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

人人陷入恐慌,藤紫惊呼:“快逃!快逃!”

众人忙着起锚。锚绳虽然不长,但拉起来颇费事。男人都起身帮着拉,船身激烈摇晃,几度欲翻。藤紫双手扶着船边发抖。

岸上杀完人的步卒正掀开船上的箱笼,争着抢夺箱中之物。两、三个人抢着一件和服,鲜艳的花色在阳光下被撑开,就像几只蚂蚁争夺一片蝴蝶翅膀一般。

那些没抢到东西的人忙着把船推回海中,目标显然是藤紫他们。

藤紫胸中一紧,感觉又要旧事重演了,她像要拂去这不祥之念似地尖声喊道:“快!快呀!”

锚好不容易拉起,船立刻开航。众人脸色苍白,藤紫更加害怕。只见那条船已被推进水中,步卒跳入船中,使劲猛划,眨眼间便快要追上。

藤紫大叫:“丢掉行李!丢掉行李!”

即使在这个时候,藤紫仍能发挥她的智慧。她知道把行李丢到海里,不但舟脚轻了,可划得快些,那些追兵分神打捞皮箱时,或许她们已能逃脱险境。

皮箱一个不剩地丢入海中,在水里浮沉。事情正如藤紫的估计,追兵停止追赶,忙着捞起水中的箱子,争夺箱中的东西。

这段时间,藤紫他们已逃开一段距离。她看到他们争夺她那些长年累月爱穿的衣服器具,心里颇觉痛惜。不过,她贴身还藏着金银,心想:“我还有这些,够我在京都悠闲过一辈子了!”

她想像自己在嵯峨野、东山山麓或是下加茂一带盖栋房子,买下十四、五亩田地,雇用五、六个男女仆役,舒适度日的情景。

“到那时,会有人愿意娶我为妻吧!”

她不愿再嫁公卿朝臣,他们那贫穷无力谋生的情况她最清楚,她也不想嫁入武家,动不动就打仗的生活她受不了。她想最好是生活宽裕的商人。这一阵子京里也恢复以往的繁荣热闹,听说下京一带出了不少大商人,她也听说很多堺港的大商人在京都都建有别宅。

她抱着身体,手尖触着缠在腰上的金银包,脑中想着种种希望。

追兵的船已落后许多,他们似乎已满足所得,无意再追,但藤紫这边并非安全无虞,小船还是只能距岸两、三百公尺外沿岸前进。走没多久,前面岸边又划出一艘船,载着身穿甲胄、手拿刀枪的杂兵。

藤紫浑身发冷,仍不忘大叫:“划到海里!快划进海里!”

众人忙将船头转向大海,但划不了多远,那艘船已逼近,船上兵士的脸清楚可见,尽是些满脸胡须、面色红黑、粗俗如鬼的男人。那船已和藤紫的船并排而行。

船上一名仆僮飞身跃入水中,那船同时跳过来一名兵士,举起长刀就刺入仆僮背后。仆僮惨叫挣扎,瞬间沉入水里。

那兵竖撑着长柄大刀,两腿叉开站着大吼:“谁要想逃,下场就跟他一样!”

两艘船剩下的一名武士和两个小厮,都吓得不敢动弹,那两名女侍更是脸色苍白、紧靠着藤紫,不住地打颤。

藤紫叫道:“衣服财宝都在那边丢了,那些人捡回去了!”

这是她最后的挣扎,或许这些兵会回头去追那条船,要求分点利益。可是,她的盘算落空了。

那兵狞笑道:“我们不要那些东西,我们要的是你们三个!好白好嫩的皮肤啊!”

脸上长满如熊般毛茸茸的胡须,浮现傻笑。粗黑的眉毛下眼睛眯成一条细线。

藤紫心中暗叫一声:“天啊!又来啦!”


刚才讲话那人大概是这些兵的头子,他悠哉地坐到藤紫身边宣布:“这个女人是我的!大家搞清楚啊!”

其他人没有异议。他们把两名女侍拉到他们的船上。女侍根本无法抵抗,乖乖地任凭他们拉扯。

抱着藤紫的兵头对船上的仆僮吼道:“快划回岸上!快点,否则我宰了你!”

仆僮一听,吓得没命地用力猛划。

“快点。再快一点!”

他一边恐吓仆僮,一边抚弄藤紫的身体。藤紫没有任何反抗,心中一直盘算要如何逃过此劫。

小船很快就靠了岸,岸边已聚集一大片黑鸦鸦的人头。日影偏西,那一张张像扛着硬壳的昆虫的脸都有羡慕之色,船才靠岸便一拥而上,争相往前挤。

“不要动!不要动!是我们的!”

船上的兵抱着女人涉水上岸。那兵头也抱起藤紫吼道:“让开!让开!”他怀里抱着这么个美女,既得意又不安。

众人闻言,自动让开一条路,然后又拥随他身后。

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喊:“传六,那女人是晴景公最宠爱的女人,你想据为己有,不怕死啊!”

“甚么?”

