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舒其夏卡,1540年3月

午后的阳光如瀑布般从枝叶间筛落。厚厚的树叶一层又一层地遮蔽了蔚蓝的天空,而天色正渐渐地暗了下来。广大的森林里听得见动物的嘶吼、禽鸟的鸣叫,在这向晚的时光里,安娜玛雅感觉时光倒流,仿佛回到儿时的那片森林。

安娜玛雅临水坐在河滩旁,想到她的母亲。

上游哗啦哗啦的急流引领着安娜玛雅进入回忆的梦境,尽管她没合上眼,却已经不再意识到身旁的贾伯晔。他们坐在河边狭窄的沙滩,四周都是被河水冲蚀得光亮的枯枝。她看见自己赤脚奔向张开双臂准备拥抱她的母亲。长久以来,每每遇到相同的梦境,往往都是她从梦魇中惊醒收场。因为母亲被投石击中前额,她的拥抱顿时落了空,她总是错愕地从梦里吓醒,赫然发现自己冷汗直流且备感孤寂。

“你神游到哪里去了?”

贾伯晔的声音犹如水中的一股气息,他温柔的呼唤让她能够不再从儿时的梦中惊醒。自从他们看着失落至极的菊丽·欧克罗哭倒在自己哥哥的尸体脚边,然后不得不离开的那一天起,他们已经在这片森林里待了六天,远离曼科,也远离战争,而他们的爱似乎在晨昏嬗替间与日俱增。他们常常甚至无须任何言语,只是两个人在一起,就感到无限的幸福与美满。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足以让他们陷入深深的幸福之中。

“我去了好远的地方旅行……”

“我和你一块儿吗?”

安娜玛雅笑了。

“不是,我和妈妈在一起。”

一朵云正好遮住太阳,他们的脸霎时笼罩在阴影里。

“你常和我提到你的母亲,”贾伯晔说:“我相信,你会在另一个世界再见到她。但是,你的父亲呢?他从来没来看过你吗?”

贾伯晔从未问过如此直接的问题,而安娜玛雅一时觉得喉咙像是哽住地说:

“我不知道,梦中我记不起他的脸……”

“安娜玛雅……”

贾伯晔抓住她的手,她先是挣脱开而后又握住:

“……就好像我母亲的死抹杀了我过去的生命,留下的只是不确定的感觉。”

“‘唯有一个秘密你将保留,且伴你一生。’这不是万亚·卡帕克国王曾对你说过的话吗?”

“你记得真清楚。”

“对我来说,这是你的话。而也许这就是他所说的秘密。或者又是另一件事:我在的的喀喀湖等待着你的时候,曾经在琪拉的女儿帮助下,试图在心灵上与你连系。她们其中有一人提到你,并且说你是‘眼睛有如湛蓝湖水的女孩’。她还说:‘奇迹不存在。月亮嬷嬷将湖水放在她的眼睛里,你所寻找的正是连结过去与未来的那个女孩。世界的源起在她的眼睛里。而你如果想要与她见面,必须学会去观察!’”

贾伯晔想起女祭司的愤怒,轻轻地笑着。他柔柔的笑容有如月光,掠过安娜玛雅的脸庞,这时,有只山鹑发出鸣叫,声音回荡在空中。

他们脱下了长衫,浸泡在河里许久。他们又重现在太阳光下,任由浑浊的水沁凉心脾。水面上浮现一根树枝,上面有两只乌龟向天探出长长的头晒太阳。旁边有六只比较小的乌龟,则是一动也不动。

偶然,水面闪过蓝光,那往往是六鲶须的尾巴啪哒一声拍打水面时,翠鸟俯身冲向河面的光影。一群蝴蝶在岸边的水洼上盘旋飞舞,宛如一道彩带飘进天空里。

安娜玛雅和贾伯晔一会儿抬起头来,一会儿又潜到水里。他们的嬉笑伴随着泼来泼去的水花。他们宛如两条水蛇彼此缠绕,形成水面的一道泡沫,旋即又被水的漩涡卷进水中。

他们望见下游有条独木舟溯溪而上,船身是以树干挖空做成,靠着岸边的逆流前行。有两个男人站在船的两头,以长篙送船,时常俯身以避开有碍前行的低垂树枝。当他们行到贾伯晔和安娜玛雅附近时,转过脸很快地向他们俩打声招呼,然后又斜斜地往前行直到岸边,为了避开涌流,他们直接从森林里走了。

当他们回到沙滩上,全身舒展时,安娜玛雅倾身向贾伯晔。她取来叶片,替他按摩背脊好一会儿,叶子的味道虽辛犹甜,引人陶醉。贾伯晔让自己在按摩中放松沉醉。按摩的同时,安娜玛雅不厌其烦地告诉他,身体不仅是骨头和神经组成的血肉之躯,也是随时在温柔的召唤下,振动着欲望的翅膀、准备苏醒的灵魂。

这时,晚风吹来,不禁令人冷得打颤,安娜玛雅替自己裹上长衫。她屈起腿靠在胸前,蜷缩地靠着贾伯晔。贾伯晔伸出消瘦得有如刀锋的细长手臂环住她。

“我觉得时候快到了。”她悄悄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

“一切都不在了,一切都消失了。这是时候到了的征兆之一。我害怕,可是也很高兴,我真想快快带着你离开。”

“去哪里?”

“那边……”

“你不能离开曼科。你必须留在他身边。”

“贾伯晔,是他会离开我们。是他将离去,是他将因自己的愤怒而深入丛林。当然,古亚帕已经死了,巩萨洛也回了库斯科。但是还会有其他的、更多的敌人出现。我们不知道维拉·欧马变得怎样,可是战争能把他带到哪里去?伊拉·图帕始终一人对抗,俨如逃兵。这几天来,曼科统治的只是虚无。四方帝国不在了。维尔卡邦巴只是名义上的首都,印加人再没有要征服的民族,也没有要攻占的地方。他们远离了玛玛·欧克罗和玛玛·琪拉披荆斩棘的山脉、土地。”

“但是,”贾伯晔反驳说,“这所有的一切,不能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无踪。”

安娜玛雅点点头。

“有一个征兆。我们必须等卡达理。”她说,“是他建议我们离开维科一段时间,是他提醒我们时候快到了。我们应该相信他。”

突然间河边响起连串的尖叫声。他们起身张望,百步之远的上游处有一群小孩又跑又跳地嬉闹着,手里拿了木棒。他们好像追着河里一块随波逐流的浮木。小孩子当中,有的时而跳进水中,把浮木拉向岸边,但同时又有小孩以木棒敲击浮木,使其飘走。浮木有时就掉进水洼,然后被漩涡吸进来,随即又跟着漩涡往下旋转。

“那是篮子!”安娜玛雅大声地叫。

“让他们去玩……”

“好像篮子里有什么东西。”

当篮子飘到他们旁边,有些小孩子跳进水里。岸边其他的小孩则是又笑又叫地起哄,他们抓住这个看起来怪异有如小船的东西,再把它往岸边推,直到推上了沙岸。安娜玛雅嘴角露出微笑,好奇地靠近瞧瞧。

这个篮子比平常大得多,篮盖以龙舌兰绳紧紧地绑住。当贾伯晔也走上前来,这些兴奋得不得了的小孩子使尽全力想打开篮盖。

突然啦一声,篮盖应声而开。小孩们还没来得及明了他们所看到的,安娜玛雅早已惊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