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李世民三探魏征 良谏臣长辞明君
贞观十七年春节,大雪落个不止。
瑞雪兆丰年。正月初五,早朝过后,李世民留下众位近臣以及皇子共进早膳,其望着窗外的飞雪,说道:“这场大雪,想地上已积有尺余。嗯,早膳之后,我们不要躲在殿内议事,大家一同到西内苑赏雪如何?”众人自然连声响应。
西内苑里完全是一片银白世界,树枝几乎被雪包裹,仿佛粗了一倍,湖中不见水面,仅有数片枯败的荷叶伸出湖面,似数朵白色的蘑菇。甬道上更是被积雪所掩盖,十数个太监手执大扫帚,正在那里清扫甬道里的积雪。李世民远远看到他们在那里干活,急忙唤常何去制止他们,说道:“朕来此赏雪,非是单单观望雪景,脚踩这无人打扰的甬道,也是一种兴致。他们将雪清去,又是往日之貌,即将朕赏雪的兴致减去不少。”
常何疾步过去制止他们。
李世民踏上雪层,因积雪太厚,显得拔脚困难,且雪粒漫入靴中,遇到脚面的热气而化,顿觉冰凉。他行了数步,扭头向众人说:“人在远古时代,与大地融为一体,虽寒冬之时仍出外狩猎。如今广厦暖居,人们蜗居宅中不愿出外,看来是惰性使然啊!”
马周接口道:“陛下所言甚是。记得陛下曾说过,‘善始者繁,克终者寡’之言,人之惰性在修身、齐家、平天下之时,亦为此例。”
李世民道:“罢了,你怎么说得如魏征一样,每每朕心悦之时,动辄拿出治国大道理来规谏于朕?嗯?魏征呢?”
褚遂良小声道:“陛下忘了,魏征早已因病告假。”
李世民点点头,对房玄龄道:“是了,魏征自去年入冬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玄龄,魏征这些年来,很少因私告假吧?”
“魏征一直克己奉公,十余年来按时上朝。他现在因病告假,若非病情较重,断不为也。”
“嗯,朕明日去魏征宅中探望一番。承乾,你明日陪朕前去。”
李承乾在后面答应了一声,他因腿脚不便,行走时落在后面,一名太监还要在其左侧搀着他。
众人又随着李世民前行,最后集于苑中的一处高台上,从这里可以俯瞰苑内全景。
李承乾落在最后面,李世民眼内余光瞧见他那蹒跚的身影,心里掠过一丝阴影。
大片的雪花仍然密密地下着,置身在此冰天雪地之中,人们眺望雪景,轻轻一呼,一口白气弥散开去,很快消失,让人觉得如此清凉世界,洗去了不少身中的秽气。
房玄龄赞道:“好哇,瑞雪兆丰年,今年定是一个好收成。”
李世民扭头道:“玄龄,记得朕多年前向你和陈君宾等人谈论过,粮价年年在跌,又遇到一个又一个的丰年,粮食早已贮满仓库,总有一天,粮价也许会更不值钱。俗话说‘谷贱伤农’,这如何是好?”
“陛下的忧心甚是有理,臣也一筹莫展。不过百姓明白‘民以食为天’的道理,粮价虽贱,犹勤耕不已,我们只好静而观之了。”
李世民笑道:“玄龄,朕无为而治,非不为也。国家之大,若诸事顺其自然,要我们君臣又有何用?”
“臣也多次想过,国家府库充实,可以拿出一些人力、财力,用于兴修水利或者修建驿道。然如此一来,又容易陷入劳役繁重的境地,炀帝之鉴不远,怕因此使百姓产生疑惑。”房玄龄答道。
李世民转向高士廉道:“去岁秋季大水,定毁了河南、山东许多水利设施,可嘱民部赶在夏季之前,将这些水利设施修缮恢复。集中一些钱财修缮水利设施,对今世有利,对后世亦有益。朕不愿虚耗国力,然这些必需之举,不可偏废。像眼前这场大雪,对农事固然有补,一些简陋道路及驿所则会损坏不少,有钱了可以将事办一办。”高士廉应声答应。
李世民又对身侧的李承乾道:“承乾,这些道理仅看书本不行,仅听臣下举言不行,须心内揣摩,以成定论。”
李承乾近来被确定太子的名分,一扫以往那种焦虑的神情。想想也是,上为父皇不喜,侧有弟弟窥视,其位岌岌可危,能有什么好心情?现在父皇一言九鼎,自己的太子之位稳固,阴霾一扫而空,在李世民面前自然变得更加恭顺,其连声答道:“儿臣谨记,儿臣谨记。”
李世民昔日对李承乾的厌恶之感,至今未有一丝改变,此次从众大臣之请重申固其太子之位,实在大违自己的本意,然也无可奈何。他知道,李泰所以觊觎太子之位,主要还是因为自己暗示所至。他向南望去,高大的玄武门在那里隐约可辨,让他又忆起十余年前惨烈的玄武门之变。他摇摇头,决心不让如此惨事发生在儿子之间,遂努力压下心中对承乾的厌恶,转对众大臣说:“朕听说外间士民以太子有足疾,而魏王颖悟,多从朕游幸,所以遽生妄议。你们听到过这些议论吗?”
