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失外城祖大寿告急 援辽西洪承畴献计

显佑宫秘笈载:崇德六年三月,郑亲王济尔哈朗所派谍工南褚与蒙古贝勒诺木奇、吴巴什约于三月二十七日献城。事泄,祖大寿欲计捕之,诺、吴二人乃提前举事,锦州外城遂陷。上大喜,命希福面见祖夫人,言语中已露归降之意。六月,洪承畴调八大将率十三万大军会于辽西。

惩处多尔衮的同时,皇太极命济尔哈朗重围锦州。

在众兄弟中,皇太极对济尔哈朗格外倚重。天聪二年,济尔哈朗与同胞哥哥阿敏征朝鲜,阿敏欲学其父行分裂之事,并想拉着济尔哈朗一起干,济尔哈朗坚决抵制,阿敏无奈,只好放弃称霸一方的念头。

八旗是在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二人的基业上创建的,舒尔哈齐虽然垮了,但他的财产并未被吞并。在经济上,舒尔哈齐一支仍然很有实力,阿敏继承其父的家业,在八旗中,财力十分雄厚。阿敏被囚后,镶蓝旗便划归给了济尔哈朗。因此济尔哈朗之富,不在代善之下。更重要的是济尔哈朗识大体,明大义,对皇太极十分忠诚,皇太极用起来,十分顺手。

济尔哈朗的围困可称之为真正的步步紧逼,围了两个多月,城中柴草烧尽,开始烧门板、窗框,拆破房子,这一拆,城中顿显凄凉;这一拆,拆得人心慌慌。此时正逢正月,城外却是一片喜气洋洋。济尔哈朗吩咐各营要锣鼓喧天,唱大戏,扭秧歌,划旱船,踩高脚,每天还按多尔衮的办法坚持喊话,明军们的精神很快被瓦解了。

打入城里的谍工是谁?是苏泰太后的弟弟南褚。他混进城后,就扮成了一个蒙古士兵,此时他正和一些蒙古弟兄们巡城。他们看到城外的清军欢天喜地过正月,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而这时,城下又喊上了:“城里的弟兄们,我们都看到了,今天早上城里一点烟也没冒,你们断柴了,吃生米吗?烧大腿吗?快投降吧。早一天投降早一天享福,别再遭罪了,你们逃不出去,再困些日子,真就要人吃人了。”

蒙古士兵的炒米和炒面都已吃光,这两天吃的真是生米,有好几位正拉肚子。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清兵在下面狂欢,听了喊话后,火被点了起来,纷纷骂道:“祖大帅这是他妈的干什么?儿子侄子都在那边,他还装什么孙子?”

“他愿装什么就装什么,别把咱们命搭上。”

“好汉架不住三泡屎,再拉下去,那几个弟兄就拉死了。”

南褚趁机煽风:“走,咱们跟头儿说说去,别在这傻靠了。”

“走。”“走。”

众人忽忽拉拉地涌到了蒙古将领诺木奇贝勒府前。城中蒙古将领有两位,一个是诺木奇,一个是吴巴什,二人也正在为断柴之事发愁,见众士兵涌了进来,不禁一愣,诺木奇喝道:“你们想干什么,要造反吗?”

“贝勒爷,清军将城围得如铁桶一般,咱们不能坐着等死啊。”

“爷,投降了吧,不然的话,咱们也得像大凌河一样人吃人了。”

诺木奇吓了一大跳:“这些个混帐东西,竟敢公开喊着投降,胆子也太大了。”他大骂道,“混蛋,你们敢扰乱军心?来人,把这几个东西拉下去,重责三十鞭子。”

众人一齐跪下:“贝勒爷,要抽就连我们大家一齐抽,他们二人说的也是大家心里话。”

吴巴什道:“想威胁我们?岂有此理?全都给我拿下,一律严惩。”

护卫们冲了上来,士兵们哭喊道:“贝勒爷,咱们不能为别人白白送命啊。”

诺木奇命令:“拉到府门外示众,狠狠抽。”

吴巴什悄声对护卫们道:“让他们大声喊疼,懂吗?”

