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来公敏的话坦率而中肯,李治赞许他言在理中,撤销了西巡的诏令。同时提升来公敏当黄门侍郎。李筋患病的消息传到了九成宫。二圣降旨,将其在外地的子弟都召回京城,守在床前侍候。十月,二圣返抵长安,立刻驾幸晋宁坊李筋的私宅,探望病情。李筋再三谢恩,反过来宽解二圣,不要因他而耽误了国事。武则天特命御医前来诊治,他婉言谢绝。皇帝和太子赏赐的药物,他随即服用。家人要请郎中,他照样不肯。

“我本是山东的一个土农夫,一无所有,十七、八岁从军,后来遇上了先帝,皇恩浩荡,如今已位极人臣,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该归原土啦。”

他说。

“吃药一千,遇药一丸,治一治,吃点药,总比不好吃。”

“药能医假病,酒不解真愁。”

李筋扬起右边的眉毛:“人生寿命长短都有定数,怎么可以向郎中乞求活命?”又拖了一段时间,他自知离天远、离地近了,便对弟弟弼说:“我想交待几句后话,安然离开尘世,你去准备一下吧。”

李弼把全家人召集拢来,备了酒菜,都在李筋的病榻前坐了下来。李筋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昏花的老眼从每一个人的脸上一掠过去:“圣人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从小就以生命为赌注,能够活到今天,可算心满意足了。只有一件事,我始终放心不下。”

“老爷,什么事?”夫人嗫嚅着嘴唇问。

“莫打岔,让我把话说完。你们知道么,房玄龄和杜如晦,兢兢业业,勤劳国事,只因出了不肖之子房遗爱和杜荷,一生辛苦尽付东流,家业都败光了。弼弟,愚兄我有求于你……”

“哥哥,你说,小弟无不遵命。”

“好,好,好弟弟,”李筋又呷了一小酒,“我死之后,丧事从简,不得铺张,早早出殡,人土为安。丧葬完毕,你即搬过来,管理全家。弼弟呀,防撖杜渐,不容易嗅!请记住,千万注意微风起于青萍之末,谁心志不瑞,结交行为不正的人,只要有苗头,在招致祸害之前,先以家法从事,断然处置,杀掉之后,再奏报圣上。”

“哥哥,小弟知道啦。”

“弟弟呀,切,切莫心慈手软。一旦养痈成患,到时候可就后一悔一莫一及一唆”话还没有说完,李筋手一松,酒盅掉到了地上。从此,他不再喝酒,也不开口讲话了。十二月三日,这位传奇式的人物,赵凡的军事天才,武功赫赫的大唐名将,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五岁。朔风凛凛,满天飞絮。二圣不顾风寒,登上长安城西北的汉朝古城未央宫,站在城楼上目送载着灵柩的丧车,朝昭陵缓缓行驶,忍不住失声痛器,涕泪交流。李筋的坟墓筑得跟阴山、铁山、乌德箱山一样,以表彰他击玻突厥、薛延陀的功勋。登楼了望功臣出殡,古已有之。二圣这么做,并非仅仅出于传统的礼仪,做样子发出哭声让人听见而已,他们完全是发自内心的痛哭流涕而且各有各的心事。李治自从晋王时代以来,所敬重的先帝的股肱之臣,如尉迟敬德、秦琼、房玄龄、杜如晦、魏征、褚遂良、长孙无忌等,相继谢世,如今硕果仅存的李筋也走了,孤独之感油然而生,悲天悯人,痛心疾首而落泪。当年立武则天为后时,阻力极大,元老重臣几乎一致反对,几乎达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地步。而国家重镇、三公之一的司空李筋,却并不附合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来济等大臣,以一种坦然的姿态处之,对于无忌等认为“身份卑贱”的武昭仪,就算不特别偏袓,至少没有反感。当李治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很策略地对答道:“这是皇家的私事,大可不必询问外人。”

一言九鼎,靠这一句话,化险为夷,扭转了被动局面,出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气象。向来思怨分明的武则天,想到这些,自然而然流出了眼泪。二圣给予李筋以最高评价和荣誉,除陪葬昭陵,又追赠太尉之职。其长子震已故,由震的长子敬业继承英国公的爵位。李敬业后来起兵讨伐武则天失败,取消了李渊所赐的“李”姓,恢复了本来的“徐”姓,故以后便叫他作徐敬业。二十四许敬奈的徵劳老子李耳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祸是造成福的前提,而福又含有祸的因素。征服髙丽,无疑是髙宗朝的一大幸事,也是它的一个闪光的亮点。此时的中国正处于黄金时代,国势鼎盛。然而干旱频频发生,连年不断,东部百姓饥馑,西部百姓也饥馑。直到总章三年…了三月,旱象迄今未除。武则天和李治都有些恐慌了,南效祭天之后,颁诏赦免天下罪人,改年号为咸亨元年。接着,又把蓬莱宫改称含元宫。四月,吐蕃王国攻陷西域十八个羁縻州,又联合于阒王国袭取了龟兹的拨换城。唐朝被迫撤销了龟兹新蹑车库县、于阒新缓和田一带、焉耆新蜃焉耆县和琉勒新缓疏勒县四镇。诏命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当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左卫员外编制外大将军阿史那道真、左卫将军郭待封当副大总管,动员十余万人马讨伐吐蕃,并护送吐谷浑汗国各部落返回故地。吐蕃的强盛是从松赞干布开始的。远古传说:“在天的中心之上,住着六父王天神的王子弃端已,他有三兄三弟,连他共计七人。弃端已的第三子叫做弃聂弃赞普,他到下界为人主,做了六牦牛部的王。”

