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维尔卡空加,1533年11月8日
那名印第安人望着贾伯晔,嘴边带着一抹矜持的微笑,表情既好奇又害怕。他缓慢重复他的回答,好让这位外国人听得更清楚:
“是的,三天前她来过。我见过她。”
“卡玛肯柯雅?”
“我只是个小人物,我不清楚那些印加公主的大名。”
“那么,你怎么敢确定就是她?”
“眼睛。你说她的眼珠是天蓝色的。我从没见过其他的公主有同样颜色的眼珠。”
贾伯晔同意地点一下头。他露出微笑,抑制自己别冲口跟着说出他也是,他也从未见过有同样眼眸的公主。
黎明时分。希马克·东宝村庄四周高山上的险峻峭壁先前蒙着一层薄雾,现已散开成一块块透明的碎片。峭壁和山脊融合成一幅美极了、状似花瓣的迷人景色。贾伯晔飞快地看了一眼,很失望此般的良辰美景竟然淹没在嘈杂的水流声中。或许安娜玛雅就在不远处,在森林里的某一个角落。前几天,当他和苏拓并肩骑乘在皇家大道时,一直企盼能够瞧见她坐在轿子上,完成使命,载誉归来。可惜空欢喜一场。他的落寞心情混杂着许多的担忧。会不会遇到了危险?或者一路直奔库斯科了?这么一来可在意料之外。
“她和一名库斯科王子在一起。”这名男子继续说,仿佛看穿了贾伯晔的心事。
“你知道她朝哪个方向去吗?”
男子还来不及回答,传来了个声音吓了他们一大跳:
“好消息或坏消息?”
苏拓友善地莞尔一笑。贾伯晔注意到他在紧身上衣外还加了件棉的外套,按着剑柄的左手也戴着上战场时特别钟爱的、镶了铁片的厚重皮手套。
贾伯晔撅着嘴回答:“目前,以上皆非。”
他再度转身面对那名印第安人,指着环绕四周的群山问:
“你知道是否有士兵埋伏在森林里?”
后者表情犹豫。一身军服的苏拓突然闯入让他错愕不已。贾伯晔继续问:
“一些北方的军队,也就是那些抢夺和破坏你们的桥墩和村庄的士兵?”
印第安人不再犹豫。他伸出庄稼人的粗指头,指着朝南的几道峭壁说:
“两天前,就在你们抵达之前,那边,曾出现许多火花。但是之后就没再见过了。”
无须贾伯晔的传译,苏拓光看表情便心领神会了。
“显然他们还在那里,”他喃喃地说,“在进军首都前,为了摧毁最后的几座桥,他们应该比我们早几天就到了。”
两个男人继续朝印第安人指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在距离村庄不到一公里远的地方,皇家大道蜿蜒在一座他们从未领教过的悬崖峭壁间。路面上不再铺设地砖,整条路直线穿过森林的正中央,隐藏在逐渐飘起的薄雾背后,清晰的脉络看似一条垂直线。
“这座悬崖对我们而言已经够陡峭的了,更遑论马匹。”贾伯晔强调。“况且这几天它们连续赶路,几乎没有休息。或许最好等总督来了再说。”
苏拓面有愠色,摇一摇头。
“我不喜欢这个河谷。我不喜欢这条河,我不喜欢这些。”他说。
用那只没有戴手套的食指,苏拓指着那个朝东、又怪又窄、正对印加最重要的几幢建筑物的山口。那是个畸形的深邃山口。此时尽管别处的薄雾皆已散尽,隐约可见澄蓝的天空,但云雾却在山口边徘徊不去。浓密、静止、阴气森森,且其半透明的涡形轮廓从某些部位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活生生的怪兽。
“昨天一整天,”苏拓接着说,“山口边一直飘着浓雾。据说这个山口没有尽头,它直通地狱!”
贾伯晔忍不住取笑说:
“我不知道您那么迷信,连大自然的景象也吓得要命,苏拓先生!”
“可能……是气候的关系。你不要笑我,贾伯晔!仔细看一下这里的地理景观。这几天那些印第安人有可能就藏身在这座飘着薄雾的河谷里,等待我们最不留神的时候,将我们一网打尽。”
“等我们一攀上悬崖,只得任他们宰割了。到时候马匹不仅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反而会拖累人。”
“那么动作要快,等变天就惨了。你看天空,今天一整天应该都会是好天气,炎热但有益健康!”
