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思魏征再复墓碑 扰高丽图谋远计
李世民辗转回到长安,已是贞观二十年三月间。其时春光明媚,鸟语花香。远征高丽毕竟未获全胜,李世民也就没有心思庆贺一番,京城显得一派平静。
远征高丽之时,李世民身边并无女子随侍,其回京路上,各级官吏闻听陈元寿献蔬菜反被罢官的事,皆小心翼翼,不敢造次,使得李世民一路饥渴难熬。他此次回到京城,面对宫内那些姹紫嫣红的美女,不免如饥汉瞧见一堆美食,要美美地大嚼一顿。于是乎,夜夜揽尽春色,似乎想将前时的亏空尽数补起。
所谓乐极生悲,李世民纵欲鏖战十余日后,想是远征时的劳累与风寒激出的病根儿未除尽,加上年已四十九岁,经不起如此折腾,终于酿成疾病。其躺在病榻上,将李治、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叫到面前,说道:“自今日始,所有军国机务委与皇太子处决。”
李治不肯,流泪道:“儿臣毕竟年龄太小,难以担当如此大任。”
李世民叹道:“治儿,我有病如此,如何听政?待我病体稍好一些,再去视事吧。我知道国家的担子太重,你终有一日要将它挑起,现在可在诸臣的辅佐之下历练历练,也为你今后做些准备。”
李治于是在东宫每隔一日听政,事罢之后,立即入太极宫,为李世民进汤药、膳食,甚为细致,不离李世民左右。当初李世民班师之时,看到李治远来迎接,心里涌出了暖意,现在又见李治跑前跑后,心中又复感动,其原来认为李治过于懦弱,现在也开始赞同长孙无忌等人“仁孝”的评价。终于有一天,李世民将李治唤到跟前,眼含亲近之情,说道:“治儿,眼下正是暮春之时,我这里有人侍候,你不要日日呆在这里,也可以出城游历一番嘛。”
李治摇头不去,坚决要候在李世民身侧。李世民无法,只好在寝殿之侧另置别院,让李治在那里居住,看到李治如此孝顺,李世民心中又充满了暖意,觉得病体也好了不少。
养病即是休息,李世民躺在病榻上将此次远征之事想了许多回,心中渐渐平静。他这日感觉精神甚好,就让人将李靖唤入寝殿。
李靖今年六十五岁,已现老态,无复往年倜傥的风采,然一双精神的眸子里依旧透出无尽的睿智。
李世民亲切地让李靖坐在榻前,自嘲道:“药师兄,我自觉勇猛不减当年,总以为自己还处在年轻之时。然不经意间,我们都老了。你看,我此次出征一回,回京后竟然病倒了。”
李靖心思如电,知道李世民说出这等自谦之语,显然是言不由衷。遂答道:“陛下强健如昔,偶染小病,亦属正常。老臣相信陛下将息数日后,定然痊愈。”
李世民唤人取出一只锦盒,示意道:“此为高丽参,当地人说有延年益寿之妙处,我让人带回京一些,分赐给诸位老臣。药师兄,人在年轻时渴望建功立业,到了老年,只要身体康健,即为大福。我这些日子躺在病榻上胡思乱想,终于悟出此等道理。”
一名太监将锦盒打开,只见其中并排躺着数枚人参,参体硕大,颜色雪白,显然是多年的老山参。李靖多年来奔走四方,还是识货的,急忙起身谢恩。他起身时心想,李世民一向心性宏大,不屑于品谈人生短暂,此次远征高丽之后,开始感悟人生,看样子定有原因。果然,李世民的话题很快扯到了此次的高丽之战,他说道:“我远征之前,内心里实在想让药师兄同行,然不忍你去苦寒之地受罪。我这几日静想,若药师兄此次能同行,也许结果会是另外一种局面。”
李靖毕恭毕敬说道:“陛下经数年准备,最终用水陆合势的战法总攻高丽,其大军自西向东席卷而进,舟师济海自中部突击。老臣多次衡量,此战不论让何人来主持,皆会采用此法,实为上上策。”
“上上策?然我以天下之众困于小夷,到底是何缘故?”