赞普的意思是雄强丈夫,弃聂弃拥有这一称号,说明他特别雄壮,能够统率其余六部的大酋长。第三十二代赞普弃宗弄赞又号松赞干布。他十三岁继位,二十五岁娶唐文成公主,三十四岁病死,孙芒论芒赞赞普继位。赞普年幼,大相禄东赞专掌国政,继承松赞干布的建国事业,推动吐蕃进入了更强盛的阶段。吐谷浑是羌族大国,贞观九年年唐朝击破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自缢身亡,唐立伏允的长子慕容顺当可汗。他虽然亲唐,但在国内并无威信,被臣下所弑。其子诺曷钵嗣立,年幼无知,朝臣争权,国中大乱。贞观十四年,李世民以弘化公主和亲,态度明朗地支持诺曷钵,抑制其国中的亲吐蕃的势力。李治即位后,吐蕃不断对吐谷浑用兵,最后大破吐谷浑,诺曷钵带着残部数千帐逃到凉州,吐谷浑国亡。禄东赞屯兵青海,派遣使节论仲琮到唐朝,请求和亲,意思是要大唐承认吐蕃占有吐谷浑土地。李治不许,乾封二年秘了禄东赞死,其子尊业多布继任大相。三年后的今天,尊业多布一举攻下西域十八州,唐朝不得不出兵讨伐。郭待封本来跟薛仁贵的地位相等,此次征讨吐蕃,耻于当他的下属,常常唱反调,甚至违背决议。西征军抵达大非川青海共和县西南,准备向乌海进发,薛仁贵召集三军主帅会商破敌之策。郭待封板着脸闷坐着,不闻不问,做出闭目养神的样子。薛仁贵没有计较,带着商量的口气说:“乌海距我们路程既远,沿途地势又相当险恶,行军很困难,要是携带辎重,俱多不便,恐怕难以取胜。”

“那该怎么办?”阿史那道真问。

“最好留下二万人马,在青海湖南面的大非岭上设两座栅栏,把粮秣及军用物资都存放在栅栏内。我们则率领轻装精卒倍道兼行,一天走两天的路程,乘吐蕃军没有防备,突然发动袭击,一定可以成功。”

“大帅喜用奇兵,好倒是好,但难保万无一失。”

“我军远途奔袭,不速战速决,难以持久。拖,我们绝对拖不过他们,拖久了,我们必败无疑。”

听了薛仁贵的解答,阿史那道真把脸侧向郭待封:“郭帅以为如何?”

“噢”郭待封睁了睁眼睛,“我没有新的见解,听从大总管的决策。”

薛仁贵升坐中军帐,下达将令,留下郭待封掌管后军,他亲自和阿史那道真带领精卒先行。军马穿越砂渍和草地,在乌海之东的积石河口发现了吐蕃军。薛仁贵得到探马的禀报,乘其不备,催动大军一齐掩杀过去。吐蕃军惊恐失色,不知所措,还没来得及布阵,就被唐军攻进来了,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主帅还斜倚在大帐内吃羚羊肉,喝青稞酒,欣赏歌舞。薛仁贵一马当先,阿史那道真也不甘落后,奋力冲杀。唐军战鼓冲天,喊声动地,大砍大杀,杀得吐蕃军喊爹叫娘,如野毛驴一样四处乱窜,大败而逃。唐军斩杀及俘虏不计其数,打扫战场后,推进到乌海休整,等候郭待封前来会师。郭待封内心不服薛仁贵,但又不敢违抗军令,于是采取阳奉阴违的拆台做法,故意放慢速度,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拉着二万人马及辎重缓缓行进。还没有到乌海,碰上了吐蕃二十余万人马的庞大兵团,被迫应战。

郭待封精神不振,士气也不高,战不上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吐蕃军漫山遍野,迎面扑来,恍若一窝蜂似的展开攻势,挥舞着马刀狂野地嚎叫,杂沓的马蹄踏得地面咚咚响,震撼山川。唐军吓虚了胆,再也不敢上前拼杀了,下意识地往后退却,退着退着,掉转头来便跑。郭待封阻止不住,也跟着跑起来,跑了个满天星,粮秣及军用物资丧失殆尽。薛仁贵孤军不能支持,只好撤退,和阿史那道真一起回到大非川,与郭待封的败军会合,安营扎寨,计议如何保全军马,撤到安全地带,奏请朝廷派援军前来接应。尊业多布得到军报,命儿子论钦陵统领四十佘万人马追到大非川。薛仁贵明知抵敌不住,立即下令分散兵力,各自抢占有利地形狙击,互相策应,且战且退。终因众寡悬殊,而且军中缺粮,将士们饿着肚子上阵,连挥动兵刃都感到吃力,被吐蕃军杀得七零八落,几乎全军覆没。幸亏薛仁贵、阿史那道真和郭待封都是骁勇的战将,武艺超群,箭法也很精湛。吐蕃军不敢靠近,让他们溜掉了。英雄惜英雄。论钦陵虽然大获全胜,但还是敬佩薛仁贵的勇略神威,不敢藐视。双方派出军使谈判和解,吐蕃释放了俘虏。薛仁贵带着残兵败将返回了内地。军书以六百里快骑传递到长安,李治气得嘴唇都扭歪了,呼吸也变得急促和梗塞了。武则天来回踱了一会儿,冷静地说:“我军败得如此的惨,其中必然另有原因,不妨先查实一下,然后再作处理。”

“查不查都是一回事,”李治双颊抽搐着,“朕非杀了他们不可。”

“不管怎么说,是非责任还得分清楚,还得从中总结经验教训,避免以后重犯类似的错误。”

“我知道,你是想保薛仁贵,想为他开脱罪责。”

“难道你不想保他?”武则天回敬道,“众所周知,三军易得,一将难求。这些主帅和战将,都是不可多得的精英,不可一棍子敲死。”

“好,好,朕说不过你,就依你的处理好啦。”

武则天敕令大司宪乐彦玮前往军营,核实战败的情形,查证薛仁贵等各自应承担的责任,分别罪行轻重,奏明朝廷。然后把三名主帅戴上脚镣手铐,押送京师。李治依从了武则天,宽大处理,赦免三人的死罪,只开除官籍。薛仁贵在大非川战败,吐蕃便切实占有了吐谷浑,完成了统一羌族各国的大业。唐朝西域四镇的大部分土地,亦被吐蕃夺去。西域是丝绸之路的通道,吐谷浑是唐朝的附属国,唐朝当然不甘心放弃,决计重新夺回来。武则天召见了薛仁贵,详细询问内中的情由:“论钦陵与你交战,怎么能集中四十佘万兵力?”

