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稚儿忏法 第三节

正近加入了应说是鞍马山佣兵团的鞍马法师那一团,继续寻找跟遮那王见面的机会。

他也可以突然造访禅林坊,要求见遮那王,可是,身分低微的僧兵,不可以用这种形式前往寄放贵族子弟之所。而且,他必须告诉遮那王的事情极为机密,不能有别人在旁。

山麓的鞍马街上,沿路散布着许多茅草屋顶的小屋,供法师睡觉用。

遮那王所在的禅林坊位于山腹。过了山麓的仁王门,到达禅林坊之前,有一条斜坡路,坡度如藤制箱子编织的路线般曲折,也许有人数过吧?据说到山顶共有九十九个转角。“似近又远的鞍马九十九转”这句话,在清少纳言的《枕草子》里也出现过。斜坡两侧,则是高耸得彷佛要压住人般的杉木。

正近每天早晚都经过那山坡,希望有一天能遇到遮那王。

他也好几次在禅林坊后门窥探。

“谁?”

他还有过被发现而赶紧逃跑的经验。由于他的出没,更令人无法否定遮那王四周越来越怪异的气氛。

“爱慕他的人在此处徘徊。”大家谈论着。

少将公与小观音把这流言告诉觉日。自然,觉日也开始不安了,于是便命令文头等居住僧去监视遮那王。

遮那王失去了生活的自由,每天都郁郁寡欢。

不只是同室的稚儿对他冷淡,就连他想要出门,也立刻会有僧侣来责问:

“要去哪里?”

如果他非出去不可,就会有人跟着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个年龄充满了生物性的活力,必然会渴望自由。成为陪师父睡觉的稚儿以来,面对自己完全改观的遭遇,遮那王产生动物性的反弹。

这个少年以前不过是个普通稚儿,但如今他的外表变得异常“狡猾”,眼神转为奸诈,唇角总是紧绷着。在僧坊中,他有时候还会发狂般抓着纸门,或用身体撞坏板窗,还把院子里师父最珍贵的白茶花摘得一朵不剩。

“可能有怪物附身!”

觉日真的担心起来,他把遮那王拉到护摩坛前开始作法,想驱除附身的怪物,可是仍压不住他的疯狂。

终于,遮那王开始常常推开僧侣,不分昼夜胡乱往外冲。他快得像飞鸟般,令人想追也追不到,在山中奔跑如履平地。他也爬树,不只是爬,更在树间飞跳,那高超的技巧简直不像人类。

“是鼯鼠附身吗?”

僧侣们觉得有点恐怖。鞍马山在环绕京都的群山中,以拥有众多会在树间飞行的小动物而闻名。他们认为,一定是那种奇特动物的灵魂附体了。

一天晚上,天上挂着一弯鎌刀般的月亮。遮那王对那弯月亮感到很好奇,便跑出僧坊,在群树间跳跃。突然,他看到山坡下走来一名顶着大光头、腰上配着太刀的法师,还拉着一支柏树枝当拐杖,正爬上坡来。

正近不是普通的法师,他年轻时就以作战技巧为唯一谋生之道,在兵马中训练出灵敏的五官感觉。

他停下脚步——头顶的杉树树梢不断发出声音。

(是怪物吗?)

他马上抽出太刀。

当时人们把太阳落下后,东方天空灰暗,西方天空尚有夕阳残照的时刻,称为“逢魔时刻”,他们相信,那时路上会出现有魔性的东西。虽然坂东武士具有旺盛的验证精神,跟京都人截然不同,可是,正近也隐约相信这种说法。

(真是奇特的法师。)

树上的遮那王想。这法师手按太刀,刀鞘尾抬起,与身体构成自然的姿势,样子看来像名人之舞,具有要抵抗运动秩序那种进退两难的美。

呀——

遮那王跳落在法师眼前十步之远,在开始昏黄的薄暮中,定眼凝视。

“你是稚儿吗?报上名来!”正近问。

不过,不能太大意,也许是化身为稚儿的怪物。

“你先说!”

那是种清澈透明的声音。正近觉得这稚儿的嗓音,就像在空中鸣叫的北国暴风雪般凛烈。

(真是个优秀的孩子。)

他这么想着,如果这位就是源家的后人,那该多令人高兴啊!

正近说出自己的法名。

“你呢?”

他改变态度,露出类似祈求的眼神问道。

然后,他听到那孩子的回答:

“遮那王。”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又倾身向前问了一次。稚儿再讲了一次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好清澈,在正近耳中听来,就像天上的美妙音乐一般。这时候,正近两脚跪下,伏在地上。

他想哭!

比正近更惊讶的是遮那王。自孩童时期来到这座山里后,就没有人向他下跪过。

(这男人也……)

他起疑了,最近老是有僧侣拉着他的袖子,对他吐着难闻的气息。这男人也是这种人吗?

然而,他的疑心马上就消失了。正近厚实的肩膀及伏坐在地的举动,似乎没有那种痴狂的臭气。而且,正近说的话也很不寻常:

“遮那王,您虽然是出于常磐夫人之腹,可是,您并不是大藏卿长成的孩子。您的亲生父亲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说甚么?”遮那王压低声音。

很意外地,他并不惊讶。因为,自从他在一条坊门的长成家成长以来,他就感觉到自己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一直都怀疑自己不是那家的孩子。而且,长成不是亲生父亲这件事,也没有对这少年造成冲击。那个睡着等死的官差,根本无法符合这少年的美感意识,他甚至还梦想着,在天地之间,有个足以成为自己偶像的父亲。

“我父亲是谁?”

“这里是路上,而且四周都很昏暗。”

正近不敢大意地小心查看四周。

“不知道甚么地方会有人偷听。这件秘密要是被外人知道,可能会使遮那王您遭遇不幸祸事,等一下找别的地方再告诉您。”

“要去甚么地方说?”

“鞍马山的深处有个‘僧正谷’,那里没有日夜,就在那谷中的不动明王祠前面好了。”

“好,时间呢?”

“子时。那个时候,整座山的人应该都睡了吧!不过,公子,”正近这么称呼他:“您溜得出来吗?”

“可以!”

遮那王体内,似乎诞生了一个可以作主的自己。若有人要阻挡他,这个崭新的自己似乎就连攻打对方、砍杀对方也无所谓,绝对要照自己的意思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