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庶子宅太宗成赋 凌烟阁功臣图形
魏征逝去之后,李世民很是难受了一阵子。随着天气一日日转暖,大地渐渐披上了绿装,李世民郁闷的心情随之慢慢释放,逐渐恢复了常态。自从魏征逝去,他心中的一种思绪渐渐加重,即容易睹物怀旧。
房玄龄这日在其身边奏事,事毕后,李世民忽然说道:“玄龄,朕前些日子经过大安宫,忽然想起昔日你们十八学士在府中谈论时的情形。如今房屋依旧,而人物却二样。”
李渊移出太极宫,搬入弘义宫居住,将弘义宫改名为大安宫。这弘义宫即是李世民为秦王时居住的天策上将府,李世民当时在府内设学士馆,延揽四方文学才俊,招名动天下的“十八学士”入府。
房玄龄也颇为感触,说道:“是啊,算来也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其中人物如今大半逝去,剩下之人也多老迈了。”
十八学士到了贞观十七年,已经逝去之人为:薛收,武德七年病逝;薛元敬,武德九年病逝;李守素,贞观二年病逝;杜如晦,贞观三年病逝;苏世长,贞观四年溺水而亡;陆德明,贞观五年老死;李玄道,贞观六年病逝;蔡允恭,贞观六年病逝;颜相时,贞观八年病逝;姚思廉,贞观十一年病逝。
在世者为:房玄龄,任尚书左仆射,太子少师;于志宁,任太子左庶子;褚亮,致仕在家;孔颖达,致仕在家;许敬宗,任给事中,兼修国史;盖文达,任弘文馆学士;苏勖,任魏王府司马。
薛收逝去后,李世民为了凑够“十八学士”之数,将刘孝孙替补入列,刘孝孙此时任吴王李恪的咨议参军。
李世民道:“对呀,朕眼前所见仅有你与许敬宗二人,其他人都难以见到。玄龄,朕记得于志宁宅中的小山还算别致,你再叫上褚亮和孔颖达,若明日为晴天,我们到于志宁宅中聚聚如何?”
“臣即去传旨。陛下,算来许敬宗还算年轻,明日是否也叫上他?”
“不用。朕想与几位老臣聚聚,就不用叫他了。”
于志宁在李世民即位之后,被授为中书省中书侍郎。贞观四年,李靖带兵击破东突厥,李世民在显德殿召集二品以上官员赴宴。席间,李世民忽然发现于志宁未来,就问房玄龄何故,房玄龄答道:“于志宁现为中书侍郎,列正三品。陛下今日召二品以上官员来宫,所以他没来。”李世民说道:“于卿随朕多年,今日盛宴,岂能缺他?”遂唤人去传。事后,李世民授于志宁为散骑常侍,官秩为从二品,另授其为太子左庶子,让其专心教导太子李承乾。从此开始,于志宁在太子左庶子的位置上一直干了下去,直到今日依然没变。说来人生有许多转折,于志宁因官品未到二品被李世民晋职,此转折因此定下了于志宁一生的官运,看似很稳固,然他再没有机会升迁,亦属无奈。
不过于志宁教导李承乾,可谓尽心尽职。当李承乾年幼之时,于志宁与孔颖达、张玄素一起,精心教导其典籍,并释其义。随着李承乾年龄渐长,于志宁看到李承乾开始喜欢声色犬马,游戏无节制,他或著文劝告,或当面劝谏,惹得李承乾非常不耐烦。久而久之,李承乾竟然产生了除去于志宁以使自己耳目清净的心思。于志宁母丧,其归家守孝。李承乾觉得此时除掉于志宁,可以免去自身的麻烦,遂派张师政和纥干承基前去刺杀。这二人经过一番寻找,发现于志宁深夜之中还在苫庐中苦苦为母守孝,遂使二人良心发现,不忍刺杀。他们回东宫后向李承乾谎称于志宁身边人很多,难以下手,于志宁因此躲过这一劫。
