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两仪殿六骏成画 太极殿新贵安位

李世民办完了凌烟阁功臣图形的事,感到意犹未尽。这日,他信步来到御马苑,让人将“飞白”马牵出来,然后翻身上马,驱马进入西内苑,就在苑中驰骋了一回。苑内林木纵横,马儿难以跑开来,让他感到遗憾。他一时兴尽,下马对一直随同的常何说道:“想起那次与史大柰一同在贺兰山北草场上驰骋的情景,恍如昨日。史大柰说得对,马儿之野性是在广阔草场上练就的,到了城中难显身手。”

李世民这一段时间心伤魏征之逝,情绪比较低落,难得有今日的好兴致。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常何有心想让李世民到郊外游历一番,又想起魏征的《十渐疏》,深恐自己如此做会怂恿皇上好游历的性子,遂缄口不言。

李世民眼望苑中花木上含苞欲放的花蕾,其心情随着春暖花开的暖意渐渐舒展开来。他继续对常何说道:“想起我们铁马冰河打天下的年代,马儿每每与我们朝夕不离。朕那时每天想的是如何打胜仗,对马儿没有过多的想法,觉其不过为一脚力罢了。今天想起来,马儿还是颇有灵性的。像那次探慈涧陡遇强敌,‘特勒骠’为救朕,身上连中数箭,犹长嘶一声猛地向前一跃,由此脱离箭雨。朕摆脱了危险,‘特勒骠’却伤重不治而死。这番情义,让朕每每思来泪沾衣襟。”

常何接言道:“陛下所言甚是,牲口中以狗儿、马儿最有灵性。”

李世民又翻身上马,说道:“常何,走吧,随朕到郊外驰骋一回。”

常何见李世民兴致如此,不敢劝阻,遂招呼“百骑”随同身后以为护卫。

李世民在“百骑”护卫下,快速掠过郊外,游人不知这帮骑快马之人中有当今的皇帝,李世民也无心观赏游人以及风景,一心向泾水与渭水交汇处奔去。原来常何说过,那里有一片开阔之地可以信马驰骋。

到了泾水、渭水交汇处,只见清澈的泾水和黄浊的渭水汇集在一起,水流一半清一半浊,形成了奇特的水流。李世民沿着泾水岸边而上,泾水清清,野花繁茂,加上岸边吐出嫩芽的垂柳,这些好风景双目所及,让他心情更好。他们沿岸驰骋了小半个时辰,到了一处高冈上方才驻足。李世民面临清澈见底的泾水,让马儿入泾水饮水,只觉夹杂有野花香气的微风迎面袭来,勾起他的诗兴,遂以马饮水为题,轻声吟道:

骏骨饮长泾,奔流洒络缨。

细纹连喷聚,乱荇绕蹄萦。

水光鞍上侧,马影溜中横。

翻似天池里,腾波龙种生。

常何这一段时间召聚门客,很吃力地读了不少书,尽管难以登入大雅之堂,毕竟也装了少许墨水。他在旁边听罢李世民吟完诗,遂鼓掌赞道:“好诗。陛下性爱弓马,现在既有马诗,何不再作一首弓诗?这样弓马相衬,方显陛下一生英雄。”

李世民白了常何一眼,说道:“什么马诗弓诗?诗以物咏志,岂能将马、弓之物冠盖之。说来说去,还是你读书难识其味,以致胡言乱语。”

常何笑道:“陛下责怪得甚是。臣本粗人,读了几本书就想附庸风雅,难免露出马脚。”

李世民叹道:“人能有心求学问,不拘悟性深浅,能求学就成。你能静心读书,已经很难得了。嗯,你说弓马相衬,还是有些道理的。朕以弓马取天下,如今治理天下却不能再靠弓马了。然抚今思昔,怀念旧物亦为不妨。”他凝神思索了一阵子,然后以弓为题,缓缓吟出:

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

落雁带书惊,啼猿映枝转。

李世民吟罢,失声笑道:“眼前野花盛开,春水横流,哪儿有落雁与啼猿了?朕吟此诗未免有些矫情了。”常何不知所以,只有连声赞好。

李世民今日既吟弓又吟马,想起以往金戈铁马的时代,就在那里若有所思。第二日,他来到两仪殿,让人去传阎立本携带画具入殿。

阎立本进入两仪殿后发现李世民正独坐那里,默默沉思,急忙趋前叩拜。李世民立起身来,说道:“平身吧,阎卿。你前一段日子为二十四功臣画像,耗费了许多精力。朕那时见你筋疲力尽,如今恢复否?”

