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蛭小岛 第三节

赖朝的奇妙之处在于遇到如此悲痛的事情仍不学乖,还继续进行下一步计划。

——京都话的“贵人无情”就是这样吧?

在放逐处工作的赖朝仰慕者们,看到赖朝的神色一如平常,也感到相当战栗。

其实,赖朝内心并没有像外表那么冷静。他怨恨佑亲入道,孩子被杀的悲哀及身为父亲的屈辱感,别人是不会了解的。

然而,赖朝没有将这些情绪表现出来,他像深渊般平静。几天后,他好像突然想到似的,对邦通说:

“北条也有女儿。”

连邦通都似乎难以理解赖朝的心理,他沉默着。一旁如佐佐木太郎定纲之类的仰慕者们,也都不禁露出恐惧的表情。

可是,他们都不认为赖朝不正常。

(不愧是赖朝!)

他们认为,毕竟是贵族,才会有这种反应。他们这么想自然是因为看重赖朝。

“有!”

邦通大声叫了出来。声音之大,是为了甩开伊东惨事的印象。谈论足以与伊东匹敌的豪门巨族之女,目前只会令人感到厌恶。

北条庄距离蛭小岛只有数步之遥,天气晴朗时,从放逐处就可以看到府邸周围的森林。

这位北条氏是超越伊东氏的本国大名主。自平家将赖朝放逐伊豆以来,伊东、北条两家一直被赋予监视的任务。

北条家毫无疑问的也是平氏。

但是,不是目前在京都得势的清盛那个平氏家族,他们虽然都源于桓武平氏,可是自远古时代就分支了,他们很久以前就成为伊豆的当地人,京都平氏并没有把他们当同族看待。

古时候他们住在热海的和田庄,自数代以前才移居到北条,在狩野川流域开辟许多良田,广建庄园。

北条氏之主名叫北条时政,他不像伊东佑亲那样锋芒锐利,怎么看都像寻常百姓家的老爷,十分迟钝,有时让人搞不清楚在想甚么。

(那个老爷不好对付。)

连邦通都对他敬而远之。不过,邦通对佑亲之事判断错误,所以也不便再说甚么,只奉承着赖朝的意思。

“北条家有两个成年的女孩,我去调查一下她们的美丑。”

此时,赖朝已经面临必须亲身前往北条馆的处境——

伊东佑亲觉得事情没有解决,他想干脆杀了赖朝,将首级送到京都。

杀死平家的罪人自然不会被定罪,反而还会受到六波罗役所的称赞吧?说不定让赖朝活命反而令人起疑。

佑亲派出刺客集团。

紧急向赖朝通风报信的是佑清。

到了夜晚,赖朝的随从们机警迎战,与北条家交好的藤九郎盛长,紧急拜托他们让赖朝暂时躲避一下。

放逐处只留下佐佐木定纲,他学赖朝发出诵经声,继续敲打着木鱼。伊东的手下闯进来的时候,定纲打算当赖朝的替身。

邦通从马廏牵出骏马大鹿毛让赖朝骑上,由他牵着往北条逃去。

主人时政此时不在北条馆中。

伊东佑亲回来后,就换时政去京都轮大番。

北条家由其妻与长子宗时留守。

“请过来吧!”

北条家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赖朝,但不是因为对赖朝有好感,而是因为有人情相托。这是东海到坂东一带武家的作法。

他们给赖朝两栋独立的房子,赖朝住进有稻草屋顶的那一间,邦通、盛长夫妇则住木板屋顶的另一间。

“我在围墙那里看到他女儿了。”

邦通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住进北条馆的第三天。

仔细问清楚才知道,前妻生的是长女,继室生的是次女。论容貌,则是前妻之女比较美丽。


北条家子嗣众多。

男孩子中,已经行成人礼的只有宗时,其他的儿子中,义时是较为后人所知的。按照成人礼后的名字来看,还有三男时房、四男政范,加上二十一岁的长女政子。府邸内共有十一个兄弟姊妹,那种吵闹,可真是非比寻常。

当然,大家都会谈论赖朝,可是,会把住在另一栋房子里而且事实上见都没见过的放逐者,当作年轻人来看待的,就只有政子和妹妹。

一天早上,妹妹来到政子房内,说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半夜吗?”

“是黎明的时候。”

“甚么梦?”