“是哦,”贾伯晔嘟哝,“我才管不了什么万里无云的天空,反正您是领队!”
“喂,朋友!”苏拓大叫,边笑边抓起贾伯晔的手臂。“我所认识的你,面对冒险时比现在积极多了。难道你和我们亲爱的法兰西斯科先生一样,怀疑我想比其他的人早一步抵达库斯科?”
“我是怀疑,没错,”贾伯晔以同样的语气反驳。“而且,这一次,我相信我的怀疑是对的。但是无所谓啦!倒是这座峭壁让我觉得很碍眼。”
“而我呢,我觉得这座河谷才碍眼哩!”
“那么我们当中必有一人错了。”贾伯晔笑着说。
“不对,朋友,应该祈祷我们两人都错了才好!”
之后他们便朝着那几幢西班牙人熙攘于前的建筑物走去,那名印第安人突然叫住贾伯晔。他指着北边河谷中一座隆起的高山说:
“外国老爷,两天前,那位蓝眼睛的公主就是朝那座山走去。”
六十位骑兵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已辔好马鞍,穿上铺棉的护胸衣,其中有几位甚至穿着盔甲。事实上,天高气爽,应该不至于下雨。
三支火枪全装满了彻底晒干的药粉,捆在一起后,驮在一头没有骑士的马背上。所有手持盾牌的骑兵全将盾牌立在马辔上。小弓弩的弓弦前晚已上过油,一些弹性最差的也都换过新弦。其中某些弓弦早已拉紧,上好发条,小弓箭就插在马鞍上触手可及的箭桶里。
最费时的工作便是指定十二名左右的士兵守卫从希马克·东宝带出来的黄金,直到总督抵达为止。最后,既然没有自愿者,苏拓只好指派一小群不骑马的步兵和两名最年少的骑兵。他则带着贾伯晔和几名技术高超的骑兵,其中首推罗德利果·欧国磊,以及他们当中最骁勇的一位,也就是骄傲的海楠柁·德·托罗。
近午时分,他铁着一张愤怒失望的脸,下达出发的命令。太阳炽烈得像个火炉,晒得头盔闪闪发亮。
众人一踏上下坡的路,便忍不住心情愉快,加快脚步。一连两三次,苏拓要他的伙伴们放慢点儿,不要死命催赶坐骑。
大家很快地便明白原因。原来石砖路的尽头便是一片泥地,路面湿滑,依路况而言,不是太泥泞就是尘土飞扬,而且陡峭不堪!走在某些路段上,马匹似乎笨重得连自身都顾不得。有时候,它们甚至像山羊一样跳着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走过四分之一山坡之后,山路再度变窄,深入灌木丛里,而森林则豁然开朗。树阴少了,阳光越见毒辣。人和牲畜一样,热得张大嘴巴,舌头干黏,呼吸急促。苏拓下令分小组行动,每四人一组。
贾伯晔和其他三名同伴走在路肩上。他们的靴子在草地上打滑,不是绊到浓密的桑树枝,便是野生的绒毛小草,但是马匹则较之前自在,轻松多了。
大家陆陆续续地脱掉闷热的棉护胸甲,放松腰带,解开衬衫的扣子。阳光强得让人直眨眼,握着缰绳的手流满汗水。没有人说半句话,但是并非寂静无声。亮丽的空气里响着马靴的摩擦声、马蹄的碰撞声和短促的呼吸声。闷胀胸口的心跳声又沉又重。脖子和太阳穴上的血管变得明显粗大。热得痛苦不堪的脸孔上,众人咧着死尸般的大嘴,胡楂下隐约可见露出的牙龈和牙齿。
谁都顾不得那些印第安人了,现在所在意的是那一座座不断浮现在眼前、等待攀爬的高山公里数。
直到午后,他们才走到半山腰而已。
天气真是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天空万里无云。头盔下,每个人的脸上汗如雨下,粘满灰尘,痛苦得缩成一团。各个马鞍上早架好了弓弩,连马匹也累得受不了。它们的下唇和前胸滴满了唾液,把马鞍上的皮肚带弄得湿湿黑黑的。其中有几只拼命地转动眼珠,不停地嘶吼,好似每一口呼吸都将引爆肺叶。
峭壁陡直,足以鸟瞰全景。脚下狭窄的希马克·东宝河谷看起来并不比一块桌巾大。隆隆的水声依旧不绝于耳,要不是偶尔瞧见几处激荡着泡沫的涡流,还真让人以为这条灰蓝色的河流,像条冬眠中的蛇一般静止不动了。
从山脚下即一路领先的苏拓,总算下达了命令。所有人全仰起头,发现一处状似山肩的地方,长长的坡面长满青草,在半山腰处形成一个奇特的平台。
“休息半个小时。”上尉大声说。
“一个小时!”有个长了个像以黄瓜削成的大鼻子男子高喊,“不是只有马才需要休息。”
“那么就请匹马替你在屁股上扇扇风吧,史瓦帝纳,保证让你走得更快些!”苏拓一口气说完。“半个小时,就这样。给马喝水,拿些一路运送上来的玉米给它们吃!与其叫它们扛在背上,不如让它们吞入肚子里!”
