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大学士酒后披肝胆 皇太极屈驾揽英才
显佑宫秘笈载:巴克什额尔德尼酒后为皇太极谋,力劝其当仁不让,争储君之位,皇太极为之所动。因炼铁矿事,汗王感建州人才奇缺,巴克什达海推荐汉名人之后范文程,皇太极亲赴抚顺,屈驾拜访。时人言范文程主动入金,谬传也。
褚英的死,像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建州君臣,原本和睦融洽的君臣之间、臣子之间的关系,突然间变得陌生,甚至相互猜忌,相互戒备起来。皇太极感到的则是恐怖,他认为大哥为人是刚烈了些,但精明干练,处事果敢,在众兄弟中当属出类拔萃者,纵然有些毛病也不至于死,毕竟都是一家人嘛,父汗是不是做得过分了。可这些话他不敢说,即使敢说,谁又敢听?
皇太极这时已为人父,乌拉纳拉氏生下一子,取名豪格,现在已经六岁。去年,父汗为了巩固与蒙古科尔沁之间的关系,又给他娶了一位十六岁的蒙古女孩——科尔沁部莽古思贝勒之女,博尔济吉特·哲哲。两个福晋都很漂亮,也都很贤惠,但朝政的事,皇太极从不跟她们讲,讲了也没用。在建州,唯一一位能无所不谈的人就是他的老师额尔德尼。
晚饭后,他正教豪格识字,护卫报:“大学士求见。”
皇太极放下手中书本:“快请。”
额尔德尼跨进门槛:“给八阿哥请安。”
皇太极微笑着:“学生问先生安。”
“八阿哥以后千万不要如此讲话,为臣仅仅是帮助八阿哥认了几个字而已。”
皇太极笑道:“一字即可为师,何况几个。”
小阿哈见是大学士,便挑最好的茶沏了上来。额尔德尼端起茶杯,揭开碗盖,一股沁脾的茶香扑鼻而来:“好茶,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这是地道的蒙顶茶。八阿哥,此茶从何而来?”
皇太极对这位老师佩服得是五体投地:“大学士真乃我建州圣人,天下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吗?此茶乃父汗去岁进京朝贡时明万历皇帝所赐。父汗见我功课辛苦,亲自送来一盒。小阿哈见是你来,才拿了出来。”
“如此,还得谢谢这位小兄弟了。”
小阿哈答道:“我家主子有话,只要是大学士来,尽管挑最好的茶上。”
“师傅,这蒙顶茶为何如此有名?它产于何处?”
“蒙顶茶产于四川邛来蒙顶山上,乃茶中极品,历代文人都写诗赞美过它,记得唐代有一诗人赞道:‘若叫陆羽持公论,应是人间第一茶’,我在抚顺佟养性家喝过一次,从此便终生难忘。”
“师傅如此喜爱,这一盒便送与你了。”
“这如何使得。”
“我要想喝,还能讨还到,你不必客气。”
“惭愧,惭愧。那我就羞受了。”额尔德尼品了一口赞叹道:“此茶只应天上有,建州能得几回闻,不愧是茶中极品。八阿哥,汗王对你真的格外关爱哟。”
额尔德尼得陇望蜀:“八阿哥家中可有酒?”
皇太极回身从柜中取出一瓶“杏花村”来。
“真的有酒。咳!三月不知酒味了!”额尔德尼喜出望外。
原来努尔哈赤严令禁酒,为何?女真人生活在寒冷的北国,冬天上山打围,破冰捕鱼,冷得受不住时,喝上一口烧刀子,热辣辣从胃一直暖到脚后根,舒筋活血,驱冷御寒。所以,女真人外出打猎,都背有一个皮囊,用以盛酒。一个女真男人,一天喝个半斤八两就像喝白开水一样。酒容易上瘾,一旦上瘾,便顿顿离不开了。而酿酒要用粮食,烧锅酿酒,三斤粮食才能出一斤酒,这对本来就不太发达的建州农业来说,无疑雪上加霜,直接影响着军粮的供应。因此在建州境内,一律不得私设烧锅,违者要受到严惩。汗王自已也以身作则,除非重大节日外一律禁酒。额尔德尼却是个杯中君子,汗王对这位创立女真文字的才子常常多几分宽容,因为汗王常听人说,文人才子一分酒,一分才,十分酒,十分才。文人嘛,没了酒,也就没了才。汗王手下谁也不敢轻易饮酒,唯独对大学士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额尔德尼自已将酒启开,倒满后,端起酒杯:“八阿哥,失敬了。”一仰脖,一饮而尽。“咳!”他陶醉地长叹一声:“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又是百十天酒未沾唇了。”
皇太极不好喝酒,他见师傅这副陶醉的尊容,好奇地问:“这东西莫非比肉还香?”
