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骆宾王用手指点着,“隋炀帝开挖运河,采纳虞世基的主张,沿提岸两侧遍插垂柳,且亲手栽植一株,赐垂柳姓杨,后世遂有杨柳之称。”

“他坐着龙舟到扬州来看琼花,用美女和山羊拉纤,也算会取乐咧。”

唐之奇如此一说,杜求仁、李敬猷、魏思温都提议去城东的蕃厘观走一走。

“观内有琼花一株,传说为蕃厘道人所植,天下无双。”

“说得更具体些,”唐之奇挤到他们当中,“是这么回事。道人在讲道时,宣称仙家花木如何如何美,世人不信。他即取白玉一块埋在地下,瞬间长成一树,开花与琼瑶相似。又因种玉而成,所以叫作琼花。”

“用不着去啦,”李敬业阻止说,“那里没有琼花了。”

“此话怎讲?”众人睁圆眼睛,张大了嘴。

“隋朝时,琼花长到了丈把髙,花开如雪似玉,繁茂异常。隋炀帝带着后妃去看,蕃厘仙人恨他昏庸无道,贪淫好色,施法招来狂风暴雨,将花树连根都卷走了。”

魏思温受了启发,目光一闪,倡导说:“武太后窃取皇权,作威作福,荒淫无耻,我们也可以造她的反嘛。”

“她垄断朝政三十余年,要推翻她,不容易。”

“人心齐,泰山移。我们以拥护庐陵王李显复位号召天下,没有人不响应的。”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还得拿出一个整体方略,进而考虑如何实施。”

“我想,”魏思温捻着下巴上的一撮稀疏的胡子,“最好把薛仲璋邀请来,他是监察御史,又是裴内史的外甥。到时候,可以见机行事。”

骆宾王激动起来,把一满杯酒往口里一倒,全身起了一种热潮:“让我潜回长安,略施小计,把裴炎拉下水。”

“好,”李敬业双手一拍,“里应外合,成功就更有把握了。”

不日,长安很快传开了一首童谣,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裴炎觉得蹊跷,似乎与己有关,吩咐亲随前去明查暗访,务必查明其来龙去脉。查访略略有了些眉目,编童谣的人便主动找上门来了。裴炎见来者缁衣黄冠,须眉疏朗,皂靴上还带着尘土,以为是从仙山下来的道士,奉之如上宾,毕恭毕敬地问道:“仙翁下山,必有贵干,还请栺点一二。”

“嗨嗨,”来客微妙地一笑,“相公,我不是道士。你再仔细瞧瞧,我是谁?”

“请恕老夫老眼昏花,怕有些看不真切。”

“在下是骆宾王。”

“喔唷,久闻大名。唔,你还没有去上任?”

“上他娘的鸟任!”骆宾王嘴巴一咧,“四处传颂老妈子知人善任,可偏偏就是不肯用我。”

“先生文名盖世,才学无双,多次上疏自荐,一直得不到重用,委实令人不解。”

裴炎的话,并非全是奉承或推脱之词。他本人也颇具才名,精《左传》《汉书》。考取明经科,补濮州司仓参军,历任御史、起居舍人、兵部侍郎。调露二年,升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次年,拜侍中。李治驾崩,受遗诏辅佐中宗李显。弘道元年迁中书令,继李义府、许敬宗之后,成为武则天面前的第一大红人。

武则天爱才,惜才,可见他不是无能之辈。他自己满腹经纶,当然也注重文才。初唐四杰,名闻天下。骆宾王近在京都做官,他自然有所了解。骆宾王天资聪颖,幼年即有“神童”之美誉。七岁时所作的《咏鹅》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逼真地描绘出了鹅群戏水的神态声色,一直流传下来。骆宾王长于七言歌行,又善骈文。风骨凝炼,意象老境。不过,他的官小位卑,裴炎或许还受裴行俭“文如其人”的影响,把文人的“狂”看作其致命弱点,并不重视骆宾王这样的人,最好的态度无非听之任之而已,闲暇时翻一翻“四杰”的诗文,作为一种消遣。

“朝廷亏待了你,老夫也有责任。不过,”裴炎语气一变,调子低沉下来:“武承嗣请立武氏七庙及追尊父祖,老夫独以为不可,并以西汉吕后事讽谏,触怒了太后,日子也不好过喽。”

“相公德高望重,堪比周公再世,伊尹重生。不用你,她临朝称制也休想撑下去。”

骆宾王采用反激法刺激了裴炎一下。裴炎心头一怔:“小子厉害呀!他一会儿编童瑶促我谋篡,一会儿又鼓励我像周伊那样做贤相。前后矛盾,我倒要测测他的真实意图。”

他转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幅《忠烈图》,摊开在案面上,让骆宾王评点。骆宾王做出待价而沽的样子,不见兔子不撒鹰,细看而不开口。裴炎推测他在扳俏,高悬重赏相许说:“先生但说无妨。错了,我不责怪你。对了,赏黄金千两,华宅一幢,美女十名,骏马二匹。”

“真英雄,伟男子,非此人莫属。”

骆宾王伸出食指指着《忠烈图》上的曹操,摇唇鼓舌,借题发挥道:“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救危亡,拯社稷,善诗文,知兵法,武功文治,奠定一代基业,其子曹丕代汉称帝后,追尊为魏武帝。英雄豪杰,有谁可以跟他相比。”

“诸葛亮呢?”裴炎抬了抬额头。

“众人都以为他智慧,其实腐儒一个。一味愚忠,知进而不知退,只顾自己留下好名声,惟独忘记了子孙。”

“当今可有人敢比曹孟德?”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虽任首席宰相,但无兵权,武功便无从谈起。”

“相爷,要想成大事,就得辅佐幼主,护驾盗名,才得以总揽兵权。而你却投靠了太后,恐怕错就错在这步棋上。”

“太后智略过人,实际执掌朝政三十余年。不依附她,裴炎只怕也没有今天。”

“武氏用人,好比猴子掰包谷,摘一个,丢一个。她不会长期用一个人,更不会把权力下放。反复想想看,跟她跟得下去么?跟着她又有什意思?”

