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监军道义不帝金 大凌河粮尽食人

显佑宫秘笈载:天聪五年十月二十四日,大凌河城被围近四月,有商人张翼辅者从城中逃出,言城中已人相食,上悯之。副将石廷柱与祖大寿之子祖泽润为旧时盟兄,上乃命石廷柱劝其速降。祖大寿无奈,于十月二十八日,杀何可纲,率众降金。

大凌河城头的明军见西边杀声震天,炮声轰鸣,急忙跑下去报告给祖大寿。祖大寿上了一次大当,皇太极于头几天又搞了几次假增援,他被骗怕了,已分不清是真是假,哪敢轻易出城。但他也觉得这次炮声之激烈和以往不同,登上城头看时,东门下,鞑子们已布下了重兵,看样子,这次增援备不住是真的。

他对何可纲道:“近些天来,城中士兵大部分只能吃个半饱,战马瘦得根本就跑不动,即使是真的援军,我们又如何能冲出城去?万一这次增援再是假的,我们就彻底交待了。我看还是等等看,待援军来到跟前,看清了再说。”

何可纲道:“祖帅,鞑子们哪里有这么多的红夷大炮,这次增援肯定是真的。我们应立即冲出城,与援军会合。”

祖大寿摇了摇头:“我何尝不想冲出去,可能冲出去吗?不用多,鞑子们只需一千人马往那一横,我们就休想冲过去,何况还有四道壕沟。”

何可纲道:“祖帅,机不可失,背水一战吧。胜了,围就解了;败了,顶多是一死而已。与其饿死,不如战死。”

祖大寿沉思半天,最后终于下了决心:“好吧,那就由可纲率兵三千出城,还要小心是盼。”

何可纲道:“请祖帅放心,末将定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然而,当三千精兵集中起来后,却令何可纲大失所望。所谓精兵一个个无精打采,东倒西歪,战马瘦得更是直打晃。祖大寿大惊:“本帅的精兵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部将张存仁道:“祖帅,这些精兵从昨天早上开始断粮,连半饱也吃不上了。”

祖大寿看着这些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饿得瘦骨如柴,不禁心如刀绞,他挥挥手道:“算了,散了吧。”

何可纲也只好作罢。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西边的炮声喊杀声停了。祖大寿上了城头,只见大队的明军战俘被押解着,向东走去,他一拳砸在城墙垛上:“完了,又败了。”

张春等三十余名将领被押进皇太极的大帐。因永平屠城之故,大家都以为必死无疑。在八旗兵的喝斥下,众人跪了在地上,唯独张春怒目圆睁,昂首而立。

代善不知他是何许人也,见其如此傲慢,不禁大怒,大喝道:“不知死活的老东西,竟敢如此放肆,拉下去,射死他。”

阿济格道:“汗王,这位就是监军道张春张大人。”

皇太极一愣:“怎么?原来张春是个老者?”他立刻笑道:“原来是张大人,失敬,失敬。”他吩咐侍卫:“快给张老大人看座。”张春却根本不买帐,看都不看皇太极一眼。皇太极宽容一笑,转而对众降将道:“厮杀了大半天,想必各位一定都饿了,咱们先吃饭,就算朕为大家接风。一切等饭后再说。左右,为各位将军上酒。”

众降将抬起头看了看皇太极,只见这位汗王爷身材伟岸,相貌堂堂,一身金甲,声若洪钟,不禁肃然起敬。又见其和颜悦色,并无恶意,遂放下心来。酒菜上来后,范文程、宁完我、鲍承先、石廷柱、孙得功等几十名汉官作陪,他们中间有的原本就认识,有的虽不认识却也听说过,气氛当即便松弛下来。而张春坐在那,不吃不喝,双目紧闭,纹丝不动。

宴罢,皇太极对众明军将领道:“尔等今既降金,便都是朕的爱将,”他指着身旁的佟养性道:“这是汉军旗总兵,大金国的驸马爷佟养性,尔等都编入他的麾下,至于官职,一律按在明时的级别,待日后凭军功升黜。”

众将没有想到,除了保住性命,还保住了官,齐声叩谢:“谢汗王不杀之恩,祝汗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汗王看了看张春:“张大人,众人皆降,尔愿归顺否?”