“绘画之事,不过随形描摹,并不十分劳神,不用陛下过分劳心。”

“绘画是容易之事吗?阎卿,普天之下,又有何人能与你比肩?如你的兄长立德,亦以丹青驰名天下,朕比较你们兄弟的画技,立德之画技就少了一分生动,过于呆板了。朕若造宫室,非用立德不可,然若绘以人物及动物,又非你不可。”

“陛下慧目识人,臣等望尘莫及。”

“罢了,我们不用再相互恭维了。朕今日唤你来,是想让你当场为朕绘出几匹马来。”

“马?莫非陛下让臣绘出一幅群马图吗?”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非也。朕细细想来,有六匹马随朕建立大功,可一一绘来。”

李世民转身取过一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阎立本双手接过,凝神观看,只见上面写道:拳毛,黄马黑喙,平刘黑闼时所乘。前中六箭。赞曰:月精按辔,天驷横行,弧矢载戢,氛埃廓清。

什伐赤,纯赤色,平世充、建德时乘。前中四箭,背中一箭。赞曰:湟涧未静,斧钺伸威,朱汗骋足,青旌凯归。

白蹄乌,纯黑色,四蹄俱白,平薛仁杲时所乘。赞曰:倚天长剑,追风骏足,耸辔平陇,回鞍定蜀。

特勒骠,黄白色,喙微黑色。平宋金刚时所乘。赞曰:应策腾空,承声半汉,入险摧敌,承危济难。

飒露紫,紫燕骝。平东都时所乘。前中一箭。赞曰: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奢山川,威凌八阵。

青骓,苍白杂色,平窦建德时所乘。前中五箭。赞曰:足轻电影,神发天机,策兹飞练,定我戎衣。

阎立本看罢,问道:“陛下,仅绘这六匹马吗?臣听说陛下还有许多爱马,譬如‘银电骥’、‘玉极骝’、‘玉花骢’、‘飞白’等马,臣以为可以一同绘下。”

李世民摇头不许,说道:“马因战功而扬名,那些马儿固然亦随朕立功,然比起这六骏,毕竟要逊了一筹。阎卿,朕让你将画具带来,即是想让你当殿绘出,有难处吗?”

“臣对马儿之形已烂熟于心,这里又有陛下圣手指点,臣可一挥而就。”阎立本说罢,俯身将画具打开,然后开始绘图。他刚要落笔,又抬头请求道:“车骑将军丘行恭当时换骑给陛下,又救治‘飒露紫’之伤,臣以为丘行恭与此马一样英勇,似可一同绘在画上,陛下以为可行吗?”

李世民笑道:“朕示下题目,至于如何绘画,即是阎卿画笔之下的自由了。一句话,这六骏如何画,由你主之,朕不干涉。”说罢,他让阎立本在殿之右侧凝神作画,自己转身来到书案前仔细琢磨自己为六骏所下的赞语。过了良久,他又让太监去传欧阳询。欧阳询颤巍巍进入两仪殿,欲向李世民行礼,李世民上前用手搀着他,又手指右边正凝神作画的阎立本,示意他轻声说话。他将欧阳询搀到案前,将六骏赞语摊在面前,轻声说道:“欧阳卿,朕让你来,是想让你将这些赞语重新书写一遍,以配立本之画。”

欧阳询不再言声,乖觉地提起笔来,开始认真地书写。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欧阳询最先书写完。其间,他对自己所书不满意,数废其纸重新书写,直到自己满意时为止。欧阳询以往书写时往往一挥而就,区区数百字而用时一个多时辰,可见他对书写此赞语的认真程度。

是时,阎立本已画罢四马,第五匹“拳毛”也成其半。李世民和欧阳询静立阎立本身后,观其绘画。只见阎立本轻按画笔,在马项、马背上连画数枚箭矢。这些箭矢想是刚刚射中“拳毛”,阎立本用其手中神笔将马儿中箭时的痛苦以及犹奋蹄激战的神情凝为一体,其画尚未完工,然已颇为传神。

