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越过白河
这一天,明智的家臣进士作左卫门带着一小队部下从安土回到了坂本城。因为主人光秀骤然离开,他们留在那里处理残留的事务、收拾住处。他还没解下行装,就被围在一个房间里。妻木主计、藤田传五、并河扫部、四方田政孝、三宅藤兵卫、村上和泉守等人迫不及待地靠上前问道:
“之后情势如何?”
“我们离开之后,安土都有什么传言?”
作左卫门切齿说道:“自从十七日那天你们离开,到二十五日的今天为止仅仅八天,身为食用明智家俸禄的人,如同坐在针毡上三年之久。那之后,就连偶然从空荡荡的接待宅院门口经过的小人物和平民都会高声说:这就是日向大人的空宅院啊,难怪会有臭鱼的气味,要是继续这么失误再加小气的话,秃头的亮光估计也会消失吧。他们放肆地说着坏话,就算我们堵住耳朵,每天也会听到……”
“评论这么差吗?”
“他们都是生活在安土膝下的人,没有一个人说信长公的处置过分或者不对,全都是对我们将军的诽谤。”
“上层人士之中总有些懂道理的人吧。他们的传言怎么样呢?”
“唉,那以后几天之中,整个安土城都在忙于招待大贵宾德川将军。由于突然换了负责接待的人,听说那位德川将军也感到可疑,他曾问过信长公:不见明智大人的身影,他怎么了啊?结果信长公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已经让他回乡了,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眼里。”
众人咬着嘴唇不再说话。进士作左卫门继续说了下去。对于主人光秀的失意,安土的重臣之中有很多人反倒拍手称快。而且在信长心中,不仅不再给我们主人昔日的宠爱,说不定还有将明智家的领地另行封到其他偏僻之地的意思。这也仅仅是传言,不过毕竟无风不起浪。因为安土的奏者森兰丸是当年在坂本战死的森三左卫门的次子,所以他暗暗希望从如今的领地美浓搬到坂本,甚至有消息说信长公已经默许了。
因此,有不少人认为,这次命主人光秀出征山阴地区,是为了让他攻下那里,并把当地封赏给他,然后将从地理上离安土很近的坂本一带要塞赐给森兰丸。作左卫门怒目说道:“其证据在于……”他拿出来十九日信长发给明智家的军令状,证明自己的推断。也不需要作左卫门多说,这道十九日签署的军令状是安土亲手交给明智家的,其内容令光秀以及全体家臣感到愤怒。全文如下:
此次出征中国地区,我来殿后,近日即将出马,各位先锋部队比我先到战场,可听从羽柴筑前守的指挥。池田惣三郎将军、池田纪伊守将军、池田三右卫门将军、堀久太郎将军、惟任日向守将军、细川刑部大辅将军、中川濑兵卫将军、高山右近将军、安部仁右卫门将军、盐川伯耆守将军。
天正十年五月十九日
信长印
军令状绝不会有误,也绝不可能受佑笔的私情左右。这是信长公的指示,很明显是故意的。明智家的将士接到这封传阅文件时,禁不住流下悲愤的泪水,一个个抱怨道:“我们家主人当然在池田、堀久等人之上,按照惯例应当与羽柴同等对待。然而,我家主公的名字却被写在那些将士后面,而且还要听从秀吉的指挥,这是对武门最大的侮辱。只能说这是要将剥夺接待职务的耻辱写到军令状中、让明智家的脸面丢到战场上的残酷行为。”
进士作左卫门说这件事就连安土的普通百姓也相当关注,他根据自己的观察说道:“人们一定是通过军令状中显示的降级,敏感地读取了信长公的意思,这才到处传说领土即将易主、坂本四郡将会赐给森兰丸的谣言……总之,这事让人万分意外,岂是遗憾二字所能表达的?”他说完之后,好几次将握紧的拳头从膝盖上抬起来放到眼角处,黯然转过脸去。
时值黄昏,薄暮渐渐笼罩了各人的坐姿与墙壁,然后没有一个人开口,只能看到顺着脸颊流下的泪水。这时,大走廊那边传来武士们的脚步声,估计是将军回来了,人们争先恐后地出去迎接。只有作左卫门还一身行旅装扮,候在那里等待召见。光秀在山上走了一整天,回来后先洗澡再用晚餐,然后召见了作左卫门。只有左马介陪同在侧,作左卫门这才汇报了一件没对任何家臣讲的事情。那就是他打听到了信长的日程安排与准备情况,信长将于月末二十九日从安土出发,在京都住宿一晚,然后立即西下。
今天已经是二十五日。光秀一听说二十九日信长就要从安土出发,回顾这七日的逗留,也不由得心焦起来,“那么,驻留安土城的人员已经定了吗?”作左卫门回答说:“听说驻守主城的是津田源十郎大人、加藤兵库大人、蒲生右兵卫大辅大人、野野村又右卫门大人、丸毛兵库守大人等,另有数十位大将奉命驻守外城。”
光秀专心听着,他的耳朵与眼睛一样,象征着他的聪明与观察的睿智。他不停地点头回应作左卫门,然后又问:“那么陪同出征的是?”