兵头吓了一跳,仔细瞧着藤紫。这时,旁边又有人叫道:“真的,是藤紫夫人!”

“是藤紫夫人没错!”

众人七嘴八舌地肯定藤紫身分,藤紫可以感觉到抱在她身上的手有些发抖,凝视自己的眼中有着惧色。她想,必须把握这个机会。她沉稳而又威严地开口道:“把你的手放开!我是甚么人,你应该知道吧!”

那兵头脸色如土,一放下藤紫便慌忙退后两步,叭地跪趴在地上,额头顶着沙滩不动。嘴里不知咕哝着甚么。

那抱着女侍的杂兵也一样平伏在地。众人见他们这番动作,也心生恐惧地屏息观望。藤紫冷冷地打量着他们,心中还在盘算:“这一步是逃过了,但下一步该怎么走呢?”


夜深时分,景虎还在富山城本丸后架起的营帐内重新部署兵力。他面前摊着一大张越中地图,不时察看,写下几行字后,回头递给守在帐口的传令兵:“把这个交给……”

传令兵接过函件,点着一根火把,牵出自己的马便上马奔去。

景虎是预定明天早上离开这里回春日山,因此赶在今晚重新分配兵力。夜半过后,才大功告成。他伸个懒腰,喝了几杯酒,拎了酒壶走到帐外。

月色昏暗,但营火通明。景虎像依恋那昏暗似地,爬上本丸外的土墙坐下。望着稀疏星子,耳聆远处蛙鸣,又喝了几杯。

他觉得有些醉意,营帐那边有名卫士持着火把而来,“报告!”

“甚么事?”

“驻守日方江海滨的山吉大人刚才着人报告,他那里抓到一位晴景公的宠妾、名叫藤紫的妇人,该如何处置?”


“哦?”

“要把使者叫来问话吗?”

“唔!”

侍卫撑着火把快步跑去,旋即带回使者,是个武士。

景虎问:“是怎么回事,前一阵子听说她在鱼津一带。”

“我们问了随从的女侍、仆僮,说她是鱼津城主铃木的宠妾,最近因铃木与神保同伙对抗主公,她惧怕战事,先藏身在鱼津附近的村落,后来听说鱼津城失守,顿觉无依无靠,准备回京,中途为了打水,在日方江岸被我们的人逮捕。”

“哼!把她和所有从人都带来!”

“是!”

景虎想起经过鱼津城时,就曾想到藤紫可能不在,果然不错。他回到营帐,吩咐:“山吉那边会送来几个俘虏,在那边搭个帐篷收容他们,我要睡一下,除了有战事,不准吵我!”

他又喝了些酒才睡,酣睡无梦,黎明前便清醒,漱口洗脸后,近卫报告俘虏已经送到。他只点点头,没有特别指示。

“今天要拔营,吹螺!”

螺声很快响彻黎明的空中,将士从各自营地集结到城门前,原本沉稳的空气浮动莫名。

景虎吃着早餐,脑中寻思该如何处置藤紫。杀了她是最简单利落的。就像第一次上京回国,鬼小岛弥太郎、户仓与八郎、秋山源藏等人,看到她欲杀之而后快的心情,就是全越后的人心。

景虎并未受随三个人起哄,一笑置之:“我听说女人非无用之物,果真如此!”如果当时让三人脱口而出,想必会如此说道:“杀掉她吧!那女人是邪恶的女魔头!千严寺大人受其蛊惑而虐待百姓,铲除忠心耿耿之家臣,政治靡乱,导致兄弟反自陷于交战状况,全受这女人之淫乱之害。砍掉她的头带回越后示众吧!”

三个人的心声是全越后的心声,无论武士、农民,无人不痛恨藤紫。众人都认为,尤其她在危难之际舍弃晴景自行逃至安全之处,令人更加憎恨。晴景虽非好领主,亦不受领民爱戴,但这另当别论。藤紫应为晴景殉身,与晴景命运休戚与共才是正道。

如果在这里杀了她,固然消除众恨,如果把地带回去枭首示众,那更是大快人心。

景虎一度做如是想:“此举不仅让众人高兴,亦为向世人展现政治之道……”

但是转念一想。藤紫的事已过去许久,也许越后人已不那么恨她。晴景是那么爱她,杀了她未必对。其实她也是可怜的女人,如果世道太平,她或许做个公卿夫人安度一世,可惜生于乱世,来到遥远的北国为妾,进而走上歧路。幸好,听说她带着京都的随从,那就饶她一命,放她回京都吧!

景虎一决定饶恕藤紫,便觉心情轻松。心想:“古人说以德报怨,大概这是人类的天性吧!”


他正穿戴甲胄时,一干马回豪杰连袂而来,甲胄声卡啦卡啦作响。景虎知道这些人为甚么来,但他佯装不知,穿戴完毕后才笑问:“要出发了,你们还待着不动?”

弥太郎膝行向前:“我们来是为了一件事。”

“我知道,是藤紫的事吧!”