于志宁教导李承乾之余,爱读书,经常吟诗作赋。府中经常有文人来访,彼此唱和不断。其庭院约有十亩地,而园林占其大半。其水池四侧,植有竹子千棵,水池中间,建有一座有飞泉流水的小山。如此,园中岛、树、桥、道相间,实为一幅美丽的图画。春时众木花绽,方舟逶迤,幽绝更胜桃花源;夏时石寒水清,松密竹深,清凉胜于古吹台;秋时金飙扫林,月委皓素,幽淡可比西楼;冬时大雪盈尺,玉树罗生,畅旷过于山阴。由于于志宁宅第有如此多的妙处,这里就成了文人雅士聚集的所在。
第二日,春光明媚,花香袭人,李世民果然驾临于志宁宅中。其时,房玄龄、于志宁、褚亮、孔颖达早早候在门外拜迎。李世民望见四人候在门外,到门前即走下车来,一一搀起四人,说道:“朕今日来欲同众卿温习昔日秦王府故事,你们那时见到朕,哪儿有如此多的虚礼?走吧,我们一同入府。”
李世民让随行之人留在门外,仅带太子李承乾及阎立本随同入门。他们进入园中,李世民笑对于志宁道:“于卿,瞧你这园中池亭台阁,幽竹菰蒲,可谓独得其妙。你在教授太子之余,有此风雅之趣,实属难得。”
于志宁惶恐答道:“臣爱吟诗赏物,宦途所积皆用于此园,又招多人来此聚饮,总怕皇上怪罪,责臣不专心教授太子,偏好风花雪月之道。”
李世民摇头道:“魏征在日,常常谏朕要克制己欲,他深恐朕贪图安逸会荒废政事。察古来君主,贪逸误国者不可胜数,则魏征所谏不为错。然国家富足之后,臣工俸禄要增加,朕不会让臣子们蓬头垢面,作苦行僧之状。天生万物,即是让人来享受的,你有此心绪,若依然居陋室简屋,这样的话,一者是暴殄天物,二者亦非朕所愿。臣民艰苦,岂是朕大治天下之初衷?”
群臣点头称是。
李世民又道:“不过,人之欲望无穷无尽,须适可而止。太子,你生来即处富贵丛中,未尝艰苦创业之难,更须谨慎。”
李承乾躬身答应,说道:“儿臣多听恩师教诲,知道创天下难,守天下更难,自知谨慎为之。”
“嗯,你能有此思,不枉于卿、玄龄等人的一番教诲。”李世民平时难得夸赞李承乾一句,想是今日,心情愉快,就顺便赞了一句。
于志宁将众人引入琴亭,这里面对水池,一桥连接池中小山,可以听到潺潺流水声。琴亭一侧有七弦琴之位,一女焚香而立,飘然操琴。琴声与水声相间,甚为和谐。
李世民细辨其音,说道:“琴乐为《高山流水》,与此园景相谐。众卿,都坐吧。朕观景赏乐,心中恬静,这番心绪,实与昔日秦王府时不同。”
李世民唤阎立本取来《十八学士图赞》,让他将图赞摊在面前的青石案上。该册经历二十余年时间,封皮已然有些发黄,不过翻开册子,里面颜色依然鲜艳,人物栩栩如生。
褚亮感叹道:“想起当初绘画之时,苏世长在翼然亭里谈笑风生。如今图画犹在,苏世长之音容笑貌宛在目前,可人呢,十余年前已然溺水而亡。”
众人闻言皆有感伤之意,想想昔日的十八学士,加上后来入列的刘孝孙,如今已亡去十一位,仅存八位。看来岁月是消磨人生的利石,人皆有逝去的一日。
李世民叹道:“看来人的岁数愈大,愈容易怀旧。自魏征逝后,朕的怀旧心思日日加剧。与宇宙星辰相比,人之寿命毕竟是短暂的。人若因此而感伤,势必加重活人的负担。朕今日邀众卿相聚,是想告诉大家,人之福在于大家互相结识一场,此为永福。若妄想永生不散,即为虚妄。”
众人明白李世民的意思。于志宁感叹道:“陛下,臣当时到长春宫投奔太上皇,由此转入陛下的右军之中,得与陛下相识。从那时开始,至今已近三十年矣。今日还能与陛下在此赏景谈话,较之别人,又多了一番幸运了。”