“陛下到了九月班师,毕竟是气候寒冷的缘故。”李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李世民召见自己,不是想让自己评说此战的胜败,定是想询问对具体军机的处置,遂沉吟片刻,又说道:“那日任城王入老臣府中谈论,说起了安市之战,陛下此次未攻入平壤,缘于在安市耽搁了太多的时间。”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李世自六月初围攻安市,大军在此耽搁了数月有余。药师兄,那安市城主确实有能耐,将我大军钳制在安市不能动弹,我一生总兵攻战无数,算是遇到了一个对手。”
“陛下有些高看安市城主了。安市城主不是庸才,然他若没有坚城可恃,难以抵挡陛下数日。陛下,老臣听任城王说过,我军围攻安市之初,任城王及高延寿等人曾献了一条计策。”
“什么计策?我已记不起来了。”
“他们建议陛下分兵围困安市,然后挥师东进,再召李大亮率舟师北进,合力拔取乌骨城,如此,就争取了时间,可以直捣平壤城下。老臣以为,陛下当初若采纳此言,战争可能会是另外一种局面。”
李世民闭目静想,忆起了群臣当时献策的场面。他睁开眼,点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他们当时确实献过此策。不过无忌当时全力反对,认为我御驾亲征,应行光明之举,以保持大国之仪,此事后来作罢。”
李靖本来想说,兵者诡道也,岂能因皇帝御驾亲征而改变?你想行光明之举,毕竟为保守之策,如此就失去了出奇制胜的效果。然他又想李世民的性情大不如以前,不想刺激他太深,遂淡淡说道:“老臣当时未在前线,不明战场所以,现在听了任城王之言,觉得此事应为一转机。”
李世民这些日子在榻上平静地深思,检讨此战的得失,其心绪与班师时的暴躁和郁闷相比,已是相对恬然的心境。这些年来,他经历了魏征之死和李祐、李承乾之乱,心境随之紊乱,以致有远征高丽之举。然其毕竟为英明睿智之人,能够根据时事的变化和事件的得失,悟出其深层的含义,心境也随之调整。他现在听了李靖的话,沉思片刻后点头道:“药师兄不愧为兵法大家,仅听了寥寥数语,即明白此战胜机所在。唉,我一向善于出奇制胜,此次为何如此保守呢?大约是年龄渐长的缘故,有了患得患失的羁绊。总兵攻战非无忌所长,我为何独用他的计策呢?”看得出来,李世民说此话出于真心,且有许多悔意。
李靖劝道:“此次高丽之战,我军力拔高丽十城,重创其生力军,已使高丽举国震骇。老臣以为,此战目的已经达到,陛下不用思虑太多。”
李世民摇摇头,断然道:“药师兄,你深知我心,若不能全胜,即为失败。我不伐高丽则罢,若攻之不能克,定不会丢手。那盖苏文素来不知好歹,此时定在平壤弹冠相庆,说不定还在那里大吹大擂呢。哼,我若拿不下高丽,誓不为人。”李世民当时起意伐高丽,是因为盖苏文弑主悖逆,且袭扰新罗,不听大唐招呼,李世民伐之仅为了维持大国之威仪;到了现在,除了以上理由以外,李世民心中又增添了无限愤懑之意,甚至有一些受侮辱的感觉,这是他难以忍受的。
自从李世民东征无功而还,盖苏文虽对唐朝仍遣使奉表朝贡,然其言语不敬,且对唐使者倨傲无礼,并对新罗侵凌不止。李世民闻之大怒,这日盖苏文遣使入京,奉表谢罪,并朝贡礼物和美女,李世民令将其退回。
大唐从此绝了高丽朝贡之路,摆明了以高丽为敌。
李世民一面绝了高丽朝贡,一面对此次高丽之战反思不已。
如前所述,此次高丽之战,唐军病逝战死者数千人,马匹、辎重损失殆尽,虽连拔高丽十城,获得近十万户口,然最后毕竟撤回,辽州、盖州、岩州有其名,而无唐军据守,成了三不管地界。李世民每念及此,就生出许多悔意,脑海中现出魏征的身影,叹道:“魏征若在,必然会阻止我此行。”
其实在此战之前,朝中大臣多数不赞同远征高丽,然他们缺少了魏征死缠烂打的本事,无法使李世民转换心意。
李世民又念起魏征的诸多好处,他这日病愈之后,将阎立德召来问询道:“魏征墓前的碑石,如今安在?”
“遵陛下之命,臣令人将此碑石推倒,并以重锤毁去,其墓前仅余少许碎片。”
“朕当时所书碑文还在吗?”
“陛下当时所书,现在应藏于秘书监。”
“如此甚好,你可入秘书监将此书取出,再觅来美石,让良匠将其重刻一遍。此事三日能成吗?”