士兵们个个席地而坐,脱掉让人热得受不了的头盔。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他们先拿起水壶朝自己的头上淋下,再浇灌在马匹一张一合的鼻孔上。
贾伯晔继续站着,好让呼吸顺畅些。
尽管前胸痉挛,他的这匹红棕色马还是忍了下来。贾伯晔慢慢地喂它喝水,对它说些安抚的话。它竖着耳朵,痛苦得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是清凉的水和贾伯晔的抚摸终究还是起了作用。
等他的马匹心情平静之后,贾伯晔不自觉地从那个安娜玛雅送给他、随身携带的布袋中取出一些古柯叶。当苏拓和海楠柁·德·托罗走上前来时,他的嘴角正渗出一些浓稠的暗色汁液。看见他嘴里咀嚼着一小团古柯叶,苏拓皱了一下眉头,带着疲惫的微笑说了句:
“还要一个小时,我说得没错。最难走的那段路已经过去了。”
贾伯晔眯起眼睛看着悬崖的顶端。除了一条山路之外,只见乱石成堆,长满野草。
“我想还有一公里,”他说,“整整一公里的斜坡,陡峭的程度就好比想用雅各布的梯子搭上天堂一样难。”
“比喻得真好。”苏拓叹口气嘟哝。
“马儿可不会走阶梯。”海楠柁·德·托罗说。
“这正是我的意思。”贾伯晔摸着他那匹红棕色马的颈部反驳。
苏拓快速指了一下斜坡。
“我担心的是,”他说,“现在我们必须走在路面上。假如我们继续让马走在路肩的话,它们的脚一定会被石头撞断。”
“一定,”海楠柁·德·托罗附议。“可是如此一来正好也可以保护我们。没有人可以走过这样的悬崖而不摔得眼歪脖子斜!”
贾伯晔一语不发。他感觉这两个男人太会自我安慰了。之后,三个人一起盯着那道峭壁看了很长一会儿,仿佛一致希望它能够立刻从眼前消失。
“什么也没有,”苏拓嘟哝。“连个人头或他们所养的,那种难看死了的骆马的鬼影子也没有。”
海楠柁·德·托罗用手套揩去脸上的汗水。
“到了上头后还需更加小心。”
“我先上去,”苏拓起而行。“每四人一组,各保持五个手肘的距离。你们两个,贾伯晔和你,海楠柁,你们殿后。”
依据苏拓的指示,他们重新往上爬。四个接着四个,徒步而上,与其说用缰绳牵着马,还不如说是拖着它们。每跨出一步,脚上的靴子便更显沉重。再也没有人穿铺棉的护胸甲了。
太阳逐渐西沉,在他们眼前拉出长长的影子。他们看着路面上自己的身影,痛苦的黑影子东摇西晃。短暂休息后所取得的体力很快地便耗尽了。几分钟之后,他们又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就在此时,事情发生了。
嘈杂声响彻云霄,让人以为天空就要破裂了。
全队的人一起张眼望着悬崖的顶端。众人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吓得全身发软。
“他妈的!”海楠柁·德·托罗嘀咕。
山顶上站满了一个个并肩而立的印第安士兵。到底有多少人,根本难以估计。至少有两千人以上,贾伯晔猜想,喉咙紧得说不出话来。
超过两千名的战士又吼又叫,随着疯狂的战鼓,奋力敲击手上的盾牌。超过两千名的战士一起跺着脚,摇着手中的斧头和棍棒,转动投石器。超过两千名的战士在绿色山顶上一字排开,形成一条五彩缤纷的流苏,像极了一道准备置他们于死地的毒液。
“他妈的!”海楠柁·德·托罗又骂了一次。
“排好,排好!”苏拓命令,手上早已握着剑。
“骑马!”另一个声音吆喝。
那边,他们继续吼叫,但是整齐的队伍已经散开。第一批战士跳下陡坡。和海楠柁·德·托罗的想法相反,这些人竟然有办法在鸟不生蛋的乱石堆里奔跑。
“注意飞石!注意飞石!”有个声音大叫。
贾伯晔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环顾四周,众人惊慌失措。士兵们再度穿上垫棉的护胸甲,利用一处狭窄的多石山肩,努力登上马鞍,他们拔出剑,试着从盾牌上取下头盔,将盾牌的皮带挂在手臂上,重新拉紧弓弩,装上小弓箭。但就是办不到。
“火枪!”有人大喊,“他妈的,火枪!”