李世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寿命有限,终有逝去的一天。我们创业既成,又守业有果,若身后有儿孙将大业延续下去,即为不败。朕设有太子,众卿之子亦可承父业,像遗爱和杜荷皆为朕之驸马,都在为朝廷办事。褚卿,看来还是你教子有方,遂良现在已成朝中股肱之臣,你致仕在家亦足慰平生了。”
功臣之子中,目前有作为者以褚遂良为首。
褚亮听了李世民的夸赞,起身谢恩,其欣喜之色掩饰不住,跃然脸上。
众人就在亭间海阔天空谈话,不觉已近午时。于志宁请李世民入堂就膳,李世民说道:“如此好天气,何必要在堂中就膳?传膳过来,大家就在亭间用吧。”
于志宁知道李世民不善饮酒,遂亲自到室内取出一坛,将其捧入亭间,奏道:“陛下,魏太师在日,曾赠臣‘醽翠涛’一坛,臣一直珍藏至今。”
李世民眼望酒坛,怔怔地忽然流出眼泪,叹道:“美酒犹在,而人已逝!于卿,朕今日心绪刚好一些,你不该拿此物出来。你将之送回去吧,朕不想饮。”
全场人的神色都变得非常凝重,于志宁变得手足无措,房玄龄悄悄向他挥手,让他将酒坛送走。
于志宁急忙小心翼翼地将酒坛捧入室中,深恐再惹皇上不高兴。
场面上一时变得很沉闷,李世民低头吃了几口菜,神情恢复了常态,环视一圈,说道:“朕现在动辄睹物思人,神情变得恍惚起来。罢了,魏征逝去,那是难以挽留的事,徒伤无益,大家就不要再想了。”
李世民席间还是喝了一点葡萄酒,微觉醺醺然,此时兴致忽然高起,笑对于志宁说道:“于卿,我们今日是学士相聚,午前空谈,午后大家都要留下一些墨迹。我们今日以对面小山为题,大家或诗或赋,尽兴完成。”
房玄龄、于志宁、褚亮、孔颖达皆以《奉诏咏小山》为题,微一思索,每人一首七律皆一挥而就。大家写完,聚于李世民身后,观其作赋。此赋名为《小山赋》,赋曰:何四序之交运,转三阳之暮时?风辞暄而入暑,树替锦而成帷。想蓬瀛兮靡觌,望昆阆兮难期。抗微山于绮砌,横促岭于丹墀。启一围而建址,崇数尺以成岯。既无秀峙之势,本乏方霞之资。承坠宇之残露,挂低空之断丝。尔乃参差绝谳,葳纡短径。风暂下而将飘,烟才高而不瞑。寸中孤嶂连还断,尺里重峦鼓复正。岫带柳兮合双眉,石澄流兮分两镜。尔其移芳植秀,擢干抽茎,松新翠薄,桂小丹轻。细影杂兮俱乱,弱势交兮共萦。才有力以胜蝶,本无心而引莺。半叶舒而岩暗,一花散而峰明。何纤微之同景,亦卑细以相成。于是换浮欢于沉思,赏轻尘于胜地。俯蚁垤而有余,仰终南而多愧。非为固于九折,庶几亏于一篑。卿夕玩而朝临,足摅怀而荡志。
赋兴于汉朝,如贾谊、枚乘、司马相如等人皆逞一时之瑜亮。到了后世,赋渐渐成了一种堆砌僻字,无限铺陈,令人难以卒读的文体。到了唐代,赋因其了无生气,已是强弩之末。李世民对赋本无好感,认为《汉书》中将赋收入,实在无聊。不过他认为在抒情吟物时,可以适当写一些小赋,还是能够恰当表达人之心情的。
李世民写罢,群臣细细观赏,免不了一番颂扬,李世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说道:“罢了,此赋与众卿之诗一样,无非是些应景之作。此赋难道能高过枚乘的《七发》吗?大家因此能图一时愉悦即可。嗯,时辰不早了,今日在于卿宅中玩赏一日,实属不易,该是散去的时候了。”
阎立本在众人吟诗作赋之际,独自在一旁绘成一幅《赏园图》。画中李世民居中,其他四人分居两旁,众人凝神或奋笔,或思索,人物面貌甚是传神。李世民观其图画,心中忽然又来了思绪,说道:“玄龄,我朝建立至今,其间功臣亦亡去不少。朕想依《十八学士图赞》故事,做《功臣画赞》悬于凌烟阁内,供众人瞻仰。你以为如何?”