政子心跳急速。她想,妹妹是不是也爱上了住在别屋中的放逐者呢?否则,不可能有起床后还令她这么在意的梦。

“你说看看,我帮你卜个吉凶。”

政子的性格比较奇特,她喜好学问,爱读用汉字或假名写的书,熟悉歌学或故事。可以说由于对文字的过度偏好,而延误了她的婚期。她身为北条家的长女,又有美丽容貌,不可能没有人来提亲。可是,政子讨厌那些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当地武士。所有的提亲者她都不满意,但因为她实在讨人喜欢,时政也就任由她去。

然而,蛭小岛的放逐者来到了这座府邸。

以前政子就听说过赖朝在蛭小岛的生活起居情况,十分仰慕他的京都式高雅气质,可是,以北条家的女儿跟放逐者的身分,在当时的社会中根本不可能结亲事,所以她也死心了。但现在这个放逐者来到了自己家中。

她的思慕之情带着很强的现实意味。虽然还没看过赖朝的脸,可是早晚读经的清亮声音,总会随着风飘送过来。

就在这时候,妹妹说她做了个梦,说自己登上了一座很高的山岭,把日月放进袖子里,手上还拿着橘子枝。

“是凶梦吗?”

政子没有回答,拚命压抑着内心的骚动。

她想到一个类似的故事——人皇十一代垂仁帝接受母后的意见,召进丹波主道命的五个女儿,其中四个进了后宫。他打算以后谁怀了皇太子,就册立谁为皇后。长女首先怀孕了,生了一个男孩,即后来的景行天皇,她理所当然成为皇后,被尊为日叶醡媛。传说她怀孕时吃了橘子,所以,妹妹这个梦当然是吉梦,而且还是将来会生出掌权者的大吉之梦。

“橘子很重要,你确定拿着橘子枝吗?”

政子的膝盖向前轻挪。

“是的,我确定。”

妹妹因政子的语气而害怕,以为是个凶梦。

(是吉梦!)

然而,政子没这么说,反而告诉妹妹是个大凶梦。妹妹简直吓破胆了。

“本文上记载,”政子端正面容,使她的话语带着权威:“吉梦三年不告人,凶梦七日不告人。你知道是甚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

“意思是说,如果是凶梦,在七天内跟别人说的话,就会遭灾殃。无论是死亡或大病,你会遇到大事。”

妹妹非常害怕。

“姊姊,有没有办法解除呢?本文上有写吗?怎么样才能免除灾祸呢?”

“这个嘛……”

政子思索着,她想出了一计,但不是解救妹妹的计策,而是帮自己开运的方法。

“本文上说梦有转移法,也就是卖给别人,这样就可以免除灾祸。就让我来买吧!”

妹妹十分惊讶,她犹豫着,如此一来,姊姊不也会遭遇凶梦的灾殃吗?政子笑着说道:

“梦经过买卖后,双方都不会遭遇灾祸。你要卖吗?”

“要!”妹妹喊着。

政子点点头,在自己的衣物中选了一些昂贵的给妹妹——北条家世代相传的唐镜一面,以及一袭外衣。她并不觉得可惜,反而觉得若不用身边最昂贵的东西来买那个梦,梦中暗示的伟大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实。


邦通继续监定两名女子。

“就决定长女政子吧!”

长女容貌好,性情也活泼。然而赖朝反对,认为次女比较好。

“妹妹比较好吗?”

邦通不懂,妹妹虽然比较文静,可是相貌平凡,怎么看都不觉得比姊姊出色。

“女性要活泼才好!”

他举出京都显贵们的喜好——若不是让人觉得活泼有精力的女人,就没有努力追求的意义与价值。

“不!次女好。”赖朝顽固地说。

(这个人看来还不了解女人。任何人来看,一定都说政子比较好吧?)

邦通于是询问赖朝的理由。

理由只有一个:长女是前妻所出,次女是继室之子。赖朝是没有爱情的。

一切都是为政治。前妻之子,已经有了伊东家女儿八重的前车之监。八重如果是继室所出,继室会因为疼爱女儿而加以袒护,他的儿子就不会被杀,这段恋情也就不会到了破镜难圆的地步。听说是入道的继室怂恿他那样做的。

“原来如此,您不愧是深谋远虑。”

邦通很佩服赖朝的思考方式。

赖朝不会只顾自己的感情或喜好。邦通突然觉得,这个放逐者只要运气够,搞不好可以一取天下。他于是断然放弃自己的建议。

“那就找妹妹吧!”