“如今跟谁为好?”

“抬出中宗来,把她压下去。”

“谈何容易!”

“起兵讨伐她。”

骆宾王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暴了起来,“贬斥生怨,人之常情。如今武氏大失人心,只要振臂一呼,应者自然云集”

“常言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堪当大任者,大有人在。”

“谁?”

“李敬业。”

骆宾王加强了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开国元勋之后,本人文武全才,对武氏恨入骨髓。有此三条,够格了吧?”

“要干你们去干,”裴炎显得有些神不守舍,“老夫既不阻拦,也不追随。”

“有相公这句话,我们心里就有底啰。”

骆宾王拱手揖,转身走出了相府,快马加鞭,又以飞一般的速度返回了扬州。这时候,魏思温也从神都洛阳把他的好友薛仲璋请到了扬州,成了他们造反的党羽。薛仲璋任职监察御史,监察御史的职责,便是到处察访,评定或弹劾地方官吏。薛御史来到江都,魏思温安排韦超诬告扬州长史陈敬之图谋不轨。薛仲璋下令逮捕陈敬之,关进了监狱。隔了几天,李敬业乘坐驿站的马车,大摇大摆地到了扬州,诈称自己是扬州司马,前来赴任。他故弄玄虚地说:“岭南髙州酋长冯子猷谋反,奉皇太后密令,发兵讨贼。”

薛仲璋等打开扬州府库,命士曹参军李宗臣前往铸钱工场,驱使囚犯、工匠从军,发给他们铠甲,然后从狱中提出陈敬之斩首。李敬业将工匠、囚犯和投军民众武装起来,组成讨伐大军。录事参军孙处行以无圣旨为理由拒绝派兵,当场被砍头示众。其他官吏遂不敢再反抗了。李敬业掌握全州的兵马后,设置了三个府署:一、匡复府一襄助中宗复位,二、英公府,三、扬州大都督府。同时恢复中宗退位时的年号―嗣圣元年。李敬业自称匡复府上将,领扬州大都督。任命唐之奇和杜求仁当长史,李宗臣与薛仲璋当左、右司马,骆宾王当记事,魏思温当军师。以上人员当中,撇开出身和官阶,社会名气与影响最大的当推骆宾王。骆宾王,婺州义乌浙江义乌县人。他善作诗文,尤擅长七言歌行。名作《帝京篇》,五七言参差转换,以流动利落的笔调叙述京都文物的繁华、皇亲国戚住宅的富丽和倡家狎邪宴饮的淫乐,用以抒发自己的牢骚愤慨,同时向那些依靠“冰山”的豪门显贵敲响了蒈钟:“莫矜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倏忽扶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

他怀才不遇,经常出入赌博的樗蒲场所,踏进了无赖的世界。后因收受贿赂而丢官,并为此坐过牢。高宗末期,骆宾王担任长安主簿,为长安县属官,位居八品上,又因受贿被贬为临海浙江临海县县丞,正九品上。他非常懊恼,弃官而去,流浪到扬州,参加了李敬业的义举,以毕生的才华,写出了后世传诵的《讨武氏檄》。檄是古代官府用于告谕、征召或声讨的文书。李敬业等宣誓举义,派使者带着檄文到所辖州县大量散发,风起云涌,热火朝天,仅十天便募集到了十余万人。李敬业的叔父、润州刺史李思文,得知敬业谋反,马上派人抄近路飞奔洛阳,禀报了事变经过,并将骆宾王的檄文呈递给了太后武则天。

武则天御驾武成殿,受百官朝贺毕。她以悠然的姿态,手持《讨武氏檄》,抑扬顿挫地读道:“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人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当读到“弑君鸩母”时,武则天骤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因为止不住笑,一手捂着笑痛了的肚子,一手将檄文递给立在身旁的婉儿,叫她代为朗读。文章气韵磅礴,语言豪壮,秀拔刚劲,音调铿锵,掷地有声。历述武氏“神人共愤”之罪过,疾言厉色,滔滔不绝,骂得淋漓痛快,惊世骇俗。对其名誉之损害,远胜十万大军。精细的武则天从檄文的极尽谩骂中,独具慧眼,既看出了作者才气横溢,又发现了他缺乏政治见解,仅仅编造了一些人身攻击的事例。尤其是凭空杜撰的“弑君”与“鸩母”,纯粹血口喷人。她抓住其中的弱点,付之一笑。这一笑,又远远胜过了檄文的分量,从风度上、气质上、雅量上和气势上,全方位地压倒了对方,抵消了他的恣意中伤、侮辱和毁谤。难怪人们评价她临大事而不慌,这个无与伦比的女人,确实处处高人一筹,也许算是上天的造化吧!朝臣和近侍起先听到文章一开始便泼口大骂,极尽诋毁之能事,茫茫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瞥见太后竟像少妇般地扭动着身躯,笑得前仰后合,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禁又为她的气度和海量所折服。

“婉儿,往下读哇,奇文共赏,有何不可。”

