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武则天略一迟疑,收回了成命,从半途折返回驿道,继续向嵩山行进。文武官员都身穿朝服恭迎圣驾,行宫的内侍宫女,以及当地的绅士百姓,人群浮动,压肩叠背,夹道欢迎。八十岁以上的耆民老妇,穿着黄布或黄绢衣裳,手执线香跪接。宫门两侧,以各色彩绸、彩布搭建彩棚,演唱歌舞,供应茶水。车水马龙,喧哗腾跃,一派繁盛热闹气象。内侍扶着武则天步下御辇,“万岁”的声浪此起彼伏,酷似山呼海啸一般。

武则天神采焕发,嘴上露出了笑容,像是满脸并了花。婉儿、红杏、高延福和髙力士两旁侍候,众多的内侍、女官和宫女簇拥着武则天走进了行宫。传旨免礼,即免去朝见,官吏与百姓渐渐散去。

武则天来到寝宫,见龙床铺设得十分香软,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宫女侍候她除下盛妆,用兰汤沐浴后,武则天横身躺到了龙床上。宫女和内侍退下去后,二张从盥洗间走出来了。斜日透进窗棂,树影婆娑。在水红纱帐的衬托下,新浴的武则天显得分外丰硕、健壮,她半裸着身体,色情洋溢在她的脸上,洋溢在她那白漂光滑的皮肤呈现出来的蓝色的脉络上,洋溢在她的眼睛里,分外妩媚妖烧。她的心中有股激情在燃烧,犹如着了火一样,火焰似凤凰一般灿烂壮丽。二张被熊熊燃烧的火凤凰所吸引,脸颊上荡漾着一种梦样的光辉。在兄弟俩迷蒙而深不可测的男性心灵里,欣喜与紧张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种不可言喻的兴奋。她变得高贵而优雅,仪态万方,雍容端丽,宛若花儿在展示着自己,给人以愉悦和娇艳的感觉,觉得她不仅代表了女性的美,而且集中了人类的精华和光彩,生机盎然,耀人眼目。二张又拜倒在她脚下,把自身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的面前,又献殷勤又亲热。她一阵颤栗,强烈的欲火烧灼着身心。张昌宗和张易之把她搂得紧紧的,极富温柔地吻着她。她也以全部的力气回应着他和他的亲吻,把流淌在自己血管中的那种狂热而旺盛的欲望传导给他俩。她是那么神秘,令人捉摸不透,主宰着世界,操纵一切。他们必须把自己的生命之基交给她,必须把自己整个儿交给她。他们的血管在膨胀,互相躁动着生命的内核,血液汇合在一起交流。红日衔山,余辉横照,微妙的紫霞和方兴的薄暗纠结成模糊的一片。啄木鸟笃笃地敲着树干,群鸦好似飘浮在空中的墨点儿,聒噪着从行宫的屋脊上飞过去。小虫躲在草丛里唧唧唧叫个不住气。一阵蝉鸣刚息,一阵蝉鸣又起,尖辣的吱吱声不绝于耳。夏天的黄昏,恍若一曲交响乐,又如一泓溪流,滔滔汩汩。五月一日,出现日食。以往遇到如此情形,武则天一般按惯例斋戒沐浴,减少食物,停止歌舞娱乐,并避免进人正殿,保持谨慎态度。如今的武则天,对于自己生活的检点,总有一种做贼心虚似的感觉,诚惶诚恐,生怕天地神灵降罪于她格外小心翼翼。岁月不饶人加上纵欲过度,她的身心明显出现了衰退现象。自古以来的皇帝大都是又想长寿又不节欲,不知保养,企求以药物维持长盛不衰,甚至妄想长生不死,返老还童。

武则天指令洪州江西南昌市和尚胡超,炼制长生不老药,三年才成,耗费资财数以亿计。她服下后,病稍好转。五月五日,大赦天下,改年号为久视。取消“天册金轮大圣”的尊号。

武则天所服的药十有八九是那种滋补强壮剂,从大量生物和矿物中提炼出来的,往往有兴奋中枢神经的作用,短时期会有神清气爽或强提精神的效果。至于烧丹炼汞,那又另当别论了。

武则天服了药,仿佛神来天外,性欲高涨,更离不开二张了。她又要干,又畏惧人言,人们背地里说控鹤府是逍遥宫,臭了牌,相信文字魔力的武则天改控鹤府称奉宸府,张易之当奉宸令。为了掩饰吃喝玩乐的劣迹,于是明令公布,命张易之、张昌宗跟北门学士李峤等二十六人在内宫编撰《三教珠英》。二十六人中,还有徐彦伯、张说、宋之问、沈佺期、阎朝隐。所谓三教,系指儒教、佛教和道教。往常一般称儒家,但要与佛道抗衡,便与宗教挂上了钩,称为儒教。然而儒家只是伦理之学,孔子不谈论怪力乱神,所以一直停滞在世俗的人际关系上,无法跃升到宗教境界。《三教珠英》顾名思义,是从三教的典籍中撷取名句警语重新编排成书,择其精华,加以分类、整合,突出主旨,诠释教义。既要有广博的学问,又要有耐力,有恒心。二张生于官宦世家,自然读了些书,然而要应付如此浩大的工程,绝对力所不及,尤其是他们不可能专心,武则天随时需要他们陪侍。但不管怎么说,监修必须确定张易之和张昌宗,希望借此改变人们的看法,以为奉宸府集结天下英才,由二张监修,在编书做学问。奉宸府比控鹤府更加热闹。

武则天又大量选取美少年充任奉宸府内供奉,听命于君侧,待遇的优厚不必细说,随时还有升官发财的希望。它吸引了许多的年轻官吏,削尖脑壳只想往里面钻,又造成了不良影响。流言蜚语四起,尤其武则天的淫荡传闻更加不堪入耳。右补阙朱敬则按捺不住,直言不讳地进谏说:“臣闻,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让自己的欲望伸张,虽是人之常情,贤者却都能自制、自戒而不过度。陛下的内宫宠臣有张易之和张昌宗,已经足够了。近来听说右监门卫长史侯祥等人,公开炫耀,谋求充当奉宸府供奉,轻狂浅薄,不知羞耻,无视礼仪法度,传遍文武百官。”

“果真如此?”