“请陛下放心,臣亲往监造,令工匠夜以继日刻石不止,三日后将此碑石呈于陛下御前。”
“嗯,你抓紧去办。还有,你代为传旨,让太常寺准备少牢之礼,朕三日后要往昭陵祭祀。”
阎立德答应后离去。
三日后,阎立德果然将碑石制成。
李世民带领太子李治及群臣前往昭陵,其时寒食节和清明节已过,不是扫墓的时辰。按照当时风俗,寒食之后一二日即是清明节,人们一般将此两个节日合在一起过。唐制规定,寒食和清明可以给假四日。李世民今日带领群臣到昭陵祭扫,其实另有深意。
到了昭陵,李世民让群臣候在山下,自己与李治一起来到长孙嘉敏的墓前。
李治在太常寺人员的引导下,在母亲墓前燃烛焚香,然后烧纸钱叩拜。按照唐朝规制,皇太子祭拜母后本来有一套相当繁复的仪式,今日之礼却相对简单,似寻常百姓扫墓一般。
李世民站在妻子墓前,心中默默说道:“敏妹,你在地下还好吗?我此去辽东,一直思念你啊。”其感叹发乎真情,许是人年龄渐长,愈念旧情。
父子二人在长孙嘉敏墓前呆了片刻,然后转身下山。
自从李世民下诏允许文武大臣逝世可以陪葬昭陵之后,如今昭陵周围已堆起不少坟茔。下山甬道两侧,文官坟茔立于左边,武官坟茔排于右边。文宫中杜如晦、魏征、苏世长、薛收、戴胄等人的坟墓一溜儿排开,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还在那里深思熟虑;武官中,秦叔宝、张公谨、李孝恭等人的坟墓,墓碑高大,依旧显出英武本色。是时,太常寺逐个派人到这些人的墓前燃烛焚香,山间跳跃着数十堆火苗,以祭其魂灵。
群臣是时立在魏征墓前,由于李世民下令仆其墓碑,逐其家人,魏征的坟茔与其他坟茔相比,显得有些破败。太常寺之人此时从近旁取来新土来培坟,转眼间将坟堆培得焕然一新,又成一座新坟。
太常卿吕才见李世民驾到,急忙到李世民面前请旨,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好吧,开始吧。”
于是,太常寺以少牢之礼祭祀魏征。诸般仪式相当繁复,用时一个多时辰。
少牢之礼祭毕,李世民转对阎立德道:“阎卿,把那块碑再立起来吧。”
阎立德接旨,急忙指挥工匠在墓前挖坑,须臾坑成,他们小心翼翼将碑石直立坑中。
李世民接锨在手,然后取土撒入坑中,又对群臣说道:“你们,都来为魏征添一把土吧。”
群臣跟随李世民来到昭陵,本想是一同来祭祀皇后,孰料李世民不许他们上山,仅让他们在魏征墓前等候。如此来看,今日的重头戏实为祭祀魏征。他们不敢多言,皆默默地依次挥锨取土,很快将碑墓埋起。
李世民上前手抚墓碑,面向群臣说道:“朕当初亲撰此碑文,以彰魏征之功,然不久又将之仆倒。今日复立,众卿可知其含义否?”
群臣不明其意,皆不敢言声。
李世民接着道:“朕此次远征辽东,事前群臣劝谏不少,奈何朕不听,遂有此行。若魏征不死,事情还会这样吗?”