“八阿哥有所不知,酒香和肉香是两回事。肉仅可饱口腹,酒却可激性情。酒之为物也,清亮剔透,如人之肝胆,所谓披肝沥胆,只有酒后能够作到;酒之为物也,看着柔情似水,实则刚烈如火,重言诺,轻生死,乃酒之侠义也;酒之为物也,乃五谷之精华,三杯过后,往往思如泉涌,想从前之不敢想,说从前之不敢说,为从前之不敢为。凡夫俗子醉后常酿成大祸,文韬武略者饮之,常有惊天之举,惊世之作。还记得周公瑾群英会上的醉后狂吟吗?”额尔德尼起身抽出墙上宝剑,在地上边舞边唱:“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额尔德尼回到桌前又饮了一杯:“正是醉后,周公瑾蒙了蒋干,骗了曹操,才有了后面的火烧赤壁。”
皇太极也醉了,他是被额尔德尼的风度所陶醉,便试着喝了一口:“嗬!这个辣呀。”差点没喷出来。
额尔德尼哈哈大笑:“八阿哥,这就是看似柔情似水,实则刚烈如火啊。”三杯过后,他冷静了下来,“八阿哥,今天臣之所以讨酒喝,就是想借着酒劲跟你披肝沥胆一谈。”说着,他猛地又喝了一大口,“常言道,疏不间亲,有些话臣本不应说,但现在是不得不说了。大阿哥死后,太子之位空悬,不知八阿哥有何想法?”
“大哥走了,还有二哥嘛。”
“八阿哥应当仁不让。”
皇太极一惊:“先生喝多了,千万不要乱讲。”
“不,八阿哥,臣现在清醒得很,别说这点酒,就是再来一瓶也不在话下。臣服侍八阿哥已十余年了,十余年中,臣一直在观察着八阿哥。八阿哥天资聪慧,过目不忘,非常人所能比也;十二岁始你便主持家政,虽诸事纷乱,却处理得井井有条;八阿哥待下宽厚,深得众望;征战以来,多出奇谋,屡建奇功,又深得汗王倚重;尤其是在众阿哥中,唯有八阿哥精于汉家典籍,学识渊博,堪称文武兼备,继汗王为建州之主者,非八阿哥莫属。”
皇太极心中怦然而动,心中思忖道:论才干,众兄弟中,唯我而已。但嘴上却说:“二哥少年从军,战功赫赫,我哪里比得过二哥?”
“八阿哥,恕臣直言,大阿哥,山大王也;二阿哥,性格温厚,充其量不过是一旗之主尔;惟八阿哥,文韬武略,盖世之才,天下之主也。最重要的是,汗王十分器重八阿哥。”
“二哥毕竟居长,若要立太子,还得是二哥。”
“这正是为臣今天要跟您说的。有道是‘太子难当’,一国之中,毕竟只有一个人能当上太子,当上太子就意味着将来要继承帝位,为了得到帝位,自古及今,从来都是骨肉相残,血腥争杀。若太子尚幼还好,如已成年,就难堪了。一是皇帝健在,高高在上,太子位尊而言轻,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二是皇子众多,功臣宿将如云,皇子与功臣们相互串通,说不定给太子捏点什么咸盐,常常是不到半途,就将太子废掉了。大阿哥的下场不正是如此吗?二阿哥其才其德,就更难驾驭这种复杂局面,日久必生变化。”
皇太极点了点头“先生说得有理,那我该怎么办?”
