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日不落,红尘更深
有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叫花子忽然跑到晚香堂大厅中大唱《乞丐歌》,歌云:“秉性生来是野流,手扶竹杖过松州。竹篮向阳叙身世,歌板迎风唱晚愁。双脚走遍人间路,一肩挑尽古今愁。如今不饮窃来食,村犬何须吠不休?”
长林来远风,刁寥在木末。洞庭虽未波,秋老枫叶脱。叶落愈鲜明,
秋水净於抹。日暮意思凉,孤舟江水阔。衾单夜正长,呼奴加破衲。
——张岱《枫落吴江冷》
华亭故相徐阶是三朝元老,其住宅为朝廷赐第,位于县城南面,是三区并建的大型宅第,规制壮丽,朱门华屋,峻宇雕墙,甲于一郡。
张岱到松江后一直借宿在这里,跟徐府上下都很熟悉,因而顺利借到了那卷《楮园集》,却是一本比王微捡到的《金瓶梅》更要年代久远的抄本书。
柳如是自幼得养母徐佛调教,后又在周府得周道登亲自教习,耳闻目览,对书籍字画等多有浸染,也算是个识货之人。见徐府书库中宋元刻本极多,忍不住感叹道:“想不到徐三公子看起来不怎么通文墨,家里却有这么多好书。”
张岱“嘿嘿”了两声,道:“这里的许多书得以存世,其实是锦衣卫的功劳。”
柳如是道:“这话何解?”张岱道:“徐氏曾与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联姻,两家常常交换图书。刘家亦藏有无数图书古玩,据说许多珍本来自被查抄的大臣家中。昔日戏剧名家汤显祖为求遍观刘府藏书,主动为刘守有校定元代杂剧。徐阁老姻亲臧懋循为了编印《元曲选》,也曾从刘家借抄内府本元代杂剧二三百种,足见刘氏藏书之多。”
柳如是道:“听说张公子家也是江南藏书大家,家中书库规模应该是相当可观了。”
张岱道:“我们张家的书是不少,好书也多,不过没有锦衣卫的门路,有些没有公开刊刻的书便得不到。比如这本《楮园集》,我怀疑里面有些书页就是从锦衣卫档案中得来的。”
柳如是上前一看,果见这卷书并不完全是王行本人的诗文书稿,甚至不能叫作一册书,内中纸张大小不一,夹杂着一些书信原稿,如他早年与吴中才子高启的酬唱,以及晚年与沈万三曾孙沈德全、沈万三姻亲莫礼等人的通信等。
二人翻阅了一遍,卷中没有一处地方提及“一捧雪”,但的确有不少地方谈及沈万三和周庄,多是一些零碎琐杂小事。
张岱沉吟道:“就算这卷书中有藏宝线索,也得是极熟悉沈氏家族及周庄风俗人情的人才能发现,你我是没这本事。那窃贼既能寻到周道登府上,又来水西园找这卷书,多半是知悉内幕者。不然为何你我都没有发现端倪,他却能拿着这卷书阅读出神,直到被我们进书房撞见?”
柳如是想象昨日水西园的情形——张岱等人进去书库寻书,惊然发现窗下站着一名黑衣蒙面男子,正在捧书苦读——忽觉得那窃贼有几分可爱,不禁微笑起来。
张岱叹道:“如今追查这窃贼的线索都已经断了。不过周朴仙既已知道徐望是锦衣卫密探,正在追查‘一捧雪’等藏宝的下落,大概也猜到并不是隐娘与王澜合谋盗宝,你的冤情算是洗清了。不如我陪你走一趟吴江,当面找周道登说清楚。”
柳如是悠然出神半晌,才道:“我不想再见到他,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吧。只是……”
张岱忙道:“你放心,我若再遇到王澜,一定要问清楚经过,就算是用绳子绑,我也会押着他来见你。”
柳如是没有吭声。她之前痛恨过王澜,对他的逃走耿耿于怀,当然心底深处也期盼某一日他会主动出现在眼前,当面给自己一个交代。然而自从昨日到佘山后,她突然觉得过去不那么重要了。甚至,她心中还隐隐觉得庆幸,若不是离开周府,她仍然是养在深闺的美妾,只专属于周道登一个人,怎么能有机会经历这些奇事、遇到这些奇人呢?
回去佘山时,张岱特意雇了大车。二人坐在大车中,各怀心事。忽听道旁有人议论东佘山居出了大事,忙下车打听。才得知并不是四桩杀人命案见了光,而是有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叫花子忽然跑到晚香堂大厅中大唱《乞丐歌》,歌云:“秉性生来是野流,手扶竹杖过松州。竹篮向阳叙身世,歌板迎风唱晚愁。双脚走遍人间路,一肩挑尽古今愁。如今不饮窃来食,村犬何须吠不休?”
