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武则天对于这些毫无人性的冷血动物,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们当“人”看待,仅仅把他们作为一种歼灭政敌的工具使用。圣神皇帝武则天直接授意来俊臣,弹劾索元礼有谋反之意。来俊臣随奏随准,未经审判,即将索元礼斩了。

武则天除去疯狂、热衷于权力与任性以外,同时又很注意策略,多智多谋,惯于一手拉,一手打,利用部分人,打击另一部分人。来子珣因举发刘氏兄弟“谋反”有功,提拔当游击将军兼右羽林军中郎将,并授予朝散大夫之职。周兴因处死丘神筋果断,擢升文昌右丞,从三品,跻身到了高级文官行列。只要再向前迈出半步,便可成为正三品的堂堂宰相。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举报他和丘神筋同谋叛逆。栏里无食猪拱猪。整肃基本结束,明显的清洗对象已经处理完毕,酷吏之间开始了嫉妒和倾轧,自相残杀。

武则天是个明白人,很了解周兴。周兴本是个流外官出身的文官,虽残酷而不浮躁,颇具文才,又精通法律,李氏皇族大多数都是由他对付过去的。他是酷吏老头目,过早的处置他,鹰犬般的酷吏因无人驾驭得了而失控,不一定不发生火拼,造成内乱。女皇帝有些犹豫,交待来俊臣从调查人手进行处理。言下之意是:“若无确证,可以留下他。”

周兴和来俊臣本是武则天最重视的两名酷吏。平时,他们的关系也不坏,来俊臣佩服周兴的真才实学,善于思考,处事慎重而又干净利索。周兴也常常夸奖来俊臣心里开窍,断案有板有眼。两个人往来频繁,常常配合审案。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精于算计的女皇这一次失算了。她只看到了表面现象,而没有看出他们的内心。在众多凶残横蛮的酷吏中,唯有周兴是修习正规学问的法律专家,恃才自负,官又在来俊臣之上,从来都是以长官和师长的态度对待他,凌驾于他之上。不愿屈居人下的来俊臣对此十分恼火,只是没有表露出来。

“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么一个机会,也得让周兴在老子的面前低一回头。”

他打定了主意,便盛情邀请周兴到制狱衙门作客。满桌美酒佳肴,还有歌舞演奏。酒至半酣,周兴摇头晃脑地吟咏道: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镜前飘落粉,琴上响余音。文墨不通的来俊臣,酒色财气一应俱全,尤其好色,见了美女遍身的骨头都软了,连命都可以赔上去。他以为周兴触景生情,在咏叹一名什么美人,或者看上了某名舞妓,心里骂着:“老色鬼,死到眉毛尖上来了,还色迷迷的想寻欢作乐。”

嘴里却习惯地恭维道:“恩师,你真有本事,把这个小娇娇形容绝啦。”

“不。这是一首诗。”

周兴噗哧一笑,呛了一口气,连忙吐出口里的一坨狗肉,放下手中的筷子,拿毛巾揩抹笑出来的眼泪水。

“我知道是诗。”

来俊臣不懂装懂。

“告诉你,它是南朝何逊所作的咏春风,抓住春风可以把女子扑面的落粉轻轻飘起,能够将琴上的余音传送到远方,从视觉和听觉两个方面,道出了春风的柔和及可感知的特点,显示了诗人化无形之物为有形之物的艺术功力。”

“好,好,”来俊臣满脸通红,不知是酒红,还是羞红的。

“请喝酒,喝,喝,今天痛快,一醉方休。干!干!”他示意舞妓退下,只留数名歌妓殷勤劝酒。周兴又在下级面前卖弄了一回学问,沾沾自喜,夹起一片海参送进嘴里,细嚼慢咽道:“兄弟如此热情,实在领当不起。”

“嗨,看你把话说到哪儿去了?”

来俊臣边喝酒边搔头皮。

“你我八百年前本是一家,如今用不着分你我,有福同享,有祸同当。”

“老弟难道遇上了什么麻烦事?”

“这话不好说,呃,呃,本来这时候不应该提公事,只不过,呃,这事儿可让我伤透了心思。”

“有什么案子能够难倒你呀?”

“有一名犯人,犟得屙牛屎,咳,犟倒在其次,主要是狡猾透顶,我一直没有想出对付他的有效法子,哎,哎,打搅了老兄的酒兴,对不起,对不起。”

周兴调离了法司衙门,老部下,而且是有能耐的来俊臣,请他吃饭,向他请教,好像喜事临门似的,他喜盈盈地咂着嘴巴,乐得连干瘪的腮帮子也鼓得圆圆的。

“特殊的人要用特殊的法子对付。”

他净开了醉眼,“告诉你,把犯人放进一个大瓮里,四周用炭火烘烤,烤到忍受不住时,便会乖乖地求饶,招供。”

又打了个饱嗝,“这个法子,你的《罗织经》里头没有,如果有效的话,可以补充进去,那么,内容就更完善喽。”

“哦,哦,”来俊臣装出若有所悟的神态,“那么,就让我来试试看。来人啊,你们一切照周大人所说的备齐伺候!”狱卒如法炮制,抬迸来一口大瓮,搬进几盆炭火。四名亮出一只膀子的彪形大汉往食案四角一站,来俊臣从席位上站起身,朝周兴摊开一只手,皮笑肉不笑地说:“请君入瓮吧!”

“我人瓮?”周兴目瞪口呆,脸色陡然变得煞白。来俊臣悠悠然从袖子里取出圣神皇帝的圣旨,拖着长声念了一遍。周兴简直吓失了魂,跪在地上磕响头求饶,求来俊臣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救救他。来俊臣哼了哼鼻子,叫他在供上划了押,依法判处死刑。

武则天接到呈递上来的供词和判决,心念周兴过去的功劳,特予体恤,免其一死,流放岭南。处死索元礼不久,周兴被押送去岭南。一伙不明身份的人在中途截住他,提走了他的脑袋。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刽子手,就这样了结了一生。周兴与索元礼、来俊臣,一个比一个残暴,周兴、索元礼各杀数千人,来俊臣毁灭一千多家。周兴一死,那群胸无点墨而又骄狂的酷吏谁也管不了谁,一切都乱了套,开始解体。

武则天的心态日趋平和,着手整饬朝纲,着眼未来,边破边立,除旧布新,把稳定政局摆到了一切要务的首位。狂风过后,乱云飞渡的天空款款开朗。

武则天露出了慈祥的面孔,狂野的兽性行为有所收敛,母性回归。敕封故太子贤的长子光顺为义丰郡王,但是仍未解除幽禁,不许走出宫门,只不过杖打随之取消了。他犹如笼中的小鸟一般在院内转圈子,眼望高空盘旋的雄鹰,耳听群鸦聒噪,信口诵读着庾信的《梅花》诗:当年腊月半,巳觉梅花阑。不信今春晚,俱来雪里看。树动悬冰落,枝高出手寒。早知觅不见,真悔着衣单。时隔不久,义丰王李光顺、嗣雍王李守礼,以及李贤的女儿长信郡主等,都赐姓武,连同皇嗣武旦的所有儿子,都幽禁在宫中,十几年没有走出宫门。