婉儿见武则天止住了笑,用绢帕拭着笑出来的眼泪,才接着读下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慢点念,慢点念。”

武则天显得很安详,甚至于饶有兴味,“大家听清楚没有?骆宾王不仅会骂,而且善于用典。霍子孟,名光,汉武帝时名将霍去病的异母弟弟,他先后辅佐幼主昭帝、迎立宣帝,保存了汉室。朱虚侯则是西汉初年刘章的封号,他与太尉周勃、丞相陈平等,共谋诛吕后和诸吕子侄,迎立文帝,安定了社稷。燕啄皇孙,指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杀掉了妃子生的儿子。当时有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的童谣。”

她缓了口气,又说:“龙漦,即神龙的涎沫龙漦帝后一语,来自《史记 周本纪》,演说了褒姒的出身传。大意是说她由龙涎投胎,后来得到周幽王的宠爱,举烽火戏诸侯,遭到灭国丧身之祸。你们知道吗?他是用褒姒比我,说我当朝,于唐不利。”

“简直瞎胡扯!”武承嗣和武三思怒不可遏地挥动着笏板。

“不要嚷嚷,”武则天制止道,“听婉儿念。”

“敬业皇唐旧臣,”婉儿清了清嗓子,“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两班排列整齐的文武百官微微有点不安。

武则天狰开凤眼,目光从官员的脸上一一掠过去,她表情沉毅,动作平稳,显示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威仪。

“刚才念的这一大段说明了他们起事的主旨,并分析了有利的形势。”

她说,“本文可以分为三大段。首段不言而喻,是揭露我谋权篡位的种种罪行。末段气势不凡,晓以大义,告以利害,呼吁臣民迅速作出决定,尽忠唐室。”

婉儿打量了太后一眼,最后拉着长声念道:“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婉儿读完,鞠了一躬,双手将檄文递回武则天。

武则天举起一只手,赞叹道:“好文字!好文字!咳,让这样有文才的人弃于野外,流落街头,失意落魄,难道不是宰相失职之过吗?”

裴炎等执宰和诸大臣一个个瞠目结舌,跪倒丹墀垂下了脑袋武则天没有再说什么,向裴炎下达及时征讨的命令后,卷帘退朝。顽固的裴炎却无动于衷,仿佛没有把紧急军情放在心上。他的表现引起了许多人的猜测,众说纷纭。有的说这是因为他的外甥薛仲璋也参加了叛乱,又有人说他打算乘太后出游龙门,把她抓起来,还政于中宗李显。幸亏久雨,太后没有出去,谋划落空。朝野上下还流传着一些奇谈怪论,说什么裴炎当中书令时,李敬业想利用骆宾王策动裴炎在洛阳同时造反。骆宾王做了一首“一片火,两片火”的童谣,引诱他上了钩。

武承嗣和他的堂弟、右卫将军武三思听到童谣后,立刻察告了武则天。

“姑妈,童谣与裴炎有没有关系?”

“关系很明显。”

武则天恳切地说,“你们还得多读点书,学会用心思。两个火字加起来,不就是一个炎字么?绯即非,非与衣上下相加,便是一个裴字。裴炎当殿坐,预言他将登九五之尊,做皇帝。”

“小儿二字呢?”

“裴炎,字子隆,小儿隐含子隆的意思。”

后来武三思截获了裴炎回李敬业的书信,呈交给武则天。

“这封回书真怪,仅仅两个字:青鹅,不好理解。”

“好解得很。”

武则天习惯地抿了报嘴巴,“把青字拆开即为十二月。鹅者,我自与也。其意是十二月至京,我自会策应。”

武三思拜服于地:“太后圣明,人所莫及。”

武则天掌握了裴炎的动态,打算进一步探明真假。她故作焦急状态,责问裴炎道:“事情急如星火,为何不赶快派兵讨伐?”

“太后用不着急,也用不着责难我。”

裴炎神态自若,侃侃而谈,“造反源于皇帝已经年长,而没有亲政,所以小子们当作借口。只要太后还政于皇上,叛军便失去了起义的名分,兵乱就会自行平息。”

“好厉害的裴炎,”武则天心里喊道,“你等着瞧!”她没有吭声,不知如何答复为好,不如不回答。裴炎的确厉害,一下便击中了武则天的要害。她十分恼火,又找不出理由反驳,双肩耸了耸,走开了。

武则天召见了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任命他担任扬州道大总管,又委任右卫将军李知十、马敬臣当副职,发兵三十万讨伐逆贼。李孝逸是唐宗室淮安王李神通的小儿子。其人谦恭平和,唯命是从,还比较好学,能写写文章。他亲近武则天,然而并非帅才。

武则天不是重用他,而是恰到好处地利用了这块“金字招牌”,以唐宗室的名义来镇压反武叛乱。在李孝逸身边,她又安插了智谋过人的魏元忠当监军。派兵遣将之后,武则天又趁此机会,着手彻底清除内祸的根源。裴炎曾经激烈反对武则天追尊武氏七袓,压制上升的武氏外戚势力,如今又以叛乱为由逼她下台。是可忍,孰不可忍!武承嗣和武三思看到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在皇族中辈份最高,地位最尊,屡次劝武则天借故杀掉他们,中书侍郎刘祎之、黄门侍郎韦思谦都不说话,只有裴炎坚决反对。

武则天对裴炎早就窝了一肚子火。监察御史崔詧作了一番考究,权衡利弊,呈上了一份奏折:“裴炎身为首席宰相,又是托孤之臣,而他从来没有忠心辅佐太后称制,处处掣肘,步步设阻,又借叛乱胁迫太后还政给皇上,可见其用心险恶,罪不容诛。”