本来仆人要上前将叫花子打出去,陈继儒却止住了,认为来者都是客,大度地请那叫花子入席。叫花子随即开始讲述北方连年发生天灾,草木枯焦,而朝廷只知盘剥百姓,饥荒更甚。西北百姓争采山间蓬草为食。蓬草尽,则剥树皮而食。树皮尽,则掘山中石块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又烧人骨为薪,煮人肉以为食者,而食人之人,不数日即面目赤肿,燥热而死。于是,死者枕藉,臭气熏天。饥民与其坐等饥死,不如为“盗”而死,相聚为“盗”,遂有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流寇之变。
叫花子滔滔不绝、旁若无人,叙述了一番陕北饥民起义为流寇的缘由后,忽然话锋一转,称中原百姓生灵涂炭,辽东边关烽火连天,而在座诸人却是珍馐美馔,饱食终日,美酒佳人,只知享乐,视国家危急如无形,视百姓苦难如无物,枉有士大夫之名。
当时晚香堂大厅中寂静无声。众人明知道叫花子侃侃而谈,言谈举止绝非普通饥民,分明是来捣乱的,却无言可辩,无语可驳。若是强行用武力驱逐他出去,又失了东佘山居“宰相衙”的风度。松江知府方岳贡等地方官员时在座中,反复权衡,也深感不便出面,是以一致望着主人陈继儒,等他示下。
陈继儒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道:“海味不咸,蜜饯不甜,处士不傲,高僧不禅,乞丐不卑,皆是至德。”又叹道:“白日不落,红尘更深。”然后扶着儿子陈梦莲的手转入后堂。
管家管勋遂出来宣布道:“寿筵到此结束,谢谢各位。”一场被松江人视为盛事的佘山大会就此不欢而散。
晚香堂外尚有不少乡民特意赶来看热闹。这些人大多憨厚淳朴,心中尊崇陈继儒,并不知道堂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听到消息后,无不对那叫花子愤慨之极,纷纷叫骂。然而不久后管勋出来,劝说众人散去。乡民遂混杂着宾客离去。
张岱听了经过,忙问道:“那乞丐后来如何了?”那乡民道:“当场被方知府派人扣下了。不然他哪能活着走出东佘山居呢。”
柳如是本计划和张岱一道返回东佘山居,一是跟寿星陈继儒打声招呼,二来找机会问明那卷《金瓶梅》的原主是谁。若是一线绿窃自晚香堂,就该物归原主。忽在途中听到佘山大会被一名乞丐搅乱的消息,不由得与张岱面面相觑。陈继儒虽没有太丢份,但以他江南士林领袖身份,被乞丐当众斥责,即使没有公然指名道姓,却也够灰头土脸了。
张岱也道:“短时间内还是别再去打扰眉公了。我们先回船上去,以防管勋、罗吉甫有事来找我们。”
二人便径直赶来青浦渡口。张岱先跳下车,远远望见渡口边并排停着两艘大船,柳如是那艘画舫竟是比自己的豪华游船还气派,不由得喝一声彩,赞道:“隐娘这艘船快比得上汪然明的‘不系园’了,应该花了不少银子吧?”
柳如是尚是名在乐籍的妓女,本来旁人说这话倒也没什么,但张岱恰好是答应了要为她出钱赎身的人。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重回归家院不久,养母徐佛便将这艘画舫送给了她。其实那时她只要向徐佛求借一些钱,再加上这艘画舫,应该就可以凑够脱籍经费数目。但她却只是徒然接受了画舫的馈赠,根本没有想过就此离开归家院。因为就算离开了青楼,她也不知道要靠什么谋生。对于女子而言,尤其是她这样身份的女子,倚靠男人是唯一的出路。忽然之间,她倒有些羡慕起那能弹一手好棉花的丁娘子来,有一技之长,能自立养家。
张岱曾听柳如是提过画舫原是恩客送给养母徐佛的,好奇问道:“什么人这么大方,送了这样一艘大船给徐佛?”柳如是道:“徐妈妈不肯说。”
张岱笑道:“如此大手笔,当是对徐佛极为倾心的男子了。我听说张溥跟徐佛交情不错,曾经追求过她,这船也许是张溥送的。不过若是徐佛就此将船转送给你,那张溥可少不得要伤心了。”
他不过是随口说笑,柳如是却陡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徐佛与张溥有过一段往事,这她是知道的。徐佛本人亦对张溥倾慕不已,视其为人间独一无二的伟男子,对他送给她的书信诗稿等,均是惜若至宝。若画舫真是张溥所送,其实隐有同舟共济之意,是一件大大的聘礼,徐佛怎么可能眼睛都不眨地将它送给养女呢?如果不是张溥所送,按徐佛豪爽的性格,是不会接受不喜欢的男子所送的如此大礼。抑或是,她纯粹是为了养女着想,才接受了这艘画舫?如果是这样,送船的男子得知画舫被徐佛转送给了养女,应当会勃然大怒,不立即索回礼物,也该来归家院闹事才对。为什么这些都没有发生呢?
她将心中疑惑讲给了张岱听,问道:“张公子,你是男子,应当更了解男人的心思,你觉得会是谁送了画舫给徐妈妈?”
张岱想也不想,即刻道:“根据隐娘的说法来推测,最有可能的是心仪你的男子送的。”
柳如是道:“那么他为什么不直接送给我呢,而要通过徐妈妈之手?而且假托徐妈妈之名。如果不是适才张公子无意中提醒了我,我根本就不会想到这其中有蹊跷。”
张岱道:“嗯,这确实不合常理。按理说,这人想追求隐娘,送了这么大手笔的礼物,早该出现在你身边,哪有隐姓埋名的道理?”忽改口笑道:“呀,也不见得就隐姓埋名了,你瞧,那不是你的仰慕者吗?”
柳如是侧目望去,却见画舫边有一名少年郎来回徘徊,正是“云间三子”之一的宋征舆。
宋征舆见到柳如是回来,大喜迎上来,道:“隐娘去了哪里?叫我好等。”
柳如是道:“我与张公子一道去城南徐阁老赐第看了看。宋公子是从东佘山居过来么?”