“我没有具体打听到都有谁,只听说带了几名身边的近臣和三四十名侍童。”
“什么?只带了四五十人就轻装上京吗?”作为信长亲征,显得过于轻率。也许是觉得这样反倒可疑,光秀的眼神望向蜡烛,刹那闪过一道不可思议的光芒。
光春本来一言不发候在一旁,见光秀之后一直保持沉默,就对作左卫门慰劳道:“你下去解下行装用晚餐吧。”
接下来就只剩光春与光秀二人了。面对这位如同自己分身的骨肉至亲,光秀也表现出了想推心置腹地谈一谈的样子,然而光春的话不仅让他无法开口,还恳切地劝他尽快出征中国地区,不要再触犯信长的忌讳,开口闭口都是信长,只是劝他要服从并尽忠。
对于堂弟这种正直忠义的性格,光秀四十年来一直非常喜欢,认为他是一个值得依靠的人。即便是现在也非常信赖他,认为正是这样的他才堪称一族之中首屈一指的人。因此,对于他的那种态度,尽管不符合自己现在的心情,光秀也无法生气或压制他。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光秀唐突地说:“对了,今晚就让一队人先出发,去通知龟山的家臣们做好出征的准备吧。左马介,你去安排一下吧。”光春欣然起身去了。
当晚,并河扫部、村上和泉守、妻木主计、藤田传五等大将立刻率领一支队伍,急急赶往龟山城。
四更时分,光秀一下子翻身坐起来。是做梦了呢,还是又否定了以前的想法呢?过了一会儿,他又盖上被子,将脸埋在枕头里,似乎努力想进入睡眠。不知是雨是雾,是湖水的波涛声,还是四明岳吹来的山风,大殿的屋檐一整夜都笼罩在山里的云烟之中。
没有风,枕边的蜡烛却摇曳不止,一闪一闪地在光秀紧闭的双眼上投下光与影。光秀翻了个身,虽说现在夜短,这几夜对他来说却很难熬。以为他终于就这样进入梦乡了,结果他突然又掀开被子,一下子坐起身,对着侍童房间喊:“阿香,阿香在吗?”远处的隔扇拉开了,值夜的山田香之进悄无声息地进来跪拜在地。光秀只吩咐了一句:“让右兵卫马上过来!”然后独自沉吟起来。
武士房间的人都已经睡着了,因为有一队同僚已经在晚上出发前往龟山了,也不知道主人光秀什么时候会提及出发事宜,因此家臣们都有些不同寻常的紧张心情,睡觉前各自将行装放在了枕头旁边。
“主人是叫我吗?”四方田右兵卫马上就来了。他是个年轻力壮的人,也是四方田政孝的侄子,深得光秀偏爱。光秀用眼神示意他再靠近点,然后小声对他吩咐了什么。这个年轻人没想到会直接从光秀那里接受机密命令,一脸感激的神色,决心以身报答主公的信赖,他说道:“属下告辞!”