房玄龄答道:“陛下此意甚善,悬功臣像于凌烟阁供百姓瞻仰,亦为教化的一种手段。”
“如此,就由你传旨吏部办此事,由你主之。阎卿,这绘画之事,就由你领之。这赞语嘛,褚卿已致仕在家,不再劳烦你,可由遂良继之。”
众人躬身领旨。
房玄龄回衙后,立刻让吏部开具了二品以上官员的名单,第二日将之呈给李世民。李世民阅罢,不悦道:“玄龄,朕让你开列功臣名单,你怎么随手拉来如流水账一般的名册?如其中许多人,固然到了一品,难道他们都是功臣吗?”
房玄龄惶恐不安,轻声道:“臣不知如何取舍,只好请皇上御览。”
“所谓功臣,即是有大功于国者。像你列来的名单中,未有秦叔宝的名字。叔宝兄为国力战,竟然伤重不治,未能见到如今的繁华天下,他难道不是功臣吗?”李世民将名单递给房玄龄,接着道:“你将此单拿回去重新拟来。凡对立国有功者,对治国有功者,不拘官秩大小,皆可上榜。”
房玄龄接过单子,小心翼翼道:“臣记得贞观元年,陛下曾下旨定功臣的实封,臣就依上次的格局拟出名单若何?”
“糊涂!上次定功臣的实封,以裴寂居首。裴寂不过得随机缘佐高祖在太原办了一些事,此后他恃宠而骄,几至误国,岂是功臣?还有,那次定实封,参与玄武门事者毕竟多了一些,若继续偏重他们,如今的满朝文武如何能服?”
房玄龄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他回衙后费了数日时间,将太原首义时、建国征战时以及贞观年间的重要人物筛选了数遍,最后从中挑选了三十六人,亲自誊写了一遍,然后进呈给李世民。
李世民这次还算满意,手握朱笔在上面勾勾点点,然后抬眼说道:“玄龄,你怎么不把自己写在上面?你若不是功臣,谁又是功臣?贞观元年时,淮安王认为你与如晦为刀笔吏居其上而不服,朕当众驳斥了他。朕这样做,非是因私爱,实因你与如晦对国家有大功。”说完,他郑重地将房玄龄的名字添在上面。
李世民观看着上面的名字,仔细推敲其中是否有疏漏,果然,他想起了什么,问道:“玄龄,张亮和侯君集的名字为何没有在上头?”