宋征舆道:“嗯。我一早就到处找隐娘。管勋说微娘受了伤,你和她在一起,不便见客。后来听说你下了山,宴会散后,我就赶到这里来了。”又问道:“怎么才一日不见,隐娘就憔悴了许多?”大有怜惜关怀之意。又赞道:“隐娘这一身男子打扮真好看。你若是这般站在冒襄面前,他再也不敢称第一美男子了。”
柳如是终究还是少女心性,听对方关怀夸奖自己,大起暖意。
游船上的下人见张岱归来,早已抢过来奉承迎接,均是美婢娈童,鲜衣靓妆。
张岱笑道:“我先回船换身衣服,再来这边探望微娘。你们二位先聊。”
柳如是遂引着宋征舆进来舱中客厅。
闲话了几句,柳如是道:“听说眉公寿筵发生了大事。”宋征舆道:“嗯,被一名叫花子给搅散了,没劲透了。”
柳如是道:“再没有其他的事了?”宋征舆道:“这件事就足够眉公烦恼了。那叫花子分明是有人派来捣乱的,冒襄他们都认为是针对复社,而不是眉公。偏偏那时候张溥先生不在山居,大家伙儿不敢擅自越过眉公出面,不然哪能让一个叫花子出了风头?”
他根本无心细谈佘山大会,又殷殷邀请道:“隐娘虽是为眉公祝寿而来,然而难得来一次松江,不妨多停留些日子。云间风物甚多,我带你好好逛上一逛。”又特意强调道:“我是本地人,可远远要比张岱兄熟悉这里,准保让隐娘吃好玩好。”
柳如是微笑道:“好啊。我本来就没有打算立即离开松江。”
宋征舆大喜过望,道:“实在太好了。”
二人闲话一阵,直到天色不早,宋府仆人登船相催,宋征舆才恋恋不舍地离去,约好明日再来。
柳如是送走宋征舆,忙上楼来看王微。王微乘坐肩舆下山,受了不少颠簸,又与张岱说了不少话,已感困倦。柳如是便命使女荷衣照顾她歇息,自己与张岱下楼来。忽转头望见他一身崭新华衣,英英玉立,光彩照人,不禁呆住,心道:“张公子这般俊逸如鹤,也堪称是人间美男子了。”
张岱笑道:“怎么样,我这身衣服还算好看吧?这衣领和袖口都是缂丝。”
柳如是道:“张公子就爱炫耀,实在该收敛些,学学眉公他老人家。”
张岱笑道:“眉公是隐于山,我是隐于色,其实都是隐,本质差不多。”
柳如是道:“张公子适才在卧房中朝我使眼色,是有话对我说吗?”张岱道:“嗯。我适才与微娘谈了这艘画舫之事。她与徐佛是好友,竟也不知道是谁所送。不过我倒有个推测,希望不会吓到隐娘。”
柳如是道:“经历了昨晚那么多,我不觉得还有什么事能吓到我。张公子尽管说。”
张岱道:“我猜这画舫……应该是周道登送给隐娘的。”
柳如是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张岱道:“不是我要这样想。是只有这样想,才能解释你所提出的疑点。你自己想想,世间到底有什么人会不求回报地送你一艘大船?还不想让你知道他的名字?”
柳如是虽然不愿意承认,然仔细一想,张岱所言还真有几分道理。
张岱道:“是不是这样?除了周道登外,我还真想不出别人会有这么慷慨大方了。”
柳如是道:“周相公应该不可能,他恨我入骨,差点要当场杀了我。倒是周老夫人……”但转念又觉得不可能。
富贵人家妻妾争宠是常见之事,也常常有侍妾不容于主母或是失宠被逐,但多只是赶出家门,或者转卖为婢,极少有被卖入青楼者。这其实是一种传统男人独霸的心理,哪有男主人愿意将自己用过的女人让给别的男人享用呢?尤其柳如是以处子之身入侍,男主人宁可她死,也不愿意转手给人。周道登认定柳如是与琴师王澜通奸、合谋盗走“一捧雪”等珍宝后,逼问王澜下落无果,本打算将她当场处死,是周老夫人赶来劝阻,称柳如是本是水性杨花的娼妓,败坏门风不足为怪,不如再将她卖回青楼,至少可以收回之前买她的重金。
如果周老夫人怜惜她,甚至暗中送了一艘价值不菲的画舫给她,又怎么会力主将她再卖入青楼呢?送她一笔财物,打发她出周府从良嫁人,不是更好吗?以她当时的处境,她若死在周道登棍棒下,倒也一了百了。但若再次卖她入妓院,实是对她巨大的人身和精神侮辱。她之后一度情绪失控,当真艳帜高张,开始了倚楼卖笑的生涯,实是跟此刺激有关。
如果是因为她回到归家院后以“吴江故相下堂妾”之名打响名头,周府感到羞愧,有意资助她,为何不主动为她脱籍呢?
如此推测起来,周道登和周老夫人都不可能赠送画舫给她。可正如张岱所言,除了周府之外,再没有别的可能的人选。
张岱笑道:“也许世上当真有一位神秘人,一直在暗中默默关怀守护着隐娘。”
听了这话,柳如是不知怎的又想起来陈子龙、李待问和李雯来。与他们相遇时,她看得出他们眼中的情意。但她也知道他们三个,还有宋征舆都不可能送画舫给她。李雯和宋征舆虽然家资富饶,前者没有这等勇气,后者还是个小孩子,大小事务均依赖其母亲。陈子龙、李待问则家境一般,根本没有这等财力。那么,神秘人到底是谁呢?