李世民重李泰而轻李承乾,此为众人皆知的事情。去年李世民用魏征为太子太师,表明继续维持李承乾的太子之位,此事已有定论。群臣心存疑惑,想不通李世民今日为何又旧话重提。几名大臣随声附和,说曾经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此议论。
李世民眼光在李承乾身后的李泰身上停驻片刻,说道:“你们要代朕广为传言,灭掉此等虚妄之议论。承乾虽有足疾,然不影响其行走,朕岂能因为承乾有足疾而废其太子之位?且《礼》中有言,嫡子死,可立嫡孙为储。承乾有男已五岁,可以袭承乾之位。朕这样说,是想告诉大家,也请大家代朕传言天下:朕终不会以孽代宗,启窥窬之源也!”
李世民在开年之初重申固李承乾太子之位,是想消弭祸乱之源,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随行重臣皆赞成此举,脸上现出兴奋之色。也有数人偷眼看魏王李泰的反应,只见他木然站立,想是其笑也不是,悲也不是,只好用木然神色掩饰心中的失落。
李承乾眼中闪烁着兴奋的泪花,哽咽道:“儿臣谢父皇看顾。”
李世民正色道:“朕这样做,非为你自身,实为天下社稷着想。承乾,你若不明白此节,就辜负了玄龄、魏征等人的教诲。”
李承乾躬身受言,面色愈显恭顺。
君臣在这里观赏闲话一会儿,眼见落雪不止,身子站立在风雪之中太久,也早已有些寒意,遂踏着乱琼碎玉,步出苑去。
魏征自去岁岁末开始,身体渐渐不适。一日,他一脚踏空,摔倒在地上,左大腿骨断裂,就此卧在榻上,不能行动。
李世民带领李承乾和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轻车简从来到魏征府中。李安俨职掌东宫守卫,是李承乾的心腹。李承乾出外时,李安俨肯定护侍左右。
魏征宅第在永和坊之右侧角,其在长安城西南角,距离宫城较远。是时,朝廷达官贵人以住在宫城周围为荣,所以宫城周围的坊间,皆是六品以上的官员在此居住。魏征的宅第,还是他在武德年间任太子洗马时购置的,其位置较偏,宅第又小,与其上品官员的身份极不相称。
李世民迈入魏征府中大门,就闻到一股酒香扑面而来,再看其西厢房,房檐下摆满了坛坛罐罐,从敞开的房门中可以看到其房内杂乱地堆满了物什。魏征以酿酒驰名京城,其所酿的“醽翠涛”更是享誉天下。魏征在公事之余,以酿酒为乐。李世民看到这些酿酒之物,口中又回味其“醽翠涛”味道之美,因思酿此酒之人却长卧榻上,再难品味如此美酒,心中就添了一些酸楚。
魏征夫人裴氏带领家人跪迎在大门以内,李世民让他们平身,然后直奔魏征的寝室。
李世民与魏征这对君臣许多年来一直争辩不断,然其私下里接触并不多,魏征隔些时日向李世民进献一些自己亲手酿成的酒,仅此而已。像魏征的宅第,李世民就从未登过门。李世民今日进入魏征府门,眼见如此重臣居住在如此简陋的宅第中,眉头不觉皱了起来。待进入魏征的寝室,只觉一股因潮而霉的气味扑鼻而来;抬头向上看,就见屋顶甚矮,乌黑的房梁与黑黢黢的屋顶浑然一体,显示此房年数已久。李世民见此情状,扭头问裴夫人道:“魏卿许多年来一直居于此房吗?”
“回陛下话,自武德年间起,拙夫与贱妾一直居住于此。”裴氏怯生生答道。
“没有其他宅第吗?”
“没有。拙夫多次说过,有屋居住即可,何必多费钱财。他所得陛下赏赐以及自身俸禄,除留下一些够日常开销以外,皆周济了他人。”
李世民叹道:“魏卿身为上品官员,其俭朴如此,委实令人可叹。承乾,朕授魏卿为太子太师,固然想让他授你以微言大义,如此俭约之本性,你亦要感之习之。”
李承乾躬身答应。
李世民复对李承乾道:“朕见殿中省近日欲修缮两仪殿之偏殿,你代朕向其传旨,让他们罢修偏殿,将那里的土木砖石移入此宅中,为魏卿营造宅第。让他们日夜监工,五日内必须营造而成。”
裴氏见李世民下旨为己造房,急忙伏地辞谢道:“陛下洪恩浩荡,贱妾心怀感激。然拙夫一生俭素,请陛下了其心愿,收回成命才好。”
李世民示意魏征之子魏叔玉搀起裴氏,感叹道:“魏卿为良臣,又有如此识大节的贤妻,可谓相得益彰。裴氏,朕知道你的心意,然魏卿现为郑国公,太子太师,官至极品,若继续居此陋室,朕之颜面何在?你毋庸多言,带朕去见魏卿吧。”
即日,殿中监接旨后,由将作大匠阎立德带领一应人员入魏征宅中,现场画图,木石砖瓦诸物络绎不绝地运进来,五日后,果然改造成一座明亮宽阔的宅院。
一道低矮的屏风挡在魏征的榻前,众人绕过屏风即看见昏暗光线下躺在榻上的魏征。因居处狭窄:裴氏让魏叔玉撤去屏风,并亲手搬过来一把椅子让李世民坐下。
魏征显然是听到了李世民与裴氏刚才的对话,他那张浮肿的脸上老泪纵横。其上身微动一下欲向李世民行礼,然因此牵动了大腿的伤处,脸上顿现苦楚之色,哽咽道:“陛……下,臣宅中肮脏,何劳陛下来探望?”