可惜没有用,根本拿不到,因为它们被牢牢地绑在苏拓后面的一匹马背上,苏拓像个疯子般猛力鞭笞自己骑的那匹阉过的马。印第安人继续叫嚣,声音越来越尖,越来越疯狂。马匹惊吓不已,站不住脚,猛踩猛踢,让人根本无法驾驭。士兵们脚步踉跄,跪倒在地上,胸口气绝,眼中充满血丝。
“跳上马,他妈的蠢蛋,跳上马!”混乱中传来一阵叫骂声,贾伯晔听不出是谁。
但是那些骑上马的人也无法将马骑上陡坡。因为乱石堆里到处站满了印第安人,身手如野兽般矫捷,真是美得吓人。他们的人数如此众多,如此密集,五颜六色,看起来就像一大块从山顶上披挂下来的布料。
“注意飞石!注意飞石!”
和其他人一样,贾伯晔将盾牌立在马的颈背上,幸亏他这样做。在一阵震天价响的冲刺声中,几百颗飞石打向他们,连连射向盾牌、草地、护胸甲、大腿、马的前胸、颈部和脸颊。险象环生。整支队伍里尖叫声和呻吟声此起彼落。马匹吓得直喷气,逃进乱石堆里,疯狂似的直往山下冲。
“抓好它们!”贾伯晔和海楠柁·德·托罗一起大叫。
从眼角的余光,贾伯晔看见苏拓和欧尔帝斯,两人一马当先,早和印第安人打了起来,他们又砍又杀,铁片长剑和黄铜斧头擦出点点火花。
之后,经过长长的几分钟,战场上一片混乱。一波波上百名印第安战士涌向他们,围在他们的四周,继续边杀边叫,石块、标枪和弓箭齐飞,射伤了马匹和士兵。但他们尚不敢徒手相斗。印第安士兵在这些被他们手上的铁器团团围住的外国兵团和吓得发疯的马匹面前蹦蹦跳跳,接着,做起可怕的鬼脸,往前跳一步,挥舞几下狼牙棒或斧头、切断弓弩上的皮带、将圆盾劈成两半后,随即后退,避开飕飕开杀的长剑。之后再度大喊大叫!