正好有婢女为张岱送暖笼和酒菜来,他接连忙了两天一夜,实在乏了,便将暖笼和酒菜留下,自己拥着婢女回游船睡觉去了。
柳如是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几筷,便叫小厮勇夫拿了酒菜,送去舱底给艄公白面等人。
勇夫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道:“这都是上等的好菜,娘子当真要送给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吗?”
柳如是不悦地道:“我们一路漂泊,全靠白大叔他们掌舵行船。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说话可别再这么刻薄难听。”
勇夫道:“娘子又不是不知道,白面叔他们几个从心底里瞧不起你。你拿他们当自己人,他们可看你是外人,不过是个出得起钱的雇主罢了。”
柳如是一时不语,只将手放到暖笼上。勇夫和荷衣是养母徐佛送给她的下人,三人早在归家院时就已相识,彼此熟悉。白面和他的徒弟则是从外雇请的,平日倒没什么,相处得也还好,互相之间客客气气。但当柳如是在船上与男子交游应酬时,白面就会明显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来。他看不起青楼女子,心中反感她在船上与男人谈笑风生,这她是知道的。她也没有太当回事,因为有许多比白面身份重要得多的人也一样看不起娼妓。
勇夫又道:“有一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娘子,今日白面叔叫荷衣转告娘子,催你早些付上两个月的工钱呢。”
柳如是问道:“咱们还剩多少钱?”
正好使女荷衣下来,忙告道:“给陈老先生买寿礼几乎花光了娘子的积蓄,剩下的只够咱们自己这个月生活费,实在没有多余的来付工钱。”
勇夫恨恨道:“荷衣哀求白面叔多宽限几月,他竟然说,如果娘子这几天还拿不出钱来的话,他就要离开,另谋高就去了。看他的样子,竟是恨不得马上就走。亏得娘子一直对他们师徒这么好,拿他们当自己人,他们却因为一点工钱就出声要挟,所以我才说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柳如是不免又烦忧起来。人活于世,时时得为稻粱谋。哪能人人都如张岱那般好命,生于富贵金窝中,有“十二好”便足以过上好日子。
勇夫见柳如是苦恼,便悄声道:“隔壁船上那位张公子看起来好生富贵,不如娘子先找他借一些。”柳如是摇头道:“不妥。”
经过一日相处,她虽与张岱有些交情,但她却不愿意贸然开口向其借钱。除了有羞耻之心外,还因为她觉得张岱始终没有拿她当娼妓看待,甚至没有在意她的女性身份,他拿她当朋友,尊重她,那么她也不能拿出孤弱女子的做派,以可怜的姿态去向他借钱。因为她一旦开了口,钱能借到,且不用归还,实与乞讨无异。而她不希望张岱看到自己卑微的样子,她还想能继续跟他保持这份难能可贵的平等交往。
勇夫双手一摊,道:“那只能先回去盛泽了。不然白面叔当真带着徒弟离开,我们就只能坐守空船,进退不得了。”
柳如是道:“也只好如此了。荷衣,你跟白面叔说一声,再在松江留个两三日,我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回去归家院后,我会立即设法筹钱付他工钱。”
荷衣应了一声,道:“怕还要问一声微娘子才好,也许她还想在松江多留一些日子呢。”
柳如是道:“嗯,这件事,还是我自己来对微姊姊说吧。”
她亦觉得困倦,正想洗漱后早些歇息,忽听到岸上有人叫道:“隐娘在船上吗?徐三公子来访。”
柳如是忙到窗边一看,外面天色已黑,一名仆人提灯引徐来站在画舫边。
柳如是心念一动,便朝勇夫使了个眼色。勇夫会意,摸索着下了船,问道:“公子是来见隐娘的吗?”
徐来道:“正是。昨日有所唐突冒犯,我今日备了一些薄礼,特来向隐娘赔罪。”
勇夫道:“徐公子客气了。”左右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那么徐公子有没有带这个?”