武则天恢复了已故李君羡的官爵。四十四年前的贞观二十二年六月,正为“唐三代后、武姓之女王昌”所困扰的李世民,在宫中举行宴会时,发现武将李君羡的乳名叫作“五娘”,同时又是左武卫将军,封武连县公,守卫玄武门,这一连串的“武”及“武”的同音字,不禁使李世民疑心到那个姓“武”的女人,也许就是他!于是将李君羡贬为华州刺史,并严密监视,后来竟以李君羡皈依佛教为借口,处死了他。李君羡冤柱而死,可以说间接地救了武则天的命。

武则天从勉强懂事的少女时代开始,吃尽了苦头,又从斗争中成长起来。因此,她的感情比一般人强烈,恩怨分明。对于仇敌,包括危险分子,一律格杀勿论,决不心慈手软,宁愿错杀也不留下隐患。凡属对自己行过善、施过恩、有过好处的人,滴水之恩,也以涌泉相报,不论是直接的或者间接的。有仇不报非君子,知恩不报是小人。即使时过境迁,比如说像李君羡一样,她也不会忘记,而且非兑现不可。女皇排除种种干扰,毅然将“道先佛后”的次序颠倒过来,宣布“佛先道后”,报答了有功于易世革命的佛教的恩泽。佛教界由来已久的企望,玄奘临终前的心愿,终于变成了现实。众僧欢欣鼓舞,两京及各州的大云寺,以及所有的和尚庙、尼姑庵,纷纷举行空前的发愿祈祷大法会。寺院装饰一新,佛幡飘扬,鸣钟集众,焚烧种种名香,颂扬佛号。大雄宝殿灯烛辉煌,紫烟缭绕,擂动法器,念经礼佛。又以宝舆恭载佛像,巡行都市街衢。同时回敬圣神皇帝之大德,祈祷武周国运昌隆,吉祥太平。中国的佛教与佛教文化跃人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仅大唐―个朝代,除玄奘以外,还出现了慧能、义净、法藏、鉴真等一大批享有世界声誉的高僧,信奉佛教的人也愈来愈多,形成了空前的规模和一定的声势,影响了后来的历朝历代。疯狗来俊臣不甘寂寞,无事生非,弹劾赐予武姓的玉铃卫大将军张虔勖有谋反意向,将其逮捕下狱。张虔勖受审时,被来俊臣严刑逼供。他把行刑情节一一向徐有功作了诉述。来俊臣怒发冲冠,自从掌管刑狱之事以来,类似现象尚无首例。

“简直想翻天,这不是造反也是造反!”他命令刑吏狱卒一齐大打出手,乱刀砍死了张虔勖,割下他的首级,悬挂在闹市示众。获赐姓武的地官户部尚书徐思文突然被捕入狱。他是徐敬业的叔父,凭想象给他扣上与侄儿同谋叛乱,并且蒙骗朝廷的罪名,判处死刑。

武则天开恩免除死罪,撤销武姓,流放岭南。来俊臣又弹劾岐州陕西风翔县刺史元弘嗣企图反叛,关进囚牢不久,未经审问,就先砍下他的人头,再编造一份元弘嗣自动招认的口供,奏报武则天。风云变幻无定,天象多变,气候反常。忽而出现日食,忽而流星雨,忽而地动山摇发生地震,忽而春旱,忽而夏涝,秋天又出现了沙尘暴。从西北方席卷而来的夹着黄土沙尘的狂风,像精灵怪兽一般嘶吼着,咆哮着,回荡着。那高高的蓝蓝的天空,顷刻成为灰黄的颜色了。一切景物都变了,太阳的一点痕迹也望不见了。屋瓦、窗棂被风沙击打得嘈嘈响,人的心一把一把紧缩,两腿赛若弹棉花一样不住停地打颤。肆虐逞凶的沙暴以海啸山崩之势,扯天扯地地飞卷,横扫一切,吞噬一切,揭去了茅舍的屋顶,扭折了树枝,连根拔起了树木,毁坏了农田的庄稼。沙霾漫天,如同神话里妖魔斗法那样,四野一片昏黄,整个苍穹仿佛都在震荡,头顶上的天,俨然成了沉重的石板,压了下来,一直要压到人的头上。沙尘暴平息下来,空间充满了烧焦了的破棉絮一样的气味,还残留着血雨腥风似的刺鼻气息。西天从云缝里透出来的一派日光,黄惨惨的,酷似烟雾状的珍珠粉一般晶莹,煜煜煌煌。地面换成了斑驳陆离的色调,黄一块,紫一块,灰溜溜的,犹如久病刚刚痊愈,耷拉着松沓沓的肉皮,神情恹恹,还没有完全恢复元气。斜阳衔山,晚霞如血。御苑里花草下的秋虫,又唧唧鸣唱起来。

蜜蜂嗡嗡,蝉噪喁喁,蟋蟀曜曜叫个不息。天空露出一块嫣红的明霞,斜照着溪畔的菊花坞,把五颜六色的菊花渲染得灿如云锦,又似雨后的虹霓那么虚幻而绚丽多姿,红艳艳的,红灼灼的,水红、猩红、丹红、斑红,红如火烧,白灿灿的,白生生的,粉白,霜白,桔黄鹅黄,茄紫,嫩滑洁白,姹紫嫣红,龙飞凤舞,热烈得如火焰轻柔如羽毛,鲜活靓丽,光艳四溢。霞光的颜色自淡而浓,花坞跟着灰暗。晚霞散开,紫一块,蓝一块,非蓝非紫,极薄极明,花不棱登,绐人一种妖艳的恐惧感,茫然感,还夹带着一种梦幻似的缥缈感觉,然而又令人遐思翩翩,产生许多浪漫离奇和荒诞不经的联想。菊花模糊成一片,花朵宛若倏然谢了似的。落霞如火花般一点点爆发,然后又一点点熄灭,坠入了昏昏暗暗的云雾中。炙手可热的傅游艺,小人得志,放浪无羁,不知收束,转瞬从九重天上一下掉进万丈深渊,投人了狱中。他去年四次升迁,又赐予武姓。新年伊始,又加授银青光禄大夫。其兄傅神童也升任冬官尚书。一年之内从九品官升至三品宰相,为一绝。兄弟共蒙皇宠同为高官,又堪称一绝。踌躇满志的傅游艺似乎有些飘飘然,沉不住气,四个月之后,调任司礼少卿,丢掉了相位。