“臣的职责是知无不言,不敢不奏报陛下。”

“若非卿直言,朕还蒙在鼓里哩。”

朱敬则敢犯龙颜,冒死奏谏。

武则天虽然面红耳赤,却没有恼羞成怒,反而赏赐他彩绸一百匹。她的襟怀、雅量、气度,实在令人佩服。可惜的是,虚心接受,就是不改。她性格狂野、开放,不注重生活细节,体现了大政治家的惊人的胆识与气魄,又随时流露出不拘一格的浪漫情调。嵩山仲夏的早晨,新鲜而幽深。已然泛白的浅青色天空有一边明显地变成茄紫色了。大熊星座七星变得暗淡,并且往下沉。那一颗碧亮如水晶似的明星,铮铮莹莹地射出炫烨的光华,照到缓缓变幻的丹霞上。霭烟冉冉,朝雾迷蒙,一些孤独的哑白的星星不知不觉而又不留痕迹地熄灭,消失到寥廓的苍穹中去了。一层层乳白色的水雾从石淙河升起,缥缥缈缈,朦朦胧胧,弥漫在河面上,弥漫在嵩山万顷苍翠的林海间。石淙河在山坑边汇聚成潭,两岸石岩陡峭,形如刀切。崖下,潭水洞黑,昏雾溟溟,深不可测,人们以其形状取名车厢潭。东方的云霞变成猩红,头顶上的天空显出月白色,天边彩霞迸溅,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突立在潭的南面水中的一方巨石一一乐台一一渲染了一抹热红的光艳。乐台平整的石顶上面,站着的数十人都仿佛披上了斑斓的锦缎。河水至此两分,赛似碧绿的匹练,悬挂两边。金风送爽,潭水盈盈。潭前地势开阔,背靠嵩山,浓阴笼罩着茂密的树林,使人产生阳春烟景的感觉。艳阳照得明亮而温暖,鸟的歌声和昆虫的营营嗡嗡声,充满在蜜黄色的空气中。

武则天喜动龙颜,欢快地赞赏道:“瀛洲方丈,不过如此,石淙巧夺天工,造化得真是神秀。”

“圣上万机之暇,与卿等一番畅游,也是千秋的胜事,何不赋诗以纪之。”

听了李娇的奏请,武则天乐得舒眉展眼,兴致勃勃地吩咐在树荫下支起棚帐,摆酒设筵,大宴群臣。须臾间,觥筹错落,音乐缤纷,君臣们尽情痛饮,不觉酩酊大醉。上官婉儿收齐了十七首诗,武则天命她赶紧整理出来,又命张易之撰写《秋日宴石淙序》,诗与序均交薛曜手书。北崖上刻诗,南崖上刻序。

“石淙会饮”,遂为中岳嵩山名景之一。上官婉儿遵循圣命,回到住处,伏案细读十七首诗作,加工润色,逐一编排,不觉有了几分倦意。她伸了个懒腰,双手搁到案面上,打算蒙昽片刻。醉得踉踉跄跄的张昌宗,打着饱嗝,口里哼着一支小调,走了进来。婉儿听出了他的声音,只觉得舌尖跟上颚粘在一块,身上重甸甸的,瞌睡得要死,没有搭腔。张昌宗把一只手搭到婉儿的肩上,色迷迷地说:“小冤家,今天你的样子真美,美极了,玉肩双办,梨花袅娜,淡妆素服,宛然月里嫦娥一般俊俏。”

“喔唷,六郎,你怎么上这儿来啦?得罪,得罪。”

上官婉儿身子一缩,张昌宗的手从她肩上滑落下来。张昌宗自从来到三阳宫,神情愈觉放荡。常常从武则天的寝殿偸出来,四外溜达,花前月下,得便即抱住一名宫女,按倒在花丛之内,也不管高低上下,就借着那软茸茸的花茵为绣褥,强行一阵疾风骤雨蹂躏得压在身下的女子悲声嗷嗷,他却以此为乐。宫女们晓得了张昌宗的行径,见了他的影儿,便东藏西躲,夜晚也不出来私游了。张昌宗色胆包天,胃口愈来愈大,愈来愈迷上了偷香窃玉。若是暗中取巧相遇,更加畅快,以为得意。夜晚趁武则天醉了酒,又有张易之陪伴,他想到了上官婉儿,遂悄悄溜进了她的卧房。婉儿身穿一件紫绡衣,腰束碧丝鸾带,在宫灯的照耀下,愈发显得风姿秀逸,娇妍迷人。

“你这样姣美,皮肉如同未经人手触摸过的水蜜祧似的,爱还爱不过来,谁会得罪你。”

“莫笑话我。”

婉儿竭力违避张昌宗,“六郎喝多了酒,快回去歇着,皇上等着你侍候呐。”

“皇上醉倒了,今夜醒不来了,嗬嗬,醒来了有五郎侍候她。”

张昌宗嬉皮笑脸地迎到婉儿面前,双手撩开她的衣衫,贴着她的皮肉,把她搂进了怀里。一股带着酒腥味的灼热的呼吸冲着婉儿的面孔袭来,她恶心得快要呕吐了。

“放开我,快放开,”婉儿低声喝道,“不然我会喊救命的。”

“喊吧,美人儿,你喊呀!我什么都豁出去了,还怕什么?”

“你要怎么样?”

“今晚花好月圆,我特来陪陪你。”

“我不要你陪。”

“偏要陪。”

张昌宗的嘴巴在婉儿的脸上亲了一下,“我要是得不到你,死不瞑目。”

他蓦地将她抱起来,逼迫着她的头歪在他的胸膛上。她一只耳朵听得见他心脏嘣嘣地急跳着,吓得如陷进了泥沼,舌头僵住了,声音也窒息了。他双臂一抖将她放倒在绳床上,随即压到她的身上,疯狂地亲吻着,解开她的腰带,褪掉她的衣裙。她被无名的恐惧死死揪住,发丝根根披落,裸露的胴体浑似游丝那样颤抖。他像一只发情的野狼,嘴唇到处移动,从她的嘴上移到白润细长的粉颈上,又移到那丰美而富于弹性的乳房上。她两只眼睛一阵发黑,沉人了一片迷惘,心头茫茫然,痴痴地凝望着帐顶,潜意识中那种让人窥见了隐秘的又含羞又惶恐的心情,迫着她只想喊,只想哭,只想挣扎。然而声音俨然给憋住了似的,身子瘫软,没有力气。他松动了一下,让她喘了口气,就在这一瞬间,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狂奋和剌激,惊慌和愉悦醋如黑暗一般控制了她。她像腾云驾雾似的升上了夜空,愈升愈高,一直升到了黑色的天堂,进入了那原始的永恒中。

武则天醒了酒,口渴,要喝荼,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她自个儿翻坐起来,把背靠在枕头上,咽下一点口水,清清嗓子,喊道:“六郎,六郎!”她伸手在龙凤被里摸了摸,摸醒了张易之。

“皇上,你醒了?”