徐来见他伸出手来,虚掂两下,不明所以,问道:“这是什么?”勇夫道:“就是这个。”
一旁仆人忙提醒道:“就是银子。”
勇夫笑道:“还是这位大哥聪明。徐公子也知道我家娘子的身份,要上船见她,自然是需要这个的。”
徐来道:“啊,当然带了。我特意备下了。”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递了过来。
勇夫接过来一掂量,足有四十两重,登时笑容满面,收银锭入怀,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公子请上船。”引着徐来进来客舱。
柳如是见到勇夫神色,点了点头,起身迎客,道:“徐公子,请坐。”
徐来道:“隐娘……”见柳如是一身男子衣裳已是惊异,再见到桌上有酒有菜,还有两副碗筷,愈发愣住。
勇夫忙笑道,“隐娘准备了饭菜,本想与微娘子同饮,不想微娘子身子不适,先睡下了。正好徐公子来了,碗筷都是现成的。”
徐来这才释然,憨憨笑道:“果然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能赶上与隐娘共饮,也算有缘。”又命仆人献上一只木盒,道:“这是一幅缂丝,家里下人自己织的,还算精妙,请隐娘笑纳。”
柳如是道了谢,命勇夫收了礼物,又命荷衣为徐来斟酒。
徐来道:“听说隐娘今日到过水西园,可惜我当时人在佘山,不及亲自迎候。管事不知道隐娘是贵客,也多有怠慢,实在抱歉。”
柳如是道:“我和张公子是去借书的。这身衣衫,也是从贵府上借的,还没有向徐公子道谢呢。”
徐来道:“改日我再送隐娘一些衣衫,我们徐家自产纺布,料子还不错。”又道:“隐娘想要看书的话,随时都可以找我。”
柳如是道:“徐公子家中藏书万卷,公子却不大像读书之人。”徐来道:“我自幼好武,文章书法一无所成,唯有武艺还马马虎虎过得去。”
柳如是道:“当今天下不太平,外有女真,内有贼盗,徐公子一身武艺,当可大有用武之地。”
她不过是收了徐来的财物,随口敷衍几句。徐来听了却大为欢喜,举杯一饮而尽,大声道:“如果仗打到江南来,我一定投军杀敌。隐娘,你是我的知己,我敬你一杯。”
柳如是勉强陪了一杯,便推托身子不适。徐来豪气刚生,本想就此与佳人一醉方休,忽见对方起身送客,不免大失所望。然也不好勉强,只请求与柳如是保持来往。
柳如是转头问道:“勇夫,你收了徐公子多少银子?”勇夫道:“两锭各二十两,共四十两。”
柳如是便命荷衣取来剪刀,自行剪下一缕青丝,道:“今日我不大舒服,不能让公子尽兴而归,这一缕青丝,就当是我的赔礼。”
徐来受宠若惊,急忙接过青丝,连声道谢。
柳如是道:“最近几日我有些事务要忙,多半不在船上,徐公子不必空跑。如果十日后我人还在松江,我们再相见吧。”
徐来道:“是,是,全听隐娘吩咐。”依依惜别,这才去了。
勇夫送走徐来主仆,喊狮峰收了舢板,回来将银子交给柳如是,笑道:“这徐公子傻得可爱,是个名副其实的冤大头。娘子就说了几句话,陪了一杯酒,就赚了他四十两银子。”
柳如是心中并不为喜,将银子交给荷衣,吩咐道:“明早你和勇夫进城去,找家大些的店铺,将银锭换成碎银子,买些日用品。天气冷,得多买些木炭。再付了白大叔工钱,余下先收好。”
经济上的危机暂时解除,柳如是总算心安了些。遂命勇夫和荷衣各去歇息,自己举了灯,提着暖笼出来客舱,预备上楼。却见隔壁游船上华灯高照,仅船头便挂有十二盏灯笼,分两排挂着,在河风中轻轻飘荡,再映着泖湖之水,颇为壮丽。
柳如是摇了摇头,上来二楼,见王微已经入睡,便往火盆中添了一些炭,这才回来自己房中。
船上不比陆地,空间极其有限。即使是柳如是的卧室,亦不算太大,仅有一张卧榻、一套桌椅、一个衣柜,都是必需的家具,案桌还是梳妆和书桌双用。窗口正好朝向张岱的游船,被那两排挂灯一照,不必点灯也是亮如白昼了。她干脆吹了油灯,抱着暖笼坐在窗口发呆。不必刻意多想什么,那些红彤彤的灯笼带来了莫名的暖意,仿若沉浸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
也不知道待了多久,忽觉得船身晃荡摇动,倾向河岸。柳如是本以为是起了风浪,却见对面游船挂灯并没有飘起。她在船上生活了近一年,已算是很有经验,立即觉察到是有人上了船。刚一起身,便听见岸上有人喝道:“谁在那里?”赫然是徐来的声音。
柳如是急忙赶下楼来,却见艄公白面正带领徒弟往船头追赶一团人影。那人影甚是灵活,不知道抓住什么东西,轻轻一荡,便飘到了张岱船上。娇小身躯擦过挂灯时,一身红衣与灯影相照,当真若惊鸿翩鸟。
柳如是失声道:“是红娘子。”
白面问道:“柳娘子认得她?”柳如是道:“照过几面,不算认得。”
白面道:“那柳娘子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柳如是道:“这是张岱公子给她取的绰号。”
游船亦被惊动,僮仆纷纷奔出,搭下舢板,奔来奔去,往全船搜索,游船画舫都找遍了,却再也没有发现红娘子的踪迹。
张岱勉强披衣出来察看究竟,埋怨道:“到底还让不让人睡觉。”又惊见徐来在此,问道:“呀,难道徐兄又是追踪盗贼而来?”
徐来局促道:“不是……我适才来探过隐娘,然后离开……其实并没有离开……”
原来他离开码头后,回忆柳如是的殷殷笑语,一时舍不得离开,便站在渡口河岸上,想多留一会儿。仆人提醒道:“公子站在这里,要是被柳娘子看见,可是不怎么好。”徐来还是不忍离去,干脆让仆人灭了灯笼,在黑暗中驻足凝望画舫。
忽见到船头有人影出现,高高低低,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徐来一时还不明所以,问道:“画舫上的灯不是都灭了吗?又从哪里跑出个人来?”仆人道:“小的亲眼看见这人从岸上上船的。”
徐来道:“怎么可能?我亲眼看到船家收了舢板。岸边距离画舫那么远,总不可能长了翅膀飞过去。你一定看错了。”
仆人辩称道:“旁边船上的挂灯那么亮,小的绝没看错。”
又见那人影摸向客舱,徐府之前已遭过盗贼,徐来这才意识到不妙,奔来码头,大叫了一声。此时艄公白面亦发现有陌生人闯上画舫,赶来捉拿。哪知道对方身手敏捷,迅疾如风,还没近身,就让她逃到隔壁游船上去了。
张岱听了经过,皱眉道:“又是这个红娘子。原来她是在暗中跟踪隐娘,所以我们才会白天在府城中遇见她。”
白面狐疑道:“看这妇人的身手,应该是个飞贼,她跟踪柳娘子做什么?”柳如是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白面问道:“那么柳娘子是什么时候跟她照过面?”