李世民观之唏嘘动容,眼中噙满泪水,情不自禁说出话来:“唉,‘拳毛’随朕征战一场,最后被洪水卷走,以致尸骨无存。朕每每想起,心中颇不是滋味。”

阎立本停笔不画,起身拜道:“臣读完陛下所撰赞语,心中默想当时激战场景,亦泪沾衣襟。一者,此六骏可谓有灵性之物,为了陛下身安,其居功至伟;二者,陛下当时为战场主帅,披坚执锐闯入敌阵,与敌短兵相接浴血奋战,终于克定天下。观此六骏壮怀激烈之场面,可知道陛下取得功业非常人能及,且这番战斗场面,古来君主莫能有也。”

李世民以往征战之时,往往率领数百人闯入敌阵,与敌短兵相接,观其坐骑力战乃至战死沙场,可知当时战斗场面的惨烈之状。以战场主帅之身充当先锋之职,别说古代君主,就是战场主帅,似李世民这种做法之人亦不多见。李靖对李世民此举就颇不以为然,以为万一有失会撼动己方阵脚。奈何李世民不听,依旧我行我素,想是有神明庇护,他虽经历惊险无数,身下坐骑也战死数匹,而他自身却毫发未损。

欧阳询刚才细品六骏赞语,隐隐觉得李世民明里是赞扬六骏之功,内里其实还是欲彰自己的征战之功。他也躬身说道:“陛下为秦王时,披坚执锐,杀敌无数,大唐的天下是陛下夺来的。臣赖陛下之力,在虎牢关脱离窦建德,而归入唐营,此后每每想起,愈觉此生实为幸甚。”

人开始怀旧之时,往往想起昔日辉煌,绝不会忆及那些不堪回首之事。李世民现在开始怀旧,即是对昔日的光荣有了自矜之情,所以听到臣子颂扬并不反感,心中颇为自得。他听了阎立本与欧阳询之语,心里感觉非常舒服,慢慢地收起泪水,挥手擦去泪痕,说道:“立本,还是正事要紧。闲话少说,你接着画吧。”

阎立本遂转身坐下,凝神完成“拳毛”之画,须臾画成。他小心翼翼取下画纸,又夹上一张新纸,开始画“飒露紫”。

这幅画因有丘行恭的人像在其中,阎立本作画时较之前五幅要费神许多。他先画“飒露紫”身中数箭,两眼下垂,臀部稍缩,显示出受伤后的痛苦神情;继而画丘行恭身穿战袍,腰悬佩刀箭囊,俯首为马拔取血箭。“飒露紫”紧紧偎依在丘行恭胸前,眼神中透出无尽的眷恋之意。阎立本抓取了人马相依为命的那一瞬间,将此动人的场景凝固下来,画面显得栩栩如生。

待黄昏时分,阎立本的六幅画方成。欧阳询细观画意,手指“飒露紫”对李世民说道:“陛下,臣以为此画最为传神,居六幅画之首。”

李世民点点头赞同:“大凡世界因为有了人方才生动,此画人马相偕,可谓动静相宜,自然居首。立本,你能在短时间内将六骏画完成,三匹为奔驰状,三匹为立状,其姿态英俊,神韵飒爽,造型生动,且绝不雷同,实属不易。以此配欧阳卿之书,可谓相得益彰,为书画中上品。嗯,朕要重重赏你们。”

欧阳询、阎立本躬身相谢,欧阳询说道:“臣等雕虫小技,如何能与陛下丰功伟绩相比,臣不敢领赏赐。要说此画有一日之长者,还是沾了陛下的光。”

李世民见欧阳询脸带微笑,知道此老儿的诙谐性至老不改,遂笑问道:“你们沾了朕的什么光?”