张春极其鄙视地看着他手下这群软骨头:“吾乃天朝之臣,受圣上股肱之托,今未能殄灭尔等跳梁小丑,惟有一死而已。”

“张大人真的不怕死?”

张春放声大笑:“老夫于天地间已枉活了六十五个春秋,还能再活几年?今日之死,无非早辞人世几天,又何惧哉?”

皇太极道:“人生一世,固然是草木一秋。但既生而为人,就应为天下苍生尽一份赤子之情。大金与明相争十余年矣,十几年中,不知多少生灵涂炭,又不知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如此争斗下去,何时是个尽头?天下百姓对争战早已厌倦,都希望两国能就此休兵,还天下一个太平。张大人乃朝廷重臣,为崇祯所倚重,朕劝你能在有生之年为天下百姓作点事情,徒然赴死,轻如鸿毛。朕之所言,请张老大人深思。”

众降将见汗王语重心长,以为张春定会为之所动,没想到张春怒斥道:“胡说,尔等乃九服之外的大明边臣,叛逆作乱,早应授首就擒,还敢和天朝开什么和谈?今圣上恰值英年,德追尧舜,志在中兴,平定尔等是迟早的事。”

阿济格大怒:“你个老杂毛,给脸不要脸,看本贝勒不剥了你的皮!”

张春却毫无惧色,他上前一步,去夺一个侍卫手中的刀:“好,你剥,你剥,老夫正想赴死。”侍卫吓得往后便躲,从后面上来两个侍卫将张春摁住。

众降将无不为张春捏了一把汗:“张大人,事已至此,就不要再固执了。”

皇太极并未生气,反驳道:“张老大人,朕看你是瞪着眼睛说胡话。你说崇祯德追尧舜,朕看他是桀纣。他杀杨镐、诛熊廷弼、王化贞,刚刚活剐了袁崇焕,敢问这便是崇祯的尧舜之德?朕今天在这里断言,你留在大金国还有一条生路,若回到你那朝廷,崇祯绝不会放过你。”

一句话引起了众降将的共鸣,纷纷道:“汗王说得有理,朝廷对边将毫无情意,张大人回去绝无生理,我等回去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张春无言以对。

皇太极又道:“崇祯一痴儿尔,他刚愎自用,独断专行,高高在上,不恤下情,表面看似英明,实则残暴无比。今大金国兴于东,高迎祥,李自成等乱于西,眼见着你那大明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其亡也最多不会超过十年,中兴?作你的白日梦去吧。”

张春心中暗暗吃惊:这个皇太极,算是把圣上看透了。他闭上眼,依旧是一言不发,但人们发现,他那苍老的脸上,淌下了两行热泪。

皇太极没有心思与他争论:“带张大人下去歇息,好生侍候,不得怠慢。”

张春被押下去后,阿济格道:“既然不降,杀了算了。”

皇太极道:“张春之忠,鬼神敬之,留他一条性命,也好向明将展示我大金的胸怀。”

张春被带下去后,众降将也都被安排歇息。

皇太极叮嘱众贝勒道:“今汉官归顺者日众,尔等切不可轻慢欺侮之。汉人讲士可杀不可辱,凡降者大都为不得已。以降者身份进入大金,自觉低人一等,心中已怀自悲。我们一定要平等待之,要热情,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凡有敢恶意辱骂降将者,朕绝不宽恕,尔等要记住了。”

众人道:“记住了。”

阿济格道:“汗王,援军已被击溃,不如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将大凌河城拿下算了,这么围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皇太极喝斥道:“你就知道攻,古人云,帝王之兵,贵谋而贱战。勇不足恃,用兵先在定谋。攻城是要死人的,兵不血刃而胜,才是上策。吾已将其围困两月有余,小小大凌河城,还能撑多久?你什么时候才能懂得上兵伐交,次兵伐谋的道理?朕平日的兵法白给你讲了。今天晚上,朕命你将孙武子十三篇《谋攻》再写三遍。”

阿济格被训了一顿,坐了下来,他的两个弟弟,多尔衮、多铎在一旁偷着笑。

范文程道:“臣料城中已断粮矣,派人劝降的机会已经成熟。”

代善道:“何以见得?”