“六郎呢?朕要茶喝。”

“我来倒。”

张易之披衣下床,泡了半杯热荼,用冷茶兑凉,亲口尝了一下,然后递给武则天。

武则天喝了两口,把茶杯搁到床头的小几上:“朕问你,六郎到哪儿去啦?”

“我不知道。”

“他没跟你说什么?”

“没有。”

“嗯”武则天又端起荼杯喝了两口茶水,沉默了一会儿。倏而她眼睫毛眨动了一下,吩咐道:“去把六郎找回来。他背着朕干了不少风流勾当,以为朕不知道。今天趁着朕醉了酒,又摸到外面去了。”

秋夜略有几分寒意,张易之穿上衣袍,整了整幞头,提着绢纱灯笼,跨出了殿门。张昌宗的行径,张易之也有所耳闻,也觉察出来了,暗地里还劝过几句,可是他不接受。常言道,知足者常乐。他偏偏不知足,自以为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一次只怕是瞒不过去了。

“咱们是亲兄弟,”他转念一想,“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得设法救救他。”

二张平时与婉儿相处甚好,她有心计,又了解皇上的脾气,最好先找她拿拿主意,如何应付过去,让老六躲过这一难。喊开婉儿的门,看到一片狼藉的情景,张易之什么都明白了。事情到了这步田地,瞒也瞒不住了。倘若犯下欺君之罪,砍了头还要充军。三个人一齐来到武则天的寝殿,负荆请罪。

武则天一缕酸气直冲头顶,她气得七窍生烟,半天说不出话来。一种比愤怒更深沉、比痛苦更强烈的东西,使她瞪圆的眼睛犹如两个火球一样红光闪闪。她恨恨地俯视着跪在跟前的张昌宗和上官婉儿,最后把目光落到了索索发抖的上官婉儿的身上。她离不开二张,拿他兄弟无可奈何。如今她七十七岁了,活不了几年,换掉他们已无必要,况且要找到他们这样的人也不容易,称心如意的实在难得,只能容忍一下,迁就了事。受害者上官婉儿当了替罪羊,代人受罚。

武则天把一腔怒火发泄到了婉儿的头上,把她交给髙延福看管起来,听候发落。

一件喜事从天而降,抹掉了武则天心中的阴影。李楷固和骆务整出征契丹凯旋归来,祭告天地和宗庙后,将举行献捷献俘礼。她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又把精力集中到了政务方面。最初,契丹部落战将李楷固,骁勇骠悍,精于骑射,善用套绳。两军开战,他身先士卒,带头陷阵冲锋,恍若猎鹰闯进乌鸦群里,矛头所向,敌军纷纷退避,否则即被击伤、击毙。黄獐谷之役,官军将领张玄遇和麻节仁,就是他用套绳套住,生擒而去的。另一名契丹勇将骆务整,屡次击败朝廷的官军,勇敢顽强,一往无前。孙万荣死后,二人都来投降。宗楚客责备他们来得太晚,奏请屠灭其全族。狄仁杰看法相左,据理力争道:“李楷固等都勇猛无比,既能为他的旧主人尽力,同样也能为新主人尽力,如果用恩德安抚,也一定能为我所用。”

“他们本来就是叛将。”

宗楚客反驳道,“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这样的小人,值不得信任。”

“叛变的主谋是孙万荣,他们是随从,不能完全怪他们。”

“狄卿言之有理,用不着追究他们的责任。”

武则天采纳了狄仁杰的请求,赦免了李楷固等人。狄仁杰还不满意,还要奏请授予他们官职。亲戚朋友们劝阻狄仁杰说:“何必自讨麻烦,非要跟皇亲国戚对着干。”

“只要对国家有利,傻与不傻,对自己利与不利,就不必考虑了。”

武则天为狄仁杰的言行所感动,命李揩固当左玉钤卫将军,骆务整当右武卫将军,派他们率军进攻契丹残余部众。李楷固和骆务整不负朝廷重托,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肃清了叛军残余,将契丹全部平定。

武则天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满脸喜色,在三阳宫含枢殿,举行献俘仪式,由李楷固等呈献所生擒的契丹俘虏。礼毕,宴享功臣,论功行赏。

武则天擢升李楷固当左玉钤卫大将军,封燕国公,赐姓武。在筵席上,武则天举起酒杯,向狄仁杰致意说:“国老,满饮此杯!这是你的功劳,朕要给你颁赐重赏。”

“臣领当不起。”

狄仁杰离席跪倒谢恩,“平定契丹余党,乃是陛下的声威,以及将士们的竭忠尽力,我谈不上什么功劳。”

他再三辞让,不肯接受赏赐。趁武则天心里高兴,张易之和张昌宗一边殷勤侍候,一边替上官婉儿求情。自万岁通天以来,所下制诰,多出自婉儿的手笔。近年批览奏章,更少不得她,甚至由她代笔。婉儿一代才女,杀之可惜,尤其是一时还找不到人接替她的事务。

武则天内心也明白婉儿是无辜的,她是受害者,错在张昌宗。治她的罪,无非是拿她来警告二张,用心必须专一,集中到朕的身上。看来二张触动了灵魂,目的算是达到了。

武则天打消了处死婉儿的念头,佯称婉儿忤旨,处以黥刑。所谓黥刑,就是在额头上刺青,作为处罚的记号。以黥刑破损婉儿的美容,武则天的用意也是很深的,婉儿变丑,避免了把她年老色衰比垮,又可以消除张昌宗的邪念。婉儿也曾经想到了死,那样老母会更加孤苦无依,又顽强地活下来了。她耿耿于怀黥刑的耻辱,然而有冤无处伸诉,只能忍气吞声,保持沉默。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聪颖的婉儿在化妆时,采用粘贴花钿的方式,不但遮掩了黥记,而且还增添了美色。制作花钿的材料,主要有翠羽、金箔片、云母片、鲥鱼鳞、鱼腮骨、螺钿壳、黑光纸与油茶花饼等物。粘贴一般用鱼鳔制作的呵胶。贴时只要对之呵气,并醮少量口液,即能溶解粘贴。卸妆时以热水一敷,便可掀下。婉儿别出心裁,把黥刑转化成花钿,又使武则天惊叹不已。花钿的装饰,即妇女在额头上粘贴花钿,很快在宫中传开,形成了一种风气。花钿的样式和颜色发展成了多种多样,其中最为别致的是“翠钿”,它以各种翠鸟羽毛制成,饰物呈翠绿色。唐代张泌《浣溪沙》词:“翠钿金缕镇眉心。”

温庭筠《南歌子》词:“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

咏的即是此饰物。

武则天从三阳宫回到洛阳宫,忽发奇想,要建造一尊大佛像,让全国的和尚、尼姑每人每天捐出一文钱来,以促成其事。具有儒家传统思想的狄仁杰,对佛教始终是持排斥态度的,同时又怕损伤民力,耗费国库。他愈想愈不是滋味,撩袍上殿,谏阻道:“现今佛教寺庙,规模壮观,超过皇宫。庞大的工程,鬼神没有出半点力,出力的全是世人。物资不会从天而降,终究来自地上,要是不榨取百姓,怎么能够到手?”