“正是!不知主公将如何处置她?越后一国,无论武士百姓,都恨不得剜她的肉,剥她的皮,听说她在鱼津时也是一样,这女人简直是毒蛇化身,只要她活着,这世上就祸事不断!”

弥太郎滔滔诉说,其他豪杰也频频点头称是。

待他一口气说完,景虎把手一挥:“我知道,我知道,你当我没考虑这事?”

“属下不敢,只是……”

“罗唆!还不快去准备,要是迟了,一样照军令处分!”

“是。”众人一并行礼后鱼贯退出营帐。

景虎也走出营帐,侍卫捧着头盔跟在他后面。营外就是庭院,经过前天的火焚,大树全都烧毁,但对面的一丛小竹却毫发未伤,在清亮的晨曦中,带着露水的叶子呈现鲜明的色泽。景虎走过去,抽出短刀,砍下一根细竹,削掉竹叶,弄成一根细竹鞭。他收刀回鞘,拿着竹鞭轻挥数下。这回出战,他首次用青竹鞭代替令旗,觉得非常上手,骑马时还可当马鞭,步行时可当拐杖,用起来明快带劲,渐渐就成了他的习惯。这成为当时有名的话题。《常山纪谈》记载:他的这个习惯后为继承家业的景胜所承袭,景胜于大坂冬之阵、鴫野口之战,拄着青竹之杖立于阵中凝视战况,英姿飒爽。

景虎坐在一块石头上,回头对侍卫说:“把山吉送来的人带来!”

“是!”

“她不是等闲人物,小心侍候!”

“是!”两人领命而去。


藤紫是昨天夜半被送到这里的。她在日方江的营地受到慎重招待。她虽不知景虎心意如何,但心想景虎当不致亏待她,因此,她尽量保持威严,深怕自己没有自信的样子招致不好的结果。但是被送到这里以后,她所受的待遇骤然一变,一伙人被关进一个粗糙的营帐里,连点干净的热水都没有;此外,警戒森严,警卫来回巡逻。

看到卫兵枪尖映着营火发出的森冷光芒,藤紫感觉脊柱发凉,尽管如此,她还是故作威严地告诉卫兵:“我要见喜平二,你去传报一下!”

“喜平二是谁?你是甚么东西,敢这样无礼乱叫!”

藤紫心中的一丝希望给打消了,她浑身感觉恐怖,颤声说:“我是藤紫,请您告诉主公……”

“不行!主公现在在休息!”

藤紫不再说话,坐在粗草蓆上。两名女侍肩并肩地缩在营帐一隅,武士和仆僮在她们对面缩成一团。藤紫把此刻自己的境遇归罪于他们,恨恨地瞪着他们。他们动也不动地窝在原地,没多久便摇晃地打起瞌睡,索性往地上一倒,弓着身子睡了,那仆僮还打着呼。

藤紫想到即使自己被杀,他们还或许有救,才如此放心地睡着。她心底更恨,想嘶声大喊,但终于按捺住这股激动,拚命思索怎么逃过此劫!

夜色泛白,营帐外传来与卫兵不同的脚步声,帐门被掀开,惊醒睡着的人,藤紫更加生气。

两名武士站在门口:“主公要见藤紫夫人,请随我们来!”

他们的声音很亲切,藤紫燃起一丝希望:“我准备一下,请稍候!”

她必须给景虎一个好印象不可,就着朦胧的天色,她取出怀镜,用纸仔细拭掉浮在脸上的油污,遗憾的是没有水来蘸粉。她脸色苍白,用唾液匀湿的胭脂,薄薄敷在两颊和嘴唇。

等在入口的武士还很年轻,他们对藤紫那从容不迫的模样颇感不耐,但随着天光渐亮,对藤紫的美艳不觉转为惊讶。

藤紫微笑:“请再等一会儿,女人准备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她化好妆,更加兴致勃勃,又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整理衣裳。

“请带路吧!”

她对自己颇为满意,心想一定有好结果。

景虎焦灼地等着,他不时望天估量时刻,不时将横在膝上的青竹鞭轻敲左掌。

藤紫终于出现了。

景虎停下敲杖的动作,看着她摇曳而来。她真美,在明亮的晨光中美艳如盛开的牡丹。而且愈接近愈美,景虎的后颈窝一带有种针扎的感觉。

藤紫停在两公尺外坐下,媚笑道:“贱妾藤紫,参见主公,真高兴您出人头地……”

她的声音表情媚态十足,景虎后颈窝的针刺感更加剧烈。他猛将竹鞭往地上一插,起身吼道:“你该死!你心里有数吧!”

还留着微笑的藤紫的脸倏地发青,她抽身欲逃,但景虎抽刀一挥。连声惨叫也没有,藤紫的脑袋便滚落到烧焦的赤松根旁,拖着尾巴似的长长黑发。

景虎这番处置,大出侍卫意外,众人不敢作声。景虎召来卫兵:“把遗体收拾一下,请附近的寺院厚葬,还有,她的人都打发走吧!”

指示完毕,他戴上头盔,上马,与侍卫欢呼三声后,策马奔向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