柳如是心道:“如果谈论红娘子,势必牵扯出一线绿、施绍莘先生等人被杀,而佘山五起命案尚未公开,譬如徐来便不知道昨日光顾过水西园的窃贼一线绿已被徐望杀死,多提无益。”便随口敷衍道:“这个说来话长,我也是无意中遇见的。白大叔,你们几位先去休息吧。红娘子露了行迹,应该不会再来了。”
白面皱紧了眉头,嘟囔道:“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飞贼?”自带了弟子下底舱歇息。
柳如是又向徐来道谢,道:“徐公子,多谢你及时发现红娘子上了船,不然还不知道会怎样。”
徐来道:“松江一向很太平的。不知道最近怎么出了这么多飞贼,昨日有两名窃贼溜进我家,今晚这里又有这个什么红娘子。隐娘,青浦渡口实在太偏僻,生活也不方便,你若不嫌弃,不如先搬去水西园住。”
柳如是是娼妓身份,如何能毫无缘由地搬入非亲非故的男子家中,不然也不会与王微一道离开晚香堂了,便推谢道:“我还是留在船上的好。况且张公子的游船也在这里,我们人多,不会再有事。夜色已深,徐公子还是早回吧。勇夫,送徐公子下船。”
徐来无可奈何,只好道:“张兄,隐娘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你多照应些。”
张岱道:“徐兄放心,那红娘子惊扰了我的好梦,我可不会让她再来一次,我会派人昼夜巡视的。”
徐来道:“有劳。我也会告知巡检司,青浦渡口出了飞贼,请他们派人来巡防。”这才拱手辞去。
柳如是引张岱进客舱坐下。王微亦被惊动,扶了荷衣下来,惊问发生了什么事。
柳如是遂大致叙述了经过,告道:“我们原以为红娘子在佘山杀了人,不立即离开逃命,是因为还有未完成的任务,譬如对复社中人下手。现在看来,她是在针对我。”
张岱道:“可隐娘跟红娘子无冤无仇,甚至你还从冒襄手里救过她。在东佘山居拆穿她身份的也是旁人,跟你无干。她老跟着你做什么?”
王微沉吟道:“会不会是因为隐娘到西佘山居时见过一线绿,红娘子想杀她灭口?”
张岱摇头道:“这应该不可能。隐娘连红娘子本人的容貌都见过了,微娘你也见过她两次,东佘山居不知道多少人都见过她了。”
柳如是道:“也许她想为一线绿报仇,将相干的人都杀掉。”
张岱道:“她已经杀了施府门仆和徐望,如果还想继续为一线绿报仇,下一个该去找阮大铖才是。”
勇夫忽插口问道:“我听了半天,都有些糊涂了。娘子是说,刚才来的女飞贼红娘子,跟昨日到过画舫的什么一线绿,其实是认识的,对吧?”
柳如是道:“对,他们都会同一种轻身功夫,应该是同门。”
勇夫道:“会不会之前的那个窃贼……就是那个一线绿什么的,落了什么东西在船上,红娘子其实是来寻回东西的?”
张岱道:“呀,还真有这个可能,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当真,隐娘,你手下一个小厮,都如此了得。”
藏身也好,藏物也好,底舱是最合适的选地。柳如是因怕艄公白面等人已经歇息,便让勇夫先下去看看。
不一会儿,勇夫就回来客舱,拉上舱门,低声道:“不对劲儿,太不对劲了。我下去的时候,面叔和他的徒弟们正围坐商议着什么。一见到我,便立即住了口,只警惕地看着我。那种表情,就好像是他们正在偷什么东西,被我当场捉了个正着似的。”又道:“这还不是最奇怪的。”附到柳如是耳边,道:“然后面叔就对我说,工钱的事不要紧,没钱也不要紧,他平日受了娘子许多恩惠,该留下来帮娘子一把。”
柳如是闻言,便与勇夫一道出来舱外,低声问道:“是不是白大叔看到你收了徐三公子的银子了?”
勇夫道:“怎么可能?徐三公子上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况且我办事,你放心,娘子是知道的,我怎么可能让旁人见到收银子的事?”
柳如是道:“那就奇怪了。”
勇夫道:“我也说奇怪呢。白天他还是恨不得要立即离开的样子,晚上就换了一副面孔,主动提出不计工钱也要留下来。所以我想,是不是他们师徒也猜到一线绿遗落了什么财物在船上,正在商议要如何处置?又或者是他们早已寻到了财物,所以才一心想离开娘子,却不料今晚红娘子找上门来。隐瞒赃物,与盗窃同罪。他们担心事情败露,不得不主动提出留下来?”
柳如是想了想,先回舱将勇夫的一番话说给了众人听,工钱之事也未隐瞒。
张岱道:“勇夫分析得有理。这里面确实有一些难以解释之处,真相如何,最好还是看白面自己怎么说。”
柳如是便命勇夫请白面上来客舱,客气地道:“适才飞贼闯入,让白大叔受惊了。”
白面目光闪动不止,显有浓重的疑虑之心,只道:“好说,好说。”
柳如是道:“我们推测红娘子是为失落的财物而来。”白面道:“这俺知道。”
柳如是道:“白大叔早已经知道了。”白面自知失言,忙道:“俺是瞎猜的。”
柳如是道:“那么昨日白大叔捉住一线绿的时候,可有发现他身上有什么奇怪之处?”
