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敦贺之人

越前敦贺是日本海的要津。敦贺湾东南海边有座城池,石墙突进海中。

城主是大谷刑部少辅吉继,年纪和三成同岁。

吉继和三成是老朋友,都是近江人。早在秀吉作为织田家的大名、任近江长滨城主时,吉继和三成就同时被秀吉招募为小姓。

吉继通称纪之介。

“能够获得纪之介这样的朋友,是我半生自豪之一呀。”

三成很早以前就说过。

笔者说两句。那个时代,武士的人际关系,要靠“主从”这种纵向联系,再配以父子、夫妻关系,才能成立。后世那种同学、朋友之类的关系,在当时极其淡薄,现实中纵然存在朋友关系,也未到近代的“友情”那般伦理概念的程度。同性间若存在深情,那大致是由同性恋意识结成的结义兄弟关系。

在这方面,三成与吉继的关系,是极其现代式的,在当时或许属于特例。因为西欧概念的“友情”是明治维新后的舶来伦理,德川时代的儒家思想中不存在这一概念,更何况战国甚至鎌仓时代的武士伦理中,可以说,根本不存在“友情”意识。

从在这一点看,三成与吉继的友情也弥足珍贵。当时,两人关系好得令人觉得奇特。

“吉继对三成有恩吧?”

人们用“恩”这个传统伦理概念来诠释二人的关系。于是生出了如下的佳话。

秀吉健在时,某次,举行品茶会。依序传递茶碗品茶。吉继刚要喝,鼻水垂落,滴进了茶碗。

吉继是个病人,他的皮肤发生变异,脸颊溃烂。列坐的大名都怕受传染,吉继传来的茶碗都假装喝一口,然后再依次往下传递。俄顷,茶碗传到了三成膝前。三成将其高高举起,一饮而尽。

世间传说,吉继目睹此举后,说道:

“为了三成,命我可以不要!”

不过,三成和吉继的友情不是靠这般小事件突然结成的,其友情之深厚还得益于二人的性格。尽管如此,不言而喻,友情单靠朋友交际难以深化。要深化友情,显然,需要双方都从事上述事例那样的运作方式。三成是丰臣家的官僚,很早就发迹了。他每次升官都不忘向秀吉举荐吉继,以期得到提拔。在这一点,确实,吉继从三成那里,除了友情,还感受到恩情和义气。

军事能力方面,吉继或许比三成优越。吉继始终服侍秀吉左右,没有驰突沙场的机会,故而一直没能证明自己实力。但有一次,秀吉在夜晚茶话会上说道:

“我一直将纪之介带在身边使唤,有些对不起他。我现在的理想是,让此人指挥百万兵,我从高处观战。”

在座诸将似有同感,悉数颔首。

吉继出身于官僚家庭。他与加藤清正、福岛正则不同,没有实战经验;他想靠学问与智谋来养成武将的资质。吉继平时为人稳重,最主要的特点是胆大敢为。秀吉欣赏他这个优点,才想“让此人指挥百万兵”吧。

吉继也接到了征伐上杉的动员令,正要率军奔向东国。

“我下东国,任务只有一个:为家康和景胜居中调停,当场实现和平。”

吉继很早就向老臣透露过。不消说,吉继并未听说过三成的密谋,完全没察觉到景胜这次举兵是三成作战的一环。

吉继的领地在敦贺,年禄五万石。最近他还兼任丰臣家十万石直辖领地的代官,他可动员的实力当在十万石以上。

六月三十日,吉继离别越前敦贺,率领千余人大军下东国。

吉继不骑马。

他的皮肤不耐马鞍摩擦,只能搭乘便轿。这时他已经掉发,双目完全失明。他白布裹面,轻装乘轿,徐徐前行。从敦贺走北国街道缓慢行军。北国街道在美浓关原与中山道相衔接。

七月二日,吉继走上中山道。当日夜宿关原东边垂井的客舍。

吉继一进旅馆,就派家臣金崎椿斋前往佐和山:

“去给治部少辅送信!”