“此次明四万大军来援,炮火连天,声震九霄,城中安能不知?知而不敢出战,必已断粮矣。”

代善道:“或许是被汗王假增援骗怕了吧。”

范文程道:“大贝勒,学生为祖大寿算了一笔帐,城中军民共三万余人,每人每天吃一斤半粮食的话,一天便是四万五千斤,十天四十五万,三十天便是一百三十五万斤,加上战马的草料,至少是一百八十万斤。大凌河城不是粮仓,以学生看来,城中已断粮十余日矣。”

范文程的账算得众人心服口服,皇太极道:“文程先生说得有理,朕料城中的情况怕是比我们想像得还要严重。劝降之事,朕看一是要让所有新降汉官给城中故旧写信,通报城外情况;二是可派与祖大寿有旧的人,亲赴城中面谈,但不知何人能往?”

副将石廷柱道:“臣与祖大寿之子祖泽润是结义兄弟,臣愿前往。”

皇太极笑道:“石将军深藏不露,关键时刻为朕解忧,好,那就请石将军代朕赴城中劝降。”

石廷柱徒步来到东门城下,向城上喊道:“吾乃大金国副将石廷柱,祖泽润将军故人,请城上的弟兄们通禀一声,就说石廷柱求见。”

祖大寿闻报,与众将商议道:“石廷柱必是为劝降而来,现援军已溃,粮草已尽,不妨见他一见,也可趁机得到些城外的消息。”

副将张存仁道:“见是见,但不能让他看到城中情景。”

祖大寿道:“言之有理,泽润,你就在瓮城中与廷柱会面。”

石廷柱在城下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就听城门吊桥嘎嘎作响,城门开了。城门的士兵喊道:“请石将军到瓮城中等候。”

石廷柱进入城中,一眼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眼眶立刻模糊了:“泽润兄弟。”

祖泽润也非常激动,他失声喊道:“廷柱兄。”二人的手紧紧拉在了一起。

原来祖泽润与石廷柱,当年同在广宁城军中任千总,二人志同道合,都是热血青年,都胸怀大志,欲建功立业。每天公务之余,时常在一起相聚,几乎是形影不离。祖泽润道:“你我二人虽为异姓,但情同手足,不如效当年桃园之事共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你看如何?”

石廷柱道:“吾早有此意,此事应与伯父商议,请他老人家定夺。”

祖大寿见石廷柱长得一表人才,言谈中,知其志向远大,正是儿子的最佳挚友,当即便应承下来。祖大寿在这一点上与老汗王有些相近,一是喜欢与人结拜,二是愿收义子,其实,这都是他们笼络人才的一种手段。祖大寿择定了吉日,摆了十几桌席,为两位青年的结拜大肆庆贺了一番。石廷柱比祖泽润长一岁为兄,祖泽润当然就是弟了,从此二人更是无比亲密。后来广宁失陷,石廷柱降金,祖泽润随父去了觉华岛,二人便天各一方,一别就是十年,但二人谁也没忘了对方。世事沧桑,谁也不会想到,彼此会以敌对双方的身份重逢。

石廷柱热泪盈眶:“一别十年,弟弟怎么瘦成这样?”

祖泽润也是热泪横流,他长叹一声,并未正面回答,而是问了声:“兄长一向可好?”