“首先,不要争,要无为,无为才能无不为。所谓无为者,不刻意谋太子之位也。汗王观人察物,犀利入微,越急于谋,越谋不到,搞不好会适得其反。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要主动为国为君分忧,要挑重担,任苦差事,要让汗王看到你淡于名利,与世无争,要用你优秀的品德,超人的智慧,崇高的威望,赫赫的战功,挤走汗王心中所有太子人选,最终在汗王心中奠定你无可替代的地位。这些,凭着你的才干,完全能做到。
“其次,要学会韬光养晦,钝己锋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些真知灼见,最好不在众人面前讲,要与汗王单独讲,尽量避免引起他人的嫉妒。大阿哥之死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一个千古不变的道理,即‘天家无骨肉’。纵观历朝历代,骨肉相残之事,大都发生在帝王之家,是帝王之家生性残忍吗?不是。天子之位只有一个啊,哪一个皇子不想得到它?而要想得到或保住它,就往往要付出巨大的甚至是血的代价。所以,你要尽量避免引起众阿哥的嫉妒,要成为这场角逐中的胜利者,而不是像大阿哥那样成为失败者和牺牲者。
“三是要更多地收揽人才,要学战国时的四公子,将那些学富五车者、有一技之长者,甚至是鸡鸣狗盗者均收之门下,以备一时之用。
“最后要知己知彼,要做到消息灵通,要暗中建立起一个无所不在的大网,将所有阿哥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们的悖乱之行,均掌握在手中,必要时,可通过各种办法,令其俯首听命。
“三都督死了,大阿哥走了,二阿哥是个变数,用不多久,建州的政坛便会发生变化。八阿哥,你前面的路正逐渐宽敞明朗起来,为了建州辉煌的将来,来,咱们干一个。”
一席话,听得皇太极心惊肉跳,同时,对额尔德尼的披肝沥胆亦感激不已,他接过额尔德尼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送走额尔德尼,皇太极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反复品味着师傅的话:不要争,要无为,无为才能无不为;要韬光养晦;要广揽人才;要知己知彼。可大哥真的死于权力吗?二哥真的想当太子吗?……
万历四十三年秋,皇太极与达海及贴身侍卫一行六人,打扮成汉人模样,进了抚顺城。皇太极此行,一是为了奇书,二是为了奇人。所谓奇书,乃中原人宋应星所著之书叫《天工开物》,书中对如何炼铜作了详尽的介绍。所谓奇人,乃大名鼎鼎的辽东才子、宋代大文豪范仲淹第十八代孙、抚顺生员范文程。达海少年时曾从师于范文程之父范楠门下,与范文程有同窗之谊。
建州疆域日渐广阔,经济亦日渐发达,但尚无本国货币,一直在用万历通宝,有时还以皮毛为交换手段。努尔哈赤已有了一支十分强大的军队,有大学士额尔德尼创立的本族文字,国体基本完善,形势迫使建州必须有自己的钱。可要铸钱,就需炼铜,建州之内,没有能炼铜的人。据达海讲,范文程手中有《天工开物》一书。于是皇太极奉父汗之命,与达海赴抚顺借书,同时也抱着一线希望——最好能将范文程请到建州。
到达抚顺的第二天,正赶上九九重阳,达海道:“县里的生员们(秀才)在重阳节大都要登高尔山,范文程定在其中。”
皇太极道:“要想劝一个名臣之后归顺建州,绝非易事。厚礼当然是必要的,但金钱不大容易改变他忠君报国的信念。我们先不要暴露身份,最好能跟他结为朋友,跟他谈诗论文,谈天下事。如果能在志向上相投,从信念上征服他,还愁他不跟我们走吗?明天正是一个好机会,文人登高,必定要吟诗联句,我们不妨与范文程会上一会。”
达海道:“好主意,凡战,攻心为上。任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毕竟仅仅是个年轻书生。八阿哥幼年熟读经史,少年便执掌家政,又是位血染征袍,威震敌胆的大英雄,征服一个范文程易如反掌。”
范文程和哥哥范文采早早便登上了高尔山,太阳还没出来,他们采了一大抱的山菊,此刻正在古塔下的凉亭中歇息。从亭中向下望去,只见抚顺城中的秀才们说说笑笑地正朝亭子走来,其中有从十六岁开始参加大比,一直考到而立,四场下来仍是个生员的李才俊;有刚刚脱颖而出,与范文程同样享受官家银粮的周峰健、冯云飞;有抚顺巨富邵全金之子邵愈坚,他十八岁考上生员,也算是为父亲挣来了个功名吧,从此便弃文从商,经常出入烟花柳巷,是个典型的浪荡公子。今天他还带来了两个抚顺城的名妓,一个叫品红,一个叫娇娘。这几位都是县里的才子,山上唯一的一个亭子,当然只有他们有资格高坐。他们六人经常在一起相聚,一般都是邵愈坚出酒菜,但还有个规矩,每个人必须带一样菜来,邵愈坚要尝个新鲜。为此,每个人都要精心准备,否则过不了这位浪荡公子的关。范文程兄弟二人带的是“琥珀核桃仁”、“凉拌黄花菜”,虽称不上珍馐,倒也清淡。李才俊带的是“山姜脆片”,周峰健顿顿离不开肉,当然是“酱肘花”,冯云飞别出心裁,是一只整山鸡。邵公子命小厮将自己带的菜摆了上来:一个是“熘腰花”,一个是“翡翠花生米”,一个是按原样摆好的“酱鹿鞭”。
大家一见,无不笑骂:“你也不换个摆法?”