武则天沉吟未决,欲语又止。她从御榻上站起来,来回地踱着,让狄仁杰继续往下说。

“游方和尚假托佛法,贻害世人,他们动不动就在里巷修建经坊,广场闹市也有称精舍的烧香佛堂。僧尼做法事所需的物品,捐献布施比官府征收赋税还要急迫,比皇上的敕令还严厉。”

“献身佛法,最终会得到回报的。”

武则天停止了踱动,停在狄仁杰的跟前。

“自称三宝奴的梁武帝萧衍,以及梁简帝萧纲,沉溺佛教,行施无限,等到三淮掀起沸腾般的巨浪、五岭升起狼烟时,街衢鳞次栉比的寺院佛塔,却无法拯救身危国亡之祸,满路都是黄色袈裟,偏缺勤王之师。”

“好例子也有嘛,不要尽往坏处想。况且,朕是找僧尼捐助。”

“征集僧尼的捐献,简直杯水车薪,一百天的收入,还不够一天的开支。佛像高大,总不能露天放置,即使修一座百层楼高的殿堂,还恐怕遮盖不住,此外,还要修配套的走廊亭台。”

“不造则已,造就要用高标准。”

“如来佛创立佛教,以大慈大悲为宗旨,怎么要劳民伤财,做些浮华而无实用的摆设?”

“你如此一说,朕也有些心上心下了。”

“近年水旱灾害时有发生,边境也不安宁,如果为修建大佛像而耗费国库资财,榨枯民力,万一有地方告警,陛下用什么援救?”

“国公劝导朕行善,不能不听。”

武则天又一次被狄仁杰说服了。与其用“说服”二字来表达,还不如说是屈从。

武则天从来目空一切,刚强不屈,为什么老在这位同乡跟前忍让,屈服,依从于他?原因很简单,她深刻了解狄仁杰。狄仁杰高风亮节,开诚布公,勤劳国事,大得人心有他辅佐,武则天可以放心大胆地睡安乐觉。这样的贤相归于她的门下,真要好好感谢上苍的恩赐。君臣意气相投,肝胆照人,甚至摆脱了主仆的关系和男女之间的隔膜,转换成了一种新型的互相尊敬的态度。狄仁杰从来都是以国事为重,维持武则天的皇权,鞠躬尽瘁。狂野的武则天在狄仁杰面前,倒像是一位温雅端丽的贵妇人,那么富有教养,通情达理,常称他“国老”,而不提他的名字。这种殊遇自武则天当政以来,他是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狄仁杰在金銮宝殿上,老爱跟武则天面对面抗争,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武则天从不发怒,总是克制自己,而采纳他的意见。有一次,狄仁杰陪同武则天游幸,忽然一阵大风把狄仁杰的幞头吹掉了,坐骑受到惊吓驾驭不住,咴咴咴嘶叫着乱跑。

武则天即命太子武显追上去,拉住马缰,让马慢慢平静下来。

武则天耳目众多,但从不打听狄仁杰的私事,对他尊重信任,言听计从。狄仁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负重托,不负所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武则天注重人才,她曾经询问狄仁杰:“朕希望能找到一位杰出的人才,委以重任,你看谁合适?”

“不知陛下想让他担任什么职务?”

“担任大将军,大丞相。”

“文学素养深厚,”狄仁杰推荐道,“苏味道、李娇是上等人选。陛下若要物色天下奇才,”话锋一转,“那就只有荆州长史张柬之了。他的年纪虽然老一些,却有宰相的器宇。”

武则天一直把张柬之看作忘恩负义的小人,不肯重用。张柬之于永昌元年在武则天手上考取状元,现今已经六十多岁了,授予监察御史、凤阁舍人。他不以为德,反而协助原王素节向父皇李治呈递《忠孝论》。两年前,又谏阻武延秀娶突厥可汗默啜的女儿当王妃,左迁到合州当刺史。不久又调任蜀州〔四川崇庆县〕刺史。当时蜀州每年要派五百名士卒驻防姚州〔云南姚安县〕,路远道险,造成不少人员死伤,张柬之上疏请求废除驻防,撤销泸水金沙江以南的军事基地,改在泸水以北设立关卡。

武则天是寸权不让、寸土必争的人。张柬之恰恰违背了她的心意,又激怒了武则天,被贬到荆州当长史。但是碍于狄仁杰的面子,敕令张柬之到洛州当司马,实际上没有提升职位,只不过调到京畿来了。过不了几天,武则天又要狄仁杰荐举人才。狄仁杰心里不满意,皱着眉头怔了半天,瓮声瓮气地对答说:“臣前时推荐的张柬之,陛下还没有用他呢。”

“已经用啦。”

武则天不愿意重提张柬之。

“臣是推荐他当宰相,不是司马。”

武则天似乎拗不过狄仁杰,擢升张柬之做了秋官侍郎。要是狄仁杰再提要求,她想好了推脱的理由:“朕最乐意的是年轻有为的贤才,譬如狄光嗣那样的年富力强的人。张柬之的年纪比你还大五岁,即使心有余也力不足了。”

狄光嗣是狄仁杰的儿子。圣历元年,武则天要诸宰执各举荐一名尚书郎,狄仁杰就报了任职司府丞的狄光嗣,武则天毫不迟疑地让他担任地官员外郎。狄光嗣胜任其职,反映良好。

武则天眼睛弯成月牙儿,嘴上布满笑意,热呼呼地对狄仁杰说:“你足可以继承祁奚的美誉了!”《左传》记载,周朝诸侯国的晋国中军尉祁奚,请求退职,国君姬周要他推荐继任人,祁奚说解狐可以,解狐是他的仇家。姬周正要下达任命书时,解狐死了。姬周又要祁奚推荐,祁奚说:“我儿子祁午可以。”