武则天随即批了奏折,命左肃政大夫御史大夫骞味道、侍御史鱼承晔审查裴炎。裴炎坚守儒家的正统观念置荣辱祸福于度外,下狱后,仍不低头。有人好心地劝他:“人到矮檐下,怎敢不低头。相爷,不如向太后认个错,请求宽宥,随大流好,明哲保身。”

“太后既然一意孤行,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裴炎不肯妥协。

武则天到了进退维谷之际,也到了急于用人之际。她想进一步摸清人心的底细,在内殿召集了御前会议。凤阁舍人中书舍人李景谌站起身来,粗声大气地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裴炎处处与朝廷作对,反对太后临朝称制,他的反心已经暴露无遗啦。”

“天下的人都知道,”侍中刘景先与凤阁侍郎中书侍郎胡元范反驳说:“裴炎是朝廷首要大臣,有功于国家,尽心侍奉皇上,不会有谋反的意图。”

殿内哄动起来,争论不休。

武则天双手向下压了压:“知人知面不知心。众卿有所不知,裴炎的反心已经隐瞒不住了!”

“倘若裴炎意欲谋反,臣等岂不也附合了反贼。”

“打开天窗说亮话,”武则天睁开凤眼扫视了殿堂一圈,“朕既知裴炎必反,又知众卿必不反。”

殿内的人都无话可说了。

武则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令逮捕了刘景先和胡元范。诏命骞味道接替裴炎当检校内史、同凤阁鸾台三品。李景谌留任现职,加授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与骞味道同列相班。李敬业打出了“还政庐陵王显”的旗号,又大量散发了《讨武氏檄》,觉得还不够,又找来一个和已故太子贤模样相似的人,大造舆论:“太子贤没有死,藏身在扬州,他命令我们举兵。”

造反的声势愈来愈大。楚州江苏淮安市司马李崇福,率本州所属山阳、盐城、安宜三县的兵马,投奔李敬业。只有刘行举领着本部人马,守住盱眙县城抗拒义军。李敬业即命麾下战将尉迟昭攻打盱眙。

武则天任命刘行举当游击将军,又命其弟刘行实当楚州刺史,以此网罗人才。不幸的是,造反大军的首领们书卷气十足,缺少主见,缺乏战略眼光,没有临阵的实战经验,没有把握住已成燎原之势的火候,议来论去,莫衷一是。对于整体谋划和进攻路线,大体分成了两派意见。军师魏思温曾读过兵书,虽不精于韬略,却颇有心计。思虑再三,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方略:“我们的义举以拥护皇帝复位感召天下,若要取信于民,必须把矛头直指洛阳宫迎仙院里的武太后,大军沿运河作正面攻击,长驱直入,一举即可抵定大局。”

“这种做法过于冒险。”

右司马薛仲璋的见解截然相反,“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切不可小视武氏,低估对方,盲目冒进。金陵虎踞龙盘,有帝皇气象,又有长江天堑,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若据有金陵,并取得常、润二州,奠定霸业基础,义举便成功一半喽。”

“此言差矣!”魏思温争辩说,“朝廷对于义举毫无准备,兵马措手不及,地方军自然忠于唐室,拥护皇上。崤山以东的志士仁人,对于武氏专制,义愤填膺,都会自动蒸熟麦饭,备作军粮,拿起锄头当武器,迎接义师。当断不断,坐失良机,等到朝廷调齐了兵马,那可就被动了。”

“讲话请注意点分寸,你才好谋无断呢。”

“我反复声明,要是不乘势大打进攻战,反而退缩,先营建自己的巢穴,远近的人知道了,谁不灰心丧气!”

“不必争吵啦,兄弟间何必因此伤了和气,本都督自有主张。”

李敬业对“金陵有王气”特别感兴趣,决计采纳薛仲璋的谋略,谨慎从事,不取攻势,而取守势,以金陵南京市为据点,逐步征服长江下游一带,筹建足以抗击朝廷军的力量,再图北上。他命令唐之奇守扬州,自己统领大军南渡长江,攻打润州江苏镇江市。魏思温急得连连顿足,仰天长叹。他对杜求仁说:“敬业不趁势渡淮水,收山东,直取洛阳。而退到金陵去打王气的算盘,等于把自己关进巢穴里,必然大失众望,军心瓦解,看来胜败已见端倪啰。”

“但愿你的预见不灵。”

杜求仁宽解说。

“兵力合在一起则强,分散则弱,不败才怪咧。”

润州与扬州隔长江相望。从扬州至江边四十八里,一边靠山,且有山路可抵江岸。李敬业率义军横渡长江,以压倒的气势扑向润州,团团围住。三军鼓角齐鸣,登时四面攻城。刺史李思文在城中却守得十分严密,一连攻了数日,毫无破绽可乘。李敬业又吩咐将士在城下百般叫骂,诱他出战。李思文俨然耳聋了一般,装作听不见,死也不肯开城出战。李敬业分将士为两班,日夜轮流不息地攻打,只忙得李思文日夜不敢安眠,在城上来回巡视。有几回城垛陷了,他一边督着将士死力抵御,一边随缺随修。李敬业暴跳如雷,发指眦裂。李思文也困得力竭心碎,血干发枯。润州军兵孤立无援,饿着肚子死守。滚木磘石用完了,他们就投掷砖头瓦块。烧了开水,熬了硫磺石灰膏,一担担送上城楼,往下浇泼。李敬此冒着矢石跑到城下督战,下令把城郊民房的门板都收集来了,没盾牌的士卒就顶着门板往云梯上爬。砖瓦和硫磺石灰膏、开水,犹如骤雨似的打在门板上,乒乒乓乓乱响。连续攻了几个来回,西门被攻开了。义军一拥而入,抓获了李思文。李敬业任命李宗臣当新刺史。然后把李思文带上大堂,挖苦道:“叔叔阿附于武氏,甘当武家班的狐群狗党,我看你不要再姓李,改姓武好啦!”魏思温力主杀掉李思文。李敬业不肯,却要将誓死不降的润州司马刘延嗣处死。魏思温打抱不平,公断说:“要斩,二者皆斩要留,都留下来再说。”