“往上退,往上退!”贾伯晔推着海楠柁·德·托罗小声地说。
但是有半数的人没有马骑。大家簇拥在同一条狭窄的山路上,你推我挤,根本无法做有效的抵抗。
突然间,混乱中传来一声可怕的马鸣,接着又一声。马奇纳的坐骑掉进了一个上头覆盖树枝、里面插满尖细长矛的坑洞里。矛头刺进它的颈部和肋骨,整条脊椎被扯成一片片血红色的肉块。马的眼球外突,露出痛苦的死亡眼神,它拼命地挣扎,大口地喘着气,血流如注。在史瓦帝纳的协助下,马奇纳毫发无伤地逃离那个坑洞,顺利地爬到路面上。可惜他们的动作还不够快,约有六名印第安战士早已蹿到他们面前。一把斧头直挺挺地插进这名步兵的背部,连鼻部也遭受重击而破裂,整张脸一下子变得血肉模糊,头骨全都碎了。
至于马奇纳,他还趴在地上,三名战士快速冲向他。他们同时出手,将他的脑袋一劈为二。西班牙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印第安人将死者的尸体拖向乱石堆,然后在那颗展示于石块中的头颅前快乐地欢呼。
空中飘荡着纷扰的嘈杂声,一如黑色大飞鸟振翅翱翔的声音。
“停!”安娜玛雅命令轿夫。
昨晚,和曼科分手之后,他们原路返回库斯科,沿着山脊的小路前进,好避开古亚帕和季之济子的军队。
嘈杂声持续不断,又猛烈又可怕,几乎连树叶都被震动了。
护卫队长转身面对安娜玛雅,说:
“是打仗的厮杀声。”
众人仔细聆听着,双手握拳。嘈杂声依旧不断。
安娜玛雅勉强地喘着气,腹部揪成一团,比石块还沉重。
“人数很多。”军官强调。
她无须合眼也想象得出来。
她本不该担心那些外国人受伤,但是她不仅担心而且害怕。
“他们在希马克·东宝。”
“没错,”军官附议。“那些外国人必须翻过维尔卡空加山口。那是个埋伏的好地点,季之济子极偏好那个地方。”
本已逐渐消失的嘈杂声再度响起,比先前更尖锐,更凶猛。安娜玛雅想象着那些数不清的战士冲下乱石堆的情形,斜坡如此陡峭,连轿夫们有时都得借助于绳索才有办法翻越。
她真不愿想起他。然而,从第一刻起,她便不断地想起曼科的话,一股冷流流过全身。贾伯晔遇到了危险。
她感觉得到,她全身都感觉得到。她知道他正身陷那场战斗中。
她想恢复冷静,但是对他的爱变得沉重痛苦,拉扯着她的腰部,啃噬着她的胸膛。
叫嚣声持续回荡在森林和山脊上的冷空气间。
安娜玛雅全身打哆嗦,几乎不自觉地呢喃着一段祈祷文:“噢,安帝,噢,另一个世界的全能之王,噢,祖先们的太阳天父,噢,圣母琪拉,请别阻挠那头美洲狮子往前奔!噢,选择了我的唯一君王,请不要将我遗弃在你一路指引的道路上。噢,决定日出的你,噢,决定黑夜的你,请不要将他带往地狱世界,把我独自遗留在世上!”
经过努力的挣扎,她重新恢复冷静,发现身边所有的人,包括轿夫和士兵,全都惊讶地盯着她。但在她的对望之下,他们立刻低下头。
就在厮杀声盘旋天际之时,传来一声巨响。安娜玛雅知道那是那些外国人的火枪。另一声枪响吓醒了所有的轿夫。就在轰然四射的爆炸声响过后,战士们再度又喊又叫,更愤怒,更有力。
她语气不安地下令:
“向后转。尽早下山,回到希马克·东宝。”
他们到底打了多久?贾伯晔早搞不清楚了。彼此的影子变长了,而且血迹斑斑。
厮杀声不断,印第安人的尖叫声仍持续,石头、棍棒和弓箭也从不停手。马背上闪着血光。他们才爬了半里路,便被卸下的弓弩在短距离内射杀了,有时还一次连射两名印第安人。但是印加战士不仅不退缩,反而更骁勇。他们懂得这种兵器的特性,知道需要时间拉弓,所以便呼啸着冲向那些跌下马的骑士。
骑马跳过那个布满长矛的坑洞之后,贾伯晔放开马,重重地拍打了它的臀部。马儿气得跳脚,边跑边四处乱咬,独自冲出一条通道,登上斜坡顶端。就在贾伯晔身边,有一群印第安人扯着一匹马的尾巴,拼命地拉,试着将骑士拖下马。贾伯晔恼怒地大吼一声,冲上前去,奋力砍杀,一只手臂和马的尾巴应声而断。那名受伤的印第安人向后倒,痛得哇哇大叫。贾伯晔清楚地看见对方惊吓的眼神。他将手上的匕首和长剑交叉,挡掉斧头的攻击,然后一脚踢向攻击者的腹部,将他踢下峭壁。
海楠柁·德·托罗站在高处大叫:
“苏拓在上面!他爬上去了!”