“吐蕃靠近河北,吐谷浑的户口比它多几倍,军粮马匹多半出自吐谷浑。”

薛仁贵对答道。

“能不能重新收回吐谷浑?”

“恕臣直言,暂时不要作此打算。镇守吐谷浑的大将,是吐蕃大相的子弟,可见特别重视。而我国干旱成灾,军需粮草调集困难。因此,得等待时机,乘其内乱方可出兵。”

“论钦陵好对付吗?”

“他是禄东赞的孙子,居长,还有三个弟弟:赞婆、悉多于、勃伦,都精干骁勇,驻军在外地,邻国深感威胁。”

“你有何建言?”

“权宜之计,最好选派一员智勇双全而又有威望的大将镇守凉州,挡住吐蕃向内地延伸。

“武则天采纳了薛仁贵的建议,任命右相姜恪当凉州道行军大总管,抵御吐蕃入侵。最初,朝廷打算把吐谷浑汗国残余部落安置到凉州甘肃武威市南山。但有人恐怕吐蕃侵犯,主张先击溃吐蕃。薛仁贵战败,便将吐谷浑部落迁移到鄯州青海乐都县浩蹇水大通河以南,各部落畏惧吐蕃的强大,不敢安居,而且鄯州牧地又少。武则天再三斟酌,又把吐谷浑部落迁到灵州宁夏灵武县,设置安乐州宁夏中宁县,任命末任可汗慕容诺曷钵当刺史。吐谷浑故国的疆土,都被吐蕃吞并了。关中大旱一直延续到秋末,农业歉收,粮价猛涨,人心浮动。九月十四日,武则天的母亲鲁国忠烈夫人杨氏逝世。武则天悲痛欲绝,百感交集地失声恸哭。母亲虽然寿终正寝,但她毕竟失去了惟一的知心人。李治特别追赠司徒周忠孝公武士为太尉,晋封太原王,杨氏为太原王妃。唐朝外戚中赐封王爵的尚无首例。朝廷诏命九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以及外命妇太子妃、亲王公爵夫人、公主,都要前往休祥坊的周公府吊唁哭祭。十二月,李治下诏,将龙朔二年所改的官名都恢复旧称。历时九年,人们业已适应,然而对于由隋朝传下来的官职名称,叫起来仍觉得顺口些,亲切些。

这年冬天,关中、陇右地区格外寒冷。严寒把大地都冻裂了,地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纹:几尺长,一丈多长,甚至几丈长,逶迤曲折,任意伸展,像鱼网,像蛛网,更像龟壳,俨然要把万物生灵统统吸入裂缝里,消化掉。街市的积雪和尘沙混在一起,被践跄成了坚实的硬块,路旁堆着累累的积雪。夜晚,一切都好似冻结了,凝固了。朔风却如同钻子一样带着它的穿透力,向草木昆虫和飞禽走兽施展淫威,巢里的鸟雀冻仅了,被风吹得从树桠间掉到了坚硬的冰块上。雪铺天盖地地飘落,大雪封门,冻死、饿死人的现象日益严重。朝廷拨放一批又一批的粮食、布帛及棺木到州县,并命令官吏深人民间察访灾情,采取相应的救济措施,动员亲友枚养孤儿,严禁将他们当做奴婢使用。近几年来,灾害频频,花样翻新,旱灾、水灾、风灾、沙尘暴、虫灾、暴风雪、冰雹、霜冻,轮番袭击。今年又有四十几个州逋受干旱、虫灾及严酷而持久的冰冻。饥荒中瘟疫流行,大肆蔓延,连京城长安也有不少家庭成了绝户。李治疾首蹙额,五脏俱焚,依照惯例避免到正殿坐朝,减少饮食,杜绝音乐歌舞。武则天讨厌消极态度和沉闷气氛,又怕损伤李治的健康,示意许敬宗进行劝解。许敬宗觐见李治,以宿儒的姿态谏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以桀亡。陛下尽管泰然处之,大可不必如此惶恐。”

“苍天不语,地实言之。”

李治情绪异常消沉,“不知大命,无以为君子也。上天示瞀,明明是谴责朕无德无行。”

“陛下是真龙天子,万民之主,龙体康健,便是万民之福。”

“只要万民幸福,朕宁可自己受苦。”

过了年,武则天采取转移之策,留下太子弘监国,坚请李治携带一家人,从长安搬迁到了洛阳。长安哀鸿遍野,朝廷以江南的租米赈灾,伹是级级克扣,侵吞,落人黎民手中所余无几,乃至连羽林军中的下级军官也吃不饱肚子。太子弘看见禁卒的饭里面掺杂着榆树皮或草籽,随即吩咐打开官仓济粮。辅佐太子的戴至德和张文瑾等人都很尽心尽职,随时向太子提供实际情况,启示太子克己复礼,广施仁政。后来他们又去说服长安大富豪梁金柱捐出三千贯钱救灾,不少富户也陆续捐款,开粥,灾民们才得以度过饥荒。太子弘在儒臣的开导和协助下,做了一些好事,蠃得了声誉。在一片赞扬声中,他有些飘飘然,又有些昏昏然,整日价和那些贵戚、名儒厮混,侵淫于儒家的教义之中而不能自拔。武则天是个注重实际的人。她欢迎并采纳具体而有效的意见,厌恶满纸典故、辞藻华丽、不着边际的高谈阔论。对于有政治远见的人,不论其出身及地位如何,一律擢拔、重用,而对那些口若悬河的官僚则嗤之以鼻。