护卫们道:“爷,您放心,奴才明白。”

众人被推着往外走,但唯独一个人却立着不动,护卫们拉了几次,都被他推到了一边。

诺木奇道:“你敢抗命?”

对方笑道:“诺木奇,不认识我了?”

诺木奇一愣:“谁如此大胆,敢直呼本贝勒名讳?”他走近前,定睛细瞧:此人好生面熟,在哪见过?

对方将头盔一摘,诺木奇惊叫道:“南褚,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行来吗?”

“行,行,可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在你手下当了快半年的兵了。”

“真的?怎么不早来见我?”

“早来见你?还不把我送到祖大寿那去。”

“岂敢,岂敢。”

“不敢?我要是不抗命的话,这阵子正挨鞭子呢。”

诺木奇低声道:“不抽不行,我是抽给祖大寿看的,他们如此招摇,被祖大寿知道那还了得?”

南褚道:“弟兄们说得可都是实话,不知你们如何打算?”

“我们二人也正为此事发愁,可祖大寿说死不降,你叫我们怎么办?”

“那也不能让弟兄们跟着你一起饿死呀,大家跟着你出生入死图个啥?不就是图个吃好,穿好,发点财?到头来财没发成,却都成了饿死鬼,将来你如何能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要我看,不用多,再过五六天,这些弟兄们就得闹起来,你压也压不住,到那时,你可就里外不是人了。”

吴巴什道:“我们早有投降之意,可总觉得有点对不住祖帅?”

“你们光想着对得起祖大寿,就不想想如何对得起弟兄们?”

诺、吴二人不言语了,寻思了一大会,诺木奇道:“就是想投降,也得有个人接头啊。”

“你呀,真是个死心眼儿,就不问问我干什么来了?”

“是呀,你干什么来了?我还纳闷呢。”

南褚笑道:“我受城外郑亲王济尔哈朗之命前来劝降。”

“真的?”

“那还有假,这是郑亲王的信牌和少主额哲的信。”

诺木奇对信牌只是扫了一眼:“我还信不过你吗?”

原来,他们二人同在林丹汗手下为将,林丹汗为了与金国抗衡,倒向明朝,欲借明的力量压制后金,诺、吴二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到祖大寿的麾下。林丹汗逃往青海,他们便留在了祖大寿军中。

他们毕竟是林丹汗部下,对额哲的来信格外关注。诺木奇手捧少主子的信,手竟有些发抖,好像是一个在外流浪多年的游子,终于见到了爹娘一样:“既然少主有话,我遵命就是,不过,此事非同小可,要严守秘密,我和吴巴什贝勒的家眷都在内城,要先把他们接出来。你今晚就出城,告诉少主子和郑亲王,今天是二十四日,二十七日晚,听城中三声炮响,你们就来攻城,我们打开城门,迎接你们。”

南褚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高兴地道:“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说了半天,连口酒也不给喝吗?我都快半年没闻到酒味了。”

诺木奇小声道:“我俩还真藏了半坛酒,瞅着没人时偷着喝两口,走,咱们进内室去。”

十几个蒙古兵闹事,祖大寿很快就知道了,他命一心腹道:“非常时期,要对这些蒙古人格外注意,防止发生意外,你要随时掌握他们的动向,发现异常,速速来报。”

这天夜晚,祖大寿巡城回来,心腹来报:“诺木奇已决定降清,定于二十七日晚献城。”

祖大寿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个鞑子,终不可信。”他下令道:“立即包围诺木奇和吴巴什府。”

诺、吴二人的府邸相邻,祖大寿率人来到府门前,只见门前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敲门又没人应承。

祖大寿道:“坏了,诺木奇、吴巴什将家眷转移了。”

士兵们冲进去一看,果然空无一人,屋里翻得乱七八糟。祖大寿急忙下令:“立即封锁四门,别让他们跑了,一定要将其拦在城内。”

封锁东门的回来报告:“诺木奇、吴巴什二位贝勒爷刚刚带着家眷去了外城。”

祖大寿扑了个空,返回府衙,立即召集游击以上的将领商议对策。

祖大寿义子祖泽远骂道:“这两个王八羔子,咱们天天锦衣玉食地恭敬他们,真他妈的没良心。”

祖大寿道:“骂有何用?蒙古将士只听他们二人的,咱们只要将他们两个捉住,其他人自会降服。”

祖泽远道:“他们都带着家眷跑了,还怎么捉他?”

