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叛乱前夜 引爆

现有史书几乎众口一词地指出,在安禄山谋反之前,李隆基几乎毫无作为,这种说法其实不对。

李隆基是有作为的,他不仅有作为,而且做了一件大事,正是这件大事引爆了安禄山的火药桶。

天宝十四年秋,李隆基下达了一纸诏书:

将河东战区从安禄山的势力范围中剥离出来。

然而,诡异的是,这么重大的事情,在《旧唐书》、《新唐书》以及《资治通鉴》中并没有提及,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史官故意隐瞒了李隆基下诏的事实,这样一来就会营造一个错觉:

朝廷从来没有辜负你安禄山,是你安禄山人面兽心辜负了朝廷。

事实上,李隆基剥离河东战区的事实必定是存在的,只是被湮没在历史的红尘之中。

有人会说,既然你说李隆基剥离河东战区在先,那么你的证据呢?

容我细细道来。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起兵前对自己的势力范围作如下部署:

命范阳节度副使贾循守范阳,平卢节度副使吕知诲守平卢,别将高秀岩守大同。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安禄山对河东战区没有安排。

不久,安禄山派奇兵突袭河东战区总部所在地太原,掳走太原副留守杨光翙,而杨光翙原来的身份正是河东节度副使。

安禄山与杨光翙见面之后,痛斥杨光翙依附杨国忠,一番痛斥之后,将杨光翙斩首示众。

几件事整合到一起,可以得出结论:安禄山起兵之前,河东战区已经被剥离,原河东节度副使杨光翙已经倒向了杨国忠。河东战区不再为安禄山所有,这一下把安禄山逼到了墙角,安禄山酝酿已久的叛乱被迫提前。

不出天大意外,剥离河东战区一定是杨国忠的主意,这是杨国忠对安禄山底线的试探。如果安禄山就此谋反,那么正中杨国忠下怀:陛下,你看,他还是反了。如果安禄山不反,那么杨国忠还会继续剥离战区,等三个战区剥离完毕,安禄山就成了一只年画老虎,只有拍的必要,没有打的价值。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安禄山只能反了,在他看来,已别无选择。

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推而广之,世上从来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叛乱。

安禄山走到这一步,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中国历史总是喜欢脸谱化,把历史上的人物贴上好人、坏人的标签,其实好人、坏人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好人身上也有坏人的因素,坏人身上也不乏好人的优点,人注定是复杂的,很难定义为纯粹的好人或者坏人。

具体到安禄山,史家习惯性地指责他是胡人,所以人面兽心,其实这是不公允的。安禄山是胡人不假,但胡人不等于人面兽心,即使安禄山最终叛乱,那也不等于安禄山从一开始就人面兽心。

事实上,安禄山的欲望是被李隆基一点一点勾起,他的胃口随着位置的提升而不断扩大。

当安禄山刚刚升任平卢节度使时,他的内心之中,忠诚应该是主流;

当他同时兼任范阳、平卢节度使时,忠诚或许还是主流,但内心已经开始膨胀;

当他同时拥有范阳、平卢、河东时,他的所思所想,必定与初任节度使时有了很大不同。

不断提升,不断受宠,安禄山的眼界越来越宽,胃口越来越大,直到某一天他赫然发现,自己居然有了叛乱的资本。

很难说,从哪一天起,安禄山动了叛乱的心思,如果要划一个模糊的界限,或许就在他身兼三镇节度使之后。

即便身兼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也未必真的会反,但接下来,多种因素交织到一起,安禄山的叛乱思想便抬头了。

首先,他得罪过太子。

当年为了表示对李隆基的绝对忠诚,安禄山装疯卖傻,见了太子李亨故意不参拜,此举令李隆基喜上眉梢,但同时让太子李亨心中不悦,聪明人过招总是点到为止,李亨自然看得出安禄山的伎俩。这样安禄山取悦了皇帝,便得罪了太子。

不要小看“得罪太子”这几个字,这几个字足以让一个家族天翻地覆。最简单的例子是商鞅,在他推行改革时得罪过太子,等到太子登基,商鞅的悲剧就如约而至:五马分尸。

安禄山虽是胡人,但他同样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这就注定,他很难在太子手下做一个忠臣。

其次,中原与边境军事部署的本末倒置勾起了安禄山蠢蠢欲动的心。

每次从范阳前往长安,安禄山都会见识到中原防守的松懈,李隆基将王朝的重兵都布置到边境上,中原腹地却空了。深谙军事的安禄山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蠢蠢欲动的心便油然而生。这里面涉及一个犯罪门槛的问题,当犯罪的难度过低时,犯罪率就会相应提升,因为犯罪太简单了。