李世民伸手按住魏征的手臂,说道:“魏卿,你有伤在身,不可大动。”
李世民又让裴氏取来一块方巾,亲手揩去魏征脸上的泪水,故作轻松道:“魏卿,你我君臣交往多年,你每每直言诤谏,不畏逆鳞,实为一铁骨铮铮的汉子。朕印象中从未见过你落泪的时候,难道现在久卧病榻之上,就生出了一些妇人之思吗?”
魏征眼中又流出眼泪,言道:“臣今日落泪,还是感于陛下圣恩。臣一生得陛下赏赐无数,所以未置新宅及添置家什,缘于臣觉得人有此种房屋居住,比起黎民百姓,已然幸甚。贱内刚才所言,亦为臣之心声,就请陛下收回成命,臣愿终老于斯。”
“罢了,朕一直对你言听计从,此次你就听朕一回!朕刚才说如此做是为顾朕之颜面,然你一生为国劬劳,难道就不该在好一点的宅子中居住吗?此为朕之旨意,亦为朕之赏赐,卿勿再推却。”
魏征眼泡浮肿,用无神的眼光凝视着李世民那熟悉的面庞,心想如今天下兴旺,自己却躺在病榻之上不能再替朝廷出力。想到这里,他的眼眶里又涌出泪花,变得模糊起来。
李世民留心观察魏征的神色,知道他心中难受,遂宽慰道:“魏卿,算来你腿伤之后已有月余,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再过两个月,你的腿伤定会痊愈,不用太多忧心了。”
魏征摇摇头,伸出手臂让李世民观看,说道:“臣腿伤事小,最难者是全身浮肿。如手臂之上,轻轻一按,即可现出大坑。”李世民闻言用手指在其手臂上轻轻一按,只觉其皮肤顿失弹性,手指按处果现一坑,许久方复。
魏征继续言道:“陛下,臣略懂医道,知道人过六十之后,最忌浮肿。臣知道自身已来日不多了。”
李世民叹道:“魏卿,你一生最难得的是明白事理,然也受累于太明白。你居此卧榻之上,难道也要穷究深索吗?朕劝你,人孰能无病,又焉知不能病愈?你此时最好相信良医之能以及药石之功,其他虚妄之想最好糊涂一些。”
魏征知道皇上在宽慰自己,遂微笑不语。
李世民又殷勤探问了一番,然后起身离去。李世民走出寝室之门,回顾李承乾道:“承乾,你代朕向太医署传旨,让他们选尽天下良医,用最好的药石来医治魏征之病。”他又嘱咐李安俨道,“安俨,你这些日子将手头的事情放一放,然后守在这里,每日将魏征的情况禀告于朕。”
两人躬身答应。
随后,太医署之人络绎不绝穿行于魏征家门,朝中大臣闻知魏征病重,也殷勤前来探望。五日后,阎立德将新宅院修缮一新,魏征被移入正寝居住。这里明亮洁净,室内阔大,较之以前所居,不啻天上人间。
李安俨日日向李世民禀报魏征的状况,李世民更是将太医召来询问医治的情况。
李世民训斥太医令道:“朕听李安俨来报,说魏征经过这些日子医治,并未见好,全身浮肿似乎又加重了。魏征年岁才六十多,其身子一向没有多大毛病,如此小病你们都收拾不住,是不是太不尽心了?”
太医令答道:“陛下,魏太师此病非同一般。民间有谚,人上了岁数最怕穿靴戴帽。魏太师全身浮肿,非是饥饿所致,实因其内部机理所累。臣等用药,不敢下得太重,仅使其内服外敷一些消肿散淤药物而已。”
“如此说,魏征身子难以大好吗?”
“陛下,魏太师得此恶病,靠药石难以维持。臣算着日子,至多再维持月余而已。或许,魏太师吉人天相,依靠自身毅力使病魔离去,亦未可知。只是此种机会甚少,非有奇迹难现。”
李世民听明白了太医令的意思,叹道:“依你所言,魏征大限将至,靠人力是勉强不来的,是吗?”