“臣亦想过此事,又想张亮因罪问斩,侯君集戴罪赋闲,若将他们加为功臣,恐于其他功臣的名声有碍。”
李世民摇摇头道:“张亮有罪问斩,那是他晚节不保,然他武德年间稳镇洛阳,实有大功,贞观年间主政各州,也办了不少好事,朕不能因恶隐善。同样的道理,侯君集昔年征战勇猛,近年来有平吐谷浑、吐蕃、高昌之功,此为大节所在,亦不能掩其功。”说罢,他将张亮和侯君集的名字也添在上头,这样,上榜功臣为二十四名。他们为:长孙无忌、李孝恭、杜如晦、魏征、房玄龄、高士廉、尉迟敬德、李靖、萧瑀、段志玄、刘弘基、屈突通、殷开山、柴绍、长孙顺德、张亮、侯君集、张公谨、程咬金、虞世南、刘政会、唐俭、李世、秦叔宝。
二十四名功臣之中,如今已有十三位逝去。除了前述的杜如晦、虞世南、魏征之外,殷开山逝于武德五年,刘政会逝于贞观元年,屈突通逝于贞观二年,张公谨逝于贞观四年,李孝恭逝于贞观七年,柴绍逝于贞观九年,秦叔宝逝于贞观十二年,段志玄逝于贞观十五年,张亮逝于贞观十六年。
房玄龄观罢李世民增删的名单,觉得意犹未尽,问道:“陛下,臣以为刘文静在太原时实有首功,似可列为功臣。”
李世民叹道:“朕岂能不知啊!刘文静于立国有大功,然他毕竟由高祖定罪诛之。朕即位后予以平反,让其子孙荫其职俸,若再定其为功臣,高祖的面上便不好看。”
房玄龄不再言声。
李世民起身走到侧案前,那里有备好的笔墨纸砚,他边走边说道:“玄龄,此事抓紧办。这样吧,朕亲拟此诏,今日就发出去吧。”他在案前微一凝神,挥笔疾书,很快书成《图功臣像于凌烟阁诏》。
诏中阐明了此二十四人为功臣的理由,一是以房玄龄、杜如晦为代表的在立国、治国过程中谋划大事的栋梁之臣;二是以虞世南、萧瑀为代表的学识渊博、忠直德昭的重臣;三是以刘政会、屈突通、秦叔宝、尉迟敬德为代表的响应太原首义,此后南北征战的武将群体;四是以魏征、唐俭为代表的犯颜直谏、尽心理政的贞观能臣。二十四名功臣中,有武人背景的人占去大半,可见李世民对立国时浴血奋战的人还是很倚重的。
诏令下之后,阎、褚二人最是忙碌。阎立本绘画,褚遂良写赞。
半月后,图画及赞语皆成。阎立本画成了高一丈、阔八尺的巨幅画像,将其贴在用木框撑起的白细布上。图画下面,有一尺的留白。褚遂良饱蘸浓墨,凝神将钦定的赞语书写在各自画像之下的留白上。如此,图赞即成,然后被悬于明亮的凌烟阁内。
那些日子,来凌烟阁观看二十四功臣图赞的人们如同潮涌,此番情景,胜过正月十五灯节时的热闹。京兆尹得知了这里忙乱,急忙带人赶来,奈何其人手太少无济于事。京兆尹无奈之际忽然想起了常何,遂三脚并作两步前去求援。常何听说其来意,苦笑道:“北军的职责是防卫宫城,现在你让去帮助维持街道秩序,若皇上知道,定会责我不知轻重。”京兆尹着急道:“常将军,这怎么会是小事呢?如今满城百姓似乎皆集于凌烟阁旁,那里离宫城不远,若发生骚乱,定会殃及宫城。再说了,若如此局势下去,定会伤亡人命,皇上悬功臣像为的是教化百姓,百姓因此而伤,非是皇上之意。常将军,若非事态紧急,下官怎么敢来恳求。”常何听言后不再犹豫,当即亲自带着五百宿卫赶到现场。
这五百宿卫的服饰与众不同,加上他们皆手持枪刀,确实有震慑作用。常何指挥宿卫将人们疏散到道路两侧,中间空出通路,然后让人们列队入阁观看。
常何如此指挥疏导人群,用时近二个时辰。京兆尹见事态平息下来,对满头大汗的常何拱手道:“常将军今日真是救了下官的急,下官感激不尽。走吧,请常将军带领这五百宿卫兄弟到青云楼去,下官要款待你们。”
常何眼见衙役们已能指挥人们按序入阁观看,就招呼五百宿卫返回宫城,对京兆尹说道:“罢了,你好好地在这里瞧着吧,千万别出乱子。朝廷有制度,不许宿卫们受人招待。何况五百人入青云楼宴饮,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你衙中没有这笔钱额,靠你的那点俸禄,让家人这月吊起脖子吗?省省吧。”
京兆尹作揖感激,躬送常何离去。
百姓入阁观看,感觉非常新奇,他们就在阁中议论万千。
“哦,这个是秦叔宝,这个是尉迟敬德呀。人言叔宝面黄,敬德面黑,此图画果然是这般颜色,看来传言非虚。嘿,门神画上确实就是他们二人呀。”
其同行之人哂道:“当朝画师以阎立本手艺最甚,门神由其所画,出自一人之手,难道还画成二般模样吗?”