当然,去做甚么众人皆知。是去迎接三成的儿子隼人正。

此为三成一计。三成为了保住举兵的密谋,特意将参加征伐上杉家的决定通知家康,并补充道:

——敝人乃闭门思过之身,不便从军,故由敝人之代理、犬子隼人正配上家老,令他前往。隼人正年少,委托老友大谷刑部少辅关照之。

三成已向吉继拜托此事,忠义规矩的吉继,为履行诺言,派金崎椿斋去佐和山送信:

“现已抵达美浓垂井的客舍,在此等待,请尽快将隼人正大人派来。”

美浓垂井到近江佐和山,路途不远,仅三十五、六公里左右。


翌晨,金崎椿斋一进佐和山,就心生疑问:

(哎?)

城内武士全部身着便装,并无出征下东国的迹象。

(奇怪。)

椿斋心里纳闷,拜谒了三成。三成亲切笑着说:“哟,是椿斋啊,久违了。”言行显得有些异样。

“椿斋前来迎接隼人正大人。”

“啊,为此事呀?”

三成啪哒啪哒拍着膝盖。这个动作,与平时总是沉着刚毅、一脸严肃的傲慢者有些不相称。

“椿斋,我有点想法。”

“是关于隼人正大人出征的事吗?”

“正是。为此,我必须面晤你家主公刑部少辅。真是令刑部少辅劳步了,能否请他来一趟佐和山?”

“不知有何高见?”

“椿斋,抱歉,这是秘密,现在不能说。总之,劳你传达:‘关于丰臣家的一件大事,想和刑部少辅商量一下。’可否?”

椿斋不得要领,辞别佐和山城,策马驰过鸟居本、番场、醒井、关原,返回了垂井客舍,向吉继覆命。

(恳切密谈?)

吉继是个聪敏人,光这句话,他就悟出了三成在想甚么。他惊愕得全身血液彷佛都沉淀了。

(那傻子是想讨伐家康吗?他觉得能杀得了家康吗!)

吉继多么希望自己的推测是错误的。在吉继看来,三成绝非家康的敌手。

“立即备轿,去佐和山!”

吉继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三成的轻举妄动。便轿马上从垂井客舍出发,扬起轻尘掠过美浓和近江的边界,抵达佐和山已是日落时分了。

大手门前,篝火熊熊燃烧。此城的著名家老岛左近、舞兵库,身穿礼服前来迎客,郑重将吉继请到馆驿。

三成在馆驿门口恭候吉继。三成拉着吉继的手,登上了玄关台阶。

“欢迎光临。”

三成低声说道。

“佐吉的事,我不得不来。”吉继回答。

三成拉着吉继的手,走在走廊里。

“已到夜里了,明天再谈,若何?”

他观察着吉继的病况说道,吉继摇头。

“我是这副模样的盲人,现在黑夜白天都一样。”

若有话要说,现在马上就进房间开始吧。吉继说道。

三成为吉继摆上晚膳,吉继的重臣则在邻室用餐,城内对其士卒开放,提供酒食。

吃完饭,三成手持蜡烛,将二十年老友迎进茶室,斥退左右。

“何事?”

吉继掰开点心,塞入口中,仰起了脸。两只不能视物的眼睛朝向三成。三成坐在茶道主人的位置上,简洁回答:

“举兵。”

至于讨伐对象,不言自明。言讫,三成沉默片刻,观看吉继的反应。

“应当作罢!”