群臣到现在方识李世民的意思,原来皇上把远征辽东之举,归咎于群臣不能如魏征那样苦谏不已。其中有人想到,假若魏征不死,皇上坚持自己的主意,魏征果然能劝阻辽东之行吗?那比干劝谏殷纣王,却最终被杀。由此看来,谏臣能否发挥作用,关键在于皇帝是否开明。李世民虽然还算得上是一位开明皇帝,然魏征死后,其纳谏的态度有了变化,最近又将最敢于说话的刘洎赐死,群臣明哲保身,皆小心翼翼不敢大胆进谏。
长孙无忌开言说道:“陛下所训甚是。自魏征逝后,臣等缺乏魏征的见识以及苦谏之精神,遂使朝廷大政受损,此为臣等之过也。”
李世民道:“此非群臣之过,还是朕之过。魏征在日,多次劝朕与民休息,不可轻用民力,朕当时激于一时之愤,遂启辽东之战。朕回京之后,多次反思此节,感叹若魏征还在,必不使我有此行也。朕今日带同你们来祭魏征之灵,再复此碑,一者是怀念魏征铁骨铮铮之精神,二者是想借此告诉大家,今后须以魏征为榜样,可以据理来谏,让朕少有错谬。”
群臣闻言,莫不感动。褚遂良恭颂道:“陛下贞观之初,恐人不言,导之使谏,遂有魏征等人敢逆龙鳞,开一代诤谏之风,成就了贞观盛世。陛下今日再复魏征碑石,臣等今后定以魏征为楷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褚遂良的话大合李世民心意,赞道:“遂良此言,甚合吾意。魏征在贞观初年就说过,‘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朕若不听群臣之言,即会偏听偏信,失却事情本来意义,以致铸成大错。还记得魏征逝去不久,朕曾说过的一段话吗?”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尝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征殂失,遂失一镜矣。”在李世民身侧的李治大声将此话诵出。
李世民向李治投去赞赏的一瞥,说道:“就是这话。朕当时说魏征亡去即失一镜,其实有些绝对。朕希冀众卿皆如魏征一样,则人镜多矣,定能防朕之过失。太子,你能记住此话,不枉群臣对你的多日辅佐。”
李世民又问房玄龄道:“玄龄,魏征妻子安在?”
房玄龄答道:“魏征逝去不久,其妻裴氏带领家人迁回河北,现在久无音讯。”李世民当初雷霆一怒,仆魏征墓前之碑,罢魏叔玉之婚,使魏家在京城呆不下去。裴氏无奈之际,只好带领家人返回魏征故乡,种田为生。
李世民脸现愧疚之色,说道:“是啊,魏征之墓破败如此,敢是其家人离此太远不能洒扫的缘故。玄龄,你可派人寻回其家人,让他们依旧回京居住。其安家费用,可从内府拨给。你再嘱吏部,可复魏征爵位,其子可以袭爵。若其子有才堪用,考核后亦可授任。”
房玄龄躬身答应。
李世民的这一句话,由此改变了魏征后人的命运。魏征有子四人:长子叔玉、次子叔琬、三子叔磷、四子叔瑜,他们此时在家种地,没有翻身的机会。此次奉旨回京,叔玉和叔琬很快被授予官职,一年后,魏叔玉被授为光禄少卿。
李世民除了对魏征有此作为外,对刘洎之死也有些悔意。马周那日向他禀报道:“臣听说刘洎自尽之前,曾索笔欲写出一书禀与陛下。”
“其书安在?”李世民急忙问道。
“其看守之人说奉有严令,不敢将纸笔给他,所以未能成书。”
李世民沉默片刻,幽幽说道:“刘洎临终之前,想来有许多话要说。现在人鬼殊途,他的话只好藏于幽冥之界了。”
马周听其言,知道他已有悔意。然刘洎新死,若让李世民再复其官荫,眼见是不可能之事,他也不敢深追下去。
李世民迁怒那些看守之人,唤来薛仁贵道:“你立即去查查,当时看守刘泊的是哪几个人?他们为何不给刘洎纸笔?若查据为实,定予处分。”
刘洎之死,实为冤情。史书写到此处,赞其才之烈,如《易》中所谓“王臣蹇蹇”者。其中感叹道:“以太宗之明,蔽于所忿,洎之忠不能自申于上,况其下哉?古人以言为戒,可不慎欤!”由此可见祸从口出,宜慎宜戒!
李世民对高丽毕竟不能释怀,这日,他在太极殿西暖阁召集群臣,商议伐高丽之事。
李世民待众人坐定,开言说道:“盖苏文无礼,朕已罢其朝贡。我军此战在安市受阻,未能抵达平壤城下,那盖苏文定是猖狂之极!朕今日召你们来,即是商议再伐高丽之事,不将盖苏文擒拿回京,朕誓不回兵。”
群臣面面相觑,李世民前日还在魏征墓前述说伐高丽的悔意,怎么事隔一天,他又提出要伐高丽呢?
李世民显然察觉到群臣的踌躇之情,又说道:“你们定是以为朕言不由衷吧!刚刚复了魏征墓碑,马上又要攻辽东,其心思变动何其快也。是不是这样?非也。朕对四夷之事,不主张以武力相迫,然盖苏文无礼之甚,朕若不理他,盖苏文愈发骄横。如此,他国见之,定会轻视大唐,所以此战不可避免。”李世民语气决绝,其伐高丽的念头,任何人难以拗过来。
李世问道:“陛下欲伐高丽,欲何日为期呢?”