“我听说,武将最猛者,以罗成为甚,怎么这图画上没有他呀?”
“什么罗成?都是以讹传讹!讹传罗成者,其真名为罗士信,于武德五年战死。唉,若其不早逝,其后再建功立业,肯定能入此图画之列。”
“瞧你,好像万事通似的。知道燕公李艺吗?李艺本姓罗,被高祖赐姓为李,罗成即是燕公李艺的大公子。”
“你又错了。罗艺祖籍襄阳,自小在云阳长大,而罗士信为齐州历城人。你瞧,他们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又怎么被你扯成了父子?再说呢,罗艺谋反叛逆,而罗士信累受朝廷褒扬,若他们为父子,朝廷诏告中为何一字不提?”
那人顿时哑口无言。
数名文士模样之人观罢图画,大为感叹,一人叹道:“都说当今圣上胸怀博大,宽仁待人,看来此言非虚。历来君主,最忌功臣自傲,不好驾驭,因而防范甚严。昔汉高祖取得天下,基本上将功臣诛尽。开国君主犹如此,何谈其他?由此看来,当今圣上远比前代君主宽宏。”
旁边一个点头道:“是呀,我听说画中的尉迟敬德起初就居功自傲,甚至将礼部尚书任城王李道宗的一目几乎打瞎。当今圣上数次厉言劝说,而不降罪,终于使尉迟敬德言行收敛。若此事甚确,当今圣上可谓宽宏至极了。尉迟敬德现官为开府仪同三司,官至极品,看来圣上难忘其功啊!”
李世民听说凌烟阁那里的盛况,几次想亲自观览,又想自己一去,势必要将百姓驱走,如此就扰了百姓的兴致,遂强忍了数日。这日阴云低垂,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到了午后后半晌,李世民唤常何先去凌烟阁看看那里的人有多少,常何很快来报:“几日春雨连绵,前来观看之人本来就不多,到了后晌更加稀少。臣知道皇上欲入阁观看,已让宿卫将剩下的游人劝走。”
李世民闻言后起身就走,说道:“走吧,我们快去快回。常何,你即刻派人去传玄龄直接入阁,让他陪朕观看。”
李世民乘坐辂车缓缓驶向凌烟阁,这样可以免受淋雨之厄。马蹄踏着雨水,溅起的水珠飞扬起来,雨丝中多了一些声响。李世民透过小窗观看外面的雨水,心想春雨贵如油,有了这场好雨,对今年的收成大有裨益。他回忆自己即位之后的年成,除了贞观元年、二年多旱灾、水灾以外,贞观三年、四年关中大丰收,开始改变以前钱粮缺少的状况,此后,贞观六年、七年、八年、九年、十三年、十四年、十六年,风调雨顺,连年丰稔,粮价已跌至斗米两钱!李世民想到此,遥望前方的凌烟阁,念及其中所图画的功臣,感叹道:“风调雨顺使自己占尽了天时地利,然没有如此多的文臣武将平定天下,治理天下,纵有好年成,亦难以形成如今的太平盛世!”