太医令低下头,等于默认。
李世民想起薛收、杜如晦之逝,摇摇头,又叹道:“难道好人不长寿吗?朕得心应手的人,怎么就相继撒手西去了呢?罢了,你去吧。好好派人守在魏征身边,精心为之医治,不要让魏征感到一丝异样。”
太医令答应后离去。
想起这样一个人不久于人世,李世民心内十分不舍,然又无可奈何。他沉思良久,让太监去唤太子前来,然后一同去魏征府中探望。
李承乾近些日子的心情甚好,缘于父皇在太子之位上不再有别样心思,像父皇正月初五踏雪时的那一番话,以及此后多带领自己出外,表明了父皇永固自己太子之位的决心。又如魏征病重,牵动了君臣及百姓之心,父皇让自己的心腹李安俨留在魏征府中充为特使,更显得父皇对自己不同一般的眷顾。如此,就可以彻底地打击李泰等人夺储的心思。
李承乾走在路上,依旧是恭顺的模样,殷勤说道:“父皇,儿臣每隔两日,必去魏太师府上探望一番。”李世民神色漠然,随口答道:“很好。魏征为你师傅,古语有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如此做,也不枉了朕多年对你的教诲。”
“儿臣眼望魏太师那难受劲儿,心里实在不是味儿,恨不得以身代之。”
李世民看了李承乾一眼,觉得他说此话有些矫情。也难怪,人若对他人有了成见,恶感挥之不去。
说话间,他们就到了魏征府前。李世民抬眼一望,见其府中人流穿行不息,这其中有太医署的太医及取送药者,还有来府中探望的官员,他们见到皇上的仪仗,急忙到路边跪下。
李世民进入府内,一眼就瞧见那座新起的寝堂,其心中叹道:魏征来日无多,如此好房子,恐怕也难以住上几日了。想到这里,他深悔自己未及早来魏征府上瞧上一瞧。
新寝堂较之原来的低矮寝室明亮许多,魏征躺在榻上,其面貌自然更加清晰。魏征此时正躺在榻上沉睡,听到动静缓缓地睁开眼睛,矇眬间见皇上又来探视自己,顿时一激灵完全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无法起身行礼,口内说道:“陛下,国事忙碌,何苦您来探视魏征?”
李世民观察魏征的形貌,魏征本来面目就比较丑陋,现在脸上又浮肿一圈,其面貌变得更加不忍久看。李世民故作轻松道:“朕临朝之时,难见卿面,就有若有所失之感。这会儿闲暇无事,就让太子相陪来瞧瞧你。唉,朕这么多年听惯了你的言语,乍一听不到,甚觉不习惯呢。”
裴氏让李世民坐于榻前的椅子上。
魏征听此言,咧嘴一笑,吃力地说道:“陛下,臣这些日子躺在榻上,将跟随陛下当臣子的日子想了一遍。臣无德无能,唯以直言触君,竟获陛下赏识重用,实在幸甚。臣自知此疴难愈,即使现在死了,能得陛下如此相待,也不枉今生。”
李世民摇摇头,眼角里涌出泪花,责怪道:“瞧你,一生以直言敢谏朕也就罢了,如何来诅咒自己的身子。你若轻轻松松走了,难道让朕在世上思念你,这样才为你的心愿吗?”
“臣不敢。”魏征见李世民动了真情,不敢再说生死的话题,遂岔开话题说道,“陛下,臣多年来或面奏或上疏,其言激烈,其义太切,陛下曾经恼怒过臣吗?”
李世民思索了一下,反问道:“卿以往诤谏之时,为何不想想朕闻言会不会恼怒?”
“臣当时未想过,若再细想,恐怕谏言再难出口。”
李世民脑海中晃过无数个魏征进谏的场面,其所谏事体多为直揭疮疤,且不分场合当着众人之面以激烈的言辞说出。多少次,李世民曾凝视着魏征那让人生厌的丑脸,心想一刀将你杀了,岂不干净?然为了国家大计,只好忍气吞声,此后逆来顺受,竟成习惯。李世民想到这里,悠悠说道:“若说朕不恼怒,那是虚话。朕若想做一位享乐的皇帝,岂容你在身边生厌!可是呀,朕想的不是自身享乐,而是想祚运长久,如此逆耳忠言,也只好听之信之了。魏卿,国之兴衰在于君王一念之间,朕阅古来往事,想那些为了一己之欲的昏庸之君,不听逆耳之言竟致亡国,有此鉴戒,朕岂能再蹈覆辙?”
李世民又微笑说道:“魏卿,你以往诤谏之时,若用语柔和一些,朕更乐于接受。你想呀,朕若是糊涂之人,再柔和的谏言也不难听进。你每每弄得朕不好下台,为颜面计,这样做不是更好一些吗?”
魏征叹道:“臣也想用和风细雨之言,只是怕陛下不能警醒啊。”
李世民现在说出这样的话,可以看出他对魏征累累犯颜不能释怀。也难怪,人之本性乐于看到他人对己俯首帖耳,李世民亦为凡人,岂能免俗?
李世民斜眼见魏征长子魏叔玉在一旁侍立,遂向魏征道:“魏卿,叔玉至今尚未订婚吗?”
“没有。犬子年岁尚小,臣想让他多历练一番,再谈婚姻不迟。”
“嗯,朕今日来,还想与你商量一件事。衡山公主到了适嫁的年龄,朕想让她嫁给叔玉,你以为如何?”