“好,好,伯父可好?”祖泽润勉强地点了点头,“请兄长进屋说话。”

进入屋中,石廷柱打开了一个大包袱,他特意为祖泽润带来些好吃的:“兄弟,这是你爱吃的羊腿,这是去年进关时带回来的迁西板栗,这是我们大金国御供贝勒爷酒,还有十个大烧饼。吃吧,我知道城中断粮了,吃饱了咱们再说正事。”

祖泽润十多天来,每天仅能吃个半饱,只有父亲和何可纲二人还能吃上饱饭。他看着眼前这些好吃的,真想抓起来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可他毕竟是堂堂的副将,不能有失身份。他对侍卫们说道:“你们先出去,在门口站好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进来。”

侍卫们一出去,石廷柱立刻拿起羊腿递到祖泽润跟前:“吃吧,兄弟,看你饿的,哥哥都明白,没人能看到。”

祖泽润觉得很委屈,堂堂大帅之子,大明的一员副将竟落到这步天地。肉香在诱惑着他,顾不了许多了,吃饱了再说。他接过羊腿,上去就是一大口,然后便狼吞虎咽起来。石廷柱又递过去一块饼,他看着弟弟,泪水再次流了下来。

祖泽润一边啃着羊腿,一边问道:“兄长,前天朝廷是不是来了援军?”

“来了,由监军道张春率四万人马来解大凌河之围,但已全军覆没,张春等三十余名将领都被活捉。”他掏出了降将们给城中故旧写的信:“你看看吧,这里也许有你认识的,这是降将们写给城中故旧的信。”

祖泽润看着这些信:“这些是他们情愿写的?”

“是不是情愿,你一看口气就知。”

祖泽润看了几封,点头道:“看来汗王确是位仁义之君。”

“我们大学士范文程给你们算了一笔账,城中三万军民每天所需粮食四万五千斤,还未包括战马草料,现已围城两月有余,城中恐怕是连几千斤粮食都没有了,他料到你们城中已经断粮至少已十天。我担心弟弟,汗王今天问有谁愿意赴城中劝降,我第一个站了出来。兄弟,你们不可能冲出去了,两三个月内,朝廷恐怕也派不出援军,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降金。”

祖泽润压低了声音:“兄长有所不知,去年都堂被抓,父亲便有降金之意,但何可纲等人坚决反对。”

“何可纲能作得了伯父的主?”

“辽东士兵大都是父亲的人,但将领中大都是袁都堂旧部。都堂在时,最看重的是何可纲,其次才是父亲、赵率教。何可纲在将领中颇有影响。说起来这个何可纲确是个人才,都堂许多良策都出自他的筹划。都堂死后,他便成了一些将领的依托。他若不降,真就不好办。”

“那就眼见着城中军民都饿死不成?”

“这就怪你家汗王了,你们占了永平,封白养粹为巡抚,可孙承宗大军一到,你们便屠城而走,降亦死,不降亦死,谁还能降?”

“兄弟,屠城一事,乃二大贝勒阿敏所为,为此,他已受严惩,被关进了大牢。汗王对归降汉官十分礼遇,这些,伯父应有所耳闻。”

“永平屠城太惨了,我和父亲都是亲眼所见,你们说恩养,到头来,不论老幼一律屠之,出尔反尔,叫人如何能信?”

“吾大金所下城池多矣,抚顺、沈阳、辽阳、铁岭、开原、镇江、广宁,去年入关所陷城池有遵化、香河、通州、良乡、固安等,都没有屠城嘛。相反却是军纪严明,秋毫无犯,这些都有目共睹。”

“人传汗王用反间计害死了袁都堂,辽军将士视都堂为父母,其中多有怨恨者,归降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从长?多长?一个月?两个月?半年?到那时城中大概都饿死了吧。还从长计议?至于反间计一事,我从未听说,退一步说,即使用了,也是各为其国,袁都堂的红衣大炮,还炸伤了老汗王呢。两国交兵,或谋或战,死人的事总是难免的。”

“兄长说得不无道理,但何可纲等人是绝对不会投降的,他与一些将领现在还不断地在军中鼓动,真要举大事,何可纲这一关就很难通过。”