“嘿!这才叫原汁原味,换个摆法你知道是个啥,还不当牛鞭狗鞭吃了,那可瞎了我这一片苦心了。”
最后一个菜是凉拌熊掌丝儿,只见一只熊掌切成细丝,按原样摆放在盘中,从色泽看是只刚捕获的秋掌。一朵鲜艳的菊花放在盘边,乳白色的熊掌、红花盘子沿儿,衬上一朵黄菊花,不用说吃,看上一眼就是享受,众人齐声叫好:“真是色香味形俱佳。”
“什么他妈的香啊味的,都是扯淡,我吃着和猪蹄儿没什么两样。”
周峰健道:“那你以后回回给带这样的猪蹄。”
邵公子一瞪眼:“回回带?你知道这只熊掌多钱?五十两银子。你就不怕吃成个熊瞎子?”他征询范文程道:“我带来了自家酿的‘玄菟老酒’,咱们今天怎么个喝法?”
李才俊道:“怎么喝,还不是击鼓传花行酒令的老一套。”
邵愈坚喊了声:“饶了我吧,可别行那些鸡巴酒令,麻烦死了,上回就是叫酒令闹的,差点没把我喝死。我看联句挺好的。”
范文程道:“那咱就联句。”
“喂,喂,诸位仁兄,你们天天之乎者也的,我当然斗不过你们,只要我的句子上口即可,也不管什么近韵邻韵的。”他瞅了瞅范文程。
范文程是生员中的领袖,见邵愈坚此等目光,笑道:“我们享用尊兄的佳肴,当然得给尊兄的面子。”
皇太极在一旁,忙示意达海,达海从旁边走了过来:“文采、文程二位贤弟一向可好?”
兄弟俩一愣,见是一身汉人打扮的达海,文程惊喜地喊道:“师兄!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我与一位朋友从辽阳来,特意到此看望二位贤弟。”
皇太极已走了过来,他向各位一揖:“在下王羽,拜见各位。”
大家站起来还礼。
皇太极道:“好酒好肴,尚无好茶,为助各位雅兴,我奉上一杯香茗如何?”他摆摆手,亲兵将御供的蒙顶茶递了上来。大家定睛一看,一个古香古色的小竹茶筒,茶筒盖儿用一块明黄布封包,黄布中间印着一个‘御’字,众人大吃一惊:这是贡品!
邵愈坚对此特别感兴趣,他比别人看得当然更仔细:“蒙顶茶!”他惊叫起来。刚才,他还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有几分反感,看着这贡品,便知来者不凡,心中顿生敬意。皇太极掏出一块银子,交给身着便衣的鳌拜:“你到清音阁那借把水壶来,取山中山泉烹之。”
邵愈坚道:“好!美酒、香茗、佳肴、还有我这美人,这也算是四美俱吧,今天得喝个痛快。”
皇太极道:“我们这一来,别搅了大家的雅兴,不是吟诗联句吗?可否带上我们?。”
“那就叫您见笑了。”
“范先生不要过谦,在下还要多多请教。”
待皇太极和达海坐稳,范文程端起自已的杯道:“我先饮了门杯,品红,你以筷击盘,到十下尚未能联成句者,就算输了。”他一抬手将酒喝了:“好酒。不愧是玄菟老酒。”
邵愈坚听范文程夸他酒好,得意地一笑,指着满山的槐树道:“中原有杏花村,我辽东有槐花村。”
范文程没答茬,起了第一句:“佳节岁重阳,”
“这个韵好作。”邵愈坚一拍巴掌。范文程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不要打茬,然后接着吟道:
“赏菊花正黄。”接下去是上句:“百花凋谢尽,”
李俊才联接:“傲骨笑严霜。”他立刻抛出了上句:“莫道黄花瘦,”
范文采接联:“帘动暗传香。时变见贞节,”
周峰健思索着,待品红敲到第六下时,他才缓缓吟出:“岁穷看刚强。感君志高洁,”
冯云飞:“羡君气自芳。同志难相聚,”
邵愈坚几乎是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只为伴红妆。”他搂过品红亲了一口。
品红嗔道:“没黑没白的,也不怕人家笑话。”
“笑话啥?你别看他们一个个衣冠楚楚的,其实心里比我更想得慌,都是假正经。”
品红纤纤细手一点邵愈坚的前额:“谁像你这么没出息,你这句应改为,昼夜苦文章。”
邵愈坚笑了:“这句还算勉强,他们昼夜作的是文章,老爷我和你昼夜其实作的也是文章。”
文程笑骂:“狗嘴吐不出象牙,罚酒。”
“为什么?”