皇帝将公主许给大臣为媳,对臣子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荣耀。李世民现在欲将衡山公主嫁给魏叔玉,对魏家绝对是极大的恩典。他这样做,自然是想安慰病中的魏征,也是对魏征一生忠言相谏的一种恩赐。
魏征自然明白这种含义,他有心接受,但还是推却道:“公主金枝玉叶,若嫁入魏门实在委屈。臣感激陛下如此洪恩,还请陛下休了此念。”
裴氏也急忙带领诸子向李世民拜伏。
李世民不悦道:“魏卿,你莫非怕公主入了你门恃宠而骄,不服管束吗?自王珪始,公主入了夫家即是夫家之人,朕一概不干涉。”
李世民提起王珪,还是缘于其子娶公主的故事。王珪之子王敬直,娶李世民之女南平公主为妻。其时,公主自恃身份,入了夫家不向公婆行礼。王珪以为不可,决定要改改规矩。那日南平公主入门,王珪与其妻就位而坐,让南平公主执巾行盥馈之礼。李世民闻王珪此举,不怒反赞。此后,凡有公主出嫁时,到了夫家皆要行此礼。
魏征见李世民发乎真诚,遂不再推辞,言道:“陛下圣恩浩荡,臣唯有感激涕零。叔玉,你代为父向陛下叩谢吧。”
魏叔玉模样生得不英俊,学识也算一般,不料因为父亲的缘故,竟然成为驸马,无疑是凭空里掉下一张大馅饼来。他喜出望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向李世民叩拜不已。
李世民让魏叔玉平身,复微笑对魏征道:“如此,婚姻六礼还要完成。你卧床不便,可让裴氏主持此事。”他又转对李承乾道,“太子,你衡山妹妹之事,就由你传旨太常寺与魏家通禀了。”
裴氏当即跪伏谢恩,李承乾也依言答应。
李世民父子辞别魏府,起驾回宫。李世民入宫后走下辂车,李承乾不解地问道:“父皇,衡山妹妹尚小,儿臣又看那魏叔玉非是俊朗博学之人,将衡山妹妹嫁给他,是否有些委屈?”
李世民不正面回答,悠悠言道:“魏征为国呕心沥血,其功劳巨大。他现在病卧榻上,朕心伤其病,除了招其子为驸马,朕实在想不出能用别物来赏赐他。”
李世民说罢不再理会李承乾,慢慢地踱入殿中。
这样又过了月余,李世民始终记挂着魏征的病情,日日让李安俨和太医令禀报魏征的病情。这日晚间,太医令和李安俨匆匆来报,说自今晨起,魏征开始气息短促,目光变得黯淡无神,其大限之日也许就在这几日。
李世民虽有心理准备,然事到临头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急切问太医令道:“朕让你们遍寻海内外良医,用尽天下最好的药石,竟然难让魏征的性命多停留几日吗?”
太医令答道:“臣等竭尽全力,不敢有稍许懈怠。然魏太师久病之后,已呈衰竭之象,非人力能够挽救,臣等委实束手无策。”
李世民长叹一声:“安俨,人之生命走到尽头,须使其心境保持安静为要。如今药石对魏征无功,可否请来佛家为其祈福,或者觅来道家仙丹缓其痛苦?”
“陛下,臣也想过此节,曾与魏太师家人议过此事。奈何魏太师向来不信鬼神,其家人深怕请来佛道之人会惹起魏太师震怒,此事只好作罢。”李安俨说道。
“不信鬼神?是了,魏征确实这样。也罢,你们速返魏征府中,时刻关注其动静,若有事及时向朕禀报。”
两人答应后离去。
李世民抬步向殿外走去,跨出殿门,只见黑色的夜空中,月亮、星星皆隐去,剩下的只是看不见的凛冽的寒气在空中肆虐。李世民抬眼向西南方望去,那里也是一片黑漆漆的颜色。可以想象到,浑身浮肿的魏征正躺在其宅中榻上苟延残喘,李世民想到这里,脸上愈显阴沉。
李世民在殿外呆立良久,由于寒气侵袭,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身边太监劝说时辰已经不早了,让他入殿歇息。李世民长叹一声道:“古人曾说过人定胜天,然天不与便,奈何?”
太监又问道:“皇上今晚欲让哪位娘娘侍寝?”
李世民摇头,他今晚实在没有这个心思。他步入殿内,走到后面的照壁前,就见魏征的《十渐疏》赫然列于左前,睹物思人,想起魏征生病之后,再也没有片言奏来,心中不禁一阵落寞。他在照壁前观摩了一会儿,然后背着手在殿内踱步数圈,不觉夜阑更深。太监又小心翼翼让他安睡,他方才入寝殿沉沉睡去。
恍惚间,李世民感觉自己还是在朝堂之上,但奇怪的是座下没有群臣。李世民抬头向殿门外瞧去,只见外面颜色依旧黑沉,他恍然大悟,想来是自己来早了,群臣还在待漏院里等候。然按照规制,群臣应该先入殿堂之后,自己方才入座呀。他扭头欲寻通事舍人,想斥责他何以如此糊涂。可是遍视殿内,也是空无一人,他大喝一声:“来人呀。”
就见殿门影影绰绰迈入一人,他身材矮胖,其行动步履是李世民非常熟悉的模样,却是爱在朝堂之上当面诤谏的魏征。
李世民大喜,说道:“好呀,还是魏卿最为勤谨。你瞧,这帮该死的东西,竟然孤零零地把朕丢在这里。”
魏征躬身施礼道:“陛下,此非别人之错。是臣魂归地府之时,特来向陛下作别。”
李世民观察魏征的面貌,只见其脸上浮肿尽消,恢复为平时的形貌,不禁大喜,说道:“魏卿,你现在浮肿全消,恢复旧日之貌,看来身体已然大好。朕早就对你说过,吉人自有天相嘛,你又说些没来由的话,干吗呢?”