“举大事,当不拘小节,不行的话,就先除掉他。”

“所以,我说需从长计议,但这个长不是遥遥无期。如因不慎,内部先乱起来,就更不好办了。”

“兄弟,你转告伯父,汗王对他器重得很,若能归金必受重用。”

“好吧,我一定会力劝父亲早下决心。”

灯光下,祖大寿正在看降官们的信,他一口气看了二十余封,至此,对皇太极已消除了疑虑。祖泽润今天说祖大寿不降主要在于何可纲,没完全说对,祖大寿不降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祖大寿有一个非常美丽贤能忠孝的妻子。祖夫人小大寿十五岁,为大寿生有三子。这个女人的动人之处当然首先是她的美貌,人称辽东第一美女。但更重要的是她不但貌美,而且贤,贤字的后面又加上个能,如果说何可纲是袁崇焕的张良,她就是祖大寿的孔明。祖大寿每遇难关,都是这位美人出面筹划,每次都是逢凶化吉。她出身书香门弟,对女真人从心眼里鄙视,视其为蛮夷膻腥之国,宁死也决不降金。去年,祖大寿一怒之下,率军离京,回到宁远后,被妻子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恰好孙承宗赶到,这才有了祖大寿再度勤王,祖大寿谁都可以离开,唯独离不开他的爱妻。

七月初,他奉命筑大凌河,当时并未作长期征战的准备,全军将士仅随身带了一些干粮,大凌河附近便是子章台,粮草都在那,离大凌河不过十多里路,随时都可运来。但没想到皇太极如此狠毒。

将士们随身带的那点粮食吃了不到五天,便吃光了。城中原有些积蓄,十天后,便露出了仓底儿。现在除了他、何可纲和一些重要将领,其他人早就断粮了,城中每天都有人饿死。这些天来,他一直在降还是饿死的问题上,反复掂量着。降,宁远妻子那边怎么办?她肯定会以死相报,她绝对不会容忍自己的丈夫背叛朝廷,也绝对不会作叛将之妻。不降,就是活活饿死,我一死不要紧,儿子、全军将士,城中百姓都得饿死。看了降官们的信,又听了泽润几乎是一字不露的叙述后,他于深夜将弟弟、三个儿子、几员心腹爱将招来密议。

祖大乐早有降金之意,这些年他一直和孙得功保持着联系,因此他第一个表态:“哥哥,大明气数已尽,据孙得功讲,汗王确是个贤明之君,这个崇祯太可怕了,他竟将袁都堂活剐了。伴君如伴虎,崇祯不是虎,分明是个吃人的恶鬼,给他卖命,说不定哪天也被他剐了。”

祖大寿的几个儿子和爱将们都还年轻,都有活下去的渴望,遂一齐附和:“与其为昏君卖命,还不如改弦更张。”

祖大寿道:“何可纲的态度十分坚决,光他一个人还好办,问题是他身边还有十几员战将。”

祖大乐管着粮仓:“这好办,我断了他那几个爱将的粮就是了,饿他们十天八天的,然后再看。实在不行,”祖大乐用手一比划:“就把他们喀嚓了。”

祖大寿点头道,“这也是迫不得已,只要把何可纲那几个爱将解决掉,剩下个何可纲就无大碍了。”

祖可法是大寿的养子,年近四十,比众人多了份心计:“父亲,孩儿以为,降金一事,必须慎重,鞑子们出尔反尔,已有先例。因此归降之前一定要将所有的细节和条件都敲定下来,孩儿愿亲赴金营,与之谈判。”

十天后,城中所有的皮革,死马都被吃光,所有房屋中的门窗都被当作柴火烧掉,陆陆续续已有几十人饿死,一天晚上,人吃人的现象终于发生了。

何可纲手下有个游击叫韩刚,是位刀山火海中闯出来的铁汉,他已经十多天一粒米没沾了,饿得两眼昏花,有气无力。他意识到,再这么饿下去,不出三天,非死不可。这时,他身边的又一个弟兄倒了下去。凡饿极之人,一旦倒下,便很难再爬起。韩刚看着他,想过去搀扶,可哪里有这份力气。他看了看身边其他人,意思是想让他们帮一把,没想到看到的是一些令人十分恐怖的目光。他打了一个激灵,这是恶狼般的光,是绝望的光,是垂死挣扎的光,莫非……

一个士兵道:“韩将军,咱们不能就这么都饿死吧?”

