餐时兴味盎然畅谈观感。

自从乾隆二十五年颁布防夷五事,洋人被严格限制进城。进城成为洋人身份和荣誉的标志,荷兰威廉亲王的特使亚格获准进城参观游览;奉诏进京为皇上效力的洋教士也领到了路引进城。除此,没有任何一位广州大班获得这份宠幸。英国东印度公司大班素来以外商的当然首领自居,说广东的官员官商如何重视帝国公司。英国大班的狂妄,常常受到法国、西班牙、荷兰大班的攻讦,说你那么伟大,为何连广州城也进不了?

潘振承给麦克办路引,并不想有意抬举英国大班,而是想测试自己的预感。夕阳西下后,潘振承呆在办房没走,审核新任总办潘有仁拟定的春茶采办计划,计划安排得非常周全,潘振承猜想一定经过伍国莹之手。

“潘启官,请给我也办一张通行证,我也要进城参观光孝寺,朝拜六祖佛像。”麦克大步地闯进来,躬着高大的身躯朝潘振承作揖。

潘振承冷淡地说道:“我没有权力强迫你改变宗教信仰。”

“中国有一句俗话,入乡随俗,人在中国,就应该拜中国的佛。”

“出尔反尔,你到底想干什么?”潘振承收拾桌面的东西,起身朝外面走。麦克跟在潘振承背后:“我想进广州城观光游玩。您是知道的,我虽然进过几回内城,但每次都是去衙门。”

“本来你可以同他们一道游广州城,可你反对他们去光孝寺拜佛。”

“我对广州十分陌生,不知道光孝寺在城里,更不知道您是变通。”

潘振承严肃道:“我没有变通,也不敢变通。作为大清国的理藩官吏,首要职守就是防夷驯夷。他们心甘情愿拜我中国大佛,证明他们确已驯化臣服。”

“我也驯化臣服,我保证虔诚朝拜中国大佛,不不,我现在就拜给您看。”行馆门厅供着赵公财神像,麦克庞大的身躯咚地一声巨响倒下,跪着拜了三拜,然后吃力地用手支撑着爬起来。

“我可以替你办,下不为例。你也不要到夷商面前宣讲,如果他们都要求进城拜佛,我可没有能耐一一满足。”

“我保证,我可以在上帝面前——不,在中国佛像面前发誓。”

“我不要你发誓,我只要求你恪守中国的防夷条例,进城后,你不能乱窜,也不能同民人交谈。”

潘振承把小山子招到跟前,吩咐道:“你去一趟巡抚衙门,给麦大班办一张进城的路引,就说潘启官交代的。”潘振承边说边朝小山子眨眼,小山子心领神会,立即出了行馆。这一幕看得麦克目瞪口呆,别的行商上海关使银子下跪磕头都办不成,潘启官办这事就像中国俚语所说,易如反掌!

麦克终于进了久违的广州城,兴奋得像七八岁的小孩,一路走,一路看,不知不觉来到光孝寺。

“先有光孝,后有广州。”光孝寺的历史可追溯到汉代南越王赵佗子孙赵建德的邸第。东晋时期,印度高僧昙摩耶舍来广州传教,在此兴建大雄宝殿。南宋绍兴二十一年改名光孝寺。光孝寺为中国著名古刹,许多中外高僧在此留下足迹:印度名僧昙摩耶舍和智药禅师,印度王子达摩和尚,唐代高僧鉴真和南禅宗师慧能。相传惠能曾在该寺的菩提树下受戒,惠能还留下“幡飘心动”的千古公案。

殷无恙和买办陈金生带麦克直插六祖殿,殿内供奉着约一丈高的惠能坐像。拜佛仅仅是个由头,麦克不仅对中国佛教不感兴趣,他还鄙视中国文化。殷无恙没向麦克介绍惠能,走过场奉陪麦克跪拜六祖。

麦克道:“菲利浦,你说光孝寺是中国著名的寺庙,怎么佛像这么小?你应该带我去拜大佛像。”

既然麦克有兴趣,殷无恙带麦克去供奉如来佛的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是寺庙的中心,香火旺盛,香客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麦克和殷无恙还没进宝殿,就被大群的香客围住了,其中一个香客大惊小怪叫道:“哇,鬼佬!鬼佬也来拜菩萨!”

人们好奇地议论纷纷:“鬼佬的眼睛是蓝的。”“不对,是绿的,像狐狸一样的眼睛。”“哇,看他的手背,长好长的毛。”“鬼佬是猴子转胎。人不人,鬼不鬼,难看死了。”……

麦克一脸铁青,悻悻恨恨,咬牙切齿。殷无恙轻声提醒道:“麦克米伦,忍着点。出门时启官有交代,不要惹是生非。”

“我没惹他们,是他们惹我们。”麦克气呼呼说道,“我说英语还不成吗?”麦克扬起钵头大的拳头大叫:“抗议,强烈抗议!”