“你刚才说,你昼夜那也算作文章,岂不有辱斯文?大家说该不该罚?”
愈坚辩道:“圣人云,男女同房,乃人之大伦。没有大伦,哪有你们这些秀才。”
大家群起而攻之:“好你个邵愈坚,桌上的人都叫你骂了,罚你三杯。”
“我呀,正想喝呢,认罚。”他真就连干了三杯。然后联句道:“笔耕纱窗下,”
“荒唐,笔耕岂能在纱窗之下。”文采斥之。
“我之笔非尔等之笔,乃大毛笔也,若耕于寒窗之下,岂不冻了回去。”
众人轰然大笑。
娇娘接道:“红袖伴君郎。魂断江楼边,”
品红接:“心寄关山长。千针缝鞋袜,”
达海:“万里送寒装。盼郎早日归,”
愈坚抢道:“大战象牙床。”
范文程一摆手:“不要乱插嘴,看王公子如何来接。”
皇太极道:“衣锦早还乡。”他话锋一转,由闺阁之中便转到了山水之间,“悠悠贵端水,”
范文程赞了一声,转得好:“巍巍古战场。神威白袍将,”
李俊才:“高丽乃仓皇。辽东沾圣恩,”
范文采:“长白沐华光。本来玄菟地,”
周峰健:“黑虎镇东疆。先皇名抚顺,”
冯云飞:“怀柔振王纲。由来几千载,”
邵愈坚见前边都涉及皇上,他不敢戏谑:“世事几沧桑。秦汉唐宋元,”
娇娘:“兴亡费思量。”
皇太极想:此句应改为:“大金亦辉煌。”
娇娘的上句已出:“仁爱安天下,”
“好!”皇太极赞道:“此句不俗。”
娇娘的脸一红,邵愈坚一眼便看见了:“王公子若是喜欢,何不赎了回去。”皇太极竟不知如何以对。
品红前来解围:“暴虐万民伤。九九登高处,”
达海:“三五罗酒浆。浅斟诗几首,”
皇太极:“豪情歌万丈。怒发冲天起,”
邵愈坚长叹一声:“起?起不来了,我接王公子这句吧:痛哉折长枪。”
皇太极暗暗叫苦:“我怎给他垫上这么一句。”
邵愈坚对范文程说:“我说令官大人,我和二位佳人来点荤的行不行,这么整下去把人闷死了。”
范文程点头:“且听你胡说八道。”
“我刚才说的是痛哉折长枪。下一句是:何处觅神医。
娇娘:“奴家有参汤。”
“那我今晚就喝,喝完再战。”
娇娘却道:“劝君正心性,”
品红:“告别温柔乡。暂歇三百天,”
“去个鸡巴的,那我还不成了和尚。”
娇娘劝道:“你不是想治病吗?必须如此。听我续来:夜夜必空房。元气待恢复,”
品红接住:“再来偎红妆。”
李俊才是过来人,他吓唬邵愈坚:“愈坚已成渐软,如不听二位红颜忠告,恐为花下鬼矣。”
文采笑曰:“愈坚兄也就是动动嘴而已,他家那位河东狮厉害着呢。”
皇太极道:“各位均是辽东才子,如此联句,难见输赢,我看这样,不如我和文程先生各吟几句,作个结束,然后咱们一人一杯地轮着喝。”
邵愈坚立刻叫好道:“还是王公子爽快,整这些个鸡巴联句也没劲。”
皇太极道:“那我就续貂了:太乙临辽东,诸弟皆文昌。物换星斗移,此地多俊良。”
范文程听了心中一动:“太乙临辽东?莫非……”
皇太极说了声:“文程先生请。”
范文程醒过神来:“比比南山松,棵棵傲穹苍。天将降大任,万难又何妨。”
皇太极:“如此,我来收尾,携手登昆仑,抚剑视八荒。治国平天下,慷慨报君王。”
众人轰然叫绝。娇娘竟满含深情的飞了皇太极一眼。
范文程亦为之折服:“尊兄面如云长,相貌非凡,且文章之气,可吞山河,令在下佩服。来,为今日重阳之会,为有幸结识王公子,共浮一大白。”
