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顺风
一时间,姬路城内外炊烟弥漫,遮天蔽日。随着第一声号角吹响,将士们都开始用饭。秀吉依旧坐在大厅中央,穿着甲胄捧着饭碗。养子秀胜、堀秀政、彦右卫门正胜、官兵卫孝高等也同他坐在一起。
秀吉向旁边人问自己吃的饭量:“这是第几碗了?”
伺候用饭的士兵答道:“吃了四碗了。”
秀吉苦笑一声:“再来一碗开水泡饭。”
用饭期间他也不停地听取并处置当务之急,吩咐左右出发的安排。与他旺盛的食欲一样,他有着无尽的精力和考虑周到的大脑。
刚刚吩咐给掌管金库的奉行分配库存金钱的任务,奉行已经前来禀报“完成了”。
将库中存米全部分发给家臣家属之事也已经向大家公告。
有人来报告:“分配完成了!”
这时,有人前来传达:“刚刚,龟井大人从鹿野城赶来了。”
“龟井兹矩来了啊?领他来这里。”
秀吉依旧坐在那里迎接,一看到兹矩的身影,便询问:“呀,别来无恙?”又说:“因幡虽是边远之地,然而却一直在吉川军窥伺之中,之后也拜托你巩固守备。”
为牵制吉川势力,自1581年以来,龟井一军便驻扎在因幡的鹿野城。如今秀吉在此处见到他,不禁想起以前的口头约定。
“信长公曾私下允诺,等中国地方事成之后就将出云国赏赐给你。而今,因为突然间与毛利讲和,是无法将那里给你了。因此,就封给你其他领地吧。有想要的地方你开口就是!”
兹矩规规矩矩先行谢:“多谢大人没有遗忘!”接着说:“这次讨伐明智逆军,自然是所向披靡,日本国内六十余州定会归于大人麾下。假若我想要其中任何一块儿封地都会与各国有所冲突。因此,希望大人将琉球国赐给在下。”
秀吉吃了一惊,心想这家伙竟如此狂妄,但他还是立刻在自己手中金扇上题上“琉球守龟井”,又在旁边署名“秀吉”,将其赐给了兹矩。
诸将都十分羡慕,打趣道:“琉球守真是精明啊!这可是门下最早获得墨宝之人哪!”
这时,留守在姬路城的小出播磨守和三好武藏守来到座位一旁报告:“估计差不多可以吹响第二次号角了。作为先发的驮子队与脚夫即刻出发。”
秀吉等到即将上阵出发之时,向留守的小出播磨守和三好武藏守如此吩咐道:“胜败也取决于天命。万一我被光秀打败,你们就将此城放火烧掉,什么都不要剩下。也请酌情嘱咐我的老母、夫人以及族人。总之,我早已打算追随本能寺中逝去的主公,所以那也算是死得其所。”
一瞬间,无论是留守的众人还是出征的众人都被打动。这时,在播磨守身后侍立的一名僧人慢慢上前来伏地下拜。此人是秀吉皈依的城下真言宗的一名僧人。秀吉凝视着他心想:“他定是要讲一些吉利之言吧。”
只见他终于舒展开眉头,颇为担忧地忠告道:“刚刚经过诸军,听说大本营于明天九日清晨出发。然而,据推测,明日却是有去无回的大凶之日,因此,请无论如何后天再从此处出发。此事一直悬于贫僧心中,因此虽然大军正处于将要动身之时,还是望大人能够采纳贫僧之言。”
秀吉刷的一下从褥垫上站了起来。不知是否将真言僧的恳切谏言放到心里,只听得他突然间哄笑起来,将满座人的担忧之情都吹了个一干二净。
“这是什么话!如果真是如此,那明天对我等而言岂不更是大吉大利吗?何止是明天,每次出征都可能是有去无回,此乃兵家常事。这次上阵,我等也是抱着一死以报主公之恩的觉悟而去,本来就不期望能够生还。假若万幸我秀吉未死,取得了胜利,此等小城又怎能够成为我的居所。那时我定会占卜天下之地,筑大城建我居所。易经中有言‘卦不在卦面,而在于解法’。无论如何,明日便是绝无仅有的良辰吉日。走,到外面去吧!”
这样,秀吉来到外面。在城门外,在前门出口处的栏杆桥上等待后面跟上的随从们以及诸将。
第二次号角高高奏响。驮子队已经开始动身。等到日头西坠,秀吉又令吹响第三次号角,然后来到城外,将自己的折凳移到了海路路口的印南野。
第三次号角是军队集合的信号。秀吉在印南野设立折凳时,海路的旷野以及路旁的松树都已经沉入夜色。秀吉吩咐蜂须贺彦右卫门,临时选出了十多名录事,在两旁点上明晃晃的灯笼,令他们把军中众人姓名都写到报到簿上。
从初更开始,直到半夜,先锋、中军、后阵各路人马仿佛涌动的波涛填满了整片地。其间从后面接连不断有披着甲胄、拿着武器的军士匆匆忙忙前来报到。
秀吉倚在折凳上自始至终在高悬灯下注视着此情此景。
有录在册的姓名已经达到一万以上。此时已经是九日凌晨两点。秀吉向在旁边的彦右卫门正胜、森勘八、黑田官兵卫等人问道:“准备好出发了吗?”