“陛下丰功伟绩昭如日月,任何事若能与陛下功业相连,定然传扬后世。如此,臣之书艺、立本之画,定为不朽之作。”

“哈哈,你这老儿,马屁功夫愈老弥辣嘛。朕未成名之时,你这老儿的书艺已然名扬天下,何必如此谦虚?书魏征之碑,写功臣与六骏之赞,朕钟情于你,说起来,朕还有借你大名之嫌呢。罢了,我们君臣彼此彼此,自得其乐吧。走吧,朕今日先赐宴,再赏你们一些润笔之物,不让你们吃亏,如此就两抵了。”

欧阳询和阎立本见皇上说出诙谐之言,知道其意甚洽,遂躬身相谢。

席间,李世民嘱咐阎立本道:“朕想好了,此画赞待朕百年之后,须长存在朕身边。立本,你将此画赞交给乃兄立德,让他精选石匠依图雕刻。”

欧阳询插话道:“陛下正当盛年,须到臣现在年龄,再想身后事不迟。”

李世民道:“古代君王,其在世之时就开始修建陵墓。朕崇尚薄葬,仅造少许石刻并不算奢华。朕意已决,立本,你速去办吧。”

阎立德领命后,即寻来高手匠人将阎立本所绘图画刻于六块精细的汉白玉大理石上,欧阳询所书四句赞语刻在石块的左上角。该石高八尺,阔一丈,立于昭陵北阙,即是后世有名的“昭陵六骏”石刻。后世有人赞道:秦王铁骑取天下,六骏功高画亦优。

李承乾近来得李世民多次明示,感觉自己的太子之位已经稳固,其性子渐渐又有了变化。近些日子,他对杜正伦非常恼火,就来找李世民告状。

杜正伦得李世民信任,被授为中书侍郎,此时李百药致仕回家,李世民就授杜正伦为太子右庶子以补其位。李世民在杜正伦去东宫之际,谆谆告诫杜正伦:“朕十八岁时,已在民间尝尽百苦;即位以后,理政时处置有失,臣下来谏多听从。太子自小生于深宫,长于繁华丛中,难识人间滋味,朕授你为太子右庶子,今后就常在太子身边,须让太子明白这些道理。以往太子曾经多与小人交往,你在他身边要明辨此事,要谏太子行正道,不得与小人交往。若太子不听,你要速速告朕。”杜正伦得此圣旨,见到李承乾稍有不轨之举,即厉言相谏,李承乾有时不听,杜正伦就以李世民之语相威胁,言称要告到皇上那里去。数番下来,惹得李承乾怒火万丈,就与汉王李元昌相商,决意将杜正伦赶出东宫。

这日,李承乾和李元昌一起来到太极殿,找到李世民请示祭祀长孙嘉敏的事。李承乾言道,昨晚母后托梦,说其被子太薄,让李承乾送一条厚被子来。其实李承乾在胡说八道,长孙嘉敏逝去多年,他什么时候梦见过母亲?

无奈李世民心爱长孙嘉敏,他听言不辨真伪立即信以为真,颤声道:“唉,敏妹,你遗言薄葬,连棺椁都不许用,以致你冷冰冰地躺在山岩之间。你托梦给承乾,为何不对我说呢?”他沉思片刻,转对李承乾道:“你母亲既有此话,诏将作监造好棺椁,将你母亲改葬入已造好的陵室之中。”

李元昌说道:“皇兄,如此是否违了皇嫂的遗言?”

李世民挥手道:“这回就违其遗言吧,皇后在日,太过俭薄,以致托梦索被。唉,我怎么没有早日想到此事呢?”

两人躬身答应。

李世民见他们还不走,问道:“你们赶快去办,为何还呆立在这里?还有话要说吗?”

李承乾期期艾艾说道:“父皇,儿臣确实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赶快说。”李世民明显不耐烦起来。

“杜正伦自从入东宫之后,不知何故,对儿臣责难太过。”

“他为右庶子,谏你之失为其责任所在,又有什么责难不责难了?”

“皇兄有所不知,多年来教导太子者可谓多矣,如魏征、房玄龄、李纲、于志宁、李百药等人,他们以圣哲之道对太子循循善诱,不像杜正伦这样失之简单。”李元昌插话道。

“哼,循循善诱?那李百药、于志宁对太子循循善诱,缘何也没得太子的好脸色?”

李元昌和李承乾心怀鬼胎,还以为李世民知悉了他们袭击二人的劣行。李承乾吓得不敢再言,李元昌自恃为皇弟,还有几分胆气,硬着头皮继续说道:“皇兄啊,那杜正伦对太子确实无礼得很呀,动辄呵斥太子,多次扬言要把太子的过失告诉皇兄,实乃欺人太甚。”

这句话打动了李世民,他愕然问道:“杜正伦果然如此说吗?”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若果真如此,杜正伦实在不宜辅佐太子。嗯,我知道了。”

李元昌、李承乾见告状成功,禁不住面露喜色。

李世民脸色此时有些难看,他微眯缝双眼沉思片刻,又问李元昌道:“元昌,你与太子年龄相若,与太子一起不可嬉戏太过。朕听说,侯君集这一段时间往东宫跑动得挺勤,你们莫非让侯君集教导游戏搏击之法吗?”

