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走不出的玄武门 微妙的平衡
杨文干谋反很快成为历史,李建成与李世民的争夺却还在继续,他们的争斗,有时候很大,有时候则很小,然而在皇帝的家中,鸡毛蒜皮也没小事,一件小事或许就能左右皇位的最终归属。
先来说一件小事,有多小呢?实际上就是个迁都的问题。
好好的怎么想起了迁都呢?这一切都是东突厥人惹的祸!
晋阳起兵之初,李渊与东突厥结成了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然而伙伴关系随着李渊建都长安就演变成了摩擦关系。没有办法,东突厥人不事生产,生活所需的日用品都生产不出来,再加上生产力水平远远低于李渊的唐朝,所以东突厥这个伙伴也就经常不打招呼到唐朝来借点东西,当然借的同时也没打算还!
一天两天还可以接受,时间长了,李渊也受不了,毕竟一睁眼就看见伙伴不打招呼来拿自己的东西,谁看了谁都不爽。
怎么办呢?
死磕?当然不行!唐朝刚刚从国内的硝烟中恢复一点元气,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怎么跟虎视眈眈、气喘如牛的人斗呢?
继续花钱买和平?似乎也不行!钱越花越多,和平越来越贵,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头呢?
那么该怎么办呢?
此时有人提了一个建议:火烧长安,远走他乡!惹不起咱躲得起!
这位天才接着说:“突厥所以屡寇关中者,以子女玉帛皆在长安故也。若焚长安而不都,则胡寇自息矣。”
令人感慨的是,李渊这个天才居然同意了这个天才的说法,随即派遣中书侍郎宇文士及逾南山至樊、邓,行可居之地,勘察可以迁都的地方。经过宇文士及的勘察,襄阳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对于两个天才的迁都意见,大臣们分成了三派,太子建成、齐王元吉、裴寂属于赞成派,萧瑀等一干大臣属于装聋作哑派,秦王世民则是旗帜鲜明的反对派,在他看来,迁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说白了是帝国的耻辱。
李世民曰:“戎狄为患,自古有之。陛下以圣武龙兴,光宅中夏,精兵百万,所征无敌,奈何以胡寇扰边,遽迁都以避之,贻四海之羞,为百世之笑乎!彼霍去病汉廷一将,犹志灭匈奴;况臣忝备籓维,愿假数年之期,请系颉利之颈,致之阙下。若其不效,迁都未晚。”
显然李世民就是旗帜鲜明的死磕派,在他看来,对于东突厥求和不是办法,迁都也不是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求和的掩护下死磕。事实上,在贞观年间,正是李世民一手求和,一手死磕,最终将东突厥打得一败涂地,也用铁的事实验证了自己当年的誓言。
李世民的一席话深深打动了李渊,其实李渊又何尝愿意迁都,他对长安是有感情的,他生于斯长于斯,对长安的感情比杨广深得多,况且长安是他的福地,谁会轻易离开自己的福地呢?
李世民的话尽管打动了李渊,却没有打动太子李建成,在这个问题上,哥俩必定是要唱一出反调的。李建成不动声色地看着李世民:“昔樊哙欲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秦王之言得无似之!”那意思是说,你李世民说话怎么跟樊哙一样没谱,西汉的樊哙号称以十万之众横扫匈奴是不自量力,你李世民说这大话岂不是更加不自量力!
面对太子的反调,李世民反唇相讥:“形势各异,用兵不同,樊哙小竖,何足道乎!不出十年,必定漠北,非敢虚言也!”
其实,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各有各的道理,李建成说的是眼前,李世民说的是日后,两个人说的都不算错,只是两个人的话语无形之中昭示着两个人的眼光。相比之下,纵横天下多年的李世民要比养尊处优的太子眼光更加长远,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走的路比太子更多!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言不虚!
经过当廷争论,“迁都”胎死腹中,李世民略胜一筹。
然而,李世民的胜利还是没有延续太久,虽然他的表态深得老爹李渊赏识,不过经过建成与妃嫔的添油加醋之后,李世民的表态就有了另外一种解释。
李建成联合嫔妃们对老爹说:“突厥虽屡为边患,得赂则退。秦王外托御寇之名,内欲总兵权,成其篡夺之谋耳!”
同一件事情,往阳光处是一种理解,往阴暗处也是一种理解,李世民主张抵御东突厥可以理解为“为国分忧”,然而也可以理解为“假借御寇之名拥兵自重”。
向左,“为国分忧”,向右,“拥兵自重”,中国式的智慧实在太高深了。
同样的难题其实在中国的大历史中不断上演,比如南宋的岳飞,比如清朝的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同一件事情,两种解释,两种标准,作为当事人,又该何去何从呢?