飘飘然的傅游艺还没有清醒过来,还在想人非非,梦见自己穿着王侯那样华贵的朝服,登上了想象中的“湛露殿”。现实中洛阳无此殹,只有甘露殿在上阳宫内。他忘乎所以,海阔天空四处吹嘘梦境。哪里知道竟触犯了国法,因为臣下未经敕许,不得擅自进入内宫。经人告发,以图谋不轨罪下狱。傅游艺悔之晚矣,知道难逃一死,遂自杀身亡。天授二年正月至九月,丘神筋、索元礼、周兴、傅游艺等四名大酷吏陆续消失。除去丘神筋,其他三人都是在垂拱二年春以告密起家,步人宦途的。仅仅五年时间,在历史的舞台上炫耀了一瞬间,便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傅游艺下狱自杀的九月,圣神皇帝调整了朝廷班子。左羽林军大将军、建昌王武攸宁晋升当纳言侍中他是太平公主新丈夫攸暨的哥哥,武怀道的儿子。冬官工部侍郎裴行本和地官户部侍郎狄仁杰,一起晋升当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位列相班。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狄仁杰,他由洛州司马破格提升当地官侍郎,又升任同凤阁台平章事。司马是辅佐剌史的地方官,唐时每州设一名司马,官位不过从五品至从六品之间,陡然跃上二级宰相之位,为历史所罕见。

武则天以敏锐的观察力和非凡的气魄,大胆用人,破格用人,速升速降,在历代君主中,以她为最。无论升迁贬谪的程度和人数之多,都没有哪个皇帝出其右。狄仁杰本是她早就看上了的大贤臣。此人仪凤年间官拜大理寺丞,一年审断积案多达一万七千余人,而没有人诉冤,堪称公正平恕。他历任侍御史、度支郎中、转宁州剌史,擢升冬官侍郎,充江南道巡抚大使,毁掉淫祠一千七百多座,将六千多奸淫妇女的野和尚或绳之以法,或赶出寺庙,有效地维护了吴楚地区的社会秩序。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媚骨,不计名利,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浩然之气,主持公道,伸张正义。肃清需酷吏,治世要贤臣。圣神皇帝调回了狄仁杰,特意召见了他。

“卿出任豫州刺史时,政绩颇佳,你可知道当时是谁上奏的?”

“臣但知上为皇家出力,下为黎庶分忧,”狄仁杰再拜道,“其余一概不知,也用不着知道。”

“难道你从不考虑个人的恩怨、得失和安危吗?”

“陛下认定臣有过失,请允许臣改正确信臣没有过失,是臣的幸运。臣自我感觉良好,很少有危机感。”

武则天慈爱地笑了笑,对狄仁杰又增加了几分好感和信任感。刚刚稳定下来的班子,不久又由来俊臣捅烂了。他举发两名重臣一乐思晦与李安静一曾拒绝参加“易世革命”。乐思晦任鸾台侍郎、同平章事。李安静是唐初名相李纲的孙儿,当右卫将军。下狱后,二人受尽了来俊臣的酷刑,乐思晦咬紧牙关承受,只不开口说话。李安静则惨叫道:“我是唐朝老臣,生乃唐臣,死乃唐鬼,要剐要杀,随你们的便!”

“我要你坦白谋反事实!”来俊臣暴跳如雷。

“若问谋反,实在无可奉告。”

从他们身上没有榨出多少油水,来俊臣便奏请武则天处以死刑,斩于闹市。

武承嗣非常看重自己是武士鹱的长孙这一特殊优势和有利条件,大周建国后,梦寐以求成为皇太子。凤阁舍人张嘉福觉得投靠武氏门庭有利无弊,主动为武承嗣夺取太子之位出谋划策。他的好友王庆之乃洛阳土豪,有钱有势,张嘉福与之商议,王庆之便邀请了数百市民签名,仿照当年傅游艺邀九百民众请求易世革命的作法,齐集到宫门前请愿,请求立武承嗣当皇太子。文昌右相右仆射岑长倩对此极为反感,觐见皇帝时,率直地奏道:“陛下已立皇嗣,居然又有人请求另立皇太子,实属别有用心,须立即制止,并严惩操纵者。”

“嗯,嗯,说下去,把话说完。”

女皇挥了挥手。

“只有保持稳定的政局,才能蠃得大周帝国的繁荣昌盛。因此,臣以为现在的皇嗣是万万废不得的。”

武则天平心静气地听着,但是未作任何表示。她将地官尚书、同平章事格辅元召来,询问他的看法。两位宰相的态度大同小异,都反对另立太子。

武则天拿不定主意了,不知如何是好。虽然依照传统,皇帝登基已立旦当皇嗣,并赐武姓,但是他对于周朝来说,毕竟不是理想的接班人。旦生性软弱,没有当天子的欲望,也没有那样的霸气和驾驭能力,要是把权力移交给他,国家不一定不垮在他的手上。即使有得力的贤臣辅佐,能保住社稷,而才气横溢的官员,往往儒生出身,拘守儒家礼义。就算他本人没有想法不提出来恢复李姓,那些死心踏地的儒臣们也会逼着他那么做。

“那时候,朕将由大周开国之君变成篡唐的逆贼,留下骂名还不算,武氏一族也会受到株连。”

武则天心里卷起了一阵风暴,“可悲呀,就连自己亲生的儿子,也只承认父亲的血统看来,”她又转念想到,“倒不如从武氏血统中挑选新皇嗣,武承嗣无疑是首当其冲的人选之一。可惜的是这位内侄妄自尊大,装腔作势,患得患失,操之过急,不是当天子的坯子。”

思路又一转,“武三思呢?就事论人,他比武承嗣精灵些,但又过于精怪,小聪明,鬼点子多,华而不实,缺少大气派,缺乏大谋略。他的致命伤还在于奸滑阴险,贪财好色。”

作为女性,武则天不会不考虑到自己的女儿太平公主。公主在长相气质上和母亲相差无几,髙高的额头,颧骨突出,脸如一轮满月似的光滑皎洁。身段颀长俊美,体面得像一株发了芽的榆树,英姿飒爽,泼辣奔放。她擅长权谋而又敢作敢为,机警果断,同时又是易世革命的得力干将,一直是武则天最可靠的心腹和助手,她的天资、体魂,以及内在条件,都为二位表兄所不及。假设立她当皇嗣,由李姓改成武姓,她也许求之不得,因为姓氏对于她来说并不要紧,儿女一般都只承认父亲的血统,她现在的丈夫便是圣神皇帝的堂侄一定王武攸暨,而且已育有数名子女。从这些武姓子女中选择一名当皇太孙,该是合适的吧!武攸暨是个正人君子,心宽体胖,性格内向,不会过多的干预妻子的政治活动。