他本想多说些,但是一群印第安人攻向他,逼得他不得不提高警觉。
贾伯晔和他在那个布满长矛的坑洞旁另辟一条通路,方便后来的人顺利通过。他们左闪右躲,呼吸越来越急促,合力击退狼牙棒和斧头的攻击,但却无从反击。
海楠柁·德·托罗痛得大叫一声。贾伯晔见他脚步踉跄,一根标枪刺进他的臀部。他握着长剑,朝空中抡转,火速地奔向海楠柁,让他的同伴有时间将那根标枪从肉里拔掉。
“上去,”贾伯晔大叫,“上去,我掩护你!”
他的声音被一阵枪响盖过。总共射出了两发子弹。
但是那些被枪击中的只是几个距离苏拓约十步远的印第安人。整个峭壁四周尚有几百名,数目之多,拥挤得你推我挤,相互践踏。
好似火药将他们逼疯了。
整支队伍的后半段亦步亦趋地缓慢前进。尾端的几匹马早累垮了。海楠柁·德·托罗抓着岩石和灌木丛,趴在地上往上爬,贾伯晔则站在右侧的山坡上,和印第安战士保持相当的距离,努力地攻击他们的手臂和胸膛。他听见太阳穴里的血流嗡嗡作响,视线逐渐模糊。他开始觉得手上的长剑变得沉重不已,每次的出击,扑空的次数多于命中。一股不知名的疲惫虏获了他,就好像他也正以四肢在地上爬行。恶臭的恐惧和鲜血几乎让他窒息。此时他正好发现有名印第安人双脚紧贴,不偏不倚地跳上海楠柁·德·托罗的身上。
打斗历时极短。托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匕首射出的同时,一根星状的狼牙棒刺进他的脸颊,打烂了他的下颔。海楠柁·德·托罗瞪大眼睛,活生生地看着那名印第安战士举起手中的武器,朝他的前额挥下致命的一击。
贾伯晔毫不考虑,立刻转身,俯身向前冲。在扁平刀刃的刺杀下,大量鲜血洒向空中。那名印第安战士的脖子被刀锋砍下。但是因为用力过猛,长剑竟从他的手中掉落。
奇怪的是,他反而不怕了。时间似乎变慢了。
他真是精疲力竭,厌恶死了血腥味。
他慢慢地站起来,手上握着匕首。在混乱的打杀声中,他隐约看见四方帝国的战士们的眼神。那一张张脸孔不再像在卡哈马尔或哈唐索沙大屠杀时一般温驯,而是一批重新找回失去了的骄傲的勇士。
好似来自很远的地方,他听见苏拓大声地呼喊他。但是一颗从投石器上抛出的石块跑得比苏拓的声音还快。
他依稀听见石块撞上头盔的沉闷响声,之后便不省人事。
当安娜玛雅的轿子远远地望见希马克·东宝的山脉,天几乎已经黑了。
维尔卡空加峭壁的顶端依旧厮杀声不断,外加锣鼓喧天。受伤的士兵滚落至河边。其中有些伤势惨重,手臂被切断,前胸或后背到处伤痕累累,他们一个个昏倒在岸边,一掉进冰冷的河里便一命呜呼。
在安娜玛雅的要求下,护卫队长派了两名士兵前往探听战况。当这两个人跪在轿子前时,尽管天色已暗,安娜玛雅依旧可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事情的严重性。
“说!”她断然地命令。
“两千名季之济子将军的部下,受古亚帕的指挥,在山顶上准备擒拿那些外国人。他们故意等对方爬到山顶上,累得人仰马翻、再也无法像平常一样快速反击时才下手。”
两名士兵不再往下说,双眼低垂,佝偻着背。安娜玛雅猜想他们并没有说出最重要的部分。
“继续。”
“有五名外国人被杀了,卡玛肯柯雅,受伤的不计其数。连其中两头最大的骆马也惨遭毒手。”
她得稍微掩饰,才不至于让人看出她的不安。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问:
“现在呢?”