打一个最简单的比方,如果ATM机的外壳是一敲即碎的玻璃,那么针对ATM机的犯罪恐怕要比现在多得多,因为诱惑摆在那里,而犯罪的难度又那么低。

最后,当安禄山拥有了与朝廷对抗的资本时,他的周围也在不经意中多了一批想入非非的小人。即使安禄山想继续当忠臣良将,想入非非的小人也会给他营造叛乱的环境。

围绕在安禄山身边的小人主要有两个,一个是文书官、太仆丞严庄,一个是机要秘书、屯田员外郎高尚,正是这两个人的出现,把安禄山推进了遍布鳄鱼的鳄鱼池。

两人中,比较有故事的是高尚,这是一个不甘于平淡、一心想做大事的人。

高尚是幽州人,原本不叫高尚,而叫高不危。

高尚从小就怀揣远大理想,为了做大事,他离开家乡出外闯荡,他的母亲在家中无所依靠最后都到了靠乞讨度日的地步,而他依然不归,继续在外闯荡。

连老母的死活都不顾的人,注定是危险的。

高尚在前半生并不顺利,他虽有学问,同时不乏文采,但迟迟没有获得机会。命运不济的他有时会跟熟人感叹:“我宁可举大事不成而赴死,也不愿意终日咬着草根苟活。”

显然,这是一个极具投机心理、敢做大事的人,如果活在现代,有一项职业会很适合他——风险投资。

几番辗转,高尚来到安禄山身边,安禄山把他提拔为机要秘书。

安禄山本人肥胖,瞌睡说来就来,经常与高尚说着话便打起了瞌睡。在安禄山打瞌睡的同时,高尚则低头忙自己的事,等安禄山醒来,一切有条不紊。久而久之,高尚得到了安禄山的信任,可以随时进入安禄山的卧室。

后来,便出现了一道独特风景:

安禄山呼呼大睡,鼾声四起,高尚则在一旁从容不迫地办着公务,安禄山习以为常,高尚也习以为常。

宋太祖赵匡胤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相比之下,他不如安禄山,人家安禄山“卧榻之旁容许他人办公”。

渐渐地,高尚开始慢慢影响安禄山,他想做大事的心理也慢慢传递给了安禄山。

高尚知道,自己想做大事,可是没有资本。这没关系,安禄山有,只要把自己跟安禄山捆绑在一起,自己就能做成大事。

高尚很快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战友,这个人就是文书官严庄,他也想做大事。

两个想做大事的人就此萦绕在安禄山的身边,他们要跟安禄山一起,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久,高尚和严庄给安禄山拿来一件东西:神秘预言。

按照高尚和严庄的解释,安禄山与神秘预言非常符合,换言之,安禄山是有天命的人。安禄山被煽动得热血沸腾,他被高尚和严庄架上了高台,从此再也下不来了。

从此以后,安禄山开始有计划地准备。

首先,他从奚、同罗、契丹部落投降过来的士兵中挑选出八千人,给这八千人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曳落河”。“曳落河”即胡语中的“壮士”。

八千“曳落河”之外,安禄山还豢养了一百余名家僮,这一百余人都有一个特点:骁勇善战。据说可以以一敌百,看这个描述,相当于现代的兰博。

接着,安禄山储备了数万匹战马,无数件兵器。

其次,安禄山还做了经济上的准备,他派出众多商人到全国各地经商,每年的经商所得都被他储存了起来,留着将来做大事。

人、财、物基本准备就绪,安禄山的干部梯队也基本就位,核心层以高尚、严庄、张通儒、孙孝哲等四人为主,紧挨核心层的是史思明、田承嗣这些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将军。

历时数年,安禄山在范阳打造了一只威力巨大的火药桶,只要一点火星,这只火药桶就会轰然爆炸。

从内心讲,安禄山并不想现在就让这只火药桶爆炸,因为扪心自问,李隆基对他不薄。指责安禄山人面兽心的史家自然不会承认安禄山有感情,事实上,安禄山有心有肝,也有感情。

他曾经的盟友吉温被杨国忠打落下马之后,他数次出手营救,最终没能营救成功,安禄山的内心非常不安。后来吉温被整死在狱中,安禄山痛心不已,几经周折,他找到了吉温的儿子,吉温的儿子当时只有六七岁,安禄山却给他大量金银,并且安排他当官,给予必要的照顾。

从这一点看,安禄山也有感情,并不是完全的人面兽心、纯粹的冷血动物。

安禄山对李隆基充满了复杂情感,他注定要背叛李隆基的王朝,但又想顾忌李隆基的感受,因此,《资治通鉴》记载:安禄山本想等到李隆基驾崩后发动叛乱。我认为也是相对可信的。

然而,现在安禄山等不及了,因为杨国忠已经举起了火把,一步一步逼近了他的火药桶。

剥离河东战区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会有第二步、第三步,等到第三步完成,安禄山的火药桶谁也炸不了,只会炸了他自己。

傻子才会等到第三步。

不想当傻子的安禄山自认别无选择。

既然别无选择,那就兵戎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