李元昌答道:“臣弟与太子倾慕皇上的辉煌武功,也想学些战场本事。太子之师中多为文臣,无能教授行军之道,遂请侯君集入东宫教授一二。”

李世民哼了一声,斥道:“偃武修文方是治国的道理,太子尚未将治国的道理融会贯通,何谈其他?且国家久安之后,领兵征讨四方为将帅之事,你为储君,知道选贤任能即可,不用你自己披挂上阵!你们告诉侯君集,让他今后不许再往东宫跑了。”

李承乾每每见到严父之面,不敢多言一声,现在遭到父皇训斥,顿时变得诚惶诚恐,遂唯唯诺诺答应。

两人见已达到此行的目的,生怕节外生枝,就躬身告退。

李世民余怒未息,唤人去传杜正伦立刻进宫觐见。

杜正伦入殿之后向李世民行礼未毕,即遭到李世民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杜正伦,朕让你教导太子,是想让你以圣哲大道匡正储君,以期成就中庸之道。你倒好,仅会拿朕之言来压太子。朕问你,朕当初教你之言何故要泄露给太子?”

杜正伦不敢起身,抬头答道:“臣以圣哲道理教导太子,奈何太子不听。臣又不敢将太子此行向陛下诉说,只好拿陛下之言来警示太子,希冀太子由此收敛并改正。”

李世民大怒,斥道:“魏征在日,荐你有相者之才,朕听其言拔擢你专典机密。你却失之中庸,在朝堂之上言说封德彝之劣行。此事为真,然你穷索以往,以刻薄之言咒已逝之人,是不是失之敦厚呢?你现在官至中书侍郎,为朝野钦敬的重臣,如今又泄露朕语,是不是已失了为人臣的庄重呢?”

杜正伦遭到李世民这番如连珠炮似的诘问,吓得将头低在地面上,不敢争辩一句。

李世民接着斥道:“魏征说你有相才,哼,朕看未必,你连起码的为臣之道都不具备,如何有相才呢?你这个中书侍郎,还有太子右庶子,朕看都不用做了。你退回去收拾行装,去交州都督任上吧。”

中书侍郎为正三品,而交州都督为从四品。杜正伦因一言之失,一下子被连贬三级,可谓天有不测风云。

李承乾、李元昌得知杜正伦被贬,从此再也见不到这个讨厌的家伙,不免弹冠相庆,置酒祝贺。

李世民将杜正伦逐出京城,又想起凌烟阁所绘功臣大多已逝去,贞观初年形成的重臣把持要位的格局显得七零八落,就有心整治一番。这日,他让人把房玄龄、长孙无忌、高士廉、萧瑀四人唤入太极殿西暖阁内,一同商议此事。

长孙无忌此时任司徒,房玄龄任司空兼尚书左仆射,高士廉以开府仪同三司兼任尚书右仆射,萧瑀为特进,列文散官一品。

四人入阁后,李世民让他们围坐身边,说道:“朕今日叫你们来,是想议一议授任官员之事。”他环视四人,忽然失声笑道:“你们四人在朝中官至极品,为朕最信赖之人。可是呀,四人中有三人为朕至亲,一人为朕故旧,外人说起,定会责朕任人唯亲了。”

