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重读《天与地?军神上杉谦信》,觉得很愉快。读者可能不解,作家读自己的作品竟感到有趣。历经岁月后,其实就算是自己的作品,内容也大致忘了,只记得故事梗概。花了几天时间,充满兴味地完成了校对。

小说是《周刊朝日》当时的总编辑田中利一先生委托撰写。他邀稿时交代:

“希望描写人物成长的故事,时代与人物由您决定,虚构也可以。”

田中先生性格沉稳,是一位干练的人。

我当时脑海中闪过的就是上杉谦信。至于理由,在《武将列传》下卷后记已有提及。那种心情,彷佛未告白的恋情似地深藏内心。

但是,我当场没说出口,只承诺会写。我回应道:

“请给我两、三天时间,想想写甚么。”

田中先生告辞了。

数日后,我虽想了许多,但除了谦信以外都提不起劲。当场直觉地浮现谦信的名字,其实就是最好且唯一的理由。

我告诉田中先生:

“我要写上杉谦信。”

“很好!但附带条件是请描写成长的过程。”

“当然,故事会从出生前开始写。”

写谦信的根本理由是欣赏他的洁癖和男子气概,另还有一、两个理由。

其中之一是,以川中岛之战为主的甲越双雄争霸堪称为历史传奇。对日本人而言,日本历史上有六大传奇故事:

一、源氏平氏争霸战

二、以楠木正成为主的南北朝抗争故事

三、以川中岛交战为主的甲越双雄争霸

四、织田、丰臣、德川之霸者物语

五、赤穗浪士物语

六、明治维新的故事

以上是日本民族拥有的长篇历史传奇,堪称是传奇的宝库吧。由古至今,不知有多少戏剧、小说取材自《源平盛衰记》《平家物语》《太平记》《甲阳军监》《太合记》《义人录》等古典作品;而知晓这些故事也成了日本人的基本素养之一。

但不知为何,六大历史传奇之中,仅有甲越双雄相争至今仍未有人触及。江户时代,因为《甲阳军监》是甲州流军事学的教材,使得甲越双雄声名大噪,但现代作家却不太处理这个题材,除井上靖曾写过短篇小说及在长篇中描述部份场面,其余皆无。还有,自《甲阳军监》以降,故事皆偏重信玄方,未见以谦信为主的作品。此所以我认为侧重谦信所撰的长篇小说有其重要意义。

谦信与信玄,无论在精神或作为上,都是对照性的。在文学的构成技法中,有一种是将登场重要人物的性格设定为正好相反的类型。

史实上的平清盛与重盛,两人的性格绝非恰成对比,但在《平家物语》中却这么描写,例如“重盛谏言”的关键场面,便是藉此塑造高潮。而在现代文学中也有类似场景。《战争与和平》描写了皮埃尔、安德烈、尼柯莱?罗斯托夫、杜尔贝卡亚、陶洛霍夫、杰尼索夫、阿纳托里、海伦、娜塔莎、宋妮雅、玛丽亚等人物,且在不同场面表现了对比的性格。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事,事件又反映了他们的性格,呈现出交响乐般的趣味。《飘》里的郝思嘉、白瑞德、卫希礼、韩媚兰等角色亦是如此。

这些都是作者有意识的安排,让这些人物聚合、现身世上,卷入历史的狂涛。秦朝末年战乱时代的项羽与刘邦如此,谦信与信玄亦如是。

这两人性格差异之大,相当少见。学问涵养尽皆深厚,这样的武将在战国时代极为罕有。两人都写汉诗,自在吟咏和歌。他们在这些部份上是相通的,但细究其作品,即知性格恰成对比。

《甲阳军监》蒐集了十七首信玄的诗,我在《武将列传》曾列出其中一首。作品风格大致类似,以下选的是比较不同的一首:

帘外风光分外新,卷帘山色恼今身。

孱颜亦为蛾眉趣,一笑霭然如美女。

信玄写的和歌不多,《武将列传》中收的是最好的几首。以下是作品之一:

并排盛开毫无意义的樱花,迥异于千年颜色不改之绿松

信玄的汉诗与和歌措辞工整却不见灵魂,感觉像是仅凭知识与语汇堆砌而成。

来与谦信的汉诗与和歌比较看看:

霜满军营秋气清,数行过雁月三更。

越山并得能州景,遮莫家乡思远征。

和同样是在越中战场所作的和歌:

战士铠袖权充枕,乍闻秋日南渡初雁啼。

谦信的汉诗与和歌满溢诗情与实际感受,信玄写不出这种诗与和歌。也就是说,信玄以学问与知识作诗,谦信则凭天赋歌咏涌自内心的感情。

两人的诗歌应该经人润饰过,但诗情无法润饰。修改的仅是语句而已,诗情是原作者拥有的秉性,作过诗歌者皆知其中奥妙。

这种奥妙也表现在两人的战法上。古籍记载,信玄绝不独自决定战术,他会先召集将士听取意见,再让他们批评战术,最后达成决定。按着让士兵演练,充分熟悉作战方式,因此作战时也一丝不苟。相对地,谦信是独自决定战术。他在春日山城的毘沙门堂闭关,净斋凝思,一旦思定即召集将士宣告,但那仅是转达自己的想法,并非商量,也没让士兵作任何演练。一想到要如何部署,便策马奔驰于各阵营间面授机宜,告示后随即离开。阵营有主有副,即使主公在另一边作战也不许前往,必须各据位置,否则视为违反军令,格杀勿论。

我认为这种说法可能是后人虚构出来的;然若视为双雄战法的象征,倒是颇具说服力。在这点上,也让人感受到努力用功的秀才型武将和专断擅行的天才型武将之差异。

两人对神佛都抱持着深刻的信仰之心。在这点上,恰成对比的是织田信长,这人是彻底的无信仰者。信长本家信仰日莲宗,但他非但不是日莲宗信徒,各种宗教都不信。烧讨比叡山、逮捕数千名高野山僧人加以残杀,在伊势长岛与越前两度虐杀总计数万名的一向宗(净土真宗)信徒。对基督教虽采取保护措施,但并非基于信仰。信长是最符合近代合理主义之人,挟着宛如魔王般的威力破坏中世,在一番大扫除后,为近世的来临预作铺陈,因此若说日本的近世始于信长亦不为过。此人堪称超脱出格。其最优秀弟子丰臣秀吉,所作所为大致承袭信长,但在信仰这一点却未加模仿,而承袭秀吉的德川家康也一样。只能说信长是一名狂乱的天才。

总而言之,深信神佛是当时的习惯。信玄与谦信也依循风俗,信仰深厚,但态度却恰正相反。

现今在信州户隐明神和更科八幡宫都可见到两人奉纳的祈愿文,内容鲜明地表现了两人的信仰态度。在此仅举户隐明神的祈愿文为例。

信玄写道:

“之前卜卦出现胜卦,足见神明是护佑我的。”

信玄的心态是,获利的是我。这是一种与神明交易的心情。

谦信则写道:

“神明理应站在正义的一方。我与信玄交战是为了援救领土被信玄所夺的信浓豪族,我本身对领土毫无欲望,是为正义而战。因此神明应护佑我。”

谦信认为神明应是正义的化身。越后与信州许多古老神社寺院都留存着谦信的祈愿文,内容皆一一印证他为正义而战的决心,足见他的决心和信念有多坚强。

由此观之,可以说谦信是理想主义者,信玄则是务实主义者。

这种特质当然也表现在战争上。信玄为拥有领土而战,谦信则如其所言,是为了实现精神上的理想而战。出征信浓是因为当地豪族被信玄夺取了领地,他是为恢复信浓旧有秩序而战;出兵越中则是替亡父为景复仇;出兵关东是因为他相信可恢复关东管领的权威且重整秩序。一切皆是为实现正义与秩序之信念而行动。

他曾两度赴京都拜谒天皇及足利将军。这也并非出于个人私欲前往京都视察情势,而是相信藉由恢复天皇与足利将军的威信,天下秩序便得以建立。

两人都订立了出兵京都的计划。信玄死在途中,谦信则殁于出兵前,但两人赴京都目的不同。信玄是为号令天下;谦信则为协助足利将军恢复权威,重整天下秩序。

在性生活上,两人也成对比。信玄颇好男色与女色。春日源五郎,即日后的高坂弹正虎纲,少年时代是信玄的宠童。信玄写给源五郎的情书至今仍留存着,内容是安抚源五郎嫉妒信玄移情别恋其他少年,足见信玄对男色耽溺的程度。

信玄好女色的程度亦毫不逊色。他约有儿女十人,每个的母亲都不一样。不仅如此,如本书中所叙,他娶四男胜赖的母亲诹访御前的经纬充满戏剧性。妻妾中不乏他所杀死的敌人之女,连义侄女也不放过,足证他非比寻常的好色精神。

相对于此,据闻谦信一生不近女色。也许曾接触男色,但未留下明确证据。虽有一说直江兼续是其宠童,但事实上直江是景胜的宠童。兼续本姓樋口,樋口家是上田长尾家(景胜的本家)家臣,其宅邸仍留在上田城址山麓。

