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渡河

岐阜城里召开的战术会议上,以木造具正为首,几乎所有老臣都紧紧围着年轻主公织田中纳言秀信苦劝道:

“死守城池吧,唯此才是上策。请务必死守城池。”

在老臣们看来,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按他们的想法,本不希望势弱的织田家卷入这场大乱。既然面临二者必随其一的形势,理想选择是跟随家康。这个想法却由于不谙世故的年轻主公独断专行,未能如愿。既然决定加盟西军,“死守城池”便是最佳选择。

死守城池和野战不同,可以不甚损兵折将,伺机而动,开城投降也方便。

首先,纯粹从战术判断,己方兵力不过区区六千五百人。

对岸敌人,仅是大名人数,以福岛正则为首,就接近二十人,总兵力达三万四五千人。如果野战,织田家毕竟寡不敌众。

然而年轻的中纳言秀信最先反对:

“这不行!”

老臣总把他当孩子看待,秀信觉得讨厌,再一听他们那种以得意洋洋的神情提出的“安全第一战术论”,就觉得恶心。

“死守城池是冷血老人的战法,我这样的热血男儿,不可如此!”

“但是,应当随机应变。”

家老木造具正这么一说,秀信激烈摇手。

“祖父如何?曾祖父又是如何?”

秀信扯开嗓子叫嚷着。事实如秀信所言,祖父织田信长和曾祖父织田信秀,从未采取过死守城池的战术。谈何死守城池,一旦交战,肯定冲出领地,国外作战,从不诱敌深入领地之内。

这是织田家的作战原则。弹正忠信秀平素告诫儿子信长的是这样的话:

“哪怕迈出一步,也要在国外作战!”

信长恪守这一座右铭,在征讨外国方面,他取得了独步古今的天才性战绩。

“此乃织田家的家法!”

秀信说道。主公一提到家法,老臣们唯有服从了。

(真是个难对付的青嫩主公!)

木造具正以如此心情,回眸一顾同僚百百纲家。

总之,秀信憧憬奢华阔气的行动,至于城外决战有无胜利的希望?这种事关重要的问题,他不考虑,也不辨别。

(只是一味嗜好虚荣奢华,照此下去,织田家迟早会灭亡。)

木造具正觉得,奉如此大将为首领,老臣的辅弼已经到了尽头。他思索着,织田家要灭亡就让它灭亡吧!但我们须另谋出路,琢磨出保住自身的良策。

“意下如何?左卫门佐?”

年轻的城主喊着木造具正的官名。木造扫兴奉令,平静说道:

“遵命出战城外,布阵以待。”

“很晓事理。别忘了我是右大臣公的嫡孙!”

“没忘。”

其后,木造具正仅与重臣们协商,按照中纳言秀信的基本方针制定了作战计划,分别部署下去了。

这个作战计划,靠人称“野战筑城名人”百百纲家的智慧,制定出来了。

这套部署恰如其分。首先,在距离河此岸三丁左右处,横列一道战线,设置鹿砦,阻止敌军人马。鹿砦内侧配置火枪四百挺。

然后,在鹿砦外侧,亦即河岸,配置火枪六百挺,待敌人渡河之际一齐开火,再迅速撤至鹿砦内侧,下令前述的四百挺火枪依次射击,骑兵、长枪队、弓箭队,侧击游动鹿砦内外的敌军人马,一阵乱打之后,将其赶入河中。

“不错。”

中纳言秀信也表示赞成。

“我祖父右大臣,每战必伫立阵地前头,我也如此。”

秀信说完,下令备战。

秀信不具备指挥战斗的才能,但是对甲胄、大本营的装饰设计、行装等却苦心孤诣,甚有讲究。他出马来到城外川手(岐阜市川手町)的地藏堂大本营时,一身戎装绚烂夺目;加之传自信长、红地印有金色家纹的十面旗帜,以及二百杆镶有螺钿的长柄枪立于秀信背后,那种气派,就连敌军斥候窥见之后也惊叹禀报:

“古往今来,没有这般漂亮的大将!”