祁午便当上了中军尉。祁奚为国荐举人才,不避亲仇,传为美谈。中国历史上,敢于荐贤举能,人数之多,很少有人比得上狄仁杰。他前后向武则天推荐的重要人物,有夏官侍郎姚元崇、监察御史桓彦范、太州山西太谷县剌史敬晖等数十人,都是着名的政治家。不知是羡慕还是妒嫉。有人当面对狄仁杰说:“天下祧李,都在你门下。”

“我推荐人才,是为国家,不是为我自己。”

狄仁杰理直气壮地回答。通事舍人元行冲,博学多才,口角生风,爱谈反面看法,已经引起了狄仁杰的重视。他尚且不知,带着风趣含蓄的口吻自我推荐道:“凡主持家计的人,必定储备干肉、肉酱,以适应口味,不过也要准备人参、白术,用以治病。我私下观察你家里山珍海味很多,但愿我能充当药物这样的角色。”

“哈哈,”狄仁杰仰面一笑,“我的药笼里,怎能一天没有你。”

他保荐人才,绝非为了私利,完全出自公利,取得了武则天的信任,也羸得了人们的尊敬。此时所谓“狄仁杰一门”,即以狄仁杰为中心,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势力。常言道,邪不压正,以正压邪。狄仁杰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连鬼都怕。唐代私人家中盛行蓄养乐妓,凡是宴饮或娱乐社交场合,必有歌舞妓表演助兴。饮酒作乐,以及行酒令,总少不了乐妓相陪伴。这些家妓,不仅是宴饮中的重要参预者,而且也是主人家的“门面”,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武三思有一名引以为自豪的家妓,名叫素娥,色艺俱全,擅长五弦。素娥与乔知之的爱妾碧玉,在家妓中号称“双璧”,享誉京城内外。奸巧诡诈的武三思善于应变,他以“仇人面前满醉酒”的低姿态,想交好狄仁杰,至少保持和平相处的态势,多次请狄仁杰光临“敝舍”夜宴。一则盛情难却二则也想见识见识那位轰动洛阳的素娥,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货色,狄仁杰答应了。

武三思降阶相迎,把狄仁杰请进西花厅,即举行家宴的地方。饮酒作乐在欢快的气氛中进行着,然而上场的歌舞吹弹中,始终不见素娥的身影。

武三思急了,连续派人到后房去找。苍头回话道:“素娥姑娘失踪了!”武三思亲自来到后房,忽然冒出来一股鱼腥气味,阴冷之气袭人,武三思犹如闻了迷魂药一样,头昏眼花,视物模糊,昏昏忽忽的,却听见有人在尖声细气地叫“梁王”。他打了个寒颤,汗毛都竖了起来,壮着胆子问道:“谁在叫我,怎么不出来?”

“是我。梁王,我是素娥,不要怕,把耳朵贴到墙面上,我有话里告。

武三思把耳朵贴近西墙,果然听出来是素娥的声音:“狄公坐在堂上,正气凛凛,奴婢进不得场。”

“你莫非是鬼?”

“奴婢不是鬼,是你后花园里水池中的鲤鱼精。”

“你化变作人来干吗,是不是想伤害本王?”

“不错。”

素娥承认道,“奴婢是奉龙王三太子之令来的,要讨你的元气,然后取你的性命。由于你对我太好,下不得手。如今我被狄公的正气压住了,出不来了。望大王勿以奴婢为念,好自为之。积德自有善报,多行不义必自毙。”

“少妖言惑人,本王饶不了你。”

次日,武三思命人抽干水池,见鲤鱼便丢进猛火中烧成灰烬。可是水池深不见底,怎么也抽不干。他长叹一声,只得暂且作罢。狄仁杰担任河北道安抚大使,当地被默啜抢掠一空。他申奏朝廷转运粮食,救济百姓。

武三思的女婿田良驹乘机发国难财,贩运私盐到河北,以一勺盐换取一斗米,牟取暴利。然后又将米运到辽东出售,获取双倍的利润。狄仁杰破案如神,很快缉拿田良驹归案。

武懿宗受武三思指派,亲自出面讨保。属下也担心斗不过武三思,劝狄仁杰暗中放了田良驹。狄仁杰不畏权势,击鼓升堂,请出尚方宝剑,斩了田良驹。

“打狗欺主,何况杀的是我的女婿,是可忍孰不可忍?”

武三思气得顿足捶胸,揎袖捋臂,要和狄仁杰没完。他跪到武则天跟前告御状,诉说狄仁杰欺人太盛。

“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一点情面也不留,是不是太过分了。”

“狄仁杰铁面无私,你女婿要去虎嘴里拔牙,活该!”武则天并不偏于武三思,语气里还夹带着责备的意思。

武三思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绕着圈子奏道:“他结党营私,不怀好意,阴谋复辟唐室。”

“朕心中有数,他没有什么不轨的算计。”

武则天充分了解狄仁杰。狄仁杰是一位儒臣,骨子里浸透着儒家的传统观念,然而他偏偏堪当大任,光明磊落,操守方正,一腔报国的情怀,又富于强烈的感染力和凝聚力,仿佛具有呼风唤雨的本领似的,能够调动一切,指挥若定,出色地料理好每一项事务。里里外外都少不了他,他早已成为朝廷的顶梁柱。在朝臣当中,狄仁杰要算最深知武则天的人。

武则天作为一位女性皇帝,她的胆识、魄力、文采、风度、霸气,是非成败,都堪与历史上有作为的男性天子相媲美,而且毫不逊色。但是,在华夏这个以儒家学说占统治地位的国度里,武则天左冲右突,突破层层阻力,当上了女皇,恐怕连她自己也清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仅此一人而已。习惯势力太可怕了,信仰和理念可以驱使人们不要命地对着干,杀不绝,拖不垮,软硬兼施都无济于事,直到你被迫缴械投降,思想观念融入到华夏文化之中,才会停止反抗,安静下来。太平公主明显比两个哥哥都强得多,玩弄权术似乎也得心应手,谋划算计也自有一套,又是她的爱女,武则天不立她当皇嗣,细究其原因固然不少,最主要的一条还在于一女皇不好当!一一她不想让这一沉重的负担移到女儿的肩上,那样反而会害了她。既然储君巳经确立,显当上了皇太子,至于姓武姓李,那不过徒具形式,一种遮眼法,暂时稳定周朝的局面而已。等到她的生命走到尽头,大周帝国也就烟消云散了,融入到了唐朝这一片蓝天里面。她有些伤感,有些悲酸,还有几分不情愿。然而又感到欣慰一一显是她亲生的儿子,子承父业也好,子承母业也罢,其中都含有她的血统,并且由此代代相传。狄仁杰从武则天的言行中分析出了她的心理状态,因此根本用不着掀起一次流血革命,迫使武则天退位,推翻武周政权。就狄仁杰的个性而言,他并不热衷暴力冲突,相反,一心向往和平宁静,相安无事,共同创造美好的明天。人为万物之灵,或许当真存在什么第六感官,第九感官,灵魂感应,心息相通。