殷无恙微笑着对围观的香客用汉话说:“他说谢谢,非常感谢。”

麦克继续叫道:“猪,愚昧野蛮无礼的中国猪!”

殷无恙用汉语道:“他说他非常景仰大清国,信仰中国的佛教,对你们敬佩得五体投地。”

殷无恙扯麦克一下,拽着麦克走挤出人群。

陈金生略懂英语,忍不住捧腹大笑。

殷无恙道:“要不要进去拜大佛像?这里面供奉着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中国人崇拜他,就像我们崇拜伟大的耶稣。”“不拜了!”麦克愤怒地挥舞拳头叫道:“释迦牟尼是狗屎,中国人崇拜他就是崇拜狗屎!”

“你能不能忍一忍,幸亏他们听不懂我们说话,否则他们会把我们揍成肉酱。”

“我忍无可忍,一群落后、愚昧、野蛮的土著,不知自己有多丑陋,还嘲笑帝国的文明人。”

殷无恙苦笑道:“中国人可不是野蛮人,他们评说我们并不带恶意,只是双方缺乏交流了解。”

麦克恼怒地说道:“明天的询商会,我要提出天朝待遇。”

殷无恙惊诧道:“你怎么想到天朝待遇?”

麦克气急败坏道:“这都是中国官方歧视政策造成的,否则,中国人哪敢如此嚣张,狂妄自大?”

第二天询商,外商受到坐的特殊待遇,外商和行商面对面坐在公堂两侧,外商和行商一样每人面前摆放着一杯茶。

蔡逢源回老家颐享天年,蔡世文代替父亲兼做司仪,他站起身,目光在众外商身上巡视一周,说道:“给洋大班赐坐赐茶,是潘行首特别呈请李巡抚恩准的,以示对尔等的怀柔。”通事闻世平把蔡世文的话译出,外商或感激,或鄙夷,叽叽喳喳议论开来。蔡世文敲了敲茶几:“肃静,肃静,下面请潘行首训示。”

潘振承慢条斯理道:“训示谈不上,本商向列位洋大班通报一件事。据朱批奏折,皇上对列位的朝贡品已作出回赠安排,不论你们的贡品价值多少,一律赏赐御制锦绣耕织图一幅。也许有的大班觉得吃了亏,然而,耕织图的意义不可用银两来估值——”

麦克听闻世平用英语解释耕织图,霍地站起来用汉话说:“天朝皇帝真好苦的用心,西洋小夷必须明白的……农业是崇高伟大的事业,经商是比屁(卑鄙)无耻的行为。西洋小夷热衷远洋贸易,不可用药来抢救。”

蔡世文愣了一下:“麦大班,你以前可不是这种观点?”

“你们说服了不我们,我们过去说臣服是逗你们玩的。满足了你们莫名其妙的虚荣心,好得到你们在贸易上的关照。借用你们一句常用语,仅此而已,仅此而已。”麦克疙疙瘩瘩说出这层意思,怪声怪气张开双臂哈哈大笑。

潘振承皱了皱眉头:“麦克,你今天究竟想干什么?”

“行首先生,我提议更改议题,改为外商的天朝待遇问题,这也是我们所有在华外商多年的强烈要求。”麦克说着,从口袋掏出一张纸,“启官请看本大班写的诉求。已经译成了中国文字。”

“我不看,既然是议题,该让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禀诉的内容。”

麦克走到公堂中央:“按照你们的逻辑,天下所有的疆土都是天朝的属国或属地,所有的部族都是天朝的子民,既然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不能享受和你们一样的待遇?”

潘振承轻轻碰了碰坐身旁的蔡世文,蔡世文思考片刻反驳道:“虽然都是天朝子民,却有化内化外之别,化外夷番不曾沐浴华夏文明阳光雨露,冥顽不化,岂能与中土臣民等同视之,共享天朝待遇?”

麦克不等闻世平译完,气愤地叫道:“从葡萄牙人登陆澳门起,我们来中国接受教化有两百多年了!”

潘振承平静地说道:“看来我们之间仍缺乏沟通。麦大班,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中国官方的防夷五事,以及数十条实施细则,是对所有外商的歧视和侮辱。”

潘振承依然保持平静的心态道:“这种论调我们听太多了,能不能说具体点?”