太平公主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然而她不可能成为皇嗣的要害之处,就在于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生下来便过着舒适、甜美的奢华生活,不知人间的甘辛苦楚,无拘无束得像一匹脱缰的小马,恣意任性,轻浮浅露,虑事不周,只知攻取,不会防守,一旦发生大的夭灾人祸,出现动乱,很有可能稳不住阵脚,丢盔弃甲,全军覆没。做人难,做女人更难!由于传统习惯,男性继承皇位似乎理所当然。即使平庸,或者当个傀儡皇帝,也可以给予谅解,甚至美其名曰“守成天子”!除非残暴不仁,荒淫无道,才会受到人们的谴责,或者被赶下天子的宝座,成为历史的罪人。而对女性的态度则恰恰相反,儒家经典明确规定:牝鸡不得司晨。换句话说,女性没有掌管万民的资格,不能成为天子。

武则天虽为女性,但她一直坚信自己享有天命,精神支柱成了她的原动力,也帮了她的大忙。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从斗争中增长了才干,树立了威望,并总结出了一套成功的应变经验,能屈能伸,趋吉避凶。太平公主没有“天命”作依据,环境又不允许女性皇帝的存在。她凭什么突破这道障碍?就算她是只鸡蛋,没有足够的条件,也是孵不出鸡仔来的。况且,一山不能容二虎,如果今后将皇位传给她,兄妹之间必然会爆发血腥的夺位之争,拥护旦的臣民们随时可以打出“匡复李唐”的旗号举叛,太平公主很难找出有说服力的理由来镇压叛乱,一开始就在道义上输了。由此可以推断,立太平公主当皇嗣,倒不如维持现状,继续保留且的皇嗣地位,相应安稳得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左右为难的武则天,无可奈何了,只好把皇储之事搁下来,等一等,看一看,到时候再说话。

武承嗣得知岑长倩反对立他当皇太子,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将他撕成碎片,但又不好正面下手,他和来俊臣合计,想出了一个迂回攻击的计策。恰巧吐蕃骚扰边境,武承嗣随即奏请岑长倩当武威道行军大总管,领兵出征吐蕃。岑长倩出发不久,来俊臣便把岑长倩的长子岑灵原抓来,威胁利诱,岑灵原坦白了反对武承嗣当太子的,有格辅元、欧阳通等数十名朝臣。

来俊臣以“岑长倩暗中勾结朝臣复兴唐室”的罪名,密奏圣神皇帝。进兵中的西征军,中途接到命令,循原路返回。岑长倩回到洛阳,来俊臣奉圣谕将他和几十名朝臣逮捕入狱,司礼少卿欧阳通也在其中。欧阳通是唐初三大书法家之一的欧阳询的儿子。欧阳询敏而好学,博览群书,博闻强记,精通三史。书法先学王羲之,后自成一家,形成坚挺强硬的笔法及风格。李渊首先发现了他,酷爱羲之体的李世民常常和欧阳询一起切磋书法。长孙无忌也和他深交。欧阳询脸色苍白,佝偻驼背,痩骨嶙峋,外貌丑陋,奇形怪相。长孙无忌作诗调侃他,嘲弄他有才无貌,鬼头鬼脑,定然是个“大白猴转世”。欧阳询也以诗反唇相讥:“你这索头,多么可笑,把人比猴,犹如狗叫。”

索头是南方人蔑称北人,无忌是北方鲜卑族。二者之间友好嘲笑的诗作,后来录入了《全唐诗》的“谐谑篇”中。欧阳询死于贞观年间,高寿八十五岁。夫人徐氏鼓励儿子读书上进,继承父志。欧阳通遵从母训,孜孜不倦学习,从科举走上仕途。仪凤年间,他升任中书舍人时,母亲辞世,他弃床不用,在地面铺上稻草睡觉,寒冬腊月也照样穿麻衣孝服席地而卧。家人偷偷给他换成毛毡,他反而发脾气,坚持睡稻草。在守孝四年的日子里,早朝时,他每天都是赤足从家门走到宫门。除了处理公务,不说不笑不聊天。他就是这样一个恪守儒家礼教的饱学夫子。来俊臣以种种毒刑逼迫欧阳通等人承认串通谋反,取不出口供,他便一一给他们伪造“自白书”上奏。岑长倩、格辅元、欧阳通等数十名朝臣,均被绑赴刑场,砍头示众。拥护改立武承嗣当旱太子的人大受鼓舞,其中张嘉福和王庆之乐得发狂,拼命拍掌,打唿哨,欢呼雀跃。王庆之以市民代表的身份获准觐见圣神皇帝。他匍匐丹陛,乞讨般地以头叩地说道:“小民是代表民众来请愿的,恳求陛下立魏王武承嗣当皇太子。”

“皇上已立其子旦当皇嗣,”侍立于武则天左侧的婉儿答复说,“现在用不着更换。”

“不,不。”

王庆之急起来,提高了声音,又有点结巴,“《左传》明言:神不受非同类的祭品,人不祭非家族的祖先。陛下圣寿之后,只能由武氏子孙来祭祀。”

武则天平常连“老”字都不爱听,听到“死”字,更加恼火,气得脸都扭歪了。婉儿见女皇怫然作色,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皇嗣已赐姓武。”

“哎,他,他,他毕竟姓李不姓武呀!”武则天见王庆之品貌不佳,表达能力也太差,说不出什么理由,只知道反来复去地提要求,作解释,不愿意听下去了。婉儿瞥见了皇帝不耐烦的神态,大声吩咐道:“皇上明白了你的意思,跪安吧!”

“呃,呃,小民的话还没有讲完,还有要事启奏嘞。”

婉儿见王庆之纠缠不休,怕武则天发怒,便给了他一张盖有印章的凭证,说:“以后想见皇上,拿它让守门人看。”

武承嗣等人不了解当时的情景,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以为圣神皇帝动了心,只不过想拖一拖时间,造成一定的影响,才好颁发敕令。隔不了两天,又叫张嘉福去催促王庆之上殿。王庆之一而三、再而四地请求圣神皇帝召见。

武则天产生了厌恶心理,吩咐凤阁侍郎李昭德去对付一下王庆之。李昭德才思敏捷,口角生风,而且刚毅果决,很受武则天的赏识。酷吏王弘义经常向人说起他假造瓜田出现野白免,危害邻居的故事,吹嘘自己的坏心眼和恶作剧。听众都不敢得罪他,仅仅笑笑而巳。唯有李昭德耸动肩赙,挑起眉梢,讽剌道:“古代有苍鹰酷吏,现今又有新发展,出现了白兔御史,呵呵,好德性。”

王弘义没想到弄巧成拙,卖弄没有达到目的,反而受了一顿奚落,羞愧难言,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悻悻地走开了。他只想寻找机会报复,然而武则天分外信任李昭德,无法着手。李昭德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愈来愈高,王弘义却因此落了个“白兔御史”的浑名。当王庆之手持印纸来到光政门洛阳宫城南面三门中右边的大门,大摇大摆想进去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李昭德。李昭德直眉瞪眼地吼道:“你三番五次地上殿干什么,嗯?”