大家都回答:“随时待命!”
秀吉于是命令吹响号角,站起身,将折凳折起。
螺手吹响海螺。
作为信号的号角声又长又缓,高高低低地响彻整个阵营,作为先锋的大将,中村孙兵次的枪队以一架鼓六人的阵势开始前进。
第二支部队是堀尾茂助吉晴。接下来是中军。羽柴秀胜先于养父秀吉二三百米出发,后军则是秀吉的弟弟秀长为将跟着行进。总共一万军士分成五节从姬路城外的印南野出发。
这时,天也终于亮了起来,海路的松树一棵棵鲜明可见,东方,在播磨滩的水平线与黎明横亘天边的云层之间,红红的旭日仿佛是祝贺军队出发一般升了起来。
“是顺风啊。看!旗帜、马标都随着西风飘动吹往京都方向。虽然生命脆弱,人生无常,但想来连老天也嘉奖我们出师有名,定会佑我们前途顺利!首先,我们先来呐喊一番,将我们这次出发昭告天下!”
伴着号角声,人马驻足,首先从中军开始,发出了大声的呐喊。与此相和,全军将士呼声如涛,一片武士之声。其中,迎着朝阳,有的队伍摇晃着马标,有的队伍一起举起扎枪。甚至连马匹嘶鸣的气势都已经势吞北面明智光秀的势力。
一路上,从摄津到尼崎,可谓与此前的急行军一样,落队者即被抛下,人马都不休息,也不管队伍是否齐整,只是一味地急忙往前赶。
到达尼崎时已经是十一日早上。见到拥进的无数军队,刚刚开门的百姓瞠目结舌。
秀吉把马停在路边,寻找休息的场所。“有禅寺吗?”
“那边有一处小庙堂。”一名随从手指着回答。
秀吉于是令他带路,从海路走上一条岔路,将马拴在了附近的松林里。
因为大吃一惊,迎出寺来的和尚以及旁边之人不断絮絮叨叨地说此处没有任何配备,不过是一简陋小寺。所以秀吉不断重复说:“什么地方都行,什么地方都没关系。”
“进去啦!”
他已经来到外廊,到一处中意的房间坐下了。堀秀政也接着坐下。诸将、随从等塞不下,从前院到后院站满了所有的空地。看起来不像是人们在这小小的禅寺里,倒像是禅寺在人山人海的军中。
“秀胜,来这儿坐。”
喝了碗白开水,秀吉立刻将坐在隔壁屋里的养子秀胜叫了过来。
秀胜此时十五岁,是信长第四个儿子,乳名於次丸。成为秀吉的养子也已经五六年了。
秀吉出征中国时,秀胜在长浜城中处理政事。今年三月左右,受信长之命,到养父秀吉麾下,受了着甲胄的仪式,攻打儿岛立下首次战功。
“秀胜。”
“是。”
“每次看到你的模样,我便思念故去的主公。你长得跟信长公十分相像。”
秀吉端详着他的脸庞。秀胜低头想今日此时在此诸将环绕之中,养父不知要对自己说些什么。秀吉转过视线,同时瞅瞅在旁边的堀久太郎秀政和秀胜之后,说道:“在得知主公丧生之后,从高松直到此地,正如你们所见,我筑前守一直谨守斋戒。但如今尼崎之地与明智之军已经是呼之可闻的距离。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就可能会与敌人碰头交战。”
秀胜瞪起圆圆的眼睛来,眼中激荡的情感仿佛沸腾的滚水即将溢出。从信长死后,秀吉将父亲的情感更多地向他倾注,对他格外疼惜与慈爱。
“我如今已经四十七岁,马上就要进入老武士的阵营中去了。这次战争才是我毕生的大战,先主的复仇之战。我早已有所觉悟,紧要关头定会亲自执矛拿刀前去拼杀。然而,岁月无情,这种年纪仅吃斋戒的食物,总是感到没有力气。因此,我从今日起停止斋戒。不过,你们还都年轻,可要接着斋戒。”
秀胜明确答道:“是!”
久太郎秀政也颔首赞同。
“另一件事,”秀吉又接着点拨秀胜道,“敌方的日向守光秀既是你的杀父仇人,也是你的主公的仇人,因此,可以说是你双重的敌人。不用说,假若不讨伐光秀,天地之间便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你要比任何人都身先士卒,阵亡也一定要赶在我前面。养父我在看到你的勇敢之后自会随你一起!”
秀胜双手伏地,跪下身去。诸将也都被这严肃的气氛所打动。虽然在姬路城便已经见过秀吉在此次胜败之中唯求一死的样子,但此刻在距敌近处的尼崎他更是将坚定的觉悟再次深深铭刻于心。
“水开了。”
听到寺僧的话,他来到禅庙后院沐浴净身,又吃了事先吩咐准备的食物。他的膳食中有鱼肉鸡肉。结束了几日以来的斋戒,他的胃口得到了满足。
用完饭,他来到一间房便倒头大睡。一时间,军马也安静无声,只有蝉鸣声包裹着整个寺院。吃饱睡足,这便是秀吉的战前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