武则天和狄仁杰这两位性情、性别和主张显然不同的人,却能如此和睦共处,求同存异,相互尊敬,相互谦让,长久保持融洽,互不戒备,而且配合得那么完美,密不可分。

武则天明知狄仁杰在为复兴唐室作准备,孜孜以求,不遗余力地奋斗,却不制止,也不干涉,好像和他达成了默契,遥相呼应,批准他的奏请,重用他所推荐的人才。现在的宰相班子中,姚元崇、李峤、魏元忠等,都是狄仁杰所看中的人选。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狄仁杰在为太子显即位准备的良臣。有他们在朝当政,强化了显的太子地位。等到显做了皇帝,他们又都成了忠心辅主的重臣。事在人为,大唐王朝在新的起点上,有望走上繁荣昌盛的康庄大道,迈向辉煌。狄仁杰太累了,呕心沥血,心力交瘁,身体每况愈下。长年的劳累消磨着他的心血、精力和智慧,疾病缠身,病体恢恹,尤其称为“膈食痨”的肠胃病症,把他给彻底拖垮了。一天瘦削一天,眼窝塌下去了,腮帮子陷进去了,脸上的皱纹恍若加过工似的,一条一条地交织着,格外深刻。胡子白得如葱须一般,稀稀拉拉的。去年还很合身的朝服,如今显得又宽又松,好像披风一样空空荡荡的。狄仁杰自知力不从心,屡次请求辞官退职,武则天都不允许。他的两腿愈来愈沉重,俨然灌满了铅似的,费力地移动着步子。每次进宫朝见,武则天总是先举起一只手:“免礼!”阻止他磕头下跪。要是狄仁杰不肯马虎,武则天就像受了打击似的一下从御榻上站立起来,挚诚地申明说:“看见你下跪行礼,朕浑身都感觉痛苦。”

“臣礼不可省,皇上不必迁就。”

“朕不准你行跪拜礼,难道你要抗旨不成?”武则天只得用圣旨来压他,当然她是出于好意。她对狄仁杰的关怀可以说无微不至,尽量减轻他的负担,免除其夜晚在宫中轮流值宿,并且告诫他的同僚说:“如果没有十分重要的军国大事,不可以麻烦国老。”

“臣等明白。”

朝臣们异口同声地应道。狄仁杰为了报答武则天的信任和恩宠,竭力支撑着。可是天不假年,他终于病倒了,再也起不来了,久视元年门九月二十六日,溘然长逝。终年七十一岁。他带着一生的辛劳和欣慰走了,把未竟之志留给了后来者,相信他们会圆满完成,达到预期的目的,拥护中宗复位,振兴唐室。

“呜呼,朝堂空矣!”武则天百感交集地失声恸哭,眼泪扑簌簌地成串滚下。她心里笼上了一层愁云,又像是被掏空了似的。夕阳西下,天空渐渐阴暗,孤鹜从眼前翔过,向南飞驶。这时候,武则天的情绪更加低落,顿生空虚和寂寞的感觉。昏花的眼睛直愣愣地,像是茫然地在追寻着什么。此后朝廷每遇到大事,如果相臣们争论不休,无法决断时,武则天总是仰面慨然长叹道:“老天呀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早地夺走我的囯老?”

时隔不久,颁布制书,把周历岁首的正月夏历十一月恢复为去年的十一月,腊月相应恢复为去年十二月,把一月恢复为本年的岁首正月。简要地说,恢复载初元年卯以前的原状,即恢复夏历。赦免天下。长达八年有余的禁止屠宰捕捞令,至今还没有正式解除。人们似乎早已忘却了,或者说习惯了,自然它又成了历史上最长的一次禁屠令。凤阁舍人崔融上疏说:“宰割烹调牲畜,猎捕飞禽走兽,圣人允许,而且载入典章礼制,不可废弃或缺少。鱼是江南人、肉是河西人必备的食品,一天不可没有。禁屠之后,富贵人家照样鱼肉不断,受苦的只是贫民百姓。依靠捕鱼杀牲的贫贱的渔民或屠户,即令每天处死一个,也无法使屠宰绝迹。完全采取高压手段,只不过助长奸诈风气而已。治理国家只要能依照季节顺序,施政合乎常理,百姓自会各得其所。”

年底,下敕废除有关屠宰猎捕的禁令,祭祀恢复用牲畜,一如从前。狄仁杰逝世,给武则天的精神打击相当严重,思绪情感没有借鉴和依托,身躯也好像无处着落,优悒在她脸上刻下了衰老的线条。曾经那么清脆圆润如同黄莺一般的声音,骤然苍老迟顿了,意志消沉,心态平缓下来。说来也怪,朝廷内外也随着她心态的转变清静悠闲了,边境相对安宁,也没有发生造反或谋逆事件。—派祥和协调的宁静气象,内外松弛,君臣都沉浸于“歌舞升平”的慵懒安逸的氛围里。张易之、张宗昌兄弟变换着法子给武则天取乐,就在瑶光殿内宫举行宴会。殿内结起灯彩,歌管细细,舞袖翩翩。他俩陪侍在武则天左右,观赏内妓演奏乐曲,舞妓在乐器伴奏下,扭动软腰,挥洒长袖,赛若春燕展翅似的回旋起舞。内妓是常伴随在皇帝身边的宫妓,在容貌、技艺上远胜于教坊的一般乐妓。内妓表演的乐舞,有“软舞”和“健舞”两种。软舞如《兰陵王》《垂手罗》《回波乐》《春莺啭》,健舞有《达摩》《柘枝》《大渭州》等。这些舞大多是外族外域传入的,当然也有创作的乐舞,如《春莺啭》。舞妓头戴花冠,身穿黄绡衫,腰束红绣带,脚着飞头履,在一块地毡上进退旋转,婀娜多姿而典雅。二张和文士们爱看软舞,武则天却喜欢健舞和大型演唱。奉宸府中最有名气的文士,除了苏味道,还有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阎朝隐。二张也附庸风雅,跟他们一起诗歌唱和,或制作新歌,或翻新旧曲。歌潮乐浪,饮酒助兴。