魏征伏地叩拜道:“臣容貌丑陋,且言语可憎,然陛下能识臣一片忠直之心,待臣以殊恩。古来今往,有臣之殊遇者,唯臣一人而已。陛下,臣之将离,有几句要紧的话想向皇上再奏一遍。”
李世民观魏征此时的言状,与以往在朝堂之上进谏之时没有什么二致,遂放松身体,说道:“魏卿请说。”
“陛下即位之后,导人诤谏,克制己欲,从而一展新朝气象,取得天下大治。如此文治武功,臣以为自秦汉以来,未之有也。追根溯源,皆是因为陛下胸怀博大、从善如流之缘故。”
李世民微笑道:“魏卿,朕听你说些逆耳之言,觉得非常自然。听了这些颂扬之词,且出自你口,朕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陛下,此为臣衷心之言。然人之欲望发乎天成。陛下盛名之下,今后乾纲独断,外人其实难挽其弊。臣前些日子基于此节,书成《十渐疏》上奏陛下,伏望陛下慎始慎终,如此则为天下之福。”
“魏卿如此说,实乃老生常谈。朕所以导人诤谏,无非想让他人匡正朕自身之失嘛。”
“如此道理,想秦始皇、隋炀帝心中也很明白,然口说容易,做起来就太难了。”
“朕知道。你日日在朕身边,恰似一面镜子,可以时刻照见朕之失处。朕对你言听计从,如此就可少一些错误。”
“臣还有一思,是想陛下为不世的英主,可保盛世的继续。然人之寿命毕竟有限,陛下百年之后,如何保证祚运长久,须早为筹措。”
李世民沉吟道:“依卿所言,太子承乾难为大国之主吗?”
“陛下以前曾说过,将国家之安系于一身,实属危难。臣以为,君主贤明能使国安,而君主庸陋则国家覆亡,实为莫大之弊病。陛下欲使国运长久,须使国家制度能匡正君主之身,再使重臣能修正君主之行,方为正途。”
“完善制度,精选良辅,朕知道了。”
魏征再拜道:“陛下,臣说完这几句话,得偿心愿,即当永诀。”
李世民刚才与魏征对话,宛似平时光景,压根没有什么异样。他听到“永诀”二字,顿时呆了,惊问道:“魏卿,我们君臣相契多年,何来‘永诀’之语?你这样说,定是朕有地方对不住你了?”
“臣大限将至,想起陛下圣恩,撑着最后一口气来见陛下一面。陛下待臣以赤诚,臣敬陛下以忠直,今生今世,臣感激不尽,来生来世,臣若有福分,定继续做陛下的臣子。陛下,五更将至,臣阳世时辰已到,恕臣拜别了。”魏征说完,又深深向李世民一拜,然后转身化作烟云,倏忽不见。
李世民大惊,起身欲扯住魏征。他到了魏征刚才跪伏的地方,只听魏征辞别的语言犹绕梁不尽,然人迹已空。他不禁大急,快步奔向殿门,大喝道:“魏征,不许走!你敢违抗朕之旨意吗?”
然门外犹黑漆漆一团,没有任何人影。他如此一着急,就此从梦中醒来。
李世民在榻上一响动,掌灯宫女急忙拨大了灯捻,室内亮堂起来。李世民用手在眼上抹拉了一把,方才明白自己在寝殿内休息,而非在朝堂之上,遂问道:“什么时辰了?”
掌时宫女道:“陛下,时辰刚交五更。”
李世民顿时忆起梦中魏征之言,他一跃而起,说道:“快、快,更衣,备车。”
很快,李世民穿衣起床,然后匆匆向殿门走去。那里,一辆辂车已停在门前,一列仪卫也肃立在其后。随后,只听车声辘辘,伴随着一重重门的开合声,皇帝銮驾五更起行,直奔魏征宅第而去。
车到了魏府门前,李世民飞身下车,就见其府内灯火闪烁,人影幢幢显得很是忙碌,隐隐地就听其室内哀声一片。李世民边走边想:“莫非魏征真的辞世了?”
李安俨和太医令迎上前来,他们跪伏拜道:“陛下,魏太师经急救无效,刚刚辞世。”
李世民惊呆当地,泪流满面,颤声道:“魏卿,你果真离我而去了?”