“来人啦,将李思文、刘延嗣押入大牢!”李敬业又吩咐把尹元贞带上堂来。曲阿江苏丹阳市县令尹元贞率兵来救润州,寡不敌众被俘,宁死不屈,被处以斩刑。李敬业初战告捷,对于“金陵梦”抱有很大的希望。他命令李敬猷带兵取淮阴江苏淮阴市沁又命韦超、尉迟昭去都梁山江苏盱眙县构建阵地。这一带山脉绵延,县城背山面河,是个易守难攻的要塞。李孝逸率领的三十万朝廷大军开始沿运河南下。探马报知李敬业,李敬业把大将军府迁到高邮江苏高邮县的下阿溪布阵,抵抗朝廷军马。李孝逸大军进到临淮,得到偏将雷仁智在遭遇战中受折的消息,产生了惧敌心理,打算停止进军。魏元忠一跃而起,竭力反对说:“雷仁智之败无损大局,大军若因噎废食,停止前进,朝廷怪罪下来,你担当得起吗?”

“太后信赖我,就不会怪罪我,何况我是根据实际情况拟定的战策。”

李孝逸辩解说。

“错啦。”

魏元忠边批驳边警告:“天下安危,在此一举。百姓太平的日子过得太久,忽然听到有人发疯,都侧耳等待平乱的消息。要是大军久停不进,远近失望,万一朝廷更命他将以代将军,你有什么理由逃避徘徊观望的罪责呢?”在逼与劝的夹击下,李孝逸听从了魏元忠的主张,领军攻打都梁山。两军对阵,马敬臣进击,活捉尉迟昭,斩首示众。韦超仗恃天险,坚守不战。李孝逸强攻不下,无计可施。李知十、马敬臣合计了一下,说:“韦超据守险要,只求自保,我步卒无法显示勇力,骑士无法施展战马的奔驰。而穷途末路的叛军,困兽犹斗。我们如果进攻,士卒伤亡大。不如只留下部分兵力在此等待机会,主力军转向扬州,攻破敌方巢穴。”

“韦超依赖天险,守军不多,我方处于压倒的优势,若能设计攻陷都梁山,取淮阴、高邮易于反掌。”

支度使薛克构坚持先取都梁山。

“不,”魏元忠举起一只手,“我们大可不必在此相持下去,徒增伤亡,应该避实就虚,转战叛军兵力薄弱的淮阴。”

“先打李敬猷,不如先打李敬业。”

众将意见相反,“擒贼先擒王,树倒猢狲散。”

魏元忠力排众议,决断地说:“李敬业直接掌握敌军的精锐,部署在下阿溪沿线,他们占据地形的优势,我们不顾主客观条件,贸然进行决战,并非上策。孙子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李敬猷一根赌棍,手下兵少,又不会用兵,我军兵临城下,很容易动摇他的军心,不战自溃。首先避强就弱,采取各个击破的法子,最后主攻李敬业,便可以收到全歼的目的。”

李孝逸釆纳魏元忠的决策,先打淮阴。李敬猷见大军来势凶猛,吓得面色如土,不战自乱,突围而逃。官军回过头来再取都梁山。韦超怕困死在山内,连夜逃跑了。李敬业毕竟是兵家后裔,临危不惧,稳定军心,固守下阿溪高邮湖支流南岸,严阵以待。李孝逸强渡下阿溪,向义军逼近。后军总管苏孝祥带着五千人马,于夜晚分乘小船,渡过溪流后,袭击义军,中了埋伏。苏孝祥不幸战死,士卒被逼下溪流,淹死过半。左豹韬卫果毅都尉成三朗被俘,朝廷军败下阵来,后退三十里安营扎寨。唐之奇以为成三朗就是李孝逸,同时又想以此鼓舞士气。他手舞足蹈,奋然高呼道:“我们胜利啦!生擒李孝逸啦!”

“诈唬什么,”成三朗也伸长脖子叫道。

“你们错啦,我不是李孝逸,是成三朗。成三朗就是成三朗,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

“休想蒙混过关,你死到眉毛尖上来了。”

“我死,妻室儿女享受荣华富贵你们死,妻室儿女被灭籍当奴隶。叛贼,你们永远不如我。”

“王八蛋,叛你娘的贼!”唐之奇手起刀落,砍下了成三朗的人头。裴炎下狱不久,武则天命郎将姜嗣宗去长安通报刘仁轨。李旦即位之后,刘仁轨接任长安留守。接风宴上,姜嗣宗喝酒过量,兴奋得忘乎所以,信口开河,说他早就觉察了裴炎有造反意图。

“唤,你真有先见之明!”刘仁轨意在言外地夸奖道。

“太后也恰恰看中了我这一点例。”

姜嗣宗栩栩然,“老元戎,当个职业军人,没有预测能力是不行的。”

“嗯,嗯,”若有所思之后,刘仁轨一本正经地说,“刘某有劳将军,有密奏一封请带回呈给太后。”