白面道:“当然,不然俺也不会……啊,不是,俺是说,一线绿是个飞贼,他跑来船上很奇怪。之前勇夫也说过,无论往哪个方向逃走,都比南面的渡口要有利得多,偏偏他跑到这里来,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吗?”
张岱道:“这一点,一线绿已经当面向他的雇主解释过,称是天幕阴沉,山水茫茫,他慌乱之下难以辨明方向,随意乱跑,才到了渡口。”
白面道:“张公子还认得一线绿的雇主?是谁?”张岱看了柳如是一眼,道:“是我的一个朋友。其实他只是爱书,雇一线绿潜入徐府,也只为了盗书。”
白面点点头,也不再多问。
柳如是又问道:“白大叔可有在舱底发现什么?”
白面立即警觉起来,问道:“发现什么?”
他如此反应,旁人不免疑心更重。张岱不似柳如是那般要顾全对方面子,遂直言道:“一线绿遗落的财物。也就是今晚红娘子光顾画舫的目标。”
白面讶然道:“是这样吗?那俺还真没发现,得好好找一找。”转身便出了舱门,往底舱赶去。
柳如是忙朝勇夫使个眼色,勇夫会意,忙紧跟下去。
张岱道:“勇夫脚上不方便,我也下去看看。”带着两名僮仆跟了过去。
柳如是道:“微姊姊怎么看这件事?”王微道:“白大叔的确有些古怪,像是隐瞒了许多心事,但他适才的反应不似作伪,应该是真的不知道一线绿有财物藏在船上。”
白面从一线绿手中救过王微性命,她不愿意背后说他闲话,遂又道:“白大叔性子爽直,不像是见财起意的人,或许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也说不准。”
柳如是道:“我同意微姊姊的看法。我们先等一等,也许一线绿真遗落了财物在船上,而白大叔他们师徒根本就不知情。”
只听见船底“咚咚”作响,显然是白面等人在翻找物事。过了两刻工夫,勇夫等人才上来,摇了摇头,示意并没有发现。
张岱更是道:“白面师徒都已经收拾好了包裹行囊,看样子确实打算离开隐娘了。但我趁他们不备,亲自上前摸过,行李中并没有什么财物。”
使女荷衣道:“昨日船一到渡口,面叔还命徒弟上岸采买生活用品,为船上补充物资,钱都是他自己出的,为什么今日突然就变了一个人呢?”
张岱道:“他们师徒连行囊都收拾好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分明是准备离开隐娘了,工钱只是个借口。”
柳如是却是百般不解。她因自己出身卑微,对待下人素来友善,对白面师徒更是尊敬有加,却不明白对方为何一声不响地准备离开自己。
勇夫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昨日在船上捉住了一线绿之后,我和荷衣本来主张将他送官,或是送交徐府,是白大叔称没有搜到赃物,不好处置,要等娘子你回来再说。一线绿本来被结结实实地绑在柱子上,却不知道怎么挣脱绳索逃走了。白大叔最先发现,立即追了出去,结果当然没追上。当时我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名堂。”
柳如是沉吟道:“白大叔并没有提过追赶一线绿之事,只是说对方逃走了,来东佘山居是为了告知我经过。也许因为一线绿上了佘山,白大叔误以为他来了东佘山居,所以赶来通知我。白大叔到宝颜堂时,正好遇到一线绿要杀微姊姊,所以立即出手打伤了他。后来一线绿被人掐死,白大叔又正好在场,他不好说出追赶一事,只能说是来找我的。”
勇夫道:“咦,听了娘子这番话,我倒愈发怀疑面叔来。会不会是一线绿被绑在船上时,表示要用钱财贿赂面叔,所以面叔才有意放走了他?”
柳如是道:“这应该不大可能吧。果真如此的话,白大叔为何一发现一线绿逃走就立即去追赶呢?”
张岱道:“也许白面不是去追赶一线绿,而是要跟着他去取许诺的财物,结果半途被他给溜了。白面大概也听过宝颜堂有无数珍藏,见一线绿上了佘山,料想他必是有所图谋,遂直接赶来宝颜堂,虽然是误打误撞,但却真的跟一线绿撞上了。”
勇夫道:“呀,是不是面叔下手杀了一线绿?娘子不是说他是被人掐死的吗?”