“我去觐见皇上,”王庆之神气十足,眼睛翻上额头,“有皇上恩赐的凭证,你管得着吗?”

“给我瞧瞧。”

“瞧就瞧嘛,难道是假的不成。”

王庆之把印纸递过去。李昭德一把接过来,几下撕了个粉碎,往王庆之脸上一掷:“去你的,滚出去!”

“李侍郎,我认得你哟,你敢抗拒皇上的圣谕?”

“来人啦,给我把这个无赖轰出去!”王庆之狗仗人势,以为有武承嗣撑腰,谁也莫奈他何,又想显威风,又想挽回面子,大声嚎气地提出抗议。李昭德抓住他的衣领,往后一推,交给围拢来的朝臣和禁卫,好像判决似的宣布道:“这个利欲熏心的刁民,狗胆包天,居然刁到朝廷来啦。今天要让他尝尝皇法的滋味,来呀,给我重杖责打!”禁卫们早就讨厌王庆之的行径,只想出口恶气,一阵乱棍打将下来,三下五除二,王庆之皮开肉绽,脑袋破裂,成了血肉一团,断了气。王庆之带来的请愿代表,见王庆之被活活打死,吓得浑身如筛槺一样颤抖,屁滚尿流地溜掉了。李昭德将事情的结果奏明了圣神皇帝,并且直言不讳地谏道:“除开传说中的三皇五帝,从有史可考的夏朝开始,历朝历代的天子之位都是由后世子孙继承。天皇是陛下的夫君,皇嗣是陛下的亲生儿子,陛下若放弃亲生皇子,而把皇位传给内侄,臣以为委实不妥。自古以来,还没有听说过侄儿当天子,而给姑妈建立太庙的。况且,陛下受天皇托付,如果把天下传给武承嗣,则天皇再也享受不到祭礼的香火了。”

“嗅,有劳你的提醒。其实,朕并不打算更换皇储。”

“陛下圣明,微臣多心啦。”

李昭德把心里话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不但没有触怒武则天,而且引起了武则天的一番深思,不再偏于武承嗣了。李昭德是李乾佑的儿子,李乾佑是个地地道道的长安人,充满了都市人的气质,豪爽、洒脱、不拘小节,贞观初年任殿中侍御史,他的刚直性格起头给他带来了好处,很快升到了御史大夫。后来竟因这种强硬态度得罪了个性同样坚毅的褚遂良,被贬到荆州、魏州等地当剌史。由于他坦诚爽快,胸怀开阔,和属下相处融洽,有位县令问及朝廷之事,他实话实说,这位县令却向朝廷奏了一本,弹劾他泄露朝廷的秘密,李乾佑受到了流放爱州越南清化的处罚。泰山封禅后,重新起用他当桂州都督,再调回朝廷任司刑太常伯。他荐举京北参军崔擢当尚书郎中,下诏前,把事情透露给了崔擢,因此被罢了官,以酒为伴结束了一生。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李昭德继承了父亲的遗传,才华出众,气度轩昂,年轻时明经科及第,一直升迁到凤阁侍郎。在告密成风、酷吏横行的时期,朝臣们大都成了缩头乌龟,生怕惹是招非。他却独往独来,有啥说啥,恍若天马行空,赢得了声誉。圣神皇帝尤其欣赏他的直爽与痛快,干脆利落,打算付以重任。

武承嗣则恨透了李昭德,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的脸色由白转青,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指令来俊臣等人严密监视他,跟踪他,骨头里挑刺,寻他的忿子,欲实行报复打击,置他于死地。一人得道,鸡犬升堂。

武则天做了皇帝,武氏一门荣耀已极,授封为王的达到二十人之多,就连她的堂兄志远之子,其貌不扬的武懿宗,也赐以河内郡王的爵位,官拜金吾卫将军。金吾卫的首要任务是天子巡幸时,由他们担任仪仗的前导,因此将士一般都要严格挑选那些身坯髙大、威武健壮的人。

武懿宗却个子矮小,柿饼型的大脸盘,塌鼻梁,瘪嘴巴,挺凸着胸脯,双肩高耸,走路一践一践,如同鸭子似的,站在魁梧的卫士当中,好比骏马里面杂着一头丑毛驴。然而丑鬼多作怪,武懿宗却处处都想显示自己的地位高人一等,任何人都得在他面前低下头来,让他七八分。

天授二年十月,皇嗣旦的第三子隆基乘车上朝,恰巧撞上了武懿宗。

武则天当上女皇后,李旦降格当皇嗣,赐姓武,他的儿子都已封王,便纷纷“出阁”,即迁出皇宫,在神都另外开府置官署,每月朔望,即初一和十五日,仍要到殿堂拜见圣神皇帝。隆基从小活泼、伶俐,白白胖胖的,颇得祖母的喜爱。有一次,武则天抱着他在宫殿的楼上眺望,失手将婴孩坠落地下,而他没有受伤。

武则天很惊奇,更加喜爱他了。隆基乘坐的朔望车相当华贵,马车的车轮、车台漆成朱红色,车辕上有形象的装饰,栏杆上画着展翅的金凤凰,车厢的一侧绘制着画戟,另一侧是一对升龙和降龙。鸣锣开道,仪仗队前呼后拥。得得得的马蹄声踏破清晨的宁静,小巧玲珑的马车平稳地向前滚动着。毕“停!”武懿宗一声猛喝,“谁的车骑?王爷在此,怎么敢横冲直撞!”

“我家朝堂,干你什么事?竟然迫阻本王的骑从!”隆基毫不不弱。

武懿宗是个欺软怕硬的人,见来者口气比他还大,差点给吓住了,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小隆基拨开车帘,朝武懿宗打量了一眼,用一种清脆而尖辣的童声吼道:“让开!耽误了本王朝见袓母的时间,你可吃罪不起哟。”

“这孩子,真不懂规矩!”