众人共饮一杯后,邵愈坚凑趣道:“娇娘,今天我等初识贵客,你应唱上一曲才是。”
众人齐声附和:“愈坚兄言之有理,娇娘,唱上一曲。”
娇娘也正想在王公子面前多多表现,她并不推辞,抱起琵琶:“妾昨日感菊花怒放,一时心血来潮,随便写了几句,唱给王公子,敬请指教。”她朝皇太极行了个万福,眉头微蹙,唱道:
秋霜满地冷花开,
萧条方知君可爱。
明日移来东篱下,
伴我愁思日日哀。
娇娘的歌声圆润清亮,带着几分凄惋,唱得非常投入。
皇太极在心中叹道:“真是红颜薄命,如此才女竟沦落风尘,实在是可惜可叹。”
待娇娘唱完,众人一齐喝彩,皇太极却觉有梗塞在喉,他长叹一口气:“可惜娇娘是个女子,不然一定能有所作为。”
娇娘大大方方离席走到皇太极身旁:“谢王公子夸奖,妾敬王公子一杯如何?”
皇太极急忙站起:“不敢当,不敢当。”
李才俊颇有几分妒意:“说天下无人知你之情?王公子便是你的知音。娇娘,此定情之酒乎,交杯之酒乎?”
周峰健道:“娇娘在王公子身边这么一站,我才知道什么是郎才女貌。”
冯云飞抢过话来:“娇娘有自献之意,公子有惜玉之情,我看这杯酒就叫合卺酒。”
邵愈坚道:“在下结识娇娘以来,还从未见过她主动邀人共饮,今天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真的一见钟情?王公子,在下好生羡慕哟,你艳福不浅!”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皇太极造得满脸通红,他端起酒杯:“谢娇娘盛情。”二人目光对视,彼此含情脉脉,酒杯轻轻一碰,一齐举杯共饮。
范文采心细,趁大家起哄的功夫,他已将刚才的联句整理了出来,高声吟诵道:
佳节岁重阳,赏菊花正黄。
百花凋谢尽,傲骨笑严霜。
莫道黄花瘦,帘动暗传香。
时变见贞节,岁穷看刚强。
感君志高洁,羡君气自芳。
同志难相聚,昼夜苦文章。
笔耕寒窗下,红袖伴君郎。
魂断江楼边,心寄关山长。
千针缝鞋袜,万里送寒装。
盼郎早日归,衣锦早还乡。
悠悠贵端水,巍巍古战场。
神威白袍将,高丽乃仓皇。
辽东沾圣恩,长白沐华光。
本来玄菟地,黑虎镇东疆。
先皇名抚顺,怀柔振王纲。
由来几千载,世事几沧桑。
秦汉唐宋元,兴亡费思量。
仁爱安天下,暴虐万民伤。
九九登高处,三五罗酒浆。
浅斟诗几首,豪情歌万丈。
怒发冲天起,痛哉折长枪。
何处觅神医。奴家有参汤。
劝君正心性,告别温柔乡。
暂歇三百天,夜夜必空房,
元气待恢复,再来偎红妆。
太乙临辽东,诸弟皆文昌。
物换星斗移,此地多俊良。
比比高山松,棵棵傲穹苍。
天将降大任,万难又何妨。
携手登昆仑,抚剑视八荒。
治国平天下,慷慨报君王。
大家无不拍手叫绝。范文程道:“笔耕寒窗下几句,闺阁之气太重,且与全诗不大吻合,应再斟酌之。‘痛哉失长枪’等五句必须删掉,然后与三月三的联句以及刚才娇娘的那首咏菊一并整理一下,刊出来,愈坚兄还得破费哟。”
“这个嘛,自然。”邵愈坚答应得非常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