柳如是与张岱相视一眼,虽没有回答勇夫的问题,但胸口却均是“咯噔”一下,均心道:“不错,白面的杀人嫌疑,可比其他任何人要大多了。”
之前他二人都认为是锦衣卫密探徐望杀了一线绿,但其实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徐望掐死一线绿,也没有任何物证表明是红娘子杀死了徐望。只是因为徐望突然被杀,而暂时没有别的动机和嫌犯,红娘子与一线绿又是师出同门,遂认为这两起杀人案之间有紧密关联。如果是徐望杀了一线绿,红娘子又杀了徐望为一线绿复仇,便能顺理成章地解释两起命案前后发生的缘由。但这其实只是纯粹的逻辑上的推测,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物证,即使官府逮捕了红娘子,不能用刑逼迫她招供的话,也无法以这一套推测对其定罪。
再回到白面身上。他与一线绿之间的种种纠葛、疑点已为勇夫道出,到宝颜堂十之八九是追踪一线绿而来,而不是他所声称的来寻柳如是。但他及时从一线绿手中救下王微却是真的,他甚至来不及将王微扶进房中,只匆匆脱下棉衣覆盖在她身上,便赶去追踪一线绿,足见捕捉对方心情之急切。
最终白面在山坡竹林边堵住了一线绿,单手扼住对方脖颈,逼他履行诺言,交出财物,结果却失手掐死了他。而白面之所以急于离开柳如是,正是因为他心虚,想早日脱离佘山这个旋涡,所谓拖欠工钱之类,仅是个借口而已。
这前后经过水到渠成,远比徐望杀人更有说服力。要验证这一点也不难,只需拿徐望和白面的手与一线绿颈中瘀痕做比照,即可真相大白。
那么今晚红娘子光临画舫,只可能有两个理由:第一,红娘子以为一线绿落了财物在船上,她赶来寻回;第二,红娘子已从昨晚经过情形中猜到白面才是杀死一线绿的凶手,她是为了复仇而来。
从昨晚东佘山居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来看,红娘子应该事先并不知道一线绿会出现在佘山。她见到一线绿时,对方已是死人,所以她应该不知道他手上窃得了什么财物、又藏在哪里。如此,便只剩第二个理由了。
这内中推测虽然繁复,但柳如是只在瞬间便明白了过来,一时沉默不语,不知道要如何处置。
张岱扬了扬手,叫道:“来人,去游船上多叫些人过来。”言下之意,是要多叫人手,将白面师徒拿下送官了。
王微忙道:“不,不要。张公子,请先听我一言。白大叔虽然脾气不大好,却为人耿直,我绝不相信他会被一线绿收买,又因为索财不得而杀死了对方。”
张岱道:“白面从一线绿刀下救了微娘,你心存感激,这我是知道的。”
王微道:“不,不全是这样。隐娘,你与白大叔相处日久,远比我更了解他的为人,你觉得他是会被盗贼用财物收买的人吗?”
柳如是回想起每每她与达官贵人饮酒作乐时白面的不屑神情,叹了口气道:“微姊姊说得极是。张公子,你先请回船歇息,这里由我处置。”
张岱道:“可万一……”
柳如是道:“张公子放心,不会有事的。公子请先回船,明早我还会派人叫公子起身,一道观赏泖江日出的盛景。”
张岱见她坚持,也不便再多说,遂引了僮仆自去了。
柳如是又命荷衣扶王微上楼歇息,自己带了勇夫下来底舱。白面师徒果然没睡,围坐在灯下,见到柳如是下来,一齐站了起来。
柳如是道:“不好意思打扰几位休息,我有几句话想当面问白大叔。”白面道:“柳娘子有话直说,不必客气。”
柳如是道:“那好,我就真的不客气了。白大叔,是你有意放走一线绿的,对不对?”
白面瞪大了眼睛,意外之极。那意外,只是单纯的料想不到,意外对方竟知道了真相。
狮峰见师傅窘迫不答,忙插口道:“柳娘子这不是凭空诬陷吗?我师傅可是跟一线绿什么关系也没有。”
柳如是道:“我只是随口问一问,并没有到官府控告,因而不算是诬陷。”又问道:“白大叔其实是因为追踪一线绿才到了宝颜堂,对吧?”
白面惊奇道:“娘子是怎么知道的?”
勇夫插口道:“娘子非但知道你是为一线绿才到东佘山居,还知道是你杀了一线绿。”
白面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双手拳头紧握。那一刹那,柳如是几乎以为他会立即冲过来袭击自己,不免有些后悔,后悔适才不该冒失将张岱等人赶走。
勇夫也以为白面恼羞成怒了,转身就往楼梯口奔去。他脚伤未好,行动不便,刚跑出几步,就被狮峰赶上,一把抓住右臂,反拧到背后。
勇夫“哎哟”一声,道:“放手,快放手。使那么大力做什么?”
柳如是忙道:“白大叔何必如此?我说过了,只是有几句话想当面问清楚,并无恶意。”
白面点点头,示意徒弟放开勇夫,道:“柳娘子的问题俺无法回答。听起来,柳娘子倒是在为一线绿被杀抱屈,一心想要找出凶手。”
柳如是道:“抱屈未必,找出凶手也不是我的事。东佘山居出了五起命案,我和白大叔都曾在命案现场,是关键证人,明日必然有官府的人到来。还望白大叔好自为之。”说完这几句话,便带了勇夫离去。
白面一言未发,脸色由黑转红,诡异之极,却没有出手阻拦柳如是。
上来客舱,勇夫问道:“娘子是在提醒面叔快些逃走吗?”柳如是道:“你话总是那么多。”
得到王微提示后,她仔细回想白面平日为人处世,也不认为他会受一线绿的贿赂而私下放人,又因得不到财物而杀人。但适才当面对质时,白面是那样的反应,却不由得她不信了。也许一线绿承诺给白面的并不仅仅是财物那么简单,而是某样他难以拒绝的物事。
勇夫道:“如此,岂不是太便宜了他们师徒?面叔可是放走了一线绿,后来的杀人案不是都因此而起吗?”
柳如是道:“你又没有证据证明白大叔真的受了一线绿贿赂。”
勇夫道:“可娘子也认为是他杀了一线绿啊。”
柳如是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去睡吧。”
勇夫嘟囔道:“也许我刚才不该多嘴说娘子已经知道是面叔杀了一线绿,说不定今晚他们师徒还会杀咱们灭口呢。”
柳如是听了,心中也不以为意。她不是完全没有此种担忧,只是觉得这是她作出的选择,理该承担后果,索性就不去管了。回来房中,伸手往怀中一摸,那卷《金瓶梅》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