向左,还是向右,李渊同样也陷入了两难,不过善于搞平衡的他还是想到了一个办法,“限制使用”。
何谓“限制使用”呢?简单说来就是平时限制,战时使用,平时就把李世民当大臣一样使用,不搞特殊,没有兵权,战时则假以兵权,命为统帅。说白了李世民就是他的合同制元帅,战争开始,合同签订,战争结束,合同自动终止,如此一来,兵权始终握在李渊自己的手中,毕竟只有刀把握在自己的手里才最安全!
总体说来,“迁都”之争,李世民明胜暗负,表面上得到了老爹的赞许,实际上却受到了老爹的猜忌,这一回合,李世民负于李建成!
说完迁都的小事,再来说另一件小事,这件事也很小,小到这件事的主题只是一匹马!
武德七年的某一天,李渊偕同三个皇子一起到城南打猎。为了检查一下兄弟三人的功课,李渊命三个皇子比赛一下骑马射箭,看看哥仨谁的马上功课更好。
正当李世民准备翻身上马之时,李建成牵过来一匹胡马,这匹马比中原马更加肥壮,不过有一个缺点——飞奔时脚步不稳,容易栽倒。这匹马在皇子中早已名声在外,只是因为马步不稳,没有人敢骑。现在李建成不怀好意地将马牵到了李世民面前,顺势将了李世民一军:“此马甚骏,能超数丈涧。弟善骑,试乘之。”
此时李世民才知道,世间不仅有骑虎难下之说,同样也有骑马难下!
这匹马,骑还是不骑呢?
李世民是一个脸面比命都重要的主,一个字,“骑”。
翻身上马,李世民跨着这匹胡马追逐射鹿,没过多久,胡马果然栽倒,李世民跃立于数步之外,马起,复乘之,如此反复了三次。旁边的人看着秦王如此折腾,不禁投去同情的目光,然而李世民却一脸轻松地回头跟宇文士及说:“彼欲以此见杀,死生有命,庸何伤乎!”
解决了骑马难下的难题,李世民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然而事情还没有完,他随口说的那句话,居然成了难得的把柄!李建成闻之,因令妃嫔谮之于上曰:“秦王自言,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岂有浪死!”(秦王说了,我有天命,是要拥有天下的主,哪能随随便便死呢!)
有天命,什么意思?难道他要将老爹取而代之?这不是皇帝杨广的做派吗?难道就这么急着让李渊下去陪他姨父杨坚?
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渊大怒,先召建成、元吉入殿,一盘问,哥俩异口同声地说:“当时确有此言!”
又是三人成虎,盛怒之下的李渊召唤李世民入内,责之曰:“天子自有天命,非智力可求,汝求之一何急邪!”李世民免冠顿首,请下法司案验,然而即便如此,李渊的怒火还是无法消除!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或许李世民免不了被软禁几天的处罚,然而此时偏偏有意外发生:东突厥的军队又来入侵了!
接到奏报,李渊的怒火顿时消了,不消也不行,他还得指望眼前这个儿子打仗呢,瞬即李渊改容,劳勉世民,命之冠带,与谋突厥,没办法,天下没有比他更能打的了!
第三回合最终一盘点,骑马难下的李世民再输一阵。
自此之后,每有寇盗,辄命世民讨之,事平之后,猜嫌益甚!(《资治通鉴》)
李渊猜忌李世民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李世民事后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从中国大历史来看,恐怕是确有其事。
在此之前,我已经说过,皇家的父子关系不能用普通人家的父子关系来衡量,皇家的父子既是父子,更是君臣,皇帝与皇子的关系既冠冕堂皇,又微妙无比。一方面每个皇帝都希望皇子快快成长,早日接过老爹的重担,而另一方面,皇帝又不希望皇子的羽翼过于丰满,那样自己的皇权就危在旦夕。
那么李渊为什么猜忌次子李世民而不是太子李建成呢?原因很简单,李世民带兵多年,已经在朝中和军中积累下丰厚的人脉,李建成却因为多年留守没有形成强大的关系网,因此对李世民的猜忌自然要高于李建成。
说到底,对李渊影响更大的还是前朝往事,姨父杨坚“天知地知”的结局始终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他是断断不会再步姨父的后尘。
怎么办呢?就是之前提到的方法,对李世民“限制使用”。
其实,皇子之间的争斗李渊并非不知,他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不知道而已,试想李建成把两千多名长林兵屯于太子宫左右,作为皇帝他焉能不知?他只是默认太子扩充势力对付秦王李世民而已,在他心中,他绝不希望某一个皇子一股独大!
然而,善于搞平衡的李渊不会想到,他搞了一辈子平衡,却始终搞不定儿子之间的平衡。
清官难断家务事,殊不知,皇帝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