(虽说是敌人,中纳言大人是信长公的嫡孙,非同小可,不可取其首级。)

福岛正则等东军诸将,听到了来自河对岸的情报后,内心都这样思忖。


庆长五年八月二十一日夜八时,东军先锋大将池田辉政走出了根据地尾张清洲城的城门。

此夜,天空阴暗。

只有火把的光焰照亮了北上大军的脚下。池田辉政部队后面跟随的有浅野幸长、山内一丰、堀尾忠氏、有马丰氏、一柳直盛、户川达安、京极高知的部队。这一路的总兵力一万八千人。

他们在尾张领地内行进五里,天色未明的四时抵达木曾川畔,遥望河对岸的美浓。

全军登上了木曾川长堤,将士们坐在右脚上,左膝头竖起,等待黎明。

这时,“便当来了,吃便当喽!”人们口中相继高喊。随之涌出一大堆人。监物一柳直盛部队中的某人,在长堤附近的黑田村有座豪宅,按照惯例,同僚诸将只要踏入自己的领地,就必须招待他们。

“监物做事侠义豪爽!”

诸将大惊。区区三万石的经济实力,一柳直盛不仅向同僚大名提供便当早餐,连大名身边的家臣也一个不落,悉数分发了便当。

先锋大将池田辉政吃完早餐,发现堤上有一间乞丐陋屋,就爬上了屋顶。

天已经亮了。

河面上雾气缭绕。雾气那边的河对岸,依稀可望见敌军旗帜晃动着。

“敌军有多少呢?”

辉政一边低语,一边透视着雾气对面。少刻,同僚诸将聚集到乞丐陋屋的周围。

“哎,三左大人(辉政),站在那里能望清楚吗?”

远州挂川六万石的山内对马守一丰,摇晃着肥胖的身体爬上屋顶。接着,尾张黑田三万石的一柳监物直盛,也爬上来了。

“别上来了,屋脊承受不住啊。”

经辉政一说,后续的远州须贺三万石的有马玄蕃头丰氏断念了,不再攀登,站在屋檐下,举手搭凉棚远眺。

“对州大人(山内一丰),足下老练精明,首先估计一下人数吧。”

“哎哟,有四五千人吧。”

话音刚落,比一丰年轻二十岁左右的一柳直盛说道:

“没那么多吧?”

直盛青年时代就跟随秀吉野战攻城,在估算敌军人数方面颇有自信。

“三千五百人上下吧。”

(是的,有意思。)

旁边的辉政这样思忖。今年满五十四岁的山内一丰思虑深沉,与年龄对称。自然观察事物的观点慎重,虽非胆小,却颇有胆小鬼倾向,过高评价敌方。却说一柳直盛,年龄三十四岁,朝气蓬勃,自然就气吞大敌,癖性是低估敌人。

“总之,哪个数字都无所谓。”

辉政说道。无论兵力多少,己方都是敌方的数倍,渡河后厮打搏斗不会太纠缠,不用消耗太多时间。

“我一马当先,各位随后!”

说完,辉政一身披挂,大喊一声跳到草上,再一跃飞身上马。担任这场大战的先锋,时年三十五岁的辉政身心兴奋,情绪高昂。

辉政一回到自己军营,就下令吹响了进军螺号,命令麾下四千五百士兵一齐渡河。辉政身先士卒,坐骑走进河水里。

这一带的木曾川河面最宽,水很浅,水深处也没打湿马肚带。

对岸不断射击,士兵相继中弹,倒在河里。但是,渡河大军速度不变,拥动前进,终于登上了对岸。

织田军火枪猛烈射击。未久,按预定部署,开始后撤到米野村。

这时,一柳直盛的家臣、名闻遐迩的勇将大塚权大夫采取了异常行动。他蔑视畏怯敌军射击的友军,一登上对岸,就拍马奋进,勇往直前。

(在这场前所未有的大战中,我要独揽“最先冲入敌阵”和“最先砍下敌人首级”两项殊荣!)

此乃大塚权大夫最绚丽的虚荣。这愿望促动他奋勇地一骑当先,以踢飞田埂的气势跃过敌军阵地的鹿砦,最后冲进了集结在米野村的敌军中。

“老子是一柳监物的家臣大塚权大夫!人称‘不好惹’,快快持枪与老子交战!”

