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生命
信忠奋力厮杀,一直战到了最后,没有给信长丢脸。虽然他把守的一处城门已经被攻破,却依然不肯从血战中退缩。然而,福富平左卫门、野野村三十郎、赤座七郎右卫门、筱川兵库等人都为了替他挡箭而倒下去了。“事到如今……”他也开始留意自尽的场所。回头一看,府邸的建筑已经被黑烟笼罩了。他猛地朝里面冲进去。见此情景,团平八、樱木传七、腹部小藤太等人也紧随其后。另外,在四处厮杀的水野九藏、山口半四郎、逆川甚五郎等侍童和随从也都跟进去了。
信忠在跟随来到府内的人中认出了前田玄以,呵斥道:“玄以,你还在啊?”他的声音很高昂,责备玄以不应该滞留在这里,“为什么不逃出去啊?”
“是。”
“什么是啊,犹豫不决之间会错失良机……赶紧去吧!”
“是……”
“真是个不听话的家伙!这是主人的命令。即便是你逃走了,也不会有人说你胆小。”
“至少在看到您上路之前,无论如何我难以撤退。”
“你怎么还说这种话!难免一死,武士的死有什么两样?与其白白浪费时间,还不如完成我交代的任务!”
“……那么,属下就此拜别。”前田玄以哭着离去了。留下等死的人们倒没有一滴泪,为了活下去而离开的人却泪流满面。信忠的遗命是:“你独自前往岐阜城,向家里通告此次急变,保护我儿子三法师,妥善处理,以图后策。”即便是这种状况下,想要逃脱的话似乎还是可以做到的。不知道前田玄以是如何逃离的,总之他遵奉遗命,后来保护三法师转移到了清洲。而且,又过了很多年之后,秀吉的五奉行中也有他的名字。
赶走玄以之后,信忠看着聚集在身边的旗下大将以及侍童们,对他们告别说:“那么,你们也各自选好自尽的场所吧。听说主从关系可以持续两辈子。我们来生再见吧!”说完就带着镰田镰田新介一个人跑进了内殿。
“看来是要自尽了。”家臣们分别守在各个入口,在主公自尽前这短暂的一刻,也要防止敌人攻进来。他们将在门口的防御当作自己最后一次尽忠,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信忠一走到里面,就吩咐说:“镰田新介,帮我自尽吧。”又交代自己的后事说,“你把地板掀起来,将我的尸体藏到下面,马上放火!”说完就跪坐在地上,轰轰烈烈地剖腹自尽了。镰田镰田新介奉信忠之命挥泪帮助他完成了自尽,又将他的尸体藏在了地板下。他将地板按原样重新铺好之后,仍然担心地想:“不会被敌兵发现吧?”因为烟虽然已经弥漫开来,但是火却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容易烧到内殿来。
“主人再三叮嘱千万不要将他的尸骨暴露在敌人面前……”他跑到了外面,打算找来一些容易燃烧的东西,亲自在这里放火。
沿着院子,爬到假山后面,来到潮湿的北部角落,发现一堆柴火,是看守院子的人平日里将枯枝捆起来堆在那里的。镰田新介随手散开一捆柴想要夹在腋下,结果柴垛下有人发出了“啊”的声音。一看不是敌人,倒是自己人,是主人同族的织田源五郎长益。似乎他不顾战斗独自一人躲在了这个柴垛之中。
这个人是信长的亲弟弟,和信长一点儿都不像,是个“胆小鬼大人”。他总是说为什么会生在武门之中呢,不是发牢骚,而是感叹自己没出息。不过,因为他心地非常善良,信长也很喜爱他,信忠也很敬重这位叔父。看来今天早晨他受到了相当大的惊吓,军中不见他的人影,也没听到他的声音,大家似乎都认为他早就逃到什么地方去了。镰田新介觉得他很可怜,没对他说任何话。他将散落的柴火重新堆好,转身朝别处走去。
“真是个可耻的人!”他在心中有些蔑视源五郎大人。有一瞬间,甚至气得要吐他一口唾液,不过,来到茂盛的树荫下,看到石头古井时,镰田新介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他也不知不觉地开始惋惜自己的生命,心想:“躲在这里面怎么样?”当这种想法像波浪一样突然涌上心头之时,平日里在武门积累的修为全都变得毫无意义了。他就像一个胆小鬼一样,钻进吊桶里滑动着消失在古井中。井底的冷气越发激起他求生的欲望,他突然忐忑不安地浑身打起颤来。
大概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吧,已经听不到刀枪的声响,府邸大概也都烧垮了,井口处传来明智士兵的声音:“哎,这里有一个!”“井里吗?”镰田镰田新介心想糟了,可是又逃不出去。
上面的士兵窥视着说:“有,有,确实藏着一个。反正就是禽兽般的家伙,折磨死他吧。”有三四根长枪的枪尖朝着井中刺来。听到黑暗的井底传来扑通一声,明智的士兵哄堂大笑了。
“生命”这东西,只因为舍弃的地方不同,就会决定一生的美与丑,这个人的价值就会永远被定格。镰田镰田新介原本也是一名大将,只可惜他在临死之前的瞬间不知如何处置自己的“生命”,结果就连作为逆臣被世人谩骂的明智的部下都轻蔑地耻笑他说“和禽兽一样的家伙”,他最终无法做出任何反抗,被刺死古井中,化为一个冤魂。