辂车缓缓停下,李世民迈入凌烟阁内。就见功臣图画的排序依自己诏书顺序而悬立,第一幅是长孙无忌,第二幅是李孝恭。看到李孝恭的英武之像,李世民对身边的常何说道:“孝恭兄一生英雄,立功无数。常何,你知道他最可贵处是什么吗?”
“赵郡王在李靖辅佐下,一举荡平江南,使大唐版图完整,臣以为此为赵郡王最大的功劳。”常何武人出身,对李孝恭也非常钦敬。
李世民摇头道:“非也。孝恭兄身为皇族之人,又立有不世奇功,然其从来不居功自傲,平素谦虚待人,淡泊处世。一个人的心性往往随环境而变,孝恭兄始终保持淡然心情,是为其最可贵之处。”
常何斜眼向后面的画像瞟了一眼,那里有尉迟敬德圆睁虎目的画像。尉迟敬德与李孝恭相比,其功业要逊于李孝恭。尉迟敬德恃功而骄,李孝恭却不事张扬,二人相比,确实能看出差别来。
说话间,房玄龄匆匆进入阁来,其面上兀自挂有雨水,可见其行色匆匆。他向李世民拜道:“臣闻听皇上召唤,即匆匆赶来,毕竟还是晚了一步,请陛下降罪。”
李世民说道:“朕不过让你来陪同观看,没有什么大事,迟了一步又如何?来吧,你看这如晦的画像,阎立本将其画得甚为传神。唉,算来如晦已逝去十余年了。”
房玄龄看到杜如晦的画像,亦很感伤。房玄龄亦感叹道:“如晦逝去十余年,陛下日常时时念及。若如晦地下有灵,他定会感激皇上的这番恩情,没有任何遗憾。”
李世民摇头道:“玄龄,你我君臣相契多年,不要再说什么恩情之语。我为君主,若臣下只知道君主之威而心怀畏惧,定然中规中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又如何敢敞开心扉直言相谏?又如何敢率性尽其才力?如此来看,我与群臣亲如手足,你们才以真情实意待我,以全部心力助我治国,所谓恩情,应该说是彼此的。”
李世民缓缓移步,下面一幅画像是魏征。只见魏征的画像更为逼真,画中其黑须直立,一脸直率之色,顿时让李世民又忆起魏征直谏之颜色。他回头对房玄龄说道:“玄龄,当如晦逝去之时,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难以缓过劲儿,梦中常常见到如晦。这一段时间,我又心伤魏征。特别是其逝去之前,竟然在梦中来与我告别。唉,我不信什么虚妄之事,然梦中情景又如此真实,难道幽冥之界果然能与生之界相通吗?”
房玄龄劝慰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是陛下对他们思念得紧,于是常常与他们梦中相会。”
李世民叹道:“天生万物,有缘者相聚。上天立我为君主,又降生这样一批贤才能臣来辅佐我。今一旦离别,我心中滋味实在难辨。”
李世民怔怔地立在魏征画像之前,眼角里慢慢流出了眼泪。他默立良久,转对房玄龄说道:“那日魏征灵柩出城,我伫立高台上目送其去,当时想赋诗一首以悼其逝,奈何当时心中伤痛无法成句。今日清静,我思成一诗,就赠予魏征吧。”
李世民缓缓将诗吟出,其痛悼魏征之情,感动得房玄龄以及常何也禁不住流下泪来。诗曰:
劲筱逢霜摧美质,台星失位夭良臣。
唯当掩泣云台上,空对余形无复人。
云台即是凌烟阁的别称。李世民此诗质朴无华,尽显其对魏征的思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