门阀贵族自幼修习儒学,和太子有了共同的语言,渐渐偏于太子,并巧妙地诱惑、煽动太子扼制武则天的革新措施。母子之间的政治见解往往形成对立,彼此的关系变得疏远,感情日益复杂、微妙、险恶。在霸业的争夺中,在和侨教保守思想的矛盾冲突中,弘成了武则天对立面的挡箭牌。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为了避免不堪设想的后果,武则天决计为太子弘纳妃,把他从儒宦的纠缠中解脱出来。太子弘年满十九岁,比他小两岁的弟弟贤已经有了孩子,其父李治十六岁立为太子时,就有了一个孩子,即巳故废太子忠。东宫有侍女,有奴婢,而弘从未宠爱过谁。非得让他了解生活,进而明白世道,这样才有可能转变他那种囿于儒学理想化的心理状司卫少卿杨思俭,曾在龙朔元年与许敬宗、许圉师、上官仪等人一起,帮助太子弘完成瑶山玉彩五百卷着述,他的女儿正当二八佳龄,犹如出水芙蓉一般清纯、稚嫩,容颜娇艳,而且书香门第,知书达礼。不近女色的太子弘也觉得她可亲可爱,称心如意。

婚聘六礼已经进行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婚期已经确定,只剩下迎亲礼了。武敏之得知了这一事实,且对杨氏有所耳闻,在他的心里,对姨妈武则天存在着刻骨的仇恨,暗暗发誓要为母亲和妹妹报仇。他妹妹魏国夫人贺兰蓉被毒死时,李治见到他,伤心得痛哭流涕,悲悲切切地说:“早晨我出去临朝听政时,她还好好的,退朝时就无法抢救了。为何死得这么快?”武敏之好像捅破了泪泉似的呜呜直哭,哭得哽咽难言。武则天得知这个情况后,咪缝着丹凤眼,说:“这小子怀疑是我!”从此对他产生了反感,开始厌恶他。武敏之也开始对武则天实施报复。他年轻力壮,风度翩翩,在女人中间很有市场,决计利用自己的优势,破坏这场婚姻。一方面他发动无赖和酒肉朋友围绕杨府大造舆论,说太子弘是个神经质的病夫,没有性行为能力的废物,嫁给他等于死了没埋。另一方面,不惜代价买通了杨氏的奶妈和贴身丫环,终于在后花园和杨氏见了面。

“白马王子”武敏之已经是年轻的情场老手,经验丰富,要制服一位长在深闺的纯情少女,简直易于反掌。杨氏慌慌张张,心口抨怦地跳,眼角挂着晶莹的泪花,在月光下闪闪烁烁,嘴唇可怜地哆嗦着:“别缠我啦,敏之兄弟,我,我,我怕,我不敢。”

“这是人生的第一大乐趣,应当髙兴。到时候,你入了宫,和那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生活在一起,会后悔莫及的。”

说着,他把她搂抱起来,拼命地亲吻着。杨氏竭力挣扎,羞得闭上了眼睛,用一种呻吟般的低音哀告道:“放开,你让我透口气,求求你,别伤害我!”她失去了反抗的力量,柔顺地躺在他的怀抱里,他把她轻轻地放下来,熟稔地解开了她的裙带,占有了她。未来的东宫妃杨氏和武敏之的风流韵事引起了人们的兴趣。起初,只是悄悄地谈论这一矿古奇闻,疑信参半。一天深夜,“光杆”王八见了武敏之翻墙进入杨府,接着绣楼的灯闪了闪,丫环把他接进了绣房。从这以后,流言就像翻滚的波浪一样荡开了。武则天的耳目快马加鞭从长安奔到洛阳,禀告了实情。武则天收到了情报,本来她早就对外甥有所戒备。贺兰蓉死后,她从他的眼神里发现了对她的仇恨情结,便下了决心要先下手。当时母亲杨氏在世,忍了下来。杨氏逝世,武则天赐给他一大笔钱,要他造一尊佛像,为外祖母祈祷冥福。可恶的外甥很可能就是利用这笔钱助成了他对她的报复性行为。她再也无法容忍了,向李治讲明了事实真相,谕示杨思俭取消了婚约,颁诏废除武敏之的“武”姓,恢复“贺兰”原姓,剥夺官爵、俸禄,流放岭南的雷州。杨思俭如梦中惊醒,责令女儿吞金自杀,并杖杀了奶妈和贴身丫环。

贺兰敏之被关进囚车,押送岭南。在距离雷州一千七百里的韶州广东曲江县,押送官兵遵密旨用马缰将其活活勒死,暴尸露天。风流浪子得意忘形,落了个如此的下场。年底,二圣由东都洛阳出发,巡幸许州河南许昌市、汝州河南汝州市;,在叶县河南叶县举行大规模的围猎活动,借以整军经武,训练士卒。古代帝王狩猎,本意是习武练兵,为农田除害,以猎获物供奉宗庙。武则天常常把它当作游乐活动,让李治舒展舒展筋骨,她甚至亲自参与,纵鹰驱犬,马上驰逐,那情趣在宫廷饮宴、轻耿曼舞中是享受不到的。不过,此次狩猎,武则天是带有明显的意图安排的。近年来内优外患,许多事把她折腾得够苦的了,她也想借此自我放松一下,调剂调剂精神。当然,其中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向天下的臣民展示武威,振奋人心,表示朝廷决不会被困难所吓倒,定然摆脱困境,重新走上富国强兵的道路。在满载而归的路上,她和李治并辔缓行,故意大声找李治攀谈,用一种深深赞佩的口吻说:“先帝神威圣武,力挽强弓,所用十二支长箭,臣下罕有能及者。臣妾曾亲眼见他箭无虚发,围中射鹿,率多贯胁穿胸,即使猛如虎,健如熊,捷如羚羊,也往往一发击毙。”