“我们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如往常。明天上午,传他们二人到内城议事,来了就将他们扣住。”

祖泽远道:“父亲英明,擒贼先擒王,摁住了他们两个,蒙古兵群龙无首,再分化瓦解其他小头目,就闹不起来了。”

举事之前的诺、吴二人,机警得很,见总兵大人此时召他们前去议事,便推托道:“弟兄们中有一二百人正在拉肚子,其中十几个性命垂危,我们必须安抚,不敢离开,请总兵大人原谅,就派两名守备前去。”

诺木奇对吴巴什道:“祖大寿一定是嗅到了些味道,不然不会传咱们一起去议事。”

“不会吧,城中并没有什么异常反映啊。”

“昨天,叫那十几个混帐一闹,祖大寿不可能不警觉。”

“那怎么办?”

“干脆,一不作,二不休,反正也是反了,咱们今晚就动手。”

“可定的是二十七日啊。”

“事急矣,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城外不配合怎么办?”

“不可能,一旦闹起来,惊天动地的,外面不可能不知道,再说,我们还有三声炮响为号呢。”

吴巴什想了一会:“今晚就今晚。”

“祖大寿今天晚上有可能来偷袭,我们可设下埋伏,若能活捉祖大寿,再献上锦州城,咱们就是大清国的大功臣。”

吴巴什笑道:“但愿如此。”

当晚,诺木奇和吴巴什二人将五千蒙古将士悄悄埋伏在墙根和城上,弓箭手、火铳等都准备停当,城上巡夜的士兵如同往常一样的敲梆巡逻。

子夜时分,内城门悄悄开了,祖大寿、祖泽远二人先后冲了出来。闯进蒙古军营时,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祖大寿惊叫:“上了诺木奇的当了,快撤。”

他掉转马头想往城里撤,就听“咚、咚、咚”三声炮响,弓箭、火铳如雨点般地射来。祖大寿身披重甲,加上武艺高强,左搪右挡,边战边退,但手下将士已倒了一大片。

诺木奇大喊:“冲啊,活捉祖大寿,赏银一千两。”

蒙古士兵从墙角城头上冲出,明军顿时大乱。

祖大寿部下毕竟十分勇猛,他们拼命博杀,双方混战在了一起。

城外的济尔哈朗此时已经睡下,忽然,城中三声炮响,他“腾”地坐起,问道:“哪里炮响?”

护卫道:“是城中,王爷。”

“诺木奇与本王有约,三声炮响,便要我配合攻城,可日子不对,今天才二十四呀?是不是情况有变?”

南褚跑了进来:“姐夫,城里喊杀声震天,蒙古兵在城上招呼着我们攻城呢,他们提前动手了。”

济尔哈朗穿上铠甲,吩咐道:“备马。”他提刀走出中军大帐,迅速集合起队伍:“众将士听令,先攻上城者赏,冲!”

蒙古兵打开城门,八旗兵高喊着冲了进去。

诺木奇大喊:“城外援兵上来了,杀呀!”蒙古兵顿时士气大震,越杀越勇。明军抵挡不住,纷纷后退,祖大寿怕清军趁机冲进内城,急忙下令快撤。

于是锦州外城失守了。

皇太极在盛京城听到喜讯大笑:“外城一破,祖大寿成瓮中之鳖矣。”他命盛京城八门同时放炮鸣号,庆贺胜利,并又传来了韩大勋。

“韩将军,你还得走一趟,和大学士希福去趟锦州,要面见祖大寿夫人,晓之以利害,勿再执迷,尽早劝夫来降,否则,城破之日,决不轻饶。”