“你才不懂规矩咧。来呀,给我开路!”仪仗队抖擞精神,步步逼近武懿宗。

武懿宗无可奈何。乖乖地让到了一旁。等到隆基下车时,为了挽回面子,武懿宗上前抓住了他的手:“从小便这般无礼,我和你一起去觐见皇上。”

“去就去,难道怕你不成!”小隆基摔开武懿宗的手,大模大样地走着,不再理睬对方。

武懿宗将隆基耀武扬威的神气和话语一一奏明了武则天,企图挑起她大发雷霆,镇一镇隆基的威风,并借此抬高自己的身价。可是,武则天没有发怒,脸上反而出现了一丝欣慰的笑纹。她把小隆基叫到自己身旁,细细端详着这位小孙孙。他梳着双鬟男童的发式,戴着二龙戏珠嵌宝紫金冠,身穿紫色小朝服,足蹬青缎粉底小朝靴。面如朗月,唇若涂脂,两鬓宛然刀裁,玉琢似的鼻子微微翘起。他的肩头和胸部正在发育,身体还很稚嫩,掉换的牙齿还没有长齐。那水晶般闪亮的眼珠子放射出灵动流盼的光芒,赛如喷薄欲出的东方的晨曦,跳动着顽强和虎气蕤蕤的活力。

武则天敏锐地发现,自己的奕奕神采和谤礴气势,隔代传到了孙儿的身上。

“好样的,将来必成大器,不愧为朕的孙子。”

作为袓母的她内心充满了一种荣耀感和自豪感,带着亲昵的语气问了一些话。隆基天真而大方,伶牙俐齿,对答得清清楚楚,得到了武则天的夸奖和赏赐。这件事的发生,大大巩固了且的皇嗣地位。众人透过小隆基,仿佛看到了李唐复兴的一线曙光。圣神皇帝由于心里高兴,从岭南召回了魏元忠,命他担任御史中丞。两年多的流放,饱经磨难,再加上长途跋涉,年老体衰的魏元忠上任不久,便病倒了。魏元忠在政界声望很高,名气与狄仁杰不相上下,同僚、部属和亲朋戚友纷纷前来看望。监察御史郭霸为了讨好这位顶头上司,以手指沾着他的粪便放到嘴里舐尝。魏元忠浑身的肌肉都缩紧了,愕然问道:“咦,你这是干吗?”

“好消息,”郭霸胁肩谄笑,“在下借此判断一下大夫的病情,请放心,粪便没有甜味,又苦又涩,病很快可以治好广魏元忠抽了抽鼻子,感到分外恶心。御史大夫是左肃政台御史台的长官,御史中丞是副职,郭霸抬高官阶称呼他,显得很淫亵。尤其是他尝粪舐便的行径,更加卑污,令人哭笑不得,他由此想起了郭霸的为人和出身。易世革命成功,武则天登上了皇位,郭霸以宗州宁陵县丞的身份上了一道贺表,得到了圣神皇帝的召见。他匍匐在地,流着泪发誓为大周帝国效忠,切齿痛骂徐敬业等叛臣乱贼,死有余辜,恭维武则天当皇帝上顺天意,下得民心。

武则天不是看中了这个人,倒是想提拔几名地方官员,为基层官员树个榜样,破例晋升他当监察御史。此人品格低下,庸庸碌碌,却特别谦虚,从不逞强,面带三分笑,低声下气,像只叭儿狗似的,与同事们也相处得来。耿直的魏元忠看不惯他的虚伪的表现,把他舐尝粪便的事给捅了出去。郭霸解释说:“我是从民间学来的一种诊断疾病的法子,又简便,又灵验。在当县丞时,也为贫苦老百姓试过。魏大人既是长者,又是同事,”在大众面前,他顺口轻巧地又把“大夫”二字改成了“大人”,可见此人之圆滑。

“只要能确诊他的疾病,我,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吃点苦,又有什么了不起,值不得大惊小怪嘛。”

一席绕着圈子的话,低声慢语,有根有叶,又举例说明了他对百姓也是如此,只不过做法不雅,把丑全都遮掩过去了。非但遮了丑,而且他的酷吏名声节节升高,另外开辟了一条以“软”致胜的途径,比笑面虎还厉害,连来俊臣也夸赞他:“郭霸审案,会用心计,笑脸打死人,打死了人不露痕迹,人家还说他谦虚,是不得以而为之,它比行刑逼供更要命。”

如今的酷吏,以来俊臣的名气最大,他和武承嗣拉上了关系,有武承嗣作靠山,巳替代周兴的地位,成了酷吏中的首要人物。魏元忠虽然跟他职位一样,都是御史中丞,但魏中丞不是酷吏,名声不一样,作用不一样,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也不一样。来俊臣把糟糠之妻休了,又重新娶了唐宗室太原王李庆诜的女儿为妻。酷吏们并非莽夫,而是一些心里开窍的怪物,刽子手。这种“双保险”的高招,别人即使想得到也不一定能做到。来俊臣以恐吓的手段达到了目的,喜洋洋,乐陶陶,盛情邀请新妻李氏娘家的亲友来府中宴饮。司刑评事卫遂忠曾经和来俊臣一起共过事,来俊臣很佩服他的文才和辩才,两人相交甚厚。但是卫遂忠的书卷气阻碍了他的上进,至今仍是一名下级酷吏。他想凭以往的友情找一找来俊臣,请他“关照”一下。一则来得不是时候,来俊臣怕打落兴头,二则主要是嫌他地位太低,身份不配,吩咐仆人答复他,说主人不在家。卫遂忠明明听见屋里传出来划拳饮酒和欢歌笑语之声,不禁大怒,在门外大吵大闹,大骂来俊臣“贵而易妻,富而易交”,揭他的老底。来俊臣也火了:“好小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哎,你们给我去教训一下。”

亲随和家仆拥到门口,一阵拳打脚踢,卫遂忠头破血流,不知被拖到哪儿去了。来俊臣怕魏元忠过问此事,挖空心思要抢先对魏元忠下毒手。他和武承嗣商通,罗织罪状,告发了一批官员阴谋叛变。除魏元忠以外,还有狄仁杰和裴行本两名新宰相,前文昌左丞卢献、凤阁侍郎任知古、司礼卿崔宣礼,以及潞州〔山西长治市〕刺史李嗣真等人。当以上人员逮捕下狱后,来俊臣又想出了一个新的“慈善法”,借此提高自己的名气,获取更高的地位,于是特别上奏圣神皇帝:“一经审问就自动招认,请免除死罪,减轻一等处分。”

“要注意点影响,谨慎些,反映你们搞逼供信的人可不少哟。”

武则天对被告发的臣僚本来就有些犹豫,立刻准了他的奏请。犯人听了来俊臣传达的敕许,果然效果颇佳。审问时,狄仁杰首先坦白交待:“大周改朝换代,万象更新,我作为唐朝的旧臣,甘愿听从诛戮。谋反是事实。”

