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短暂的夜晚

很快,西之坊的大房间里摆上了晚宴,招待以光秀为主的宾客。绍巴与他带来的人也参与进来,山上庙里的住持们也都在场。一时之间,高声谈笑,推杯换盏,谈得非常起劲,似乎连歌一事已经无所谓了。这里的院主行祐看准时机,呈上了泡饭,劝说道:“夏天夜短,如果夜深了的话,还没连到一百句天就亮了。”说着催促大家起身移步去预备好的雅间。

另一间房里已经铺好了连歌用的席子。每个人的坐垫前都摆好了笔墨纸砚,似乎劝大家多吟一些佳句。绍巴与昌叱等人都是这方面的专家。尤其里村绍巴是宗祗、宗长以来当代闻名的人,深受信长宠爱,与秀吉关系也很亲密,在茶道领域与坂口的千宗易也很亲近,要说交游广,可以说他是无人能比的社交家。

“来吧,将军,您带个头吧。”他劝说光秀。但是光秀的手还没有碰写诗歌用的纸,他的胳膊放在小茶几上,眼睛望着夜色中的院子,院中的新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哪位执笔?”绍巴已经习惯了吟歌的场合。他在各方面用心注意,努力不让席间出现令人窒息般的冷清气氛。明智家的武士东六右卫门坐在房间一角,手里捧着小书桌,回答绍巴说:“小人不才,奉主公之命执笔,不敢违背。”

绍巴用非常圆滑的语气说:“您太谦虚了!您的书法用在这里都有些浪费了。这个人啊……”他指着儿子心前说,“虽说在学习吟歌方面有些小聪明,要论书法,因为学艺不精,写出来的字无法拿给人看。”

听到父亲说自己的坏话,心前笑着搪塞说:“这也难怪,听说令尊是明智家首屈一指的书法家,毕竟是他的儿子啊。”

“那么,你写字不好,也得怪我吗?”

“如果我不像您,作为儿子就是不孝啊。”

“在顶嘴呢!”绍巴苦笑着将身子转向光秀,告状说,“将军,他就是这么莽撞的人。您教训一下他吧!”光秀没有说话,他转过脸来,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看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认真听这对父子的戏言。今夜他总有些奇怪,不过平常就属于那种沉默寡言一本正经的人,因此并没有人觉得可疑。

“看来您在冥思苦想啊!”

“你是说起句吗?”

“正是。”

“不,想好了。”光秀说着拿起了笔。

首先由一个人吟咏起句,下一个人接一句。然后一个人说出上句,其他人接着往下吟。就这样连成一百句或者五十句。书桌前的执笔人将其记录在卷,回头宣读。当晚的连歌大会上,由光秀吟咏起句,直到连成一百句,最后一句以光秀的结句收尾,然而传到后世的连歌只有不到十句。

光秀的起句是:时已至五月,天下归属亦可知。威德院的行祐接着吟道:夏日草木青,庭院胜过水上游。绍巴接着吟道:花落付于水,筑堰阻清流。接下来还有:风送彩霞来,春日钟声犹自冷。寒衾独卧,衣袖似晨霜。枕下草尖已发黄,野外金琵琶,鸣声耳能详。最后,心前吟道:若在花下睡,色香惹人醉。光秀苦吟的结句是:诸国依然悠闲时。就这样完成了一百句。

因为是拜山时举办的歌会,吟咏的歌卷本应保存在爱宕权现,这一卷连歌也可以传扬后世,然而本能寺之变以后,绍巴受到秀吉审问,就将它从爱宕取出来,交到秀吉手中,并详详细细地解释说:“确实是这样,一整夜都在以连歌为乐。过后看一下日向守大人的歌,也能发觉那时他已经有了逆反之意,可是在坦坦荡荡吟诵风雅的席间,谁能预知那样的大事呢?就连明智家的家臣,直到本能寺之变那天早晨,才知道日向守大人的心思呢,不是吗?”

那卷连歌落入秀吉之手以后,就不明去向了。当夜之事也许都被当作了绝对机密,完全是一团迷雾。据说绍巴交给秀吉的歌卷中,光秀的起句中的“亦可知”被改写成了“亦已成”,不知是否真有此事。还有人说光秀在苦吟之时,粽子没扒皮就塞进了嘴里,也有人说光秀曾问绍巴本能寺的护城河是深是浅,绍巴回答说不胜惶恐。这些话听上去活灵活现的,也不过是战乱后的传言。因为是一天就使天下大变的大战乱,所以一时之间流言四起,难辨真伪,人们一定会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不难想象,有一段时间绍巴有很大嫌疑,人们以为他才是唯一事先得知光秀计划的人。

那晚歌会之后,众人都留宿在威德院的僧房中,由于房间数量有限,绍巴就睡在紧挨光秀的寝室里。因为是夏季的夜晚,又是知心的歌友,中间的隔扇也都撤下来了。绍巴躺下之前说:“山上也没蚊子,今晚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了。京城中蚊子实在太多了……”

光秀也没问他,他就自顾自地说起来。寺里的僧人将蜡烛熄灭,退出去后,光秀似乎马上就睡着了。他没有回应绍巴的牢骚,将脸贴到枕头上,开始怀疑户外山风在房屋周围呼啸的声音就是天狗的呐喊声。光秀突然想起在火神前殿听神官讲的故事,在脑海里描绘着漆黑的夜色里四处乱蹿的天狗的身姿。天狗嘴里衔着火在跳。大天狗、小天狗、无数天狗都化成一团火,在黑风中飞翔。那些火落下来后,火神的神社瞬间化为一个巨大的火球。

光秀想:想睡,睡吧。他并非是在做梦,尽管如此,脑海中却全是那样的幻象。他翻了个身,想了想今日之事,意识到天一亮就是二十九日了。梦化为天狗,现实在思考安土城。二十九日,二十九日,信长这一天从安土出发前往京都。现实与梦的分界渐渐消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在这种半睡半醒之间,他和天狗已经没什么区别了。天狗踩着云端俯视天下,为了小心起见,要事先俯瞰一朝举事时的天下动向。在天狗看来,一切都对自己有利。首先,中国地区的秀吉如今要对阵吉川、小早川的大军,已经是四面受敌,被牢牢困在高松城。如果与毛利家私通,对他摆明利害的话,天可怜见,多年远征的秀吉以及他麾下的大军就要葬身中国地区了,再也无法回顾京城。

如今身在大阪的德川家康是最善于处世的人,一旦看到信长已亡,他的去留就只要看我如何劝诱了。细川藤孝估计会愤怒一时,毕竟是我女儿的公爹,与我也是多年来的刎颈之交,应该不会拒绝,会协助我的。肉体阵阵剧痛,热血沸腾。耳根都热了,仿佛沉睡已久的青年的热血再次苏醒了一般。天狗翻了个身,随着枕头的声响,他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将军……”旁边房间里绍巴坐起身叫道:“将军……您怎么了?”光秀隐隐约约听到了,故意没有作答。绍巴马上又恢复了睡眠时的呼吸。短暂的夜晚很快就过去了。光秀一起床就告别众人,在浓浓的晨雾之中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