“明年。明年三月,我军要抵达高丽境内。”
座中的房玄龄、陈君宾、阎立德等人皆面露难色,此次班师,所携辎重损失殆尽。若明年三月开始伐高丽,大军年底前就要出发,如今国内粮草充溢,不足为虑,然监造船只、车辆以及抛石车、撞车等物,时间就过于仓促了。
李世向来主张伐高丽,他毕竟是军事内行,也明白短期内难以将诸物筹足。
李世民见群臣无语,遂问阎立德道:“阎卿,那些舟船还完好吗?”
“所有舟船没有缺失,现在集于莱州。”阎立德老老实实答道。
“嗯,诸物中以建造舟船最为费时,现在舟船不失,其他物件就不足为虑了。”李世民又问道:“阎卿,高丽诸城坚固,用抛石车和撞车攻城无功。你此次参与高丽之战始末,就近观察其城防形势,可有妙法儿攻破其城墙吗?”
阎立德道:“臣就近观察,其城依险山而建,寻常攻城之具难以奏效,就是再多造一些抛石车、撞车,终归无用。臣日思夜想,实在想不出妙法儿。”
李世民有些失望,说道:“朕以往对付坚城,多采用围城不打,待其粮尽其内必乱的法子。辽东那里到了冬日高寒无比,我军难以在那里持久待下去,此法儿也就失灵了。”
长孙无忌骂道:“是呀,那盖苏文似乌龟一样,凭其地势与严寒与我国相持。他若有种,何不野战一回?”
李世此时言道:“陛下,臣以为盖苏文实在无礼,若任其在高丽肆虐,非是天下之福。然我国刚刚班师不久,再调派重兵前去征讨,实在是高看了盖苏文。臣以为派偏师前去袭扰即可。”
“选派偏师?将以何法袭扰呢?”李世民知道李世不轻易出言,他现在说以偏师袭扰,定是经深思熟虑而成。
“我军此次围安市,费时三月有余。高丽人善于依山为城,攻之不可猝拔。正如长孙司徒刚才所言,盖苏文凭借坚城和严寒与我国相抗,我们应该避其长击其短。”
“嗯,其凭坚城与严寒与我国相抗,是为其长,其短处呢?”
“陛下此次亲征,高丽人忙于迎战,去岁以来不得耕种;我们连克十城,全收其城内谷物。如此一来,高丽安市以西无复人烟,城邑萧条,极度缺粮。陛下若能发二路偏师,一路自莱州渡海袭扰,一路自营州扰其边疆,使其疲于奔命,无暇种粮,数年之间,其人心自离,可以不战而胜。”
李世民和群臣听完李世的这条建议,皆默想了一会儿,认为是条妙计。
李世民目视高延寿道:“高卿,你以为此计如何?”
高延寿接替唐俭为鸿胪卿,此时坐在后排,他起身答道:“李尚书此计果然妙绝,数年之后,高丽国定会破败。只是如此一来,高丽百姓苦不堪言,臣本为高丽人,心甚不忍。”
李世民让高延寿坐下,说道:“对了,朕忘了你为高丽人,如此问你,过于残酷。你有此仁恕之心,并不为错。不过,你现为大唐之官,当从大处着眼,不能囿于细微。你应当看到,高丽百姓先苦上数年,由此摆脱盖苏文暴虐统治,也是一种福分。”李世民说出此话,显示其必克高丽的决心。
高延寿默默不语,心内以为李世民若采用此计,两年下来,高丽国定会破败无比。大唐再觑准时机,遣重兵大举征讨,高丽难挡此致命一击。他又想起盖苏文,其与大唐为敌,实在是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以螳臂当车来喻之,非常贴切。
李世民目视群臣道:“你们以为选派偏师袭扰高丽,此计可堪为用吗?”