来俊臣很高兴,没有动刑,还单独打扫出了一间囚室,让他歇息,饮食等方面也给予优待。接下来又有卢献、任知古、崔宣礼和李嗣真都按照来俊臣的要求划了押,看来也有免死的可能。裴行本的自白有些含糊其辞,不大干脆,因此在狱中的待遇不如以上“犯人”好,生死也在两可之间。来俊臣属下的酷吏王德寿见狄仁杰一开审便认了罪,以为好对付。他弯腰弓背走进牢房,双手抱拳道:“大人果真名不虚传,大明白人哟,如今死罪已免,下官还想帮助大人脱离活罪,呃,呃,当然啰,这事对下官的晋升也有好处。”

“……”狄仁杰两眼紧盯着王德寿,没有吭声。

“事情很简单,下官打算邀请大人立一新功,嘻嘻,你不妨举报杨执柔与此事件有牵连。”

“喔唷,你来约我干这种卑鄙的勾当,天地良心,我活着还有什么睑面见人,苟活还不如快死!”说罢,狄仁杰一头撞到柱子上,碰开的额头冒出了殷红的鲜血,流满一脸。王德寿吓慌了手脚,边道歉边溜出了囚室。魏元忠是个犟性子,强硬而又机智,趄着山羊胡子盘坐在牢房门口,一动也不动,大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只有他不肯“自白”,即认罪,来俊臣十分恼火,但又拿他没辙。常言道,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他便把这桩难做的生意交给目不识丁的侯思止去处理,让他用蛮法子对付魏元忠。侯思止最近也娶了多少与唐室挂得上钩的李自挹的女儿做妻子,还想从左台御史继续上升,好在贵族出身的娇妻面前显示显示自己的能耐。对于御史中丞的位子早已垂涎三尺,叫他直接审问魏元忠,他正求之不得:“魏元忠死也好,垮也好,补缺时,自然先会想到我,考虑到我。”

他把魏元忠带上大堂,正了正身子,一拍惊堂木,文诌诌地喊着说:“魏元忠,你得放明白点,同案犯已承认白司马,倘若再不白司马,给你一顿孟青棒!”天晓得他在说些什么?幸亏魏元忠系太学生出身,知识广博,尚能悟出其中的含义。白司马乃洛阳城北的北邙山的一处山坡名。孟青是一棒打死琅讶王冲的农夫。侯思止像念绕口令似的,把意思截然不同的话,放在一起讲出来,简直使人哭笑不得。

“白司马在北邙山,”魏元忠挖苦道,“与我无关,孟青棒没有打我。”

“嘟,你还嘴硬!”侯思止鼓起双眼冲到魏元忠跟前,一把将他掀翻,用绳拉住其双脚,在地上倒拖。魏元忠扭转头,喘咻咻地说道:“嗨,真倒霉,想不到碰上了一头蠢驴,让我从它背上栽下来,脚挂在蹬上,拖着我倒走。”

“你骂人,你违抗圣旨,你不白司马,妈妈的,我要活活拖死你!”侯思止愈骂愈来火,加怏速度猛拖。好汉不吃眼前亏。再拖下去,真会被他拖死。缓了口气,魏元忠喊道:“停停,停一停,我有话跟你说。”

“赶快白司马,”侯思止的额头上也冒出了热汗,“否则叫你吃不了孟青棒兜着走。”

“侯思止,你让我告诉你,凭白司马的孟青棒这句话,足以定你的死罪,幸亏只有我一个人听见,没有旁证。”

“怎,怎么,这,”侯思止放下了魏元忠的脚,“这句话犯法?我,我没,没有说,假使你说出去,我就说你诬告。”

“我不会说出去的。只不过你也太狠心了,这样对待一位年长的人,本想教你一教,噫,我也懒得教啦。”

侯思止扶得魏元忠坐了起来,跪下来请求他不要把话说出去,还求他教他一些法律常识和名词术语。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白司马的孟青棒”不久便传开了。崔宣礼的外甥、侍御史霍献可本来瞧不起侯思止,现在更是白眼看他。侯思止凭想象上奏道:“霍献可是崔宣礼的外甥,他划不清界线,还要拿样子给我们看,对我们恨得要死,怕得要命。”

武则天召见了霍献可,问他有什么想法和打算。霍献可被不过只得把侯思止审魏元忠的话如实一一说了出来。

武则天忍不住哈哈大笑,左右侍臣和侍女们踉着笑出了声,婉儿连眼泪水都笑出来了,玉兰笑得转不过气来。这件事引起了武则天的思考:“为什么魏元忠宁死不屈,而狄仁杰等人则一问当即承认,看来定有蹊跷。”

可是,就在这时候,来俊臣送来了狄仁杰等人的“谢死表”。圣神皇帝的心情一下转人沉重。她曾对狄仁杰等人寄予厚望,想让他们成为周朝开国的股肱之臣,而他们恩将仇报,反过来串通谋反。思前想后,武则天既懊悔,又愤怒。但心里头总不那么踏实,于是命令通事舍人周琳到狱中去直接察看一下狄仁杰等人的具体情形。来俊臣得知周琳受命视察牢房,急忙叫狄仁杰等人穿戴好衣帽,系上腰带,面东而坐。来俊臣等酯吏引着周琳由东向西走来,夕阳的光线斜射着周琳的眼睛。他两眼发花,看不清人的面目,而罪犯的穿戴倒还齐整。大帮酷吏围在身边,周琳不敢接近犯人,怕惹麻烦。来俊臣怕呆久了露马脚,带着周琳匆匆忙忙转了一圈,便拖开他,悄悄地说:“欢迎宴的菜都上齐了,喝酒去,呵,呵,还有歌舞咧。”

周琳还没有回朝复命,狄仁杰的儿子狄光远宣称有紧急事晋见皇帝,把狄仁杰的奏折当面呈递给了武则天。狄仁杰在狱中,利用对他的优待,假说想写写字消遣,向狱吏借了笔墨纸砚,书写了这次所蒙受的不白之冤,纳进棉衣里面,对王德寿说:“天气渐热,请把棉衣交给我家里,拿掉棉花,改成夹衣。”

家里的人按照狄仁杰的吩咐拆开棉衣掏棉花时,发现了他书写的奏章……奏折申述了冤情,而“谢死表”表示认罪服罪。周琳的复命说狄仁杰等一未受刑,二未受苦,自愿坦白交待的罪行。

武则天为难了,内心交错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充满了矛盾,难断谁真谁假,不知如何处理为好。正在这决定狄仁杰等人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乐思晦不满十岁的儿子紧急告变。

武则天见他跑得满头大汗,跪在丹陛下喘粗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身向前倾,温和地说:“孩子,透口气,别急,慢慢地讲。”

“……”小孩喘得说不出话来,不住停地用衣袖揩汗。

“是不是司农寺有人欺侮了你?”司农寺是管理国有山林、湖沼和田园等的机构。依惯例,因罪处死的官员,遭抄家灭籍后,其男性后代就送到那里做奴仆。小孩喘过气来了,摇了摇头,亮着童声,模仿大人的腔调说:“不,不,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来的,而是听说朝廷又把一批大臣交给来俊臣审讯,十有八九又要死在他的手上。陛下不信的话,可以把最相信的臣子作为谋反嫌疑人交给他,来俊臣照样会取到口供的。”

“你是凭想象,还是掌握了事实?”