对于他的年轻,光秀既觉得可靠,又有些不放心地说:“趁着天不亮赶紧去,要是自称明智家的将士,会有很多人注意你。不要鲁莽,不要疏忽!”
右兵卫退下之后,到天亮还有一阵子。光秀这才真正进入了睡眠。他一反常态,日上三竿才从寝殿走出来。家臣们推测今天就会出发前往龟山,而且以为一大早就会提及此事,都已经在待命了,主公这个不同寻常的懒觉让他们感到非常意外。
“昨天在山上走了一整天,最近很久没有像昨晚睡得那么香了。可能是睡好了吧,今天心情非常舒畅。看来感冒也彻底好了。”
中午时分,光秀爽朗的声音传到了大厅里。家臣们就像自己恢复了健康一样一个个笑容满面。不一会儿,侧臣传达了这样的命令:今夜酉时三刻,从这里出发,越过白河,经由京都北部,回到故乡龟山。尽快准备,不得延误。
随行前往龟山的将士共有三千余人。黄昏临近的时候,光秀已经整顿好行装,来到主城的大厅中,只有这一天,他和光春的家人共进了晚餐。左马介光春说:“为庆祝您出征顺利,内人和老人们精心准备了一顿晚宴。虽然没什么珍馐佳肴,要是您看在他们的诚意上多吃一点,他们不知道会多高兴呢。”光秀体会到他的心情,于是提出:“要出征中国地区,也不知道何日才能回来。很久没有见到你的家人了,干脆一起吃吧。”因此在临近出发之际突然就这样一家团聚了。
光春的夫人是妻木主计的女儿。光秀家中出了名的孩子多,而光春与夫人妻木氏只有一个八岁的儿子乙寿丸。老人之中有叔父长闲斋光廉。他是个非常洒脱的人,今年六十七岁,无病无恙,总是开玩笑,如今又在戏弄身旁的乙寿丸。只有这位直爽的老人始终笑嘻嘻的,完全不知道明智一族如今碰触的暗礁,他将余生托付给航行在春天的大海中的船只,一副非常放心的样子。
“非常热闹,感觉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中。老人家,把这杯酒递给光忠吧!”光秀喝了两三杯敬献的酒,将酒杯递给身边的光廉法师,光廉又将它递给身边的侄子明智次右卫门光忠。光忠是八上城的城主,今天刚来这里。他在堂兄弟三人中年龄最小。
“感谢您的赏赐!”光忠来到光秀面前返还酒杯,光春夫人拿着酒壶斟上了酒。那时候光秀的手抖了一下,光秀并非是被鼓声吓到了,可是看上去他的表情也随着外面响起的鼓声动了一下。
“已经是酉时了,是队长敲响了大鼓,让士兵到校场集合。”光廉突然将目光投过来说道。
光秀一改之前的好情绪,沉着脸说:“我知道。”他好像很痛苦地喝干了最后一杯酒。
半刻之后,他已经在马背上了。蓝色的星空之下,三千人马举着火把蜿蜒走出湖畔的城堡,穿过松树林,登上日吉坡,消失在四明岳的山脚下。左马介光春在城头目送他们。他要将坂本的家臣单独组成一支队伍,随后赶赴龟山与主力军会合。这一晚是二十六日,到天亮之前的时间里,光秀率领的大队人马一直赶路,没有睡觉。正好午夜时分,他们来到了四明岳南部,看到了西方盆地中夜深人静的京都。越过白河,来到瓜生山的山脊,往前就是通往一乘寺南部的路。之前一直都是上坡路,接下来就是一路下坡。
“休息吧。”次右卫门光忠向将士传达光秀的意思。光秀也下马了,命人取来矮凳,在这个山峰顶端休息了一会儿。如果是白天的话,可以从这里眺望京都的城区,如今只能凭借有特征的殿堂、佛塔与大河,在黑暗中模模糊糊地看到全城的轮廓。
“四方田右兵卫还没追上来吗?”光秀向身边的四方田政孝问道。而政孝正好想问光秀自己侄子的去向。
“从昨夜就没看到他,不是您派他去做事了吗?”