“好的,我一定面呈太后。”

姜嗣宗由长安返回神都洛阳后,刻不容缓地将刘仁轨的奏章呈递武则天。

武则天打开折子一看,脸色陡变,即命左右拿下姜嗣宗,在都亭处以绞刑。原来刘仁轨的密奏是说姜嗣宗早就知道裴炎有反意,却没有及时禀报。知反情不报,与谋反同罪。

武则天召见武承嗣和武三思,秘密分析内外形势之后,断然下令处斩裴炎。裴炎被押送至都亭后,环顾因他而被判刑的兄弟,抱歉地说:“各位兄弟的官职,都是自己取得的,我没有费丝毫力气,而现在却要连累你们,流放边荒。你们用不着哭,也用不着埋天怨地,全都怨我好啦。”

查抄没收裴炎的家产时,发现这位首席宰相的家里一贫如洗,连一石米都没有储存。在场者从事实中进一步看清了裴炎的清廉刚正和克己奉公。至于莫须有的反叛罪名,那只有鬼才肯裴炎的侄儿、太仆寺丞裴佃先,年纪才十七岁,呈递“亲启密奏”,请求觐见太后。

武则天见他不服气的样子,便拖着长声威严地问道:“你有什么事呀?是不是为了你伯父的事?说吧!”

“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

裴伯先扬起一边眉毛,“谁忠于大唐,谁想谋权篡位,是叛贼,历史会作出公正的结论。臣觐见太后,纯粹是谏请太后不要在自己的儿子身上打主意,把政权归还皇上。这样,天下幸甚,万民幸甚,李氏宗族安闲自在,太后也可以欢度晚年。否则,天下一变,便不可再挽救了。”

“胡说八道!”武则天勃然大怒,“一个小娃儿竟敢讲出这样的话来。”

“今天听取我的意见,还不太晚。”

“将他拉出去!”裴个先在被禁军挟住往外拖时,又回头喊了三次:“今天听到我的意见,还不太晚。”

禁军把裴佃先拉到朝堂,打了一百棍,永远流放镶州〔广西思南县〕。刘景先被贬到普州〔四川安岳县〕当刺史。胡元范被流放到了琼州〔海南琼山县〕,病死在那里。

武则天下令剥夺李敬业已故祖父李筋与父亲李震的官职爵位,恢复本姓徐氏,并掘开其坟墓,将已腐朽的尸骨连同棺材一起捣毁。人们不由得想起了十五年前李筋临终时托付给弟弟李弼的遗言:“若有不肖子孙,事先将他杀死!”他一生的最后意愿便是企望子孙平安。十年前,李弼死在宫廷的一次酒宴上。如今长孙徐敬业兴兵造反,不仅家族遭殃,李勤连自己的腐尸也没有保住,其下场似乎比大唐功臣房玄龄、杜如晦还要悲惨!

突然被提拔当凤阁鸾台平章事的李景湛,在短时间内,又突然被免除了宰相职务,降任司宾少卿。司宾寺原称鸿胪寺。右史沈君谅与监察御史崔詧,升任正谏大夫、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二人同列二级实质宰相。

武则天任命左鹰扬卫大将军黑齿常之当江南道大总管,驰援扬州。黑齿常之是龙朔年间投降唐朝的百济勇将,对吐蕃作战屡建大功,升上了大将军的高位。

武则天治事必求万全,不肯冒险。她派出黑齿常之统率江南之兵,既监视了李孝逸,遏制了李孝逸倒戈加人徐敬业叛军的可能性,又加强了平叛的力量,对义军形成了围歼优势。李孝逸在黑齿常之到来之前,会齐各路兵马,对李敬业发起了总攻。但是连攻不下,伤亡惨重。李孝逸满脸愁云,一筹莫展,甚而至于想撤退。魏元忠拦住了他,扣马嚷着说:“现在江岸芦苇枯黄,天气干燥,等到顺风,我军即可采取火攻。”

“不可造次,”李孝逸仍有些犹豫,“徐敬业乃将门后代,他不会不提防。”

“徐敬业志大才疏,并不会用兵。”

“切莫小看人家,打仗非同儿戏,谨慎为好。”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将军切切不可坐失良机,我们必须抢在黑齿常之的前头,尽快消灭叛匪。”

魏元忠又一次说服了李孝逸。李孝逸下令暗中准备柴草和硫磺等引火之物,挑选士卒进行放火的训练。徐敬业的军马在防御中取得了一些局部性的胜利,沾沾自喜,骄傲情绪滋生,放松了警惕。日子拖久了,将士们体力不继,身心疲软,军容凌乱。李孝逸作好了准备,等到风向一转,趁着晴天,顺风放火。下阿溪两岸丛生的芦华触火即燃,很快蔓延开来。风助火势,火仗风威,烈火熊熊,烟焰腾空而起,烧红了半边天。下阿溪和高邮湖在火光的映照下,也像着了火一样,水被染得通红透亮。义军大乱,阵地崩溃,兵马被火烧得无处藏身,哭天喊地四处逃窜。朝廷军乘势追堵剿杀。义军七千余人阵亡,为躲避猛火或逃避追杀,而跳下溪水淹死者不计其数。败军退到南岸,徐敬业等力谋重振旗鼓。然而兵败如山倒,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溃不成军。三军将士惊魂未定,全身像风吹柳线那样颤抖个不停,抱头鼠窜,四散逃命去了。徐敬业等冷汗涔涔,情绪一落千丈,急急如惊弓之鸟,忙忙似漏网之鱼,鞭马逃回江都,包括亲随和侍从,身边只剩下几百人了。