长孙无忌为李世民的妻兄,高士廉为李世民的妻舅,萧瑀为李渊母亲的娘家女婿,房玄龄为李世民的故旧之臣。

众人知道李世民在说笑,遂一笑了之。李世民取得天下大治,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也就是任贤致治。世谓知人难,用人尤难,而李世民明白知人要兼明善恶,用人要舍短取长的道理,其知人善任的能力,超越了前代所有君主。贞观初年至今,李世民采取兼收并蓄、才德并重,区别情况、分别对待的原则,广纳五湖四海人物,所以贤才毕集。其大臣来源主要有四类:一是秦王府属,如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褚亮等人;二是隐太子李建成手下的有识之士,如魏征、王珪、韦挺等人;三是没有深厚根基的寒门吏士,如马周、刘洎、戴胄等人;四是高祖在位时遗留下来的股肱重臣,如萧瑀、陈叔达、封德彝等人。这四类人物中,代表了唐初各阶层的不同派别,如关陇集团、山东集团、庶族地主、士族地主等。比较而言,李世民对一、二、三类人物采取了倾心信用的方针,形成朝廷议政、施政的核心力量。贞观十余年来,朝野之人皆知当今皇帝对下属推诚相待,知人善任,所以李世民笑谈自己任人唯亲,那是当不得真的。

李世民接着说道:“自从魏征逝后,朕心智大乱,没有心思再想朝中大事,只好忙一些凌烟阁功臣图形以及六骏图赞的事。昨日杜正伦因罪被贬,方使朕惕然警觉,觉得该理一理授任官员的事了。”

长孙无忌说道:“朝中之事井井有条,臣未见任何乱象呀。”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朕昨晚又将魏征的《十渐疏》翻出来看了一遍,深悟施政之事,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朕十八岁举兵之时,你们或正当壮年,或为少壮之时,二十多年过去,我们年龄渐长,总觉少了昔日的一些锐气。萧公,朕这样说话,你不会有其他思虑吧?”

萧瑀现在以特进之身,李世民准其参与朝政,然他近来对朝政之事过问得不多,有点颐养天年的味道。他见李世民问询自己,遂答道:“人之寿命有限,年轻时锐气十足,老年时不免暮气沉沉,这是没有法子的事。陛下,江水后浪推前浪,病树前头万木春,以此喻官员授任之事亦很恰切,为了使朝政保持青春,须及时推出新人。”

“好呀,萧公能说出此语,足见你心中锐气不减当年。”李世民闻言大喜,急忙赞道。

四人见李世民说出此话,明白今日议举新人为正题。房玄龄说道:“陛下聪明神武,拔人物不私于党,人尽其才,所以昔日仇敌亦愿意倾心尽忠,无名寒士而卒委均衡,有唐之盛,斯实赖焉。”

李世民不愿意听房玄龄如此文绉绉的颂扬之词,说道:“玄龄,你一直跟随朕收罗人才,以你眼光,目前朝中有谁可为相才?”

房玄龄揣测李世民的意思,知道此次选拔新人非是简单拔擢一级,而是要将他们放在宰相职上任用,遂斟酌说道:“臣以为马周、褚遂良二人磨练日久,可堪为用。”

李世民点点头,又问其他三人道:“你们看还有他人吗?”

高士廉说道:“岑文本、刘洎多年来历经磨练,现在崭露头角,臣以为可加重用。”

李世民点头道:“岑文本沉静理政,竭尽全力,有如晦之风;刘洎才思敏捷,忠直为政,颇有魏征之风。这二人不错,你们的眼光与朕相同。”

萧瑀说道:“许敬宗昔为十八学士之一,贞观以来兢兢业业,办事颇为干练,臣以为也可以重用。”

长孙无忌附和道:“秦府十八学士如今已亡大半,许敬宗有才气会办事,该是用他的时候了。”

李世民摇头道:“朕观此人华而不实,难当大用。其确实有才,然他做的两件事,朕始终难以释怀。一是隋末之时宇文化及弑君,还杀掉虞世基和许善心,虞世南当时要慷慨代兄而死,而许敬宗却不顾杀父之仇,向宇文化及匍匐乞命;另一件,即是皇后丧礼之时,他却狂放大笑欧阳询穿丧服的样子。”

萧瑀接话道:“许善心被杀之时,许敬宗毕竟年轻,另其失礼狂笑,毕竟为小事。”

“怎么会是小事呢?人之志节发乎天成,许敬宗如此怕死,说明其少了一些傲骨。这样的人,一遇环境变化,亦会随之变化。朕未亲眼目睹其狂笑的样儿,然心中可以想象他的那副嘴脸,皇后之贤,天下之人共知,其所以狂笑,实在是彰显了其不以为然的心性。且从此可以看出,他之前悲痛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李世民心爱长孙嘉敏,别人若对她不敬,李世民定会恼怒非常。