“唉,”李治叹了口气,“看来一代强,二代弱,已经成了定局。”

“皇上的所作所为,恰恰遵循了老子的教导,继承了祖德的遗风,以柔克刚,无为而治。老子说:教人柔弱,就能谦下不争,教人恳鲁,就能弃华取实。谦下不争,即可无私无我,弃华取实,即可返朴归真。”

“算你会说。”

李治拿鞭枘刮了刮马的鬃毛,“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就通顒了,有道理了。”

“唔,皇上,”武则天斜着瞅了李治一眼,“元老重臣一个个死的死,病的病,看来得赶快发现和起用一批人哩。”

“你是不是又想到薛仁贵身上去了?”

“不。当然,人才难得,薛仁贵迟早得重新起用。现在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许敬宗久病不愈,只怕活不长久了。”

“依我看,刘仁轨比他强,正派、踏实,文武全才。”

“刘仁轨百年之后,还得用人呀。”

“到哪个山里唱哪个歌,江山代有人才出,自然会有人接替上来的。”

咸亨三年仏?二月,侍中、永安郡公姜恪去世。八月,特进、高阳郡公许敬宗也病死了。享年八十一岁。二圣特别废朝三日,为其致哀,并诏命文武百官至许府行哭礼,追赠他为开府仪同三司兼扬州大都督,遗体和李筋一样,陪葬昭陵。许敬宗因拥立武后、废黜王皇后及其余党有功,龙朔二年拜侍中,次年转中书令,进爵髙阳郡公。自此他成了武则天的得力干将,红得发紫。许敬宗颇有才学,博闻强记,隋大业中举秀才,唐武德初补涟州别驾,李世民召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曾监修武德实录、贞观实录、晋书、东殿新书、姓氏录等。但他德性不佳,修史爱憎由己,虚美隐恶,为人则文过饰非,贪图声色享乐。

古稀之年还要营造花园亭台假山水榭,他仿效宫中构建的“连楼”,曾经轰动一时。连楼的北楼有五层,高百尺,宽十楹;东西南三楼各三层,高五丈,宽八楹。四楼之间相距二十丈,分别用三层回廊把四楼连接起来,所以称做连楼。层楼飞檐斗拱,画栋雕梁,周遭玉砌雕栏,横栏上四季皆摆满名贵鲜花,姹紫嫣红,争芳斗艳。回廊高一丈五尺,宽达两丈,可以骑马观花。许敬宗的正妻裴氏很早便去世了。裴氏身边的一位婢女,姿容艳丽,美靥如月里嫦娥,深得许敬宗喜爱,便命她姓庚,一步登天成了继室。许敬宗与虞氏开头百般恩爱,如鱼得水般的亲密融洽,日则并马绕楼观花,夜则颠鸾倒凤,两情依依。然而一年三百六十天,也难免有玩腻的时候。他的变态心理也一变再变,居然想到偷香窃玉上面去了。一日他带着猎奇的心思,游玩到了一家名叫“聚芳楼”的上等妓院。鸨母眼睛有毒,一见便知来者非等闲之辈,接待异常热情。果然许敬宗开出了上上等价格,点了几道名菜,要歌妓天香前来陪他喝喝酒。天香出来规规矩矩道了万福,抬起头来向许敬宗望去,正好与他的目光相遇,报以抿嘴一笑。

“美,美,”许敬宗由衷地赞赏道,“但不知歌喉如何?”

“谢贵客夸奖。”

天香又福了一福,似害羞般垂下眼皮,扭转腰肢,斟满一杯酒,敬到许敬宗的手上。然后宛转歌喉,合着七弦琴奏响的节拍,低吟慢唱道:天上摘仙班,群真时往还。架青牛,早度函关。幻出蓬莱新院宇,花外竹,竹边山。轩冕傥来闲,人生闲最难。算真闲,不到人寰。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与公闲。许敬宗边饮边听,细细品尝,不觉多饮了几杯。天香不时用热辣辣的眼光迎向许敬宗,好似神来天外,更勾起了他的兴奋劲头,酒性冲发,血液在胸中奔突,脸上的肌肉下意识地弹跳着,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时短促,而且像是顺不过一口气来,他不能自持了,搂抱着天香想亲嘴儿,还想过过瘾。鸨母说:“天香是我的养女,卖唱不卖身。”

讨价还价,硬逼着许敬宗花大价钱买下了天香。许敬宗吃亏了,所谓卖唱不卖身,无非是抬髙身价要高价。反过来说,他又没有上当,天香不但美貌风骚,能歌善舞,而且通晓琴棋书画。至于酒宴上助兴,更是她的拿手好戏,投壶、颠竹、撇兰、藏阄、分茶、猜枚、打诨,以及顶针续麻、拆白道字,门门里手,样样精通。天香天生乖巧伶俐,服侍许敬宗体贴入微,周旋于宾朋之间滴水不漏。许敬宗文人味十足,又是上了年纪的人,身边再也少不得天香。虞氏明显遭受了冷落,但她不甘寂寞,很快便和许敬宗的长子昂勾搭上了。