“是的。”
“他去哪里了?”
“过一会儿你就明白了。如果你看到他回来,哪怕是在行军路上,马上叫他到我身边来。”
“遵命!”政孝没有追问。因为他觉得主公一向直言不讳,既然他不想说的事就不应该过问。
光秀闭上嘴,眼睛又望向京都那墨色的屋顶,不知厌倦地眺望着。也许是因为夜雾一会儿变浓一会儿变薄,又或许是因为眼睛已习惯了夜色,那些建筑物渐渐能够辨别清楚了。尤其是二条城的白墙看得最清楚。自然,光秀的目光凝视在那一处白色上。信长的儿子中将信忠在那里,还有几天前辞别安土上京的德川家康也住在那里,估计有很多负责向导与接待的人,度过了几个盛情招待的夜晚吧。这些事即便不去想也会马上浮现在脑海中。
“估计德川大人已经离开京城了吧。”光秀喃喃问道。
政孝回答说:“我想现在应该在大阪吧。听说他们的计划是那样的。”
“……嗯,嗯。”
光秀不再说话,刚才的对话显得没头没尾的,“好了,走吧,牵马来!”光秀出其不意地站起身来。各位将士都慌了神。
这一突然袭击搞得部下非常狼狈,都是因为光秀的内心没有考虑到其他人,单独行动了。就像之前他对政孝讲的没头没尾的话,这几天来光秀经常从全家上下中游离出来,不再是一藩之主,也不再是一支队伍的首领,就像一个孤儿一样经常做单独行动。不过,跟随他的将士们不畏夜路的艰险,簇拥着主公,告诫着同伴说:“下山很快的啊!”“不要马失前蹄啊!”他们朝着京郊马不停蹄地赶路。
三千人马的队伍来到下加茂的河滩上站定之后,人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看。光秀也回望了一下。因为看到眼前的加茂川泛起了耀眼的红色波浪,就知道旭日从身后的三十六峰升起来了。
“早饭是在河滩吃,还是到了西阵再吃?”负责兵粮的部将来到光忠身旁询问早餐事宜。光忠为了探询光秀的意思,正要催马上前,发现四方田政孝与光秀并辔凝望着白河方向,于是在那里候了一会儿。
“政孝,那不是右兵卫吗?”
“好像是啊。”
光秀与政孝似乎在等待远方疾驰而来的骑兵,等到那身影穿破晨雾来到近前,“果然是右兵卫。”光秀在原地等着暗暗期盼的这个人,一边对左右将士说:“你们先走吧。我晚一步过河。”
前面的队伍已经有一部分人走进加茂的浅滩,朝对岸走去。各位将士从光秀身边走过,一个接一个地在清水中蹚出一些白色的水泡,徒步过河。光忠趁机问道:“在哪里吃饭呢?西阵可能会比较方便吧。”
光秀回了一句:“虽然大家可能饿了,在城市里还是不太好,到北野再吃吧。”此时,四方田右兵卫已经在十几米远的地方下马,将马拴在河滩的木桩上。
“光忠、政孝,你们不要管我,先过河到对岸等我吧,我马上来。”
光秀把最后两个人支走,光秀这才示意右兵卫过来,“过来,再靠近点。”
“……是!”
“怎么样,安土的形势?”
“之前您听到的进士作左卫门大人的汇报好像没有错。”
“我再次派你前去,是想让你打听清楚二十九日上京的事宜以及随行人员的情况。你却说好像没错,说得这么含糊有什么用。确定还是不确定,你要回答清楚!”
“二十九日离开安土一事确切无误。没听说随行人员中有大将的姓名,只提及了四五十名近卫侍童。”
“那么,在京中的住处是哪里?”
“听说是本能寺。”
“什么?本能寺?”
“是的。”
“不是二条城吗?”
“确实是本能寺,每个人都这么说。”右兵卫怕再次被斥责,非常清楚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