“天亡我也!”一气之下,徐敬业抽出随身的佩剑,就要往脖子上抹。骆宾王和唐之奇从两边抱住他。徐敬猷夺了他手中的剑:“大哥,何必轻生?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还可以东山再起嘛。”

“嗨,大势已去,一切都完啰。”

魏思温见徐敬业垂头丧气,变得像被霜打蔫了的芦苇一样,知事巳无可挽回,提议道:“天无绝人之路。兵法说:降则全败,和则半败,走则未败。未败者,胜利之转机也,三十六计一走为上计。我们不如暂避镝锋,往安全的地方转移。”

“当初假如能用你的谋略就好了。”

徐敬业坦诚地说,“义师直指洛阳,一往无前,以拥护皇帝复位为目标,即令军败身死,仍留忠义于人世。悔不该愚妄地希图金陵的帝王气象,变成了真正的叛逆,怎么能不失败。”

“长江天险,也是屁话。”

骆宾王也气得忿然不能自抑,“事情才开头,就想找一个战败后的安乐窝。要知道,任何天险顶多只能维护一个国家生存一时,如东吴、晋国、南朝,史迹斑斑,却不能引为鉴戒。高袓、太宗当年义举兴师,若不攻下长安,退回太原,岂不也是死路一条!”

“好啦,好啦,全都怪我好啦。”

薛仲璋羞愧得满面紫涨,恨没地缝儿钻进去。天黑下来,李敬业等携带妻儿老小,拖着残兵败将,南下投奔到润州。李孝逸进驻江都,派军分头追捕。徐敬业等杯弓蛇影,畏畏缩缩向东潜入海陵界〔江苏泰县〕,打算从海路远走高丽。从扬州至海陵界九十八里,从海陵界至海港一百零七里。不巧,遇上了顶头风,无法出海,人马均被阻在港口。士卒疲于奔命,纪律松弛,人心惶惶,如同一团乱麻。部将王那相乘夜色昏暗,星月无光,蹑手蹑脚摸进中军帐,提走了徐敬业、徐敬猷、骆宾王、唐之奇等人的首级,投降了朝廷军。魏思温、薛仲璋、杜求仁、李宗臣等,也先后被官军捕获,处以斩刑。二十五名造反头目的首级,用驿站六百里快马,传递到了洛阳,高悬在洛阳宫的则天门上示众。至于二十五颗人头的真假,即李敬业等人的生死下落,正史、野史和民间传说出人很大,各有各的说法。《新唐书》记载:“骆宾王亡命,不知所之。”

《太平广记》说:“徐敬业和骆宾王一起亡命出家,骆宾王遍游湖海名山之后,隐居杭州灵隐寺终老。”

《西湖佳话·灵隐诗迹》,记述了稍后的宫廷诗人宋之问年轻时去灵隐寺游览,遇见了一位老和尚,为其超然卓绝的诗文所惊倒。当他悟出老和尚即是骆宾王,再度造访时,老和尚已不知去向。朝廷敉平叛乱,仅仅四十多天,扬州、润州、楚州便宣告平定,叛军已无踪影。徐敬业之乱,波及面并不很广,也没有导致严重的后果。然而,它对于武则天的心理,却产生了强烈的冲击和影响,引发了后来的人事大变动,典章制度大改革,以及兴起的告密风,酷吏的出现,肃清李唐皇族,直到改朝换代,由武周取代李唐。三十二铜风与告密风裴炎廉洁耿直,沉着稳重,颇为练达,又有才学,然而一味执着于传统形式,处处掣肘改革措施,最后成了非搬掉不可的绊脚石。

武则天看透了他的用意,无非是想抬出像父亲李治一样文弱的李旦,作为傀儡皇帝,以便自己掌管朝廷实权。裴炎的支持者大有人在。这些贵族官僚,不管表现形式如何,实质上都代表着保守的门一势力。他们不问政绩如何,只要维护并扩张自身的既得利益,否则,便激烈反对。

武则天本来打算放宽一些时间,用事实启发和教育他们,以和平的方式进行解决。可是情势发展到了这步田地,为了不再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徐敬业,迫使她不得不痛下决心,断然展开反击。平定徐敬业的叛乱后,再次将被贬为普州刺史的刘景先贬到吉州江西吉安市当员外长史,又把郭待举贬到岳州湖南岳阳市当刺史。当初,逮捕裴炎下狱时,单于道安抚大使、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曾秘密上表为裴炎申冤叫屈,因此严重冒犯了武则天。程务挺又跟唐之奇、杜求仁友善。有人诬告说:“程务挺与裴炎、徐敬业串通谋反。”

武则天当即派遣左鹰扬卫将军裴绍业携带圣旨,在军中斩了程务挺,没收了他的家产。程务挺是继裴行俭之后,威震边关的一代名将。突厥得悉程务挺被杀,高兴得手舞足蹈,纷纷设宴相互庆贺。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兴建祠庙供奉程务挺的神主,出军征战前,每每要对这位敌军将领祭祀一番,祈求保佑,居然演变成了化外民族一种奇特的习俗。夏州陕西靖边县都督王方翼,既与程务挺交厚,又是已故废后王氏的堂兄。他早已是武则天的眼中钉,将他征召到洛阳,投人监狱,流放到了崖州海南琼山县,不久即染疫身亡。李孝逸和黑齿常之平叛凯旋归来,朝廷在洛阳宫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宫廷内外张灯结彩,陈设卤簿仪仗,展现出一派欢腾气象。