邦通才思敏捷,他毫不可惜地撕掉要送给政子的情诗,马上拿起笔,在脑中想着次女的模样,立刻提笔写下适合次女的情诗。

负责送信的是比企尼的女婿安达藤九郎盛长。藤九郎是弓箭高手,教导北条家的少年们箭术,因为这层关系而负责送信,不过,他并不是适合这种工作的男人。

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觉得先前赖朝对邦通的说法很愚蠢。

(当然是政子比较好!)

以外表看便是如此。赖朝没看过她们两人的容貌,所以才会有那种深谋远虑的前妻继室决定论,可是他判断错误,北条家的继室是个对人十分温柔善良的女子,不像伊东佑亲的继室。

藤九郎盛长半途坐在府邸内的树荫下,偷偷打开信盒一看,幸好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

他立刻发挥了坂东人特有的顽固,断然决定,一定要把这封信送去给政子。

藤九郎开始行动,把信送到政子手中。

“这是佐殿送给你的。”

他一说完,立刻跑进树丛。政子打开信盒——

里面有首情诗。她开始读着,觉得自己像京都深闺内的贵妇人。

(不愧是源家嫡系的子孙。)

政子不是陶醉在爱情里,而是陶醉在这份爱情的高贵气氛中。

在伊豆这种乡下地方,有谁会制造如此的气氛呢?政子长久以来的希望就快实现了,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也许是那个吉梦促成的。

(一定是这样!)

做了橘梦的人会生出帝王,而政子买下了那个梦。

(如果不买下那个梦,现在打开信盒的人应该是妹妹吧?)

政子这么想着。

几年后,政子知道了赖朝当时的顾虑和藤九郎盛长的独断独行,更觉得买梦之事实在奇妙。

政子立刻拿出笔录的古诗抄本为字帖,作了一首回应赖朝的诗。

几天后,赖朝悄悄来到政子的房间。政子十分大胆,跟京都女子不同,她灯火通明等着赖朝到来。

她请赖朝坐在座垫上,然后欠身郑重的自我介绍。她的冷静,实在令人无法相信她是处女。

“我是本府的长女,叫平政子。”她对前来私通的赖朝堂而皇之地说。

赖朝迷惑了。这与邦通告诉他的那些京都公卿、殿上人的例子完全不同,也许是坂东作风吧?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才好呢?)

赖朝于是微微一笑,答覆她的自我介绍。

政子很满意赖朝的高雅丰采,觉得跟她想像的完全一样。

她直视着赖朝,不断的想要感受赖朝的贵人气息。可是,她的模样使赖朝根本无法往情欲上联想。

她像少年般扬起眉毛,用凛凛威风的表情看着赖朝。

“你喜欢听甚么样的故事呢?”赖朝问了类似的话。

“平治之乱的故事。”政子立刻回答。

赖朝的父亲义朝被打败后,逃出京都,在尾张被杀,赖朝则被逮捕——政子缠着要他讲这个故事。这真是个非常不适合在谈恋爱时提出的话题。

“那是我才十三岁时的事……”

义朝在京都的乱军中杀出一条生路,为了在关东东山再起,他想逃往东方。逃亡的一行人除了义朝,还有长子义平、次男朝长、三男赖朝,以及义朝的一名部下、乳母之子鎌田正清、佐度式部大夫重成、平贺四郎义宣等,总共只有八匹马。

途中经过龙华,受到叡山僧侣的阻挡,好不容易才杀出重围,可是次男朝长的左股被狠狠地射了一箭。

“很痛吧?”义朝边跑边问。

“一点都不痛!”朝长边跑边自己把箭拔起来。

“朝长当时才只有十六岁。”赖朝对政子说。

朝长到了美浓后,终于因为伤势过重,无法继续前进,甚至无法自杀,还祈求父亲杀了他。

(不愧是源家的人!)

政子想像着当时令人战栗的情景——

那时已是严冬,从近江到美浓的路上大雪纷飞。

赖朝走在前往近江的路上,白天的战斗和雪中的夜行军,令他筋疲力尽,终于伏在马上睡着了。

在马鞍上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跟整队人马走散了,单人匹马来到了近江守山的驿站。

当地人挡住他的去路。其中有个叫源内兵卫真弘的人跑了出来,想要抓住赖朝。当他拉住马缰时——

“你不懂礼貌吗?”