韩大勋和上次一样,与希福分别坐着一个大筐被吊上了城。在明将眼中,大学士是朝廷重臣,是宰相。祖大寿当然是以礼相待。

希福道:“皇上修书一封,命在下亲自面呈尊夫人。”

祖大寿心中怪道:“女真人真是不懂规矩,哪有一个男人要求见人家内眷的道理。”

希福精通满、蒙、汉三种语言文字,汉学造诣尤深,这些常识性的礼节岂能不知。他看出来祖大寿的心理,便道:“将军,在下听说尊夫人乃女中豪杰,敢问贵国的秦良玉也怕见男人吗?”

“这个……,”祖大寿曾失信于皇太极,面对大清臣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支吾了一大会,只好说道:“请夫人前堂来见。”

祖夫人在侍女的陪同下,走至前堂。希福施礼道:“夫人忠君仁孝,操守高洁,名扬辽东,乃一代巾帼英雄,夫人在上,请受在下一拜。”

祖夫人道:“妾从未上阵杀敌,称不起英雄,唯知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尔。妾亦久闻希福大学士才学惊人,你是来作说客的吧。夫君与妾誓与锦州共存亡,又何说哉?”

趁祖夫人说话的功夫,希福打量了一番这位令祖大寿敬畏的女人:脸稍圆,尖下颏,两道细眉向鬓角上微挑,一双美丽的眼睛透着端庄和威严,气质高雅,十分漂亮。希福心中惊叹道:“有妻如此,平生足矣。”

“大清国皇上久慕夫人芳名,特修书一封,命在下一定要面呈夫人。”希福双手将信呈上。

祖夫人接过来草草看了一遍:“祖可法吾养子也,今认贼作父,已被夫君逐出宗室。大凌河降将,乃我大明败类,不足挂齿,请你家主子不必再言旧事。两国交兵,唯有死战,妾只知助夫君守土,不知有他。”

希福口气中带着谦恭:“请问夫人如何评价关云长?”

“关云长乃千古义士,妾不敢妄议。”

“昔刘备兵败,关云长被困土山,为二位皇嫂计,归降曹操,今城中将士两万余人,夫人为一忠烈之浮名,置数万生灵于不顾,未免过于残忍。”

祖夫人柳眉倒竖:“锦州虽已被围,但城坚池深,粮草充足,洪大人正在调兵支援,谁胜谁负尚未可知,何言残忍?”

希福道:“夫人可否登城一视?锦州已被我三十二座大营团团围困,更有三道深壕为天堑,就是来了援军,也休想跨进半步,难道夫人就忍看大凌河悲剧重演?”

祖夫人愤然站起:“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妾能与夫君马革裹尸,便是死得其所,重如泰山,大学士无须多言,夫君,送客。”

祖大寿见状:“是降是战,容吾再商量,请大学士先回。”

希福只好与韩大勋返回盛京,向皇太极奏报,皇太极道:“真烈女也,那就再待些时日。”

崇祯十二年,崇祯皇帝进入而立之年。古往今来,世人对人生的三个年龄段格外关注,即:弱冠之年、而立之年、天命之年。

所谓弱冠之年,是指男子到了二十岁,由父亲请来一些贵宾,为其加冠,即戴上一种象征着成人了的帽子,从此就有了治人之权,当兵服役之权,参加祭祀之权。

二十过后便是三十,三十被称为而立之年,男人到了这一年,或经过十余载的寒窗苦读,或在事业上多年拼博,都有了些收获,一生的基业基本有了个定向,所以称之为而立之年。

接下去便是五十岁的天命之年。到了五十岁,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什么都看透了,故称天命之年。六十则为高寿了。至于七十,已是真正的古稀。

崇祯对而立十分重视,不管怎样,过去的一年,十面张网方略初步取得了成功,流贼几乎被剿灭尽净,他立志要在而立之年大干一番,要集中全力,荡平女真,彻底解除辽左之患,内忧外患一靖,中兴可待矣。