房玄龄平时也不喜许敬宗,总觉得此人心机颇深,心思灵动。大凡人与人交往,起初讲究一个“缘”字,若志气相投,方可交往下去。房玄龄起初曾与许敬宗深谈数次,然许敬宗言语中逢迎之词甚多,实实在在的话太少,为房玄龄所不喜,此后二人也不再多话。房玄龄深知,人之性中有恶性善性,恶性多善性少者为恶人,善性多恶性少者为善人。人生在世,张扬本性时须受他人及道德约束。以封德彝为例,其在隋炀帝时,交结虞世基办了不少坏事,然到了贞观年代,尽敛其恶性办了不少好事。在当今清明政治之世风下,许敬宗能深敛其性,紧紧地夹着尾巴做人,不敢露出一点原形,然李世民百年之后,焉知许敬宗会不会再有变化呢?房玄龄想到这里,说道:“林深则鸟栖,水广则鱼游,仁义积则物自归之。许敬宗固然心思灵动,然在我朝清明政治世风下,相信他还能做出一些有益之事。”

李世民不想再谈论许敬宗,遂摆手止住此话题。他闭目凝思了一会儿,然后睁目说道:“这样吧,朕欲授马周为中书令,岑文本为秘书监,刘洎为侍中,褚遂良为谏议大夫兼知起居注,参与朝政,你们以为如何?”

四人皆称诺。

第二日的朝会上,李世民让人宣读了授任此四人的诏令。

马周、岑文本、褚遂良、刘洎出班谢恩。

李世民让其平身,说道:“朕初即位之时,定下了‘抚民以静’的国策,玄龄、如晦又向朕献了四条措施。遂良,你现在兼知起居注,应该知道这四条措施为何?”

褚遂良朗声答道:“此四条措施,一曰去奢省费,二曰轻徭薄赋,三曰选用良吏,四曰使民衣食有余。”

“嗯,不错。你还知道此四条中何者为首吗?”

“臣以为四条不分轻重,缺一不可。”

“应该这样说,然朕以为,选用良吏为其首要。须知天下之事由人来施行的道理。朕之下为百官,百官之下为千千万万的官吏。官吏守土一方,上对朝廷尽心,下对庶民负责,兴国与丧邦之关键系于其手。当初陈君宾为邓州刺史,能使邓州兴旺,盖缘于此也。朕今日旧话重提,是想告诉你们居于庙堂之高,勿忘肩头所担职责。”

“臣等谨记陛下教训,当鞠躬尽瘁,不敢稍许懈怠。”

“马周,中书省掌军国之政令,佐朕执大政,你为中书令,当知肩头所重。”李世民又转对马周道。

马周躬身答道:“臣以布衣之身,而今列身宰辅,唯得陛下信任方有今日。臣今为中书令,定当竭尽心力,裁处周密,不敢让陛下多劳心。”

“嗯,朕相信你的本事,好好做吧。你不让朕劳心,当知中书省处中枢之位,一政一令,不敢有差。近来官员参差,这政事堂议政的事,该是理一理的时候了。”政事堂是宰相议事的地方,例设在中书省。当温彦博为中书令的时候,政事堂议事的时候还算频繁。温彦博之后,政事堂的作用稍有降低,不能按常例坚持议事。

“臣遵旨。”马周答应后不再说话,躬身退回班中。

李世民办完了这件事,问群臣道:“众卿还有事要奏吗?”

鸿胪卿唐俭出班奏道:“臣有事要奏。”

李世民看到唐俭,说道:“唐卿,你把所奏的事先放一放。朕问你,你为二十四功臣之一,多年来一直在鸿胪卿的位置上,至今未列身宰辅,心中可有委屈否?”

唐俭一愣,答道:“陛下何问此话?臣名列公卿之班,总觉得自己日常所办的事太少,犹得皇上如此眷顾,委屈又从何处说起?”