“那些外国人目前还在山顶上。他们已经找到了一个避难处,安顿他们的马匹。古亚帕的部下也不再继续追杀了。但是明天天一亮,几名首领将下令发射火烧箭,主要是要吓退对方的马。”
悬崖上早已响起夜战的响亮鼓声和歌声。安娜玛雅想了一会儿古亚帕。他一定在那里,心中满怀怒气和疯狂的屠杀念头,一心只想完成战斗,杀光外国人。他一定是想阻挠对方的睡眠,让他们此夜不得安宁,然后等天一露白,便像玩游戏般前往宰杀贾伯晔及其同伴。
她和护卫队长四目交接。她读出对方心中的矛盾,轻易便猜出其中的缘由。因为这是四方帝国的战士第一次痛宰外国人,并且在一场真正的战争中首次高踞上风。他一定乐死了,但却不敢在她面前表示。
她步下轿子,手一挥,要这位年轻的军官到一旁来。就在山脚下,在希马克·东宝和河流之间,出现了点点灯火,可以看见一些农夫拿了吃的东西给受伤的士兵,他们继续成群结队从四方涌出。其中特别有许多人似乎是跌断了手臂或腿,在乱石堆里跌跌撞撞。
“军官,”安娜玛雅说,“你知道我和唯一的君王曼科谈过了。”
仅此一个提醒,军官立刻低头并且鞠躬说:
“我知道,卡玛肯柯雅。”
“他希望全国各地和平无事,并且希望和外国人言和。那些在山顶上制造战争的人都悖逆了他的旨意。”
军官不说话。
“唯一的君王期望我们能够帮助那些外国人,让他们顺利抵达库斯科,他希望在那里迎接他们,向他们展示他的实力,”她清晰地表示。“必要的话,我们甚至得对抗那些叛徒!世上只有一位唯一的君王,人人都得听从他。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军官?”
军官继续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慢慢地挺起身。
“听懂了,卡玛肯柯雅。我会按照你的命令做。”
“谢谢你,我会永远记得这件事情。”
军官的眼里透露着些微的悲伤。
“据说距离阿布利马克河谷另一侧山路上不远处,有支外国骑兵队。”他小声地说。
安娜玛雅得强作镇定才不至于露出狂喜的表情。
“那么派人去找他们!”她命令。“叫他们尽快过河!黎明前就得赶到这里。”
贾伯晔回复意识后,知道天真的黑了。他感觉头痛欲裂,一阵细雨温柔地打在脸上。
“打得真过分!打得实在太过分了!”苏拓边站起来边嘀咕,手上的血迹未干。
贾伯晔只能凭空感觉周遭的人群,无法真正地看清他们。连苏拓的脸上都遮着一块块晃动的黑影。
“不要动,贾伯晔老友,”又是苏拓的话,声音因嘶喊过度而沙哑。“有人会照顾你,我们马上就要一起离开这里了。”
贾伯晔半信半疑。他真想笑一笑,和苏拓谈一谈,至少也该了解死伤的人数,知道苏拓是否还有办法带着这些伤重的官兵,一起杀出重围,拯救落难的同伴。除了他之外,因为他感觉自己没救了。他竟然可以接受这样的想法,而且一点儿也不害怕。不,正好相反,想到死亡反而让他心情平静。
但是他连哼都没哼一声,要不就只是小声地骂了句话,连自己都听不清楚。还有,奇怪的是,他的头不再痛了,倒是左胳臂痛如刀割。
他不太记得海楠柁·德·托罗被杀之后的情形。他只记得当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有个印第安人正准备攻击他,还好有人从悬崖顶端将他拖下来。但是他的手臂很不幸地卡在岩石当中,差点儿就被拉断了。
然而他清楚地知道,手臂虽痛,大脑却已死亡。他血流过多,脸上还沾着一层黏糊糊的血膜。有人拿了条死去马匹的马甲帮他包扎了头部。可惜一切大脑的功能都已无法再正常运作,他动不了、看不清、听不到也无法言语。
他很清楚天黑了,但是他不知道黑夜降临世上,是否也意味着他自己人生的黑暗期的开始。
他自忖战争是否已经结束了。
他自忖印第安人是否继续狂呼吶喊。
他相信再度听见了一些叫声,仿佛是号角声。他想大概是自己踏进了死亡的禁地,自问是否就是上帝为他吹响的号角。他觉得自己像艘船,又薄又轻,随着潮流漂泊。但是号角声响彻云霄,震耳欲聋。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尽量远离黑暗,脱离死亡。
之后,他感觉轻飘飘的,全身虚脱无力,再度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