然而,事与愿违,刚刚进入而立的大年初一,清军便攻克了中原大镇济南府,掳走了德王和德王的两个儿子,同时掳走人口四十余万及牲畜五十余万,然后非常从容地从济南一路北撤,从长城一关口撤回了辽东。

这可是大年初一呀,是赤县神州迎神祈福的最讲究禁忌的日子,这样的日子里发生这样的不幸,实在是不祥之兆,整个燕京产城被不祥之兆笼罩了。一气之下,崇祯亲命刑部立下五大法案,集体处死了三十六名大员,并惩处了一百二十余名相关人员。他想通过这种杀伐振作朝纲,但五大法案刚刚告一段落,张献忠和罗汝才又反了,并在罗猴山一带大败左良玉部。紧接着,他最心爱的妃子田妃生下的第五子,大白天的在宫中活见鬼,被吓死了。而立之年,一无所立,反倒更加一塌糊涂。

正是从而立之年后,一个恶运接着一个恶运。崇祯十四年,也是大正月,李自成攻克洛阳,杀死了福王。福王是谁?就是当年万历皇帝十分宠爱的妃子郑贵妃所生之子朱常洵。因万历对朱常洵十分疼爱,因此福王的封地比任何一个亲王的都大,财产也比任何一个亲王都多。李自成攻克洛阳,收获极丰,从此李自成部成为农民军最强大的一支力量。而福王又是崇祯的嫡亲叔叔,他的被杀更是举朝震动。

更可恼的是,李自成并未由此罢手,攻克洛阳后挥师东进,不到一个月又攻下了开封。

张献忠亦不甘示弱,在李自成攻克洛阳不久,他攻克了襄阳,杀了襄王。至此,杨嗣昌的十面张网被农民军撕了个稀巴烂。

杨嗣昌在五大法案中就已被言官弹劾,因崇祯袒护,得以留任,并继续负责剿贼。如今,两个亲王被杀,中原大镇相继陷落,当初所谓农民军已土崩瓦解的奏报,现在看来成了欺君之谈,他已无法再面对皇上,开封被攻克的第五天晚上,在行辕中自缢身亡。

崇祯几乎同时接到杨嗣昌自缢和锦州外城陷落的坏消息,这些年坏消息太多,他已经见坏不坏了。但杨嗣昌之死对他震动极大,杨嗣昌是他执政十四年来最得心应手的一位内阁大臣,现在来了个一死了之,从此天下何人堪寄?气得他大骂一通,并速传陈新甲和蓟辽总督洪承畴来见。

陈新甲是万历年间的举人,以举人之资入朝为兵部尚书,有明以来绝无仅有。一是陈新甲确实有些才干,二是众大臣叫崇祯杀怕了,都不敢靠前,于是陈新甲得以浮出水面。

陈、洪二人来到乾清宫门前,陈新甲十分谦恭:“总督大人请。”

洪承畴这次从前线返回京城是为了催办粮饷,他进士出身,打心眼里看不起一个举子,但表面却装着毕恭毕敬:“陈大人请。”

陈新甲是真心相敬:“洪大人在上,学生怎敢猛浪。”

原来,洪承畴还兼着兵部尚书的虚衔,又曾是监五省军的总督,声威显赫,真正的封疆大吏,陈新甲是从心底里敬畏。

洪承畴一拉陈新甲的手:“陈大人,咱们一起走。”

进入宫中,见太监正在收拾地上的茶杯碎片,二人心头当时就像压了一块石头。

崇祯道:“二位来得正好,锦州之围当如何处置,朕想听听你们的高论。”

二人相互一视,彼此又要相让时,崇祯发话了:“陈大人在宁远多年,对关外事当最了解,你先说说。”

陈新甲道:“臣就任以来,便一直在为剿灭女真作准备,经与洪经略共同筹措,现已征调了八员大将,八路大军。”

“噢?”崇祯精神起来:“哪八员大将和八路大军?”