二人年龄相仿,情投意合,好得如胶似漆,神魂颠倒。许敬宗偶一留神,发现虞氏隆起了肚子,乳峰隔着衣服向前髙耸着,显得又肥又大,吃惊得犹如冷水浇身,打了个寒颤。他露出狰狞面目,决计家法从事。虡氏被打得死去活来,如实招出了她和昂私通的情形。许敬宗像被野兽咬噬一般暴怒起来,休掉了虞氏。声称昂不孝,与庶母乱伦,奏请朝廷,将许昂放逐到岭南。过了好几年,气渐渐消了,他才上疏请释放昂回京。当他得知岭南蛮族酋长冯盎家财万贯,收取大量聘金,便把女儿嫁给了他的儿子。朝廷在给许敬宗定谥号时,太常博士袁思古评议说:“许敬宗把长子抛弃到边远蛮荒之地,又把幼女嫁给蛮獠为妻,有毁华夏声誉,按照谥法,名实不符称做缪,请给他定缕的谥号。”

缪音谬,荒唐的意思。许敬宗的孙儿许彦伯不服气,指控袁思古跟许家结有仇恨,泄私忿,请求更改祖父的谥号。许彦伯倒是一个正派人,朴实无华,奉公守法,勤学好问,才思敏捷。典册文书,许敬宗常让他代笔,深得许敬宗的喜爱。他曾痛快淋漓地直抒胸臆说:“吾儿不及彼儿。”

“吾父不及彼父。”

许彦伯目光一闪,随口对上了。许敬宗话语的意思是:我的儿子昂比不上他昂的儿子彦伯。许彦伯话语的意思是:我的父亲昂比不上他昂的父亲许敬宗。对得又工整又贴切又巧妙,不乏机智幽驮。祖孙对答以及诗词唱和,一时传为佳话。武则天也看中了许彦伯,安排他当太子舍人,管理太子宫事务。她很重视许彦伯的申述,重新命人议定。太常博士王福时仰起面孔,用尖尖的手指尖捻着下巴上的几撮胡子尖,像背书一样抑扬顿挫而又咬文嚼字地说:“恩怨得失,时间至为短暂,而荣誉羞辱,却是千年之久的大事。要是袁思古确跟许家有怨恨,借机发泄私仇,自当依法制裁。倘若不是如此,他所提出的谥号,照理不可更改。”

“高阳郡公在朝得到皇上信赖,授予髙位和待遇,怎么可以给他缪的谥号?”户部尚书戴至德的话,不无道理,况且事实如此。许敬宗七十二岁时,因老病辞去了中书令,仍保留太子少师、同东西台三品。免除了繁琐的日常事务,照样掌握宰相的大权,并兼修国史,只不过具体写作由孙儿彦伯代劳,他只负责把关。泰山之行,他和李筋一起荣膺封禅大使。

这年他已七十五岁,李筋比他小两岁。双圣特别照顾这两位元老,早朝时,允许骑马进人宫门。从宫门到大殿有一段相当长的路程,其他朝臣,不论年龄大小,身体好坏,都得步行,惟独他俩可以坐轿出人。李筋死后,他自觉病鹰缠身,力不从心,辞去了一切官职,月俸却照原职支给。武则天最看重的大臣首推他和李筋。二位长者虽然一文一武,却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的出身门弟都不高,李筋出生于普通农家,他是隋朝一位中级官员之子,都非簪缨门第或贵族世家的后裔。因此他们都偏向于武则天,拥立她当皇后。他们忠于明廷,勤劳国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武则天也视他们为胸腹之交,公事、私事都要和他们通通气,重大决策都要找他们事先密议。他俩的造诣也颇髙。一个武功盖世,屡建殊勋一个文章巨匠,着述甚丰。二者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是成就非凡,可以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王福畤一下被戴至德问住了,但他不肯服输,又引经据典地争论起来:“从前,晋朝司空何曾既忠且孝,只因每日饮食费用髙达万钱,秦秀就给他定谥号为缪。许敬宗的忠和孝都不如何曾而饮食女色的耗费都超过他,给予缪,的谥号,并不亏待他。”

争来论去,各持一端,下不了结论。二圣下诏,集合五品以上官员,重新评议。帝、后的态度明朗化了,公开化了,只不过没有说出来而已。早在麟德二年化,二月,李治舒舒服服地住在合璧宫享清福,口里无味,跟左右官员谈起了隋朝的兴亡。

“炀帝拒绝臣属的规劝,以致亡国,朕常常引以为鉴戒,虚心求谏,可是竟没有人说话,什么缘故?”

“陛下所作所为尽善尽美,”李筋对答说,“群臣没有什么话要说。”

众所周知,褚遂良、韩瑗和李治的舅父长孙无忌,因为谏止立武昭仪当皇后,都逃不脱一死。在血的教训面前,人人悚惧,噤若寒蝉。李治明明不好直言,却又装出一副兼听纳下、导之使谏的姿态,谁还敢犯逆鳞,极言规谏,自讨苦吃寻死路。李筋洞明世态人情,厚的看薄了,薄的看穿了,回忆起李世民临终前,对他颁下杀机四伏的调令,至今汗毛凛凛。君主不识好歹,滥施淫威,臣下不得不口是心非的糊弄几句,求福避祸。此时朝臣中敢于谏诤的人已如凤毛鳞角,少而又少。用心揣测武则天的意图,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人倒是愈来愈多。礼部尚书阳思敬便是其中之一。

“谥法上说,有过能改称恭,请用恭字作许敬宗的谥号。”