房玄龄是年六十九岁,近年来许是上了年纪,小病不断,容色有些憔悴,他率先答道:“李尚书此计,对高丽人而言有些残酷,然对我大唐及天下诸国,实为一条妙计。选派偏师前去袭扰,不用动我国根本,对高丽实为致命一击。那盖苏文若识趣,可以罢手停攻新罗,再与我国修好,如此不用大动干戈,实为百姓之福。”
长孙无忌笑道:“房司空宅心仁厚,以为盖苏文可以罢手不攻,实在是过于乐观了。”
李世民接口道:“无忌说得对,那盖苏文心性如此,任十头牛的气力也拉不回头来。我们就选派偏师前去袭扰,过上两年,朕还要御驾亲征,定将盖苏文擒获。”
房玄龄一直对李世民亲征高丽不以为然,现在听李世民要再度亲征,遂谏道:“陛下,如今天下安澜,唯讨高丽不止,且陛下还要亲征,臣以为不可。”
李世民起身走到房玄龄面前,以手抚其背曰:“玄龄,朕明白你说的道理,也知道没必要对盖苏文动怒,然朕临决天下之事以来,凡事不能半途而废,盖苏文无礼于朕,其看到我国难克其城,定然更加骄横,朕难咽下此口气,非将其制服不可。玄龄,你勿复再劝。”
马周、褚遂良等人也有劝谏的念头,看到李世民志在必得,遂不敢再劝。
李世民见群臣默默,遂说道:“也罢,此事就如此定下了。李卿,朕授你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可自国内挑选三千精兵,到营州与张俭会合一起,前去袭扰高丽边境;再授程名振为青丘道行军大总管,将兵万余人,乘船自莱州泛海而进。”
李世起身接旨,问道:“请陛下示意出征时辰。”
“你们可在年底时到达前线,俟明年三月天气转暖时,分头进发。李卿,此二路偏师,由你总制之。你们入了高丽境内,不要执意攻城,可分成小股部队四处袭扰,见城即焚,见粮必烧,让盖苏文疲于应付。”
李世躬身答应。
高丽国从此再无宁日,唐军如此飘忽不定的战术,起初让盖苏文不明其意,待到他明白了唐军的意图,也终无好的办法来应对,只好听之任之。
李世民还让陈君宾为馈运使,让他准备粮草,并着手解决长途运输问题,为此要多造运粮车辆;另让阎立德继续监造战船,使战船源源不断地集于莱州,以为舟师之用。这样,李世民一面派出二路唐军前去袭扰高丽,达到使其逐步破败的目的;另一方面,他又大力准备征战物资,欲数年之后给予高丽致命一击。可以想象,下一次的征讨之举比第一次要猛烈得多。
议罢了高丽之事,高延寿又奏道:“陛下,新罗国昨日来使,欲求陛下接见。”
李世民以为新罗国来使,定是来诉高丽、百济来攻,因求大唐派出救兵,遂言道:“高卿,今日之事已定,你可将其中详细告诉新罗来使,让他们收缩战线,凭坚城与高丽相抗,不要主动出击。待二年后,朕亲征克定高丽,定将其占领的新罗土地还给他们。”
“臣回衙后,定将陛下之旨传达给新罗使者,让新罗王戒约臣民,与高丽、百济顽强相抗,撑过此二年光景。”
“不错,就是此话。”
“那新罗使者还带来一人,却是日本国之使,要求面圣。”
“日本国?联记得前些年我国曾派员出使过该国,因为使者的缘故,其后两国未曾再通使。好嘛,朕可以见他。”
“陛下,日本使者提出,其天皇欲派来大批遣唐使。”
“遣唐使?来就来吧,又闹什么玄虚?”
这时,在座的萧瑀起身答道:“陛下,臣猜想遣唐使却是从遣隋使而来。”
“遣隋使?”
“隋朝以前,日本国未与我国通好,其传入的中国典籍和器物,多是辗转自百济等国进入。到了日本推古天皇十五年,其圣德太子在与百济人的接触中,阅读了许多汉文典籍,非常向往中国,遂派小野妹子等人为日本遣隋使,由百济使节陪同,于隋大业四年到达长安。炀帝当时接见了小野妹子等人,并允日本国可以派来多批遣隋使。后来中国遭遇战乱,隋灭唐兴,于是日本又想派来遣唐使了。”
“日本遣唐使来我国,其目的为何?”
“小野妹子当初来长安,口口声声说来中国目的是求佛法。实际上,其求佛法不假,更多人却来学我国历法、文学、官制、律法等,其内容无所不包。那圣德太子待小野妹子学成归国后,不久即制定了冠位并颁布了律法,即是按隋廷规制参考而来,由此修饰了其宫廷的冠服,整饰了其衙署的编制。”
“嗯,日本国居于大海之中,却能渴慕中国之风,所虑甚远嘛。对了,他们想学我朝文化,能懂汉字及汉话吗?”