陈新甲道:“第一路为宁远总兵吴三桂的宁远大军;第二路是宁前卫总兵王廷臣宁前卫大军;第三路为山海关总兵马科的山海关大军;第四路为玉田总兵曹变蛟玉田大军;第五路为蓟州总兵白广恩蓟州大军;第六路为密云总兵唐通的密云大军;第七路是宣府总兵杨国柱宣府大军;第八路为大同总兵王朴大同大军。八路大军共十三万,粮草已经备齐,除王廷臣、吴三桂、马科等,另五路大军已整装待发,就等圣旨一下,便开赴关外。”

崇祯感到很满意:“陈爱卿办事雷厉风行,干净利落,但不知陈爱卿是否已有破敌之策?”

陈新甲急于展露才干,遂不顾洪承畴在场,抢先说道:“锦州至山海关一带地势狭长,不利于女真的骑兵作战,现今,敌围城日久,已生怠惰厌倦之心。我们以松山为中枢,兵分四路对其进行围歼。一路从塔山经大胜堡向西北进击;第二路渡小凌河从东侧进攻;第三路由杏山绕到敌人北面进攻;第四路从松山正面进攻。有洪大人运筹帷幄,四路大军同时攻敌,祖大寿在城中冲出,里应外合,定可大获全胜。”

崇祯已经领教过女真的厉害,对陈新甲一番慷慨陈词很感兴趣,但同时也觉得太容易了些,他看了洪承畴一眼,见洪承畴面目毫无表情,便立刻意识到,洪承畴对陈新甲的方案不赞同。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边将和朝臣之间的磨擦会带来严重后果,熊廷弼的失利在很大程度来自于朝臣的掣肘。他注视着洪承畴:“此人沉稳老练,屡败流贼,陈新甲虽有治军之才,但不如洪承畴身经百战。”他不能让洪承畴当着陈新甲的面表态,以免二人间产生隔阂,决定单独召见洪承畴:“陈爱卿,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此事还应抓紧筹措,至于战守方略,朕再斟酌之,你们退下吧。”

陈新甲觉得很奇怪,以往皇上召见最少也要谈上一个时辰,今天怎么就说了这么几句?况且还没征求洪大人的意见,皇上是不是病了?他正在诧异,皇上已经站起身,他和洪承畴只好叩拜退下。

崇祯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理政,晚上常常要熬到深夜,因此,中午总要睡上半个时辰。内忧外患,把他快摧垮了,他恨臣工们无能,更恨臣工们的贪吝推诿。他恨不能一天不吃不喝不睡觉,将天下治理成国库充盈、百姓富庶、海宴河清、歌舞升平的尧舜之邦。然而他的挣扎,他的努力,毫无作用,相反却是国运日衰,每况愈下。福王被杀的消息传来时,他崩溃了,从那时开始,便时常作恶梦,梦见李自成和皇太极杀进了紫禁城,自己成了阶下囚。但有时一觉醒来,看着恢弘的皇宫大内,他又不甘心从此败落下去,他在内心深处呼喊着:朕要力挽狂澜,扫清四海,朕要作中兴之主,要成为令千古景仰的尧舜之君。

今天这一觉,睡得太沉了,睁开眼时,天色已经渐暗。他惊问道:“什么时辰了?”

太监看着案子上的西洋钟:“陛下,现在是午后四点三刻。”

“为什么不早唤醒朕?”

“奴婢看皇上难得睡得这么香,不忍心惊驾。”

“洪承畴来了没有?”

“来了,正在外面恭候。”

“传他到东暖阁来见。”

崇祯很少在卧室会见大臣,除非是极亲近之人,让洪承畴到卧室晋见,是圣上视其为心腹的一种暗示。洪承畴心头一热,但来不及多想,随着太监进了阁中。

“臣洪承畴叩见万岁。”

“平身吧,先生。”

先生是皇上对阁臣的尊称,洪承畴听着更是激动不已,他心想:“皇上礼贤下士,真仁义之君也。”他诚惶诚恐地坐在了御榻旁的小凳上。

“朕今天睡过了头,让先生久等了。”

“臣在外面正希望陛下能多歇息一会。”

“先生对兵部的剿贼方案不大同意,是吗?”