阳思敬话一出口,好像风吹云散似的,武则天和李治的脸豁然开朗了。察言观色,官员们都知道了阳思敬一话中的,再没有人提出异议了。李治和武则天交换了一个眼色,颔首照准,依从了阳思敬的奏请。时隔不久,武则天便把王福畤贬到交趾越南河内当县令去了。王福畤也许书渎多了,变得憨里憨气的。然而恩怨分明的武则天对于这样一个不屑于一顾的书憨子,也不肯轻易放过,—棍子把他赶出了京城,并且因此引出了一则颇带神话色彩的风迭滕王阁的传奇故事。王福畤是王通的儿子。王通,绛州龙门山西河津人,在隋朝参加秀才科考试中高第,官蜀郡司户书佐、蜀王侍读。大业年间天下大乱,他弃官退居河、汾间,以着书讲学为业,撰写十二策、续六经等,门徒甚广。主张儒、佛、道三教合一,但以儒学为主。他以“明王道”为己任,想重振孔子学说,当时有“王孔子”之称,享有“河汾道统”的美誉,李世民在晋阳起兵时曾登门向他求教过。死后门人谥文中子。他的儿子福郊、福畤模仿论语,根据其门人所记王通生前言论,以问答的形式整理成书,取名中说。王福畤的名气远不及父亲,也不如他的儿子王勃。王勃,字子安,少年对策即高中榜首。沛王李贤听说王勃擅长写文章,聘请他当王府修撰。当时,亲王流行斗鸡,王勃用游戏的笔调作了一篇檄周王鸡文,很快在宫中传开了。他自己也十分得意,横看竖看,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当李贤问他“何谓文顶武足”时,他嘻嘻一笑,扬起下巴,比比划划地回答说:“文顶武足,就是形容鸡冠和鸡矩嘛。”

“五德呢?”

“韩诗外传上说:鸡头戴冠,文也;鸡足生矩,武也敌在前敢斗,勇也;得食相告,仁也;守夜报晓不误时,信也。文、武、勇、仁、信,称做五德。”

“秦关早唱,庆公子之安全。我想,大约来自鸡鸣狗盗的典故。”

“……”王勃睥睨周王李显一眼,笑而不答。

“化身更号朱衣,”李显继续边猜边说道,“肯定是指红公鸡。”

“斗鸡还有白公鸡、黑公鸡、暴花公鸡嘞。”

李旦的话还没说完,太平公主头发一甩,抢嘴道:“我喜欢黑公鸡。”

“黑公鸡有什么好?”李旦争辩道,“像你一样,一身青衣,一看就知道是个道姑,好丑的。”

“我丑不丑,与你有什么相干?”

“丑了没人要,嫁不出去。”

“好,你说我嫁不出去,我要去告诉母后。”

太平公主气得涨红了脸,哭了起来。李贤抱起太平公主,替她抹掉眼泪:“妹妹,好漂亮的,不丑。李旦才丑咧,尖嘴猴腮,像根干豆角,肯定嫁不出去。”

“男孩子娶媳妇,不嫁人。”

“好,让他娶不到媳妇,打光棍。”

李贤逗得太平公主止住了哭,李显和李旦都失去了兴趣,走开了。李治得知此事后,把火气发泄到了王勃的身上,觉得他轻浮而又不怀好意,在他的儿女中制造矛盾,挑拨他们互相争斗,于是把王勃逐出了沛王府。后来王勃在虢州担任参军又因罪被革职。官场失意,文学得意。这时,王勃已蜚声文坛,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齐名,号称文坛四杰。他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已广为传诵,其中“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成了家喻户晓的名句。四杰的作品,在诗耿发展史上,起到了承先启后的好作用。王勃的诗,不只以写景见长,抒情也纯真深挚,能够打动人的心弦。在南下去交趾省父之前,他作了一首五绝山中: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复高风晚,山山黄叶飞。他沿着隋炀帝所开运河通济渠,向东南而下,至扬州,转道长江,逆流西行,抵九江,泊舟上岸。次日,王勃准备上庐山游玩,正行之间,望见道旁绿柳荫中有一座古刹一一龙王庙。他人庙走到神前,焚香磕头,虔诚祷告水府龙君保佑父母安康,一家团圆。出了庙门,忽见一白髯长者从绿荫里转了出来,背后跟着两个挑货担的壮汉。王勃让到路边,好让他们过去。老头停住脚步,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敢莫就是王相公,幸会,幸会。”

王勃微微一怔,拱手答道:“在下正是王勃。请问长者,为何认得我呀?”

“名满天下的京都大才子,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老人家,你带些货物去哪儿?要不要帮忙?”

“人人都说王勃狂,”老头手捻白髯眯细一只眼睛,“看来受了两番挫折,锐气倒是磨掉了不少。”

“做人要本分,行文得狂傲。这是我家的老传统,无论一帆风顺,还是遭受挫折,都很难改变。”

“噢,领教了,领教了。唔,明日乃重阳节,洪州阎都督要作滕王阁记,相公文才盖世,怎么不去露一手,既能获得重奖,又可留名千古。”

“从此地至洪州,五百里水路,一天一夜怎么赶得到?”

“我正要去那里销货,你坐我的船,保管不误事。”

老头说得很有把握,王勃跟随他上了货船。两个壮汉启了锚,扯满风篷,用篙撑开船,老头亲自扶舵。船如同漂浮在水面上,行得又快又平稳。傍晚进餐时,老头陪王勃饮了几杯酒。王勃不胜酒力,便呼呼地睡着了。晨哦初露,船便停靠到了洪州的水码头下。王勃一觉醒来,睁了睁惺忪的睡眼,还以为是在梦中。一壮汉等王勃洗漱净手后,把他引到了耸立在赣江边的滕王阁。永徽四年至显庆四年,太宗李世民之弟、滕王李元婴任洪州都督时,修成此阁,以其封号命名。阁高九丈,共三层,东西长八丈六尺,南北宽四丈五尺,上层前楼额曰“西江第一楼”。它与武昌黄鹤楼、岳阳岳阳楼齐名,为“江南三大名楼”之一。

滕王阁倒塌后,上元二年,又在原址上重新修成。九月九日重阳节,洪州都督阎伯筠在此设宴庆贺,心想由其女婿吴子章撰写滕王阁序,好在贵宾面前炫耀女婿的文采。王勃上楼时,宾客已经就座,席案上摆满佳肴酒果。王勃年轻,而来宾不是儒臣,便是名儒、学士,不敢僭越,依次坐在末位。开宴之后,坐在主位上的阎伯筠和坐在对席的州剌史宇文钧打了个招呼,站起身来,举杯敬酒道:“滕王守洪都,风调雨顺,留下名阁胜迹。今重修滕王阁,相屈诸公至此,意在求作滕王阁记,刻石立碑,留传后世。愿诸君不吝笔墨,勿辞为幸。现在我提议,为佳作问世干杯!”