武则天服衮冕,登乾元殿,升御座。宰相与大将以下就拜位,舞蹈,山呼万岁。立于班前的李孝逸稍向前,跪致贺词,然后百官再行四拜礼。

武则天俯视着整个大殿,目光从百官的身上一一掠过去,然后慢条斯理却是字字威严地训谕道:“朕自执掌朝政以来,无负于众卿,无负于天下。众卿不妨扪心自问,照直说说看。”

“太后功高德厚,天下臣民,有目共睹。”

朝臣们哄哄然回复说。

武则天扭动了一下腰身,把两只手伸到御案上:“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心忧天下,勤勉于政,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深恐有负于上天的好生之德。众卿的富贵,是朕赐予的天下人的安乐,是朕养育的结果。自先帝驾崩,把社稷托付于朕,朕日夜操劳,殚精竭虑,爱护万民,对众卿恩宠有加。可是,有的人食朝廷俸禄,竟然背叛朕,真是天理难容!”殿内顿时沉静下来一给人的心灵以极大压力的沉静,充满了窒息般的威胁。

武则天如同受了委屈似的,喉咙哽了一下。停了片刻,蓦地站立起来,扬起下巴,疾言厉色地说:“众卿中间,受遗诏的老臣,有奸诈与强硬能超过裴炎的吗?将门之后,有能纠合亡命之徒胜过徐敬业的吗?有手握兵符,屡建功勋,强过程务挺的吗?他们自以为不可一世,敢与朕作对,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株连九族。要是还有人图谋不轨,想步他们的后尘,朕毫不在乎。不然,就得冼心革面,老老实实辅朕,免得身败名裂,贻笑天下。”

“陛下神武圣威,臣等愿效犬马之劳。”

百官汗毛凛凛,哆哆嗦嗦跪下磕头。

“平身!”武则天神色一变,脸上绽出了一丝笑纹,“识时务者为俊杰,众卿只要勤劳国事,忠贞不贰,朕不会亏待你们。”

“愿陛下江山一统,开创空前盛世。”

过了年,改元为垂拱元年。大赦天下。

武则天的心意,不言而喻,是想永远告别多事而慌乱的光宅元年,企求社会安宁,民心稳定,执政轻松一些,顺利实现她的最高理想。《尚书》上说:“垂拱而天下治。”

意思是垂衣拱手就能将天下治理好。简而言之,垂拱者,无为而治也。从死中得救的李思文,武则天不但没有因他和敬业的叔侄关系连坐问罪,反而提升他当司仆少卿,嘉奖其忠贞。她在召见他时,脸上露着笑纹,蔼然问道:“据说徐敬业要你改姓武,有这回事么?”

“他那是挖苦我。”

李思文诚实地对答。

“朕特准你改姓,可以姓武。”

李思文受宠若惊,拜倒丹墀,磕头如捣蒜。正月二十二日,刘仁轨病故,死时任职文昌左相尚书左仆射、同凤阁鸾台三品,封乐城文献公。

武则天诏命以国礼厚葬,陪葬乾陵。他活了八十五岁,寿终正寝,非常荣幸,非常风光,在武则天时代极其稀罕,堪称奇迹。刘仁轨出身贫寒,博涉文史,精通韬略,屡建殊功,因此深得武则天的赏识。他为人处世也有一套防身与迸取的手段。

武氏临朝,他上疏以吕后祸败事规劝,又能把姜嗣宗陷害到一个申诉无门的惨境。可见其气宇轩昂,道貌岸然,到老还在捞取声誉和政治资本,同时不惜使用诈术,以牺牲他人为代价。

武则天下诏,说:“朝堂设置的登闻鼓和肺石,不必派人防守,有人击鼓站到石上,御史应接受他的诉状,代为转奏。”

接着,又颁布《垂拱格》,规定了有关法令及官吏的执掌职责。其目的是鼓励官吏为她效命,忠于职守。员外郎房先敏遭到贬职的处分,他认为不妥,向内史中书令骞味道提出申诉,骞味道做出无能为力的样子,推推脱脱地说:“你找我等于白费力气,太后决定了的事,谁也更改不了的。”

“求你帮我转告一下太后,行不行?”

房先敏纠缠着不放。同中书门下三品刘祎之踱了过来,直截了当地说:“你受别人牵连,应由有关官员奏报。”

武则天知道这件事后,觉得非煞一煞官僚作风不可,立刻召见了房先敏,据理撤销了对他的处分。次日早朝,武则天于武成殿御宝座,特别就这一事实发表了看法:“君王和臣属像一个人的身体一样,臣属怎么可以把坏事推给君王,好事归于自己。”

骞味道被贬到青州山东青州市当刺史。加授刘祎之大中大夫。空缺的内史一职,授予了裴居道。裴居道是故太子弘,即孝敬皇帝义宗的妃子裴氏的父亲。死了九年的裴妃,终于被追封为哀皇后,并与义宗合葬于恭陵。垂拱二年正月,武则天意外地下达诏书,中止称制,政权归还皇帝李旦。胆小怕事的李旦推测这是母后对他的试探和考验,连忙上表固辞。太后接了幺儿的表文,闪动凤目看了一遍,随手递给立在身旁的婉儿。

“嗨,这孩子,怎么老不肯坐朝理政呀?”

“皇上是真心实意,太后不必再为难他啦。”

婉儿的话正中武则天的下怀,她扬起眉毛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动静,没有再说什么。二月,有轮休的几名官吏在坊曲妓院玩耍。欢娱嬉戏中,有人酒后狂言道:“嘿,太后主动提出退回后宫,那简直是自欺欺人。就算李旦不肯出来执政,还有李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