韩刚知道他要说什么,可这话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他反问道:“不饿死又怎么办?”

“我们都不想死,到了现在这个份上,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马肉是肉,人肉也是肉,咱们把他吃了吧,反正他也死了。”

韩刚瞅了瞅刚刚死去的弟兄,又瞅了瞅大家,背过身道:“你们看着办吧。”

他话音刚落,那些士兵“忽拉”一下冲了上来,你一刀,我一刀,一会就分光了。一个士兵拆了两个马鞍子当柴火,烤起了人肉。韩刚闻到了一股肉香,馋得直咽口水。士兵们吃了肉,顿时有了气力,一个士兵走过来:“韩将军,吃一块吧,别硬撑着了。”

求生的欲望战胜了人性,韩刚接过来,闭上眼睛大嚼起来。但到了第二天早上,韩刚疯了,他满大街乱跑,边跑边喊:“吃吧,吃吧,人肉也是肉……”

人们听着浑身发糁,但疯子的狂喊,倒成了一暗示,于是凡有死的,便不再掩埋,而是悄悄吃掉。

先是烧马鞍,马鞍烧尽了烧人骨,每天都有几百人饿死,有的还没咽气,就被吃掉了,何可纲手下的爱将已被吃了六七个了。

城中有一商人叫张翼辅,曾数次到过抚顺马市,他经历过多次被围,颇有经验。刚一被围,他就卖了许多粮食藏了起来。光是炒面就够他吃半年的,原想不论战降,几个月内围就解了,可没想到一围竟是三个多月。而现在,开始人吃人了。这太可怕了,在京城,他还有许多产业,他担心说不定哪一天,这些饿极了的士兵们把他也吃了。于是,他拿出了积粮,疏通了守城的士兵,从城上放下了根长绳,逃了出来。

在皇太极的大帐,他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城中的情景,皇太极摆摆手:“不要讲了,不要讲了,朕听说只有阴间才会人吃人,这……这……这大凌河岂不成了一座活生生的阴曹地府,一座鬼城?”他问张翼辅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为什么还不投降?”

张翼辅道:“他们是担心屠城,反正也是死,活一天算一天,万一朝廷能派大军增援呢。”

岳讬道:“阿敏叔永平屠城,真的是后患无穷。”

皇太极道:“石将军,快快抓紧劝降,让城中人尽快结束这场恶梦。”

于是,双方又进行了几次接触,城中因吃人而疯,疯死后被人吃,吃了疯人肉的人再疯,大凌河城真的成了光天化日下的一座鬼城。

何可纲却依然到处宣讲降亦死不降亦死的老一套,一些不明真相的士兵便在吃人、疯死、再吃人的恶性中循环着,何可纲爱将们因饿死已全被吃光。

祖大寿见时机已经成熟,招集众将议道:“吾等被困已三月之久,摆在我等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降金,二是饿死。等待援军和突围都已不可能,吾意决定降金,不知众意如何?”