“干!干!干!”一阵哼杂的附合声之后,都饮干了杯里的酒。阎伯筠带头坐下来,吩咐书吏捧出笔墨纸砚到席前恭请。众人皆知阁都督本意,固辞不受。最后轮到王勃,却没有推辞。四座见这操北方口音的小子不知高低上下,都偏开了脸,装做视而不见。阎伯玲脸往下一沉,佯装有事的样子退进了书房,暗中指使书吏道:“这小子不知趣,班门弄斧,要与子章争雄。你们守在他身旁看其所作,轮流来报。”

书吏围到了王勃的身旁,本席的人都避开了。王勃拾起额头想了想,似神来天外,下笔如龙飞凤舞般写了起来。一书吏跨进书房,向阎伯筠禀报道:“文章开头写的是: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阎伯筠仰靠在绳床上,自言自语地说:“谁都知道翼轸两星座为楚的分野。庐山在洪州北面,南方是衡山,算他勉强凑到了一起。”

又一书吏来报:“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阎伯玛身体扭动了一下:“口气大,扯得宽,且看他如何收拢。”接着又进来了一书吏:“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阎伯玲揶揄地笑了笑:“嘿,他在借用东汉陈蕃太守专设一榻,接见名士徐孺的故事,启发老夫跟他聊聊天。好小子,想得倒美,我可没那份闲心。”

他把双手枕到脑后,闭目养神去了。等听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阎伯筠一个鲤鱼打挺从绳床上弹了起来:“绝妙!绝妙!此子非寻常之辈,一定大有来头。让我去仔细瞧瞧。”

众人见阎都督复返出来了,都静了下来,观察他的态度。瞬息之间,王勃收束了全文,把笔搁到了砚台上。阎伯筠手捧文章,高声朗读起来,愈读愈兴奋,高低疾徐,悠长短促,脑袋不知不觉地摇晃起来。读毕,又递给四座去看。尽皆啧啧称赞,莫不叹服。蓦地一人离席而起,扬起眉头,喊着说:“且慢!诸位切莫上当受骗。这篇文章我曾读过,不是他的作品,是偷来的。”

“别人写的?”宇文钧将信将疑,“有何证据?”

“我背得出来。”

吴子章语气很干脆。

“好,你当面背给大家听听。”

吴子章昂起头,倒背着双手,一句一句背了起来。说来也奇怪,他果然背得一字不差,众人都听呆了,听傻了,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子章,不要耍小聪明。”

阎伯筠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你的记忆力特强,过目不忘。”

“岳丈大人,”吴子章抱怨道,“何必戳穿嘞,我正要为难他一下。”

“你难不倒他。”

“难不倒?”

“刚才我打听过了,他就是王勃,王通的孙儿,王福畤的儿子。”

众人恍然大悟,交头接耳议论开了。宇文钧踱到当中,评断道:“王相公文采焕发,吴相公记性稀罕,二人都是天下奇才,各有千秋,半斤八两。”

“不,不,”王勃谦虚道,“吴相公的记性,我比不上。”

“吟诗作文,我可得从头跟你学起。”

吴子章态度很诚恳。

“二位各有其长,不妨结为八拜之交,互相学习,取长补短。”

听了阎伯筠的话,王勃心头一喜:“只怕高攀不上哟。”

“是我髙攀了你。”

吴子章喜形于色,“请问贵庚几何?”

“二十六岁。”

王勃脆快地回答。

“我长你五岁,过了而立之年。”

阎伯筠乐得眉开眼笑,脸上没有一条皱纹不溢着笑意,奖赏王勃白金千两,又相赠若干珠宝及彩缎,作为见面之礼,并留下他住在府上,和吴子章一起切蹉学问,游览洪都胜迹。秋尽冬来,王勃辞别阎伯玲和吴子章,继续南行。第二年春天,吴子章出差到岭南,与王勃不期在驿馆相逢。二人喜出望外,互诉衷情。

“人生聚散无常,想不到你我兄弟又在此见面了。”

王勃非常激动。

“贤弟走后,岳丈大人替我谋了一份公差,命我去南海换取公文。我们就此约定,两个月后,再来此相会,不见不散。”

王勃点头应允。夜晚,二人抵足共眠。王勃做了一个梦,梦见泛海途中,陡起风波,海涛汹涌。忽见白髯长者驾一叶轻舟飘然而来,向他招手:“相公莫怕,我特来接你过去,跳下船来吧。”

王勃纵身一跳,惊了醒来,吴子章披衣掌灯,以开脱的语气安慰说:“贤弟思亲成梦,可见心情之迫切。”

“他说特来接我过去,此话模棱两可,是不是我的寿数快到了。”

“多心了,多心了。贤弟年纪轻轻的,死不了,不会死的。”

“长者很可能就是龙君。”

王勃神情有些恍惚,“我从九江去洪州,也是他用船送的,日行五百余里,没有神力相助,绝对不可能。”

“吉人自有天相,用不着东想西想。”

天亮后,二人拱手惜别,各自上路。两个月匆匆过去了,吴子章办完公差,如约返抵驿馆。可是等了又等,却不见王勃的人影。他边等边琢磨着:“与其在此等下去,还不如前往交趾走一遭,便一切都清楚明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