“远在魏晋之前,《论语》、《千字文》等通过乐浪、带方的汉人传入日本,日本人从此逐渐开始使用汉字,竟至熟练。到目前为止,日本国未有自己的文字,其宫廷上层人物皆使用汉字,其唱和诗文以及记录史事,皆用汉文写就。”
李世民沉默片刻,转对高延寿道:“高卿,由你排定日期,朕接见他们。汉武帝穷兵三十余年,疲敝中国,所获无几,朕所不取。日本国主动要求派使入中国,朕觉得是一件好事,可以体现我朝德化之精神。”
当是时,由于大唐国势的强盛以及交通的发达,使得唐朝国威远播,充满魅力的文化风靡世界。四方绝域君长,皆来朝贡,九夷重驿,相望于道。似盖苏文一样与大唐为敌者,实为少数。
高延寿躬身答应,又奏道:“今年元正之日,因陛下未在京城,诸国君长来贺未见陛下之面,深以为憾。近来北方诸部君长闻听陛下回京,又集于京城,要求面圣。”
李世民闻听此言,目视李世道:“真珠可汗死后,薛延陀经历了朔方之战,已然式微,北方形势从此一变。”
李世答道:“陛下神机,从此将薛延陀逐入北荒,再不敢启衅。”
贞观十九年,薛延陀真珠可汗病死,其子多弥可汗继立。这多弥可汗性格急躁,又好猜忌,废弃父时贵臣,专用己所亲昵。他看到李世民带领大军远征辽东,以为其国内空虚,遂带领铁骑进攻朔方。
李世民临行之时,已经考虑到薛延陀可能会兵犯边境,遂让薛万彻、薛万均兄弟领兵屯于夏州,以备薛延陀。多弥可汗引兵到了朔方,薛万均引兵对阵,双方一交手,唐军不敌立刻败下阵来,其且退且走,多弥可汗大喜,挥兵深入追击。如此进入了夏州之境,多弥可汗忽见两厢出现了大量唐兵,领头之人为薛万彻,方悟中了唐军的诱兵之计,急忙号令回军,薛延陀兵大败,向后狂奔六百余里。
多弥可汗遭此大败,心有不甘,欺大唐东征之军未还,又整兵前来寇边。李世民在班师的路上闻听此讯,其尚在病中,大怒道:“狂悖小子,难道欺我大唐无兵吗?”
李世民就在病榻上发出敕命,让李道宗发朔州、并州、代州等九州兵马镇朔州;让薛万彻和阿史那社尔发胜州、夏州、银州等十州兵镇胜州;薛万彻和契苾何力发灵州、庆州等五州兵镇灵州;又令执失思力发灵、胜二州突厥兵,与李道宗相呼应。
李世民再令李世带领五万兵马,自雁门关深入突厥境内,然后进军至郁督军山,对薛延陀形成高压之势。李世民又发玺书至回纥、同罗、奚结诸部,让他们协助唐军,围击薛延陀。这也正是李世民班师之际,选择自太原回京的缘故。
唐军屯于郁督军山,使薛延陀国中惊扰,一日之间,动辄有人传说“唐兵至矣”,由此引起诸部大乱。多弥可汗心内恐惧,于一日夜里带领数千骑西奔,被回纥部发现,击而歼之,多弥可汗在乱军中被杀,其手下也被斩杀殆尽。
薛延陀人闻听多弥可汗被杀,一部分人惧而西走,一部分人到郁督军山向唐军投降。李世此次出击,未与薛延陀交战,却兵不血刃取得胜利,实在轻松无比。他向李世民上表,要求册真珠可汗兄子咄摩支为伊特勿失可汗,李世民准奏。李世安定了北部之事,遂带领大军返回国内。
由于此战实在轻松,其在国内显得毫无反响。然此战的意义实在深远,北方诸部酋长在战后不约而同来到京城,要求面圣。
李世民点头答应,让高延寿传旨,明日在天成殿设宴接见这些部落酋长。
贞观八年,李世民为了让太上皇李渊能够避暑,在龙首原上营造永安宫。永安宫尚未建成,李渊已然逝去,李世民就将永安宫更名为大明宫。天成殿即是大明宫内一座侧主殿,其南北长约四十二丈,东西宽近二十六丈,台高一丈五尺,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建筑。为了显示大国威仪,李世民近来接见使臣或举行大型宴会,多选在这里。