已经哭成泪人似的裴氏和其儿女听说皇上到此,挣扎着前来迎候。李世民不顾礼节,径自奔到魏征的榻前,只见一张白布蒙在榻上。他伸手揭开白布,赫然露出魏征那张如白纸似的脸,李世民轻声唤道:“魏征,你为何如此自私?你把要说的话向朕说了一遍,朕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你缘何听都不听就离朕而去呢?”言讫大哭,伤心不已。
皇帝亲自到臣子尸前告别,极为罕见;而在臣子逝去的第一时间来到榻前,恐怕也是古往今来的第一遭儿。裴氏及其儿女看见皇上如此伤心,免不了又陪着落泪一回,其落泪之余,心想皇上如此做,实为亡人的莫大荣耀。
李安俨及太医令跪伏奏道:“陛下,夜来风寒,若再加痛哭,恐怕伤了龙体。”
李世民见满屋之人皆跪伏一片,遂说道:“都平身吧。朕如此心伤魏卿,非为他一生为朝廷出力,非为他对朕忠直,实为他五更之时,犹梦中与朕相会,其恳切言语犹在耳边。朕醒来即速来这里,结果还是晚来了一步。”
李安俨禀道:“陛下,魏太师临终之前,臣守在其身边寸步未离。其弥留之际,口中曾三次吐出‘皇上’二字,观其情状,似以未见到皇上为憾。”李世民顿时泪流满面,说道:“许是心诚所至,魏卿的魂灵飘飘荡荡,竟然与朕梦中相会。魏卿,你的这番心思,朕完全知道了。”他又转对裴氏道:“魏卿已逝,徒悲无益。都起来吧,好好地为魏卿准备后事。”
李世民又沉吟片刻,对李安俨说道:“魏卿逝去,我朝从此失去一栋梁矣。你代朕传旨,自即日起,废朝五日以为哀悼。可让太子代朕举哀于西华堂,魏卿出丧之日,由晋王代朕致祭,并诏百官皆参加丧仪。此丧仪规制按一品礼,给羽葆、鼓吹、班剑四十人,陪葬昭陵。”
李安俨躬身领旨,裴氏闻言,跪伏拜道:“陛下给予家夫无尽哀荣,臣妾代其感激圣恩。只是家夫一生俭约,若陛下赐予其一品礼,仪物褒大,非家夫之心愿。伏望陛下能遂其愿,改为素车白帷归葬即可。”
李世民摇头不许,说道:“魏卿一生为国操劳,天下有多少黎民百姓得其余惠。朕所以厚葬魏卿,是想褒扬他的这些功劳,也是代表了黎民百姓的心愿。此事就这样定了,勿复再提。”
李世民又在魏宅中呆了片刻,魏征之子魏叔玉呈上一纸,奏道:“陛下,家父临终之时,口呼皇上,手持此纸,观其意欲将此纸献于皇上。”
李世民接过此纸,借着室内灯烛的光线,只见其上写道:“天下之事,有善有恶,任善人则国安,用恶人则国弊。公卿之内,情有爱憎,憎者唯见其恶,爱者只见其善。爱憎之间,所宜详慎。若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贤勿猜,可以兴矣。”李世民观罢点点头,眼角里不觉又涌出泪花,叹道:“魏卿是想告诉朕,用人时要用其长,不得以个人好恶来判断人之优劣。魏卿一生上谏章无数,其得病之后,犹不忘朝廷之事。若不是其手颤无力,他会写得更多。嗯,许是上苍眷顾,让他临终时托梦来见朕一面,将要言教我,总算免了些遗憾。”说完,珍重地将此纸塞入怀中。
这样一耽搁,不觉东方已白。李世民登车回宫,他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唤人将杜正伦召来。
李世民在两仪殿内缓缓踱步,看见杜正伦入殿后向自己行礼,说道:“平身吧。杜卿,朕刚从魏府中回来,今晨五更,魏征已然逝去,此消息你可能未知。”
杜正伦道:“臣昨日刚去瞧过魏太师,当时瞧他的状况并不好,想来也就是这二日的事。唉,魏太师一生为国奔劳,竟然撒手西去,委实令人伤心。”杜正伦说完,眼泪流了出来。
“嗯,你能有今日,得益于魏征的举荐,他对你有知遇之恩。”
杜正伦躬身答道:“魏太师昔日在东宫,与臣交往不多,他向陛下举荐臣,委实出乎臣意料。后来,臣当面向他道谢,魏太师言道,他是为了国家之事举荐良才,举荐时没有私恩,事情过后也不可因此有私情。还说臣得益于陛下慧眼识人,今后唯有忠心办事方为正途。臣当时无话可说,只好将满腔感激之情藏于心中,勤谨为朝廷办事,以此来报答陛下和魏太师的知遇之恩。”
“这就对了。魏征为人以忠直最为著名,此节立于世上,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你们作为臣子,若都能以魏征为楷模,朕这皇帝之位也坐得牢稳。”
“臣谨听圣训。”
“嗯,朕今日叫你来,就是想做一件事。你呆在朕身边撰著起居注,算来有数年时间,朕观你文笔不错,又识文章条理,这件事就由你来办。”
杜正伦凝神静听下言。
李世民接着道:“魏征自朕即位以来,累上谏章,其中多真知灼见,又好上诤言,这些言语散落于起居注中。朕让你办的事,就是收集魏征的谏章诤言,将其集而成册,以使朕及百官能随时翻阅诵读。”