织田家一个名曰武市善兵卫的家臣冲上前来,跃下战马。

权大夫也下马,两杆枪纠缠一起。打了两三个回合,权大夫刺倒善兵卫,割下首级。权大夫如愿以偿,作为东军将士拿下了第一个敌军首级。

权大夫要将首级系在鞍上,此刻,好似武市善兵卫的同族武市忠左卫门扑了过来。

权大夫拔刀砍倒忠左卫门,“砍下敌人第二个首级”的荣誉也被他独揽了。

(该回营了!)

权大夫这样思量,飞身上马。这是战场上的精明人。若不及早回营,就须授首敌军了。他足踢马腹刚要回营,一名身穿燃烧般火红戎装的人,从织田军的阵地上遥遥飞驰过来,大叫道:

“我方首级,焉能交给无名之辈!”

权大夫仔细一瞧,这满身红的武将,铠甲外边由红丝线缝就,披着红色防箭袋,缰绳也是红色,朱漆长枪挥舞在头顶上。他在马上扯开嗓子自报姓名:

“老子是织田中纳言的家臣饭沼小勘平!”

饭沼小勘平翻身下马,枪缨滑动在草丛里朝权大夫刺去。

(是小勘平啊?)

其武勇大名,大塚权大夫早有耳闻。慌忙拽缰绳掉转马头之际,他的坐骑前腿遭受猛击,权大夫滚落下来。

“站起来!老子在等着!”

小勘平收回长枪,权大夫略有疏忽。权大夫倏地将站起之际,被小勘平抓住机会,腋下吃了一枪,悲惨殒命。

饭沼小勘平割下权大夫首级,唤来兵丁。

“我最先砍下敌人首级!快跑,收兵回营!”

小勘平下令。他要骑马,马却不见了。

(连马也要骑权大夫的马呀。)

小勘平想牵过适才杀死的敌将的战马,然而,此马十分悍烈,不停暴跳,讨厌小勘平。

此间,大堤上几面旗帜映入了小勘平的视野。那旗帜牵引众多骑马武士,悠然奔向战场。

(这证明我方武运宏丰!)

小勘平欢欣雀跃,离开战马,徒步奔去。

“那里前簇后拥的人好像是一员大将。老子是织田中纳言家的家臣饭沼小勘平,定要让他吃老子一枪!”

小勘平快跑如飞,靠近了对方。

那位武将是池田辉政的胞弟、备中守长能。一见有武士悍猛奔来,长能的家臣伊藤与兵卫欲上前保护主公,长能却斥退了他。

“那红武士志气可嘉,我亲自与他一决胜负!”

长能脚踢马腹,与步将饭沼小勘平交手,立刻宛如戳芋头般刺倒了小勘平。人称小勘平是“使枪高手”,但战场上命运难测。

此间,兼松又四郎纵横驰骋,在战场另一处冲杀。兼松是德川家的直属家臣,奉家康之命,现任一柳直盛的“目付”。

(可有劲敌?)

他驰突沙场,对杂兵不屑一顾,少刻,遇到了一个看似有名的骑马武士,身披红色防箭袋。

“喝!看枪!”

名也没报,枪就刺了过去。敌将拢起马头迎战,骑马转圈儿,蹄声咯噔咯噔。当战马转到有利位置后,敌将开始攻击兼松又四郎。

兼松也是擅长马上交战的沙场武将,他巧妙躲开攻势,寻隙反击,红色防箭袋与黄色防箭袋擦肩错过,缠斗了好一阵。

“此人不是津田藤三郎吗!”

兼松惊诧。此前一直全神贯注交手,没看清对方,这才见着了对方的鼻子眼睛。提起织田家的津田藤三郎,太平年代,两人是在伏见城下对酌的朋友,还联袂去京都的醍醐赏樱呢。

“真稀奇,这不正是兼松又四郎吗?”

“没遇上好对手。”

兼松笑着收回长枪。津田藤三郎也收枪,勒马后退。

“后会有期!”

他留下了笑脸,纵马驰入乱军之中。

渡口的战斗持续了约三小时,太阳升高时,织田一方败北的倾向渐趋明显了。少顷,前述的津田藤三郎元房任殿军之将,全军退却。

渡口交战失败,织田一方的战术,按照预定,转为死守城池。家老们簇拥着上阵来到川手村的中纳言秀信,退入岐阜城里,紧闭城门,等待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