武则天对红葡萄酒情有独衷,其次便是常州的兰陵美酒。而文人雅士在讴歌“兰陵美酒夜光杯”时,大都愿意品尝兰陵美酒。当斟满兰陵美酒的夜光杯,在亮如白昼的烛光照耀下,呈现出黄灿灿的琥珀般的色彩时,大家都为这评然心动,乐得抓耳挠腮,一阵醉人的快意浸透了心田。

武则天内心一种愉快的情绪跟着汹涌起来,满脸都漾开了笑纹。君臣一齐举杯干了手中的酒,又换上西域进贡的红葡萄酒,那红洇洇的颜色如火如荼,更增添了宴会的兴奋情调。

武三思灵光一闪,趁着酒兴,讨好武则天说:“姑皇,请看六郎的样子,简直和升仙太子王子乔一模一样。

“不错,不错,愈看愈像,六郎就是升仙太子转世。”

宋之问等人边附合边深化。众人的说法正合武则天的心意,很快把它转变成现实。她命张昌宗穿上用羽毛编成的衣裳,骑在装有滚轮的木制仙鹤的背上,吹着笙,由内侍弯腰伏下身子牵引,在内宫廷院中转着,扮演王子乔骑鹤升仙的情景。围观者拼命拍掌,欢呼雀跃,有的发出啧啧声,还有的打唿哨。

武则天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吩咐沈、宋、杜、阎等人即兴赋诗。沈佺期和宋之问,在当时诗名甚大,号称“沈宋”。沈佺期字云卿,相州内黄河南内黄县人。宋之问,字延青,汾州山西汾阳附近人。二者都在上元年间考取进士,又都成为宫廷诗人。宋之问因为应制诗写得好,受到武则天“夺袍以赐”的殊荣。沈宋的诗,“应制”之作占了很大部分,内容空洞,形式华丽,无非是点缀升平,讨好皇帝,自是很少价值。倒是在离开宫廷和流放之后的诗,如沈佺期的《杂诗》、宋之问的《题大庾岭北驿》,不失为佳作。沈宋都工于律诗,讲究声韵和对仗,形式力求工致,在所谓“回忌声病,约句准篇”等方面都狠下了功夫,对唐代律诗的形成和发展具有较多的贡献。但因思想品质不高,甘充宫廷的弄臣,没有取得更多的成就,没有给人留下良好的印象。宋之问派家奴暗杀女婿刘希夷的卑鄙行径,恶名流传很广。刘希夷又名庭芝,善写长篇行歌,特别是哀怨的闺情诗。此人长于诗与琵琶,又是一位风流倜傥的美男子,由于艺术家的个性过于强烈,不合潮流,终生落魄。他比宋之问大那么两三岁,二人友好,宋之问便把长女嫁给他为妻。谁知他更加沉溺酒色,生活糜烂,却偏偏作出了一首为人称道的感伤诗《白头翁》。诗以“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开头。其中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对句绝妙,宋之问要刘希夷把这两句诗让给他,刘希夷也是视诗如命的人,不肯相让。宋之问火上加火,气上加气,眼睛瞪得滚圆,愤怒的光利剑般地射出来,暗中派家奴杀死了刘希夷。也有人说刘希夷在妓院感染了毒疮,病死的。也有人说他是酒后醉死的。他的死,便成了一大悬案。阎朝隐,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人,吹牛拍马,趋炎附势,也无艺术才华可言。杜审言倒是个了不起的诗人,他是诗圣杜甫的祖父。在初唐诗坛上,他与苏味道、李桥、崔融合称“文章四友”,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咸亨年间中进士,诗文和书法都有造诣。官做得不大,在五言律诗的创作艺术上,对唐代“近体诗”的形成和发展,贡献却不小。后人评价说:“近体,梁陈已有,至杜审言而始叶于度。”

当时赞美张昌宗表演升仙太子王子乔的应制诗,纷纷飞到武则天的手上。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逐一品评,还是宋之问的诗《王子乔》略高一筹:王子乔,爱神仙,七月七日上宾天。白虎摇瑟凤吹笙,乘骑云气吸日精。吸日精,长不归,遗庙今在而人非。空望山头草,草露温人衣。

武则天变换着法子用来取乐,以此逃避老来的忧愁。然而她是女皇帝,所作所为都成了“丑闻”,文武百官不原谅,连市井坊间的平民百姓也不理解,甚至加油添醋杜撰成故事,讽刺挖苦。要是男皇帝,譬如她的嫡孙唐明皇李隆基,宫女达四万人之多,还夺取儿媳妇寿王李瑁妃杨玉环做自己的贵妃,醉生梦死,造成安史之乱,唐朝由盛转衰,从此一蹶不振。人们反而把他看作“风流天子”,在他死后十年出生的大诗人白居易,以杰出的才华和丰富的想象力,谱写的叙事长诗《长恨歌》,更使此举成了千古不朽的爱情悲剧,赢得了世人的同情。

武则天生活不检点,奢纵过头,朝臣中冒死直谏者有之。而另一些人却屈服于淫威的压力,随波逐流,胁肩谄笑。杨再思做宰相,专门靠阿谀奉承来取悦于人。司礼少卿张同休是张易之的哥哥,有一次他宴请朝中公卿大臣,在酒喝到最畅快的时候,打趣杨再思说:“诸位请看,杨内史的相貌长得好像高丽人。”

“嘿,这倒是个新发现,”杨再思眉毛动了动,嘴巴咧了咧,接着放声笑起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老喜欢高丽歌舞。”

“不妨跳一个看看,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张同休一开口,扬再思便高兴地放下酒盅,剪些纸贴到幞头上,反披紫袍,手舞足蹈地跳起了高丽舞,不时还加点滑稽动作,逗得在场的人拊掌大笑起来,一下化解了尴尬的局面。在欢快的饮宴中有人向张昌宗献殷勤,称颂他长得俊美:“六郎真漂亮,面容如同荷花一样。”

“错啦。”

杨再思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表示反对。张昌宗微微一怔:“错在哪儿?”

“不是六郎像荷花,”杨再思纠正道,“而是荷花像六郎。”

他的应变能力之巧和谄媚功夫之妙,不由人不佩服。古代的上流社会,很注重这样的机变技巧,杨再思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然而他在年轻时却是一个潇洒坦荡的血性男儿,明经科及第,少年得志,满怀报国之情。在赴京途中,行李丢了,窃贼很快被抓获,跪地磕头向他求饶。杨再思见公文无损,松了口气。

“你为什么要偷东西,是不是家里太穷?”