杜正伦大喜,躬身拜道:“陛下此举,既弘扬忠直之事,又彰显诤谏之风,使魏太师成为群臣的楷模。臣得陛下重托办成此事,委实为臣莫大的荣耀。臣即日起将夜以继日,赶在魏太师下葬之前将事完成,也浅表臣对魏太师的敬仰之情。”
“好,你下去办吧。朕这样做,也是想一表对魏征的怀念之情。”
杜正伦走后,李世民又在殿中踱步。他忽然兴起,让宫女铺纸磨墨,亲手为魏征书成一道碑文,其碑文曰:朕与卿义重君臣,道符冥契,鳞波顺乎风势,早启沃乎朕心,如何一朝,奄成异代,眷言畴昔,用切深衷。自幽明一谢,尚同城阙之间,想游魂其如近;今既丹施戒路,归骨穷泉,望隔邱野之中,思令德而方远。凝鸣笳于晨路,引嘶骖于夜台,嗟尔世之长辞,结余心之永恨。追怀前赏极宴终娱,岂谓乐情,迥成悲绪。酒有千日之号,人无再饮之,昔临膳以增欢,今抚怀而益恸,故遣陈兹飨礼,以寄曩怀,魂如有灵,歆我哀馔。
李世民书成之后,站在案前静观字迹,若有所思,总觉得自己的楷书略显呆滞,有些欠缺,遂令欧阳询重书碑文。
欧阳询时年已七十七岁,笔力不减当年,挥毫而就。
当日,将作监遵旨觅来美石,寻来良匠,将欧阳询所书御文刻在石碑之上,并将之送到魏征府中。那些日,来此吊唁的人们看到此碑,皆伫立良久,一字一句地观赏。
七日后,魏征被送到昭陵旁落葬。按照李世民原来的口谕,其归葬时须用一品礼,即给予羽葆、鼓吹、班剑四十人,并诏京中百官送葬。然其起灵之时,魏征之灵柩还是用素车运载。原来这几日里,魏征之妻裴氏先后向李世民上了三道疏,以魏征平生俭素为由,坚决要求罢一品礼。李世民难改其志,只好答应,诏曰:陪葬昭陵,因山为坟,以布车载柩,无文彩之饰,申其宿志也。
灵车缓缓启动,魏征家人哭哭啼啼随车而行。其身后,文武百官肃然排列,默默地为魏征送行。街道两旁之人听说是为魏征送葬,皆默立哀悼,更有一些加入送葬队列之中,于是队伍越行越长。
队伍经过一些士大夫的门首,这些人家皆设棚致祭,魏征儿女当街叩头答礼。晋王李治遵李世民之命,代李世民在金光门致祭。祭文出自褚遂良之手,其辞华丽,其文严整,但与李世民亲手所撰碑文相比,毕竟少了一番亲切。眼见皇子代皇上向逝去的臣子致祭,随行的臣子中不免有人眼热:为臣子者能得到这样的哀荣,可谓不枉一生。
然百官们不知道,此时的李世民正独自登上苑西楼,默默地看着魏征的灵车,眼泪又不绝地流了下来。眼见送葬的队伍越行越远,李世民哽咽道:“魏卿,你诀别时还能来见朕一面,为何不能等到朕再生见你一面?你就这样默默地走了,难道再也没有要紧话告诉朕吗?你难道不知道,朕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啊!”李世民言罢大哭,随行之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手足无措。
魏征灵柩落穴埋土,杜正伦在其墓地前焚烧了一册刚集成的《魏郑公谏录》,以告慰魏征的在天之灵。坟墓即成,众人小心翼翼地在其墓前立起那方著名的碑石。
废朝五日后,李世民神色肃穆地端坐在龙椅之上,接受群臣的朝贺。他的眼神不自觉地瞥向右首的第三人处,那里是以往魏征上朝时惯常站立的地方。然现在这里由高士廉站立补位,再也难寻魏征的痕迹。
群臣知道李世民此时的心情,仅拣一些重要事体奏闻。李世民随口回答,很快事毕。
李世民立起身来,环视群臣道:“魏征七日前病逝,朕今日临朝,在这里感到若有所失。”
杜正伦出班奏道:“臣遵圣旨,将魏太师诤谏之语收集成册,取名为《魏郑公谏录》。”
李世民点点头。
高士廉也出班奏道:“臣遵圣意,着吏部拟旨,赠魏征为司空,相州都督,谥曰文贞。”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照准。”
李世民让杜正伦呈上文册,将之示于群臣道:“魏征生前有许多诤谏之语,朕让杜卿集之成册,随后发给众卿人手一本。朕这几日一直在想,魏征生前在朕身边,恰似一面镜子。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这些年所以有别于前代君主,皆因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如今魏征逝去,朕失一镜矣。”
李世民伸手扬起那册文卷,接着说道:“朕以前说过,将天下之安危系于一人之身,实属危矣。朕以人为镜,不能因魏征亡去而失。朕让杜卿集撰成册,即是想让大家以魏征为楷模,人人成为一面镜子,以防朕之失处。魏征之警语甚多,众卿可择其要书笏其上,知而必谏!”
群臣躬身齐声答应,魏征平素的警语固然多,然皇上今日的“铜镜、古镜、人镜”之言亦非常贴切,寓意深刻,一样让人过耳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