“陛下,我父亲当年就是被来俊臣这么处死的,还要其他事实干吗!”聪明到顶,要人提醒。几句话提醒了武则天,对来俊臣的办案效果产生了疑问。她突然决定召见狄仁杰等七人,首先指名问狄仁杰:“你在刑堂上认了罪,怎么转过背又上本否定?”

“皇上哇,臣那时若不照他的招供,岂不会被严刑拷死?”狄仁杰嗓音发抖,眼泪像清泉似的从眼眶里渗出。

“既然是假的,那你为什么要上谢死表呢?”

“有这种事?臣没有啊。”

武则天命婉儿取出狄仁杰的“谢死表”传观,来俊臣制造的假象终于被捅穿了。真相大白,然而官吏受到猜疑,说明多少有失德之处,所以仍要给予处罚。于是将狄仁杰贬到彭泽江西彭泽县当县令,魏元忠贬到涪陵〔四川谤涪市〕当县令,卢献贬到西乡陕西西乡县当县令,崔宣礼贬到夷陵湖北宣昌市当县令,任知古贬到江夏湖北武昌市担任县令。裴行本与李嗣真二人,则被流放到岭南。来俊臣露了马脚,等于武承嗣出了丑。他气极败坏:“狄仁杰等都是智谋才德四者皆备之士,若不早日除掉,必将成为自己前程上的拦路虎。”

想到这里,武承嗣急忙去内殿见了武则天,说他们七人时刻都没有忘记光复唐室,不借此机会一网打尽,势必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

武则天也知道狄仁杰、魏元忠决非等闲之辈,他们自幼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同时又富于号召力,难免不成为恢复唐朝的旗手和中坚力量。然而她十分惜才:“大周万事待举,不能没有治世的能臣啊!”圣神皇帝内心异常复杂,反过来,又给自己敲了一下警钟:“也许承嗣的判断是对的!”明快果决的武则天一反常态,当断不断,要武承嗣退下,而把此事交给朝臣辩论。已经升任秋官侍郎的徐有功手捧牙笏,步出班部丛中,拜舞启奏道:“狄仁杰等人都是栋梁之材,精忠报国,并无二心。陛下明察秋毫,斟情给予了处分,成命不宜再作更改。”

武则天最终决定采纳徐有功的意见,没有收回圣旨。霍献可内心激动起来,热血上升,跪伏丹陛奏道:“圣上宽大为怀,舅舅得免死罪。臣愿替其一死,以报皇恩。”

说罢,他摘下幞头,头朝丹陛上狠狠撞去,顿时鲜血直流,昏厥在地。

武则天即命御医抢救。霍献可救出了生命,只是额头上留下了一道伤疤。

武承嗣不好再说话了,怕引起皇帝的反感,对自己可能成为太子不利。骄纵狂悖的来俊臣却产生了消极对抗情绪,一方面花天酒地除烦解闷,一方面明目张胆地收取贿赂,敲诈钱财。他向富裕户左卫大将军泉献诚索取一大笔金钱,泉献诚没有答应。来俊臣马上举报泉献诚企图造反,逮捕归案,活活打死,上奏其在狱中畏罪自杀。

武则天愈来愈看准了来俊臣的恶性本质,打算切除这个毒瘤。当想到他在整肃李唐皇族所立下的功勋时,又不忍下手。尤其是对付那些存心恢复大唐社稷的暗流和潜伏力量,没有哪个酷吏能出其右,这条疯狗暂时还得留下来。

武承嗣图谋凭借来俊臣出面,合理合法地一举消天反对他的人物,结果失败了。来俊臣在圣神皇帝的眼里威信扫地,他那套肆无忌惮的做法,被狄仁杰戳穿了,或者说由乐思晦的九岁的儿子揭破了。不过,武承嗣决不甘心就此罢休。他的野心恶性膨胀,想成为皇太子进而继承皇位,可谓片刻难安。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酷吏们的活动,本来缓和了一些,由于他从幕后操纵来俊臣等酷吏,并处处袒护他们,嚣张的气焰又上升了。酷吏们利用了武则天巩固武周政权的心理,告发流放岭南的人并不安分,蠢蠢欲动,大有可能起来闹事。

武则天对于这类事情特别敏感,马上派遣司刑评事万国俊摄监察御史,去岭南调查。临行前,她郑重地说了八个字:“情况属实,严惩不殆。”

万国俊抵达广州,在珠江人海口处选择了一片沙滩,命令三百余名流放人员集中于此,排好队,清点核准人数后,也不经过审问,就命令他们集体自杀。流放人员呼天喊地,跪下求饶。万国俊发起躁性来了,拔出佩剑,带领部属和卫士冲进人群,大砍大杀。有的被剌穿了胸膛,有的被劈开了脑袋,有的被砍断了手足,跳进水里的被活活淹死,无一幸免。其惨状恰似一幅人间地狱图。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目不忍睹。坐在京城的武则天,听了万国俊编造的谎言,以其“当机立断,把事故消灭在萌芽阶段”的功劳,擢升他当朝散大夫、行政御史。

武则天为了防患于未然,相继派出了大批人员,去十道有关地方视察流放罪犯的表现。其中主要人员有:右翊卫兵曹参军刘光亚,右武威卫兵曹参军屈贞筠,司刑评事王德寿,苑南监丞鲍思恭,尚辇直长王大贞等等,全都摄监察御史。这些人都仿效万国俊的作法,到达流放地点就进行集中杀戮。其中刘光亚屠杀了七百人,王德寿杀了五百人,另外几个御史杀的流刑犯不少于一百人。告密之门照样向天下敞开,告密事件陆续出现。从垂拱二年到现在,任用酷吏,首先谋杀唐王朝皇亲国戚数百人,接着诛杀大臣数百家,所杀刺史、郎将以下官吏多到无法计数。这些皇族与官员,每一个人平均又要株连十至二十口之家,或没籍为奴,或大量流放。历史记载武则天杀人三千,这个数字是有根据的,没有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