“小人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婴儿,没有米下锅,逼出来的。老爷,我知道错了,再不干这种勾当了。”

“既然知错愿改,那就不追究你了。”

杨再思给了窃贼—些银钱,一挥手:“走吧,快回家!”他官运亨通,累历天官员外郎、御史中丞。延载元年提拔当鸾台侍郎、同平章事。狄仁杰死后升内史,成为首席宰相,封郑国公。为相十多年,很少建言,也不荐人,只看武则天的眼色和爱恶喜怒行事,随风倒舵,唯唯诺诺,讨她的欢心。他学养深厚,才思敏捷,本来可以干出一番业绩,然而就是不发挥出来。酷吏黑风过去,劫后获得余生,他从反面总结了经验,既不苛求人,也不信任人,更不结怨人,好歹都埋藏在心里,从不表露出来。有人感到不可理解,用一种试探的语气问道:“相公名高位重,何必如此低姿态,屈折于人?”

“世路艰难,崎岖坎坷,”杨再思无可奈何似的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膀,“骄者易折,直者受祸,多少人惨死于酷吏的屠刀之下。我把自己看矮一点,虚心一点,既不伤人,也不伤己。要不是如此,就很难长久相安无事,保全身家性命。”

他的棱角磨掉了,似乎没有什么个性了,表面上看起来窝窝囊囊,实际上获益匪浅,与世无争,却位极人臣。张氏弟兄得意忘形,横行霸道,作威作福。他的对策是: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陶醉在眼前荣华富贵中的张昌宗和张易之几兄弟,眼睛都长到额头上去了,目中无人,不仅对于宰相及大臣,就是见到太子显和相王旦,也是高视阔步,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式。谁得罪了他们谁倒霉。司府少卿杨元亨和尚食奉御杨元禧,都是杨弘武的儿子。杨弘武是隋朝开国功臣杨素的侄儿。麟德年间,杨弘武任司戎太常伯,李治责备他授官多非其人,他对答说:“皇上莫怪我,乃悍妻所嘱,不敢违背。”

讥讽李治采用武后之言。李治笑而不罪。杨弘武没有多少才干,但谦慎自守,居职清简。乾封二年,擢升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杨元禧出身门第髙贵,瞧不起二张,并故意违拗张易之。张易之向武则天吹枕头风:“杨元禧是杨素的后裔,杨素和杨玄感是隋朝的逆臣,子孙不应留在宫里当差。”

“我母亲也是观王杨雄的侄女哩。”

武则天故意逗弄张易之取趣。

“观王是大隋的忠臣。亲疏忠奸不能以姓氏论。”

“算你说出了道理,就依你的好啦。”

武则天颁下制书:“杨素及其兄弟的子孙,都不可担任京官。”

左迁杨元亨当睦州浙江建德县刺史,杨元禧当贝州河北清河县刺史。张氏兄弟好比假虎威的狐狸,骄纵专横,飞扬跋扈,贪赃枉法,无所不为。张昌宗的弟弟张昌仪,不过二十出头,未谙世事,便当上了洛阳县令。他理政浑如木棒吹火--窍不通,收受贿赂却是来者不拒。只要有钱,有求必应,没有办不成的事。有一次,张昌仪早上进宫朝贺,一位姓薛的候补官拦住马头,给他五十两黄金和一张要求任职的申请书,张昌仪掂了掂金子,觉得够分量,即收下了。到朝堂后,他把申请书交给了天官侍郎张锡。几天后,张锡弄丢了申请书,连忙去问张昌仪。张昌仪两眼一瞪,抓起几上的茶杯摔得粉碎:“糊涂虫!我怎么记得他的名字,那么多人求我,我能记住谁?”

“这可如何是好?”

张锡急得一筹莫展:“我只记得他姓薛。”

“有补救法子嘛,你就缺心眼。把姓薛的后补官,统统安排,不就得啦。”

“嘿,亏你想得出来!”

“心长在人身上,不想事,要它干吗?”张锡无奈,退回衙门,找出姓薛的后补官六十多人,全部注授官职。二张见张锡敢于为他们兄弟卖命,在武则天面前夸奖张锡才德兼备,办事公道,一次就把姓薛的后补官员安排妥当了。

武则天信以为真,提升张锡当凤阁侍郎、同平章事。鸾台侍郎、同平章事李娇,是张锡的外甥,被免去宰相职务,改任成均祭酒。

武则天年纪虽老却并不昏慵,她发现偏听二张的话,上了当,但是没有吭气,暗藏在心里等待时机。正月初三日,成州甘肃成县上表奏称看到了佛祖的足迹,武则天改年号为大足。三月,张锡主持铨选时泄漏了皇宫的话,再加上非法获取财物,赃款达数万钱之多。

武则天毫不姑息迁就,批示处以死刑。二张反复说情,同时又考虑他是李峤的舅父,一直到临刑前,才下令特赦,流放循州广东惠州市。同一时间,跟张锡同职同位的苏味道,也因案同张锡一起收捕,关进司刑司监狱。在去监狱的路上,张锡骑着马,神态自若,大模大样地直接进入三品院中。由于政治犯人数不断增加,监狱容纳不下,便另设三品院,专囚三品以上的高官。床铺帷帐等寝房用具,以及饮食的排场,跟平常没有两样。苏味道财势不行,一副穷酸相,趔趔趄趄徒步走到羁押场所,睡到地铺的草席上,粗茶淡饭。

武则天听说后,下令赦免苏味道的罪,官复原职。天色一黑一亮,绒毛般轻盈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开头是小朵小朵的,然后愈下愈大。风一阵紧似一阵,把雪绞成团团片片。春雪的花朵时大时小,落在地上嚓嚓作响。苏味道鼻子冻得通红,兴冲冲地率领文武百官进宫朝贺:“吉兆,吉兆,瑞雪兆丰年!”

“三月下雪如果是瑞雪,十二月打雷岂不是瑞雷?”

殿中侍御史王求礼揶揄地驳斥说。众人交头接耳,七嘴八舌议论着:“十二月不应打雷,三月不应下雪,这是普通常识嘛。”

“常言道,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

“明明气象反常,苏相公是从哪本书上找出来的根据,硬说它是吉兆。”

苏味道两腿生风地疾行着,官员们跟随他进入仪鸾殿,在丹阶下跪了下来,向武则天道喜祝贺。王求礼不肯下跪,反而奏报说:“现在正是阳春三月,春暖花开,草木欣欣向荣,而天气突然变冷,降下大雪,造成的灾害至为严重,怎么能信口开河说它是祥瑞?”

“祥瑞不祥瑞,”武则天脸往下一沉,“让众人乐一乐,何必那么当真。”

“他们是阿谀奉承,迷惑皇上。”

“你不想迷惑朕,朕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