是日天成殿内张灯结彩,漠北十一部落酋长在赞礼官的引导下,缓缓进入殿内。他们迈入殿门,就听悠扬的燕乐声扑面而来。
殿内的西南角,此时排满了一帮乐师,他们手持八音之具,在那里演奏宫廷燕乐。太常卿吕才立于乐队之侧,专注于乐工演奏的细微之处。
燕乐是在宫廷宴饮的场合演奏的音乐。唐依隋制,定九部乐为宫廷燕乐,即是清乐、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礼毕。李世民去礼毕,增燕乐,及侯君集攻破高昌后,又令吕才将高昌乐整理,增加其中。如此,贞观年代的燕乐就成为十部乐。
诸酋长入殿之后,燕乐声戛然而止。这时,只听通事舍人大喝道:“皇上驾到。”就见李世民乘舆而至,他旋即入座,众人叩拜行礼,三呼万岁。李世民说了声:“都平身吧。”诸酋长在赞礼官的导引下归入自己的座位。
这时,吕才指挥众乐工一边丝竹齐鸣,舞步翩跹,一边依一定的方位次第鱼贯进入殿中;然后各部依次就座,循序奏技。
李世民眼光柔和,举盏道:“众爱卿,难得你们长途跋涉入京,来吧,请饮尽此盏。”
三巡过后,回纥酋长菩萨起身道:“天可汗在上,臣受众人之托特来请旨。”
李世民凝日注视菩萨,只见他须白如银,身子有些佝偻,不禁叹道:“唉,岁月不饶人啊!朕初见你时,你尚在壮年,精神堪旺,不料这些年过来,你也满头白发了。”
菩萨躬身道:“臣须发皆白,可见老之将至。人到了老年,也就怀上了心事。”
“你有何心事?”
“人若到了老年,定思养育之事。臣怀此心事,惶惶不可终日。”
漠北诸部中,如今薛延陀部已经星散,其下以回纥部势力最强。菩萨现在提起养育之语,李世民不禁奇道:“回纥部众二十余万人,有胜兵数万,你又何愁养老之事呢?”
“臣等部落虽完好,然居于漠北,离京城太远,犹水中浮萍一般。薛延陀不事大国,暴虐无道,自取败死,部落鸟散。臣等愿从此归命天子,愿赐爱怜,乞置官司,养育臣等。”
菩萨说到这里,其他十部酋长皆在席上立起身来,齐声道:“请天可汗垂怜臣等,及早设置官司。”
李世民现在听明白了菩萨等人的意思,原来他们想归入大唐州府建制,如此就彻底成为大唐的臣民。其心中大喜,因为自古以来异族来降,多是迫于威势,不像他们这样主动来归。
李世民哈哈大笑,示意众酋长落座,然后对菩萨道:“你说得如此可怜,朕若不照准,即是不垂怜你了?”
菩萨复立起身道:“臣临行之时,鄙部众人让臣带来一句话。”
“什么话?”
“愿得天至尊为奴等天可汗,臣等子子孙孙为天至奴,死无所恨!”
李世民不禁动容,这番言语,谅菩萨难以当场编造出来。
陪宴的房玄龄、长孙无忌、马周、褚遂良等也同时立起身来,齐声向李世民请求道:“乞陛下能遂诸酋长之志。”
李世民目视李治道:“太子,你以为呢?”
李治答道:“儿臣以为,此十一部落愿永为大唐臣民,并非坏事,乞陛下照准。”
李世民沉默片刻,抬头对菩萨等人道:“太子如今代朕理事,他既然答应你们,朕就从其意。太子,此事要抓紧来办。”
诸酋长起身离座,向李世民拜伏谢恩。
后数日,李世民诏命下。诏以回纥部为瀚海府,仆骨为金微府,多滥葛为燕然府,拔野古为幽陵府,同罗为龟林府,思结为卢山府,浑为皋兰府,斛薛为高阙州,奚结为鸡鹿州,阿跌为鸡田州,契苾为榆溪州,思结别部为林州,白霫为真颜州。令其酋长为都督、刺史,并赐给其金银缯帛及锦袍。
漠北之地先有东突厥逞强,后有薛延陀为乱,现在诸乱皆平,诸部正式成为大唐的州府,从此漠北之事尘埃落定。
后数月,李世民又在漠北置燕然都护府,授扬州都督府司马李素立为都督,统辖瀚海等六都督府、皋兰等七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