“是,陛下,陈大人所说四面剿敌之策,断不可用。”

“果然不赞同,所以朕要单独召见先生。”崇祯得意地笑了。

洪承畴道:“臣大不赞同。”

“为何?”

“皇太极用兵极其狡诈,如今新胜,其势正旺。我们正应避其锐气,不可贸然而战。夫战,勇气也,我们吃女真的亏太多了,将士们畏敌心理十分严重,士气亦空前低落。现在需要的是稳扎稳打,瞅准了,先取几场小胜,以此来振作一下士气。让将士看到,女真并非不可战胜,使之去掉恐惧之心,树立起必胜的信念,然后方可图大举。”

崇祯听着非常满意:“先生所言,切合实际。”

“陈大人所言四路围剿,乃杨镐之覆辙也。兵法云,十则围之,今我们以十三万军围其十四五万,臣虽愚钝,窃以为万万不可也。况且,恕臣直言,吾所谓十三万大军能战者有几何?以臣愚见,玉田总兵曹变蛟,宁前卫总兵王廷臣,关外军吴三桂等三部算是能战之军,其余五路足用者不过一半,另一半需训练半年方能上阵。若以四路弱旅,搏虎狼之敌,后果不可收拾。”

“以先生之意,当如何破敌?”

“臣以为八路大军切不可分,要全部集中于松山。松山距锦州仅十八里,在此集结,必对女真形成巨大压力,同时对锦州内城的将士也是个巨大鼓舞。女真之长在于骑射,扼敌之长,攻敌之短,方可胜敌。祖大寿捎信道,锦州城中粮草尚可维持半年,若要来援一定要慎重。张春张大人当初所用偏车,乃制敌之利器也。所憾天公不作美,发火器后风向回转,反烧了自家。戚继光所创这种偏车,是专门对付骑兵的,臣已赶制了八千余辆,若将其横在阵前,骑兵便无法突进,这就扼住了女真的骑;车旁的挡板,实际就是盾牌,这又扼住了他们的射,一骑一射若都被扼住的话,我们就占了优势。因此我们要充分发挥战车优势,以战车步步紧逼,先解了锦州东面之围,将给养送入城中,然后再寻机破敌。昔杨镐、王化贞之败,在于贸然进攻;宁远、锦宁等两次大捷在于固守,凡轻率与女真战者,绝无胜算。因此,臣还要对将士严加训练,一定要把十三万大军训练成:将是强将,兵是精兵,不战则已,战则必胜的无敌之师。”

一番破敌之论,精辟而切合实际,听得崇祯心花怒放:“朕想知道,先生何时能破敌?”

“一年,臣请陛下给臣一年时间,一年之内臣定可大败女真。”

崇祯心中再次升起强烈的振作希望,心想,若一年中真能平定辽左之乱,中兴还是有望的:“先生能知敌之长,扼敌之长,真社稷之才也,朕恨用之过晚,用之过晚呐。”

洪承畴也很激动,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陛下,臣今日所临之敌,非关中流民,而是刀马娴熟刁蛮剽悍的鞑子,不可能速胜。若偶有小胜,朝臣们切不可忘乎所以,动辄催战。或偶有小败,请朝臣们亦勿深责。臣一人在外,几百名朝臣在内,就是一人责臣一句,臣便死无葬身之地了。当此国事唯艰之际,须内外同心,共同对敌,才是制胜之根本。”

崇祯表态道:“朕将辽事全部寄于先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朕赐你上方剑,特例刑及总兵,先生可先斩后奏,便宜行事。若先生此去能平定辽左,朕将不吝封侯之赐。”

太监捧着上方宝剑,崇祯接过来,亲自双手交给了洪承畴。洪承畴万分激动,圣上特许持上方剑刑及总兵,破了明二百七十余年的祖制,足见圣上对辽事的重视和对我洪某的信任,他含泪叩拜道:“臣当尽忠竭力,决不负陛下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