“朕知道你会如此回答,因有此问。朕想通过你告诉众卿:谨守本职,忠心办事,即为朕与庶民的福音。唐卿,朕这些年来所以让你固守本位,缘于你在这个位子做得很好。边疆四邻之事,须靠德化,有时亦须镇抚,更须平日里密切联络,周旋通好。目前除了你,朕还想不起有何人能代替你。”

“谢陛下称赞。”唐俭躬身拜道。

“朕还要赞你。朕即位之后,股肱之臣罄帷幄之谋,小吏竭熊罴之力,大家协德同心,以致天下大治。你居鸿胪卿一任十余年,不求闻达,不思勋功,勤谨办好本职之事。这份德行,堪为天下人之楷模。”

李世民如此盛赞唐俭,实缘于今日擢拜马周等人为相,而心有所感。

唐俭又拜道:“陛下如此说,令臣万分羞愧。已故去的杜如晦、戴胄为理政事,皆虔恭夙夜,尽心竭节,不欲一物得失。马周、褚遂良等夙夜勤力,躬自料配,竭其力用。其他能臣无不竭其智、尽其能、毕其力。大家所以这样做,皆因陛下知人善任,事臣以礼的缘故。臣恭逢盛世,能为国家尽一分心力,已然幸甚,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李世民见唐俭神色诚恳,语意真诚,颜色中又透出一分焦急,知道自己今日当堂夸赞他,已引起他的不安,遂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也罢,朕的话发乎真诚,望你细加体会。你刚才说要奏事,说吧。”

“营州都督张俭派人来报,上月,高丽西部大人盖苏文设计杀掉百余名大臣,又驰入王宫,亲手杀死高丽王建武,自立为莫离支,从此号令远近,专制国事。”

“哦,这盖苏文平时为人如何?”

“盖苏文状貌雄伟,常常身佩五刀,左右莫敢仰视。其性格凶暴,动辄欺凌他人,引起高丽王建武及大臣的不安,正计议诛之。奈何事行不密,被盖苏文得悉,所以先下手为强。”

“这样的人主政高丽,则辽东那里永无宁日了。”

辽东有三个鼎足而立的国家:高丽、新罗和百济。高丽与大唐接壤,其东南为百济,东北为新罗。武德初年,这三国均遣使朝贡于唐。然三国之间经常发生冲突,攻伐不断。武德九年,新罗、百济派遣使者入长安告称:高丽屡屡侵略,又闭其道路,阻碍入朝。贞观初年,高丽、百济同伐新罗,联兵数年不退,新罗女王贞德遣使告急。当时,李世民秉承“抚民以静”之方略,不愿出兵排解,只好派使者在三国之间进行调停使之和解。此后,李世民又忙于平定东突厥及西北军情事务,无暇顾及辽东之事。这三国中,以高丽国势力最强,且渐有抗击唐廷之心。高丽王惧怕大唐伐其国,举国修筑长城,其东北自扶余城,西南至海修建了千余里长城以备唐。然高丽王建武毕竟畏惧大唐国势,不敢公然翻脸,每年皆来朝贡示好。

高丽王建武性格比较内敛,现在换了凶暴的盖苏文来主政,则辽东的变数又增加了不少。李世民先问盖苏文性格,可见他深谙这个道理。

“陛下,张俭请问下步行止。”

李世民沉吟道:“盖苏文弑其君而专国政,诚不可忍。以今日兵力,取之不难,然朕又不欲劳民伤财。”他将李世唤出班来,问道:“李卿,若兵发高丽,一万兵难当其效吧?”

李世答道:“高丽为苦寒之地,若我国派兵去讨,粮道太远不易转运,万一攻伐不顺误了时日,到了严寒天气,我军攻伐困难。高丽国深沟高垒,不似漠北那样一马平川,极难攻取,一万兵断断不行。”

“若依卿所言,攻取高丽须用何策呢?”

“臣以为,若攻取高丽须胜兵五万自陆地进发,高丽国必倾全国之力来抗拒,造成其后方空虚;此时,陛下另遣舟师出东海,自海道趋平壤,这样水陆合势,前后夹击,取之不难。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多次说过,要抚民以静,不轻易对外用兵。高丽国畏惧我国,断然不敢侵扰边境,其仅取守势而已。陛下若发十万余大兵,势必枉费钱财,且粮道太远,长途转运粮草又需十余万民夫,于国十分不利。臣以为,可以派使前去安抚,使他们勿相侵扰即可。”

“嗯,李卿所言,甚合朕意。眼下四周安静,仅辽北这里有些骚动,然不足为虑,还是以不出兵为好。唐卿,你可转告张俭,让他密切注意盖苏文的举动,一有动静,立刻奏报。”

李世、唐俭躬身答应后退回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