张存仁第一个说道“早就应降金了,头一个月降的话,也不至于饿死这么多弟兄。”说完,张存仁哭出声来。

副将刘天禄道:“崇祯活剐了袁都堂,是个地地道道的暴君,我等凭什么在这为个暴君饿死,吾愿降金,祖帅你下令吧。”

十天多没议事,何可纲打量着这些将领,发现都是祖大寿的嫡系,而自己的弟兄却都死光了,他当即明白了,原来祖大寿是想把我变成孤家寡人。他不禁怒火中烧:“降金?祖帅,亏你说得出口。难道你甘愿作叛臣贼子?你就不怕留千古骂名?再者,都堂刚刚殉难,都堂又是死于皇太极毒计,末将不敢想像,祖帅如何能屈膝在皇太极的脚下?你就不怕都堂显灵?况且,皇太极是个胸无大志之人,他进了关,占了永平不思巩固,却返回了沈阳。结果是永平四城得而复失。观其所为,专在劫掠,乃土匪流寇耳,吾等堂堂朝廷大军,安能适身匪巢?”一连串的发问,大义凛然,问得祖大寿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祖大乐道:“照你这么说,我们只有饿死了。”

“杀身成仁,舍身取义,正是大丈夫之所为也。”

张存仁道:“算了,何中军,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现在天天有饭吃,将士们呢,天天在吃人肉,我倒要问问你,你就不怕那些饿死的弟兄们,化为厉鬼半夜掐死你。”

何可纲官至左都督,一品大员,张存仁一小小的副将竟敢如此跟他讲话,大骂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本都督如此讲话。”

张存仁道:“何中军,你就别摆都督的臭架子了,你看这些弟兄们,瞅你直眼红,备不住明天你就被他们吃了。”

“混帐,来人,把他绑了。”他喊了一嗓,没人听令,他看了看祖大寿的这些侍卫,真都是眼睛通红地看着他,他不禁打了个冷战,战死疆场不可怕,要是叫将士们生吃了,可就太惨了。但只是一瞬间,凛然正气又占了上风,他怒骂道:“袁都堂怎么会重用你这样的一条恶狗?”

祖泽润道:“中军大人,你说的降亦死,不降亦死,那是永平。我的盟兄石廷柱,已归金十年,现任副将之职。鲍承先、李永芳、孙得功、宁完我、范文程,去年大金国开科取士,录取了二百多生员,人家不都活得好好的吗?你就别危言耸听,自欺欺人了。至于都堂之死,两国交兵,斗智斗勇,势所必然。皇太极说什么,你崇祯就信什么吗?明天,皇太极说你何中军通敌,他就信,然后也将你活剐了?都堂之死,完全是崇祯昏暴所至,与皇太极有什么干系?”

祖大寿道:“好了不要吵了,何中军,你说眼下到底该怎么办?”

“祖帅,真要降金,你家中夫人那边怎么办?”

一句话问到了祖大寿的要害,他低头不语。

何可纲道:“末将以为既然已经吃人了,索性将城中工匠杀了,让将士们吃顿饱饭,半夜突围,能冲出去多少是多少。”

祖大寿道:“这……这……,”

“祖帅,别再由于犹豫了,生死存亡,在此一搏。”

“好吧,就依何中军所言。”

中午时分,祖大寿忽听门外一片喊声,他急忙奔了出去。

原来祖大乐、张存仁等众将领认为,所谓突围,纯粹是白白送死,他们将何可纲的意思告诉了工匠们,工匠们听罢,怒火万丈,把何可纲抓了起来,吵着要见祖大帅。

祖大寿见事已泄露,工匠们群情激昂,一致要求开城降金,许多士兵亦跟着附和,他只好应道:“好吧,本帅决定降金。不过,你们得放了何中军。”

工匠们喊道:“不成,不能放他,放了他,他还要搞鬼。”

“大帅,你不能骗我们,我们为你修城,你反倒要吃我们,天理何在?”

“杀了这个狗中军,看大帅降是不降?”

众人一齐喊道:“对,杀了这个狗中军。”工匠们推着何可纲,向东门涌去。

守门的兵士放下吊桥,工匠们来到城外,对面的金兵见城门大开,急忙报告了皇太极,皇太极率众将出来观看。一工匠喊道:“汗王,这位是何可纲,狗中军,他要吃我们,我们杀了他,祖帅已决意降金了。”

只见何可纲仰天大笑:“都堂,末将跟你去了。”一士兵手起刀落,何可纲一腔热血,洒在了大凌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