“可以,第一条诉求,外商应有自由出入广州城、自由在广东各地旅行的权利。”

潘振承答道:“潘某对你们的处境深表同情,但无能为力,作为行首,惟有执行朝廷钦定的防夷律条。”

麦克气汹汹质问:“为什么中国人有出行的自由?”

蔡世文忍不住厉声答道:“因为他们是中国人!”

麦克愣了一瞬道:“可是,欧洲其他国家的人来英国,他们都可以自由进出英国首都伦敦,还可以自由地在英国各地旅行。这体现了国与国之间的平等,人与人之间的友好博爱。”

蔡世文驳斥道:“中国是天朝,你们是属国,是番酋派来的贡商。”

麦克愤然晃手:“错了!中国算什么天……”凯尔突然起身,急拽麦克一下,凑麦克耳边嘟哝。麦克点点头,“对不起,我不该随意议论天朝。我现在谈第二条诉求:我们要求能像中国人那样拥有骑马乘轿的权利,不是我们不能步行,而是事关人的尊严。”

蔡世文驳道:“天朝子民抬着鬼佬走,这就是你们要的尊严?”

“有什么不对吗?用你们中国话说,谁有钱,谁就是大爷。”麦克诡诘地笑了起来。

小山子给主子加水,潘振承悄悄道:“你去请殷先生过来一趟。”

麦克诉求的中文译文出自殷无恙之手,殷无恙坚持不作为外方通译参与询商。殷无恙当然殷切地盼望改善外商在广州的处境,中方能够平等地对待他们,不再把他们当成贡商。然而这不现实,如果不是借助朝贡,贸易就无从谈起。

在殷无恙的客房,易经通坐在一旁呆看着同样发呆的殷先生,窗外的阳光白得耀眼,易经通冲了一杯茶放主子身边。

“老易,我想听听你对西洋人的看法,嗯,就谈你第一次看到西洋人的印象。”

易经通支支吾吾:“有四十多年了,记不清。”

“耍什么花枪?实话实说。”

“我照实说你不要生气,头一次见到西洋人,就像见到鬼,咦,世上怎么有这般怪模怪样的人?”

“后来呢?你做通事经常同西洋人接触,我想听你的真实感受。”

“西洋人也算开化吧,工技奇巧,擅驾海船。文典法度,当然比不过我们中土。”

殷无恙喟然长叹:“你都把西洋人当成天朝的二等臣民,没有接触西洋人的中国人更不会把我们当人。”

“殷先生,您生气了?”

“我不生气,我只是觉得有些悲哀。”

“为自己是西洋人而悲哀?”

殷无恙摇摇头:“你不懂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可能永远不会懂。”

小山子敲了敲虚掩的门,站门边说话:“殷先生,启官请您去一趟,麦克今天的火气特别大。”

殷无恙无可奈何起身:“这个麦克,来中国这么多年了,脑筋还转不过弯。”

殷无恙赶到十三行会所,麦克已经提完十条诉求。殷无恙站在柱子后面,听潘启官与麦克米伦争论。

潘启官似乎没有生气,脸带微笑同麦克说话:“麦大班代表全体外商提出十条诉求,本商可以如实转呈禀上。”麦克咄咄逼人道:“光照实转呈还不够吧?我们强烈要求,十三行公所转呈时,附上行首大人的意见。”

蔡世文生气地叫道:“麦克,你不要得寸进尺!”

麦克固执道:“我认为这是行首应该履行的职责。潘大人,您害怕被摘头顶的官帽吗?”

潘振承道:“本商无所畏惧,可以附上总商的意见。”

“你的意见是驳回我们争取天朝待遇的诉求?”

“不,本行首完全支持你们天朝待遇的诉求,敦促督抚海关,甚至中国皇帝答应你们的诉求,给予外国贸易商享受中国贸易商同等的权利。”

“不是享受所有中国人应该享受的权利?”

“你不是羡慕天朝人吗?天朝人分等级,旗人高出汉人一等,旗人不用纳税还有皇粮吃;官人高出民人一等,像绿帷蓝帷大轿,只有官员才能乘坐。就像你们英国,有贵族平民之分,他们之间绝对谈不上平等。”

麦克绽开一丝笑容:“潘启官,我完全赞同您的看法,没有等级制度,社会就会一片混乱。”

“既然赞同,你们所要求的天朝待遇,只能与中国的海商看齐,你们之间才是对等的关系。”

“中国的贸易商出洋回国后,可以去中国的任何地方;当然,他们最乐意的事是上珠江花船饮酒作乐,可我们来到广州,就像进了牢笼。”

“你们还可以来中国,请问,中国的海商如果想去西洋,去得了吗?”