想来从人的本性上讲,无论谁都怕死。正因为如此,勇敢地赴死则是美好的。超越了生死的境界就是绝对强大。因此,不仅是武门中人,禅门之人也好,有各种技艺的人也好,都朝着超越生死的境界磨炼薄弱的自己,在修养方面特意花费数年苦修,但是如果不彻底的话,一旦到了紧急关头,难保不会上演镰田镰田新介那样的丑剧。
“我已经修行到家了。什么死不死的,我看跟生也没什么两样。”那些如此自负的幼稚的修行者,反倒往往铸成大错,永世不得翻身。而越是那些担心自己的觉悟的人犯错越少。倒不如说这才是一种没有多余的智慧和不彻底的区分、非常朴素自然的生存方式或者说死亡方式。然而,无论在本能寺也好,二条城也好,镰田镰田新介这样的人都是例外。武门之中有无数武士,织田家武士的名声并不因为这一个人而受到任何辱没。虽然偶尔有一朵花混在泥土中被人踩得很脏,但是这一点都不影响满山落花的壮观场面,这都是同一个道理。
同一天,同一时刻,还有一个例外,这是一个非常雄壮、凄美的例外。有一个叫松野平介的武士,原本是安藤伊贺守的家臣。前些年伊贺守触怒了信长,遭到流放,信长特地下旨说:“平介很有前途,留下他吧。”之后他还得到了领地,享受了一员大将的待遇。本能寺之变的前一天,平介借住在京城近郊的熟人家里。当天早上,他得知了叛乱,飞奔而来,自然不可能赶得上。他马上去了妙觉寺,这里的一队人马也已经退守二条城,看城内烟雾笼罩的样子,似乎已经陷落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在此大战一场,然后去追随信长公和信忠卿。”他一个人堵在妙觉寺大门前,对着远处一片骚动的明智军首先大喊一声:“喂!”又不停地向敌军招手道,“你们现在高奏凯歌还为时过早!信长公的一名士兵还在这里!不取下一些乱贼的首级,我怎能空着手去那边拜见九泉下的主公?快来吧,吃我松野平介一枪,也能传为后世佳话!”
护城河岸上的明智军看到攻陷的城池中冒起了烟,已经开始休息或者互相包扎伤口了。松野平介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那边。明智的士兵时不时地回头望望妙觉寺那边,心想:“有个奇怪的家伙?”没有人过去搭理他。平介怒火中烧,捡起同伴留在寺内的步枪,瞄准明智方的士兵,射中了三四个人。
突然有一队人马扬着尘土朝这边奔来。他们将妙觉寺的大门包围起来,但是不相信只有平介一个人,有将领说:“不要大意,寺内潜藏着残兵。”因此他们推推搡搡的,却没人轻易上前。
平介重新端起长枪,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用炯炯有神的目光巡视了一圈,说道:“我看看哪个头颅适合做黄泉的礼物,都是些细脖子,让人可怜。当了乱臣贼子的手下,最终可没有人能把脑袋系在脖子上。左右都是一死,还不如爽快地吃我松野平介一枪,至少可以留个名声!”
听说妙觉寺还有残留的敌人,附近的齐藤利三的一支部队马上前去支援。然而,据说敌人只有一名,而且这一名敌人已经打死了好几个人,还是不肯收手,齐藤利三就问:“是什么人?”回答说是松野平介。齐藤利三大吃一惊,因为他多年来和松野平介非常亲近。“不能杀死那样的勇士!”齐藤利三命人将这层意思传达过去,又立即亲自策马赶来。
“果然是平介。”他拨开己方的包围圈,策马上前一步,首先像平常一样打了个招呼:“这不是松野平介吗?”平介严肃地重新端起长枪,说道:“齐藤利三,你来了啊!如果你能陪我到九泉之下面见信长公,倒也算是合适的首级。虽说平日是朋友,今天的恶行难以饶恕!”
齐藤利三歪着嘴苦笑说:“平介,你还没听说吗?本能寺自不用说,这个二条城也已经陷落了,刚刚信忠卿也自尽了。这半天里天下已经大变了。你发疯了说什么胡话?看在平日的交情上,我给你引见一下,先跟我到大本营去吧。”
“去干什么?”
“去向日向守大人问安吧,我会为你说好话的。”
“你把我看扁了啊,齐藤老人家。你的老朋友松野平介可不是那种人。信长公收留了我这样的流浪之身,才会有我的今天,如此大恩岂能弃之如敝屣?武门中人是这个样子的,你看吧,我的临终!”他一下子直冲过来,还没来到齐藤利三身旁,就遭遇了敌人的乱刀,在鲜血四溅中壮烈牺牲。
“可惜了,真是个令人惋惜的人!”直到后来齐藤利三和光秀还在唏嘘不已。如果松野平介接受了齐藤利三的邀请,投降到明智的军中,也只能多活十天,因为明智本身在十天后就被杀了。京城里经常流传匿名的打油诗,尤其是在这样的骚乱之后会大肆宣扬。奇迹般逃生的织田源五郎长益和在古井中白白送死的镰田新介等人被编到歌里,被人怀着恶意传唱。其中,有人在妙觉寺的土墙上写下了有些新体诗风格的诗句:“生命要把握好,要怜惜,正如那花开时的芬芳,花谢之日要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