吉继低声表态。“停止吧!纯属在世间发动无用的战乱。”

“不过……”

“我明白。你是说内府举止粗暴傲慢吧?但目前他还没要废除从二位(秀赖)、取而代之。纵然佐吉一人呼号‘为正义而讨伐’,目前内府的粗暴傲慢尚未达到那程度,天下多数大名也不会倒向义军一侧的。”

吉继又补充道:

“加之,内府的势力过于强大,可说已是天下之主了。如今反抗内府者,只有出奇的蠢货和出奇的醉汉。此举注定得失败。”

三成一言不发。

吉继进一步倾尽语言,说服三成。言讫,又换了新话题——安定丰臣家天下的策略。

“目前,唯有让内府和上杉中纳言和解。我率兵下东国,为的就是居间调停。佐吉,咱俩一起去调停双方吧。”

“我做不到。”

“何故?如今幼君在大坂。切望幼君之世无战乱,才是回报故太合隆恩之道呀。”

“想法各异。”

三成开始逐一反驳吉继那种消极的和平主义。家康有觊觎天下的狼子野心,此事吉继也该知道吧?三成说道:

“现在若不杀死家康,他会日益强大,最终夺取从二位秀赖公的天下。尽管此事明若观火,天下大名却面对现实掩目塞耳,只求明哲保身。哎呀,纪之介你可不是这样的呀。”

“是的,我不是这样的。”

吉继并没介意,低声笑着。不消说,吉继对三成的形势观察也有共鸣。尽管有共鸣,却不可能跳到举兵讨伐的地步。

“不合适。佐吉,下东国吧!和我联手,使内府和中纳言的关系稳定下来。”

“不行,我做不到。”

三成再度重复了同样的话。对此,吉继感到疑惑不解。

“难道佐吉你……”

吉继不禁话声大了起来,倾身向前。此话的言外之意是:“难道是你三成唆使上杉景胜,和景胜订立密约,下决心发动这场战争?”

“难道……”

吉继的“难道”隐含的感情是:策划这般大事,和上杉景胜商谈之前,理当与我商量。吉继相信,是如此交情将两人联结在一起的。

三成是个聪慧人,察觉到吉继话里有话,他低头道:

“抱歉!”

然后抬起了头。

“关于起兵,我和景胜已达成协定。我应当先和你商量,但怕你阻止。总之,箭已离弦了。事到如今,我若停止举兵,必定导致景胜在会津孤军奋战,我佐吉的武道也就崩溃了。”

“……”

吉继闭唇屏息,缄默不语。灯光映照,吉继脸上的白布微微晃着。虽不晓得表情如何,但仅从那异样的缄默中也可以察觉他受到了沉重打击。

“纪之介,和我一同起兵吧。”

三成劝道。但是,吉继那白布包裹的脸,没回以任何反应。继续沉默着。烛光渐昏暗下来时,吉继忽然嘟囔出一句话:

“自取灭亡!”

这话像是对三成说,又像对自己说的。

吉继站了起来,当夜没住在城里。他带领随从,越过国境,返回了垂井的客舍。

吉继虽然回到垂井,却不想开拔,军队一连十几天驻扎原地不动。

其间几次向佐和山派去使者,谏诤三成放弃举兵的念头。

“会失败的,必败。”

他恳切地说。然而三成不听谏诤。终于,第三次派去的使者平塚孙九郎为广一无所获返回垂井的客舍时,吉继发出长叹。

“佐吉,”

他低声说道:

“是把我当朋友,才向我和盘托出了这秘密大事。且此举若是为了丰臣家,现今论成败已无甚价值。我必须和三成共死。”

吉继身边是平塚孙九郎,他曾是秀吉的直属家臣,为骑马亲卫队。秀吉甚爱其勇猛精神,为了加强吉继军团,将他作为辅助大名配给吉继,官名因幡守,年禄一万二千石。

对这个平塚,吉继用官名“因州”称呼。

“因州,所谓武士,是挺有意思的人。你的寿命好像注定到今年为止了。”

“是我所望。”

平塚孙九郎的老脸绽开了笑容。然后彷佛闲话家常似地说道:

“我最后能参加这样的大战,实出意料之外啊。而且是讨伐江户老虎的正义之战,可以落得十分痛快壮丽的阵亡哩。”

此夜,一阵骤雨掠过垂井客舍,雷声轰鸣,大地都快震裂了。俄顷,雨过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