“去不了,他们的船太小,只有几十吨,想去南洋都十分困难。”

“你只在海上看到一些表面现象,关于中国商民的出洋规定,我的话可能很难使你们信服。本商想请殷先生来回答。”潘振承把目光转到左侧的堂柱:“殷先生,请到前面来。”

“为什么不是我——联合东印度公司广州特选委员会主席?”麦克盛气凌人道。

潘振承依然不温不火说话:“菲利浦比你更了解中国,他还是你们中的一员。”

殷无恙走到公堂中央,小山子搬了把椅子放他身后。殷无恙道:“我还是站着说话吧。中国商民出洋,即使在本省沿海各港口之间贩运货物,都得受到朝廷的严格限制,要求十船连环保结,舵工水手连环保结,办出海许可证比横渡太平洋还难。唐船不能超过双桅,载重不能超过四十吨,船员不能超过二十八人,对携带武器有非常苛刻的限制。即使风平浪静不会发生海难,他们若遇到海盗,只有死路一条。”

麦克道:“这是中国内部的事务,我们无权干涉,也不想干涉。”

潘振承道:“你不是要求天朝待遇吗?现在向你介绍中国同行的待遇。殷先生,请继续说。”

殷无恙道:“中国官方对外商是作了许多不合人情的限制,但他们没有照搬对待本国商民的出洋禁律来苛求外商,像西洋的海船动辄数百吨乃至上千吨,桅杆有三桅至五桅,武装水手一两百人,火炮数十门,并且都是威力巨大的大炮。从维护国家安全的角度看,中国对外商的防范不能说没道理。”

“我们是来贸易的,不是发动战争。”麦克挥舞拳头说道。

潘振承心平气和道:“我相信西洋贸易商的诚意,否则我们也不会成为合作伙伴。殷先生,你就中国海关的特色,谈一谈中国海商的待遇。”

“中国的海关内贸外贸不分。像粤海关,还要征收东南亚、广东福建沿海的贸易关税,其中跑东南亚的海商大都是中国人。我经常泡珠江码头的茶馆,常常听到中国海商诉苦。海关苛捐杂税名目繁多,比对待外商要苛刻许多。外商不满,还可以通过行商转呈。而中国的海商惟有忍受,不要说抗议,就是申诉也会招来一顿板子,甚至投进大狱,流放边疆。”

麦克道:“菲利浦,这都是潘启官编好的故事,教你说的吧?”

“信不信由你。在座的欧洲商人大概都曾亲眼目睹,南中国海,还有广东、福建、浙江以及南洋的港口,过去有多少中国船?现在又有多少?中国船在逐年减少,中国的出洋贸易日益萧条。原因正是苛刻对待本国出洋商民。”

潘振承道:“麦大班,情况你都清楚了。请递上要求天朝待遇的禀帖,本商当场签发赞同的意见,立即呈送督署、抚院、关部。”

麦克沉默片刻,说道:“我……我撤回禀诉,以后不再递交要求天朝待遇的禀帖。我……我向您表示深深的道歉。”

麦克终于低下高傲的头颅,深深地朝潘振承鞠躬。

晚餐过后,麦克邀请菲利浦上露台饮茶,麦克看着迷离的江面灯火,心中仍有许多解不开的谜团。

“菲利浦,我不明白中国政府为什么要扼杀本国的对外贸易?”

“他们害怕放宽了出洋的限制,沿海的汉人会勾结洋人推翻鞑靼人(旗人)的政权。”

麦克更是一头雾水:“汉人勾结洋人发动叛乱,这可能吗?”

“我也认为不可能,但是远在北京的皇帝大臣们,有这份担心。”

“他们不担心限制对外贸易,对国计民生不利?”

“王权高于一切,经济只能摆在从属的位置。而中国的经济,农业摆在首位,商业放在末位。”

“太不可思议了。”麦克扶着栏杆,望着蒙蒙沌沌的江水。

“朝贡贸易的确是不平等贸易,他们是宗主国,所有外商都成了附属国派来的贡商。但是,同中国的贸易商相比,我们却能享受他们不敢奢望的优惠。”

麦克疑惑道:“不知中国的皇帝和官僚怎么想的?一方面倍加歧视和限制外商,一方面以恩赐的方式施舍优惠,太矛盾了。”

“不矛盾,他们需要的是万国朝贡、九夷臣服、天下共主的繁荣景象。麦克,对外的贡商待遇与对内的商民待遇,你觉得更应选择哪一项?”

“为什么不可以二者择优?”

殷无恙直言不讳道:“麦克米伦,你是不是要求太过分?你想想,英国对待来英的外国贸易商,也有种种限制,有的限制还非常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