赖朝抽出“髥切”太刀,把源内兵卫的脸砍成两半,突破重围跑了出去。

“接下来有点像做梦似的,只记得零零碎碎的片段。”赖朝微笑着说。

他似乎不想提起父亲在长田庄司的澡堂里被杀,以及自己在美浓关原附近被清盛的部下平宗清抓住的事。不过,这些事政子已经从别人口中听说过,每个场面她都像看画本般十分熟悉——当她对赖朝这么说时,赖朝笑了:

“你是个甚么样的人?”

他越来越感觉到政子的特别之处,不禁也跟着兴奋起来,讲起长兄恶源太义平的轶事,以及他那豪华绚烂的武勇场面。

政子听得入迷,两眼发直。

(这就是源家啊!)

她不得不这么想。

出现在赖朝故事中的源家人物,都是那么勇猛,跟由父亲时政那里听来的平家公卿面貌完全不同。

当赖朝惊讶地发现天色已白后,他站了起来。

“接下来呢?”政子天真地问:“说说你祖先八幡太郎义家的故事。我父亲说过,东国武士的规章、对战的方法、比赛弓箭的规则,全都是义家规定的,是真的吗?”

“我也听说好像是这样。”

赖朝再度点头,在早晨的阳光中回到别屋。

盛长的妻子在旁服侍完早餐后,邦通进屋来了。

“情况怎样?”

邦通闭着一只眼,意味深长的笑着,可是赖朝露出奇怪的表情。

“怎么了?”邦通担心得以为事情有异。

“那女孩不一样!”赖朝略歪着头回答。

邦通以为他指身体的构造。

“不可能的!女人的外貌纵使有天壤之别,可是脱下衣服后都是一样的。”

“不是这样!”

赖朝说明了一切。说到最后的八幡太郎义家之事时,邦通终于忍不住拍着额头,拚命要压抑住笑意。

(原来是喜欢听武家故事啊!果然不同常人。)

不只如此,她面对赖朝的开朗、从容举止等,都跟邦通知识库中储存的任何女性不同。

“邦通,你说的都是京都的女人。东国或坂东这类常与外界接触的大名主之女中,应该会有这种人吧?”

“既然如此,面对乡下的对手,作战方式可就要改变了!”

“好啊!”

赖朝笑了出声。看来,面对这个不寻常的女孩,还是不要接受邦通的指导,用本性相对比较好。

(第一次遇到有武家气息的女孩。)

行动派,个性率直,无法以一般对美的标准来衡量,跟京都的女人完全不同。

(相当不同!)

赖朝对政子很有好感。仔细想来,邦通口中提到的京都女人,赖朝总有点格格不入的感觉。他觉得,政子没有给他稍微碰触小手的机会,就使自己度过了那么快乐的时光,这样的女人更能吸引他的心。

“女人也有很多种吧!”

邦通也不得不举旗投降。

更让邦通的女性观整个崩溃的,是隔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那一晚,政子跑过院子,攀越围墙,跑来赖朝屋里。

(竟然是女人自己跑来!)

邦通猛摇着头,退出赖朝的屋子。藤九郎盛长夫妇也各自穿上自己的草鞋,往别栋房子而去。

赖朝前一晚几乎没睡,在昏暗的灯光中与政子面对面,多少有点疲倦。可是政子的眼睛却闪闪发亮,看不出已两天没睡觉。

到了半夜,赖朝终于疲倦了。他立刻付诸行动。

“政子,闭一下眼睛吧!”

赖朝一说,政子率直的马上闭上眼。赖朝有点扫兴,他站起来吹灭了烛台的灯。

赖朝的手碰触到政子的身子。政子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并没有出现像伊东三女那种反抗的态度,自然的接受赖朝的身体。

伊东的女儿是屏住气息,无法忍受赖朝的行动,但政子却不同,她怕外面的人听到,小声的急喘着,可是偶尔仍发出尖锐的叫声。

接下来,若照邦通的规矩进行,应该在床上讲故事才是。可是,疲劳使双方都忘了一切的规矩,赖朝好像打了一场仗似的睡着了,政子也同时入睡。

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之后,双方才发现彼此的狼狈模样。

政子睁开眼睛,靠了过来。赖朝惊讶于她的大胆放浪,再度拉过政子的身体。

(我已经达到对北条家的企图了,不是吗?)

他想。


这段期间,九郎义经逃离鞍马,下到关东,正往奥州而去。他踏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没有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