一生不近女色确实古怪,但也不像现代人所想的那么稀奇。昔时这种人很多,例如僧侣,俗世中人亦是如此,特别是热衷武术者。足利幕府的管领细川政元也因信仰爱宕权现甚笃,一生不犯女色。他们相信接触女人是污秽的,将损及神佛赐予的恩宠,乃致武术趋弱。谦信最重武勇,想必因而立下不犯女色的誓愿吧。新井白石的看法也一样。最近有人说谦信是性无能者,或认为他其实是女性,这些说法我都无法接受。今日仍存的肖像画怎么看都不像是性无能者,更别说女性化了,而且也没有证据说肖像画是假的。我认为那是混淆耳目的口舌搬弄,应该连说者自己都不相信吧。


两人的体质也不相同。谦信死于脑中风,酒豪善饮,可能有高血压;信玄则死于肺病,可能是低血压。

如同我们平日常见的高血压患者,通常是行动派、积极的人较多;低血压患者则多半活动力较低、稍嫌怠惰。谦信是行动派、爱冒险;信玄则擅长从已完成的工作中尽量获取更多利益,对新事业则抱持慎重的态度,这些或许也来自于体质的差异。

这样看下来,两位对照性人物就比邻而居,同时存在于战国时代,持续地并肩较劲,实在令人惊叹。单仅两人争霸的过程即戏剧张力十足。

因此我想,“这必定能写成一部有趣的小说!”

小说写了两年多。最初邀稿时说好连载五十回、为期一年,未料竟达两倍以上。幸而受到读者诸贤喜爱,十分感谢。

尤其昭和四十四年(一九六九)改拍成NHK大河剧,原作也大为畅销。

不过,针对电视剧播出后带动买气这点,我颇感不满:

“文学竟然得靠电视提拔,真不是滋味!”

我早想退休,以便着手生涯真正想做之事,后来采取行动,与这念头不无关系。

但时至今日一想,小说拥有众多读者,也算是世人重新评价我身为作家与我作品之契机,不该气愤,而应当作天赐恩惠,心存感谢。一把年纪竟还那么容易动怒,真是颇感羞耻。

若问我双雄偏好何者,毫无疑问我喜欢谦信,但这纯粹是个人喜好,与优劣无关。若论及优劣,信玄的格局器量大,事业规模也大。性格踏实,一心一意确保领地完整,绝不允许遭人夺取;相较之下,谦信的领地并不稳定,几度必须出兵关东也与此有关,他在关东时虽人人臣服,一旦离去则反叛者也多。

但在论断两者高下时,常见有这样的比较:信玄旗下的豪族无人反叛,且领地内的政策执行得相当彻底,治水工程至今存留。相反地,谦信数度遭豪族叛离,领地内的行政亦毫无建树。但我认为这种观点有失公平,因双方的条件并不一致。

早在信玄之父信虎的时代,武田家便已征服整个甲斐,领内各豪族皆成为家臣,组织也已整备为较接近近世大名的模式;但越后情况并非如此。谦信本家仅在越后豪族中位居龙头而已,各豪族的独立性仍强,换言之,组织属性较接近中世。两者的起跑点不同,不宜相提并论。

我偏好谦信,前已述及主因是他那近于洁癖的性格及男性气魄。当然,这也可能基于我还怀有少年气息,精神年龄幼稚所致。但如此一路走来也已七十岁了,要改变也嫌麻烦,就这样度过余生吧。

川中岛之战只是区域性战争,有人认为其之所以著名,乃因赖山阳〈鞭声肃肃〉之诗,但我不赞同这个说法。诚如前文所述,是因为记载在甲州流军事学教材《甲阳军监》中,广为武士阶级所知,而且双雄将中世战术之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山阳是歌咏历史的名人,先后将川越之战、严岛之战、桶狭间之战、本能寺之战等日本战国时代的知名战役入诗,但只有〈鞭声肃肃〉最为知名,应是托《甲阳军监》之福。简言之,并非〈鞭声肃肃〉让川中岛之战成名,而是后者造就了〈鞭声肃肃〉的文名。现代不更是如此?连小学、中学都教授川中岛之战了。

为了写这部小说,我前后赴川中岛四次,越后也去了三次。最初由《周刊朝日》当时的编辑部成员小林干太、摄影部门的秋元陪同,从高田出发,赴春日山、柿崎、柏崎(琵琶岛城址)、米山、长冈、栃尾(常安寺)、六日町(上田城址)。这趟旅行最令人怀念。第二次前往时,视察了三条,特别对岛之城(三条城)的攻防战下了功夫。

至于川中岛,是在要写川中岛之战前,约四月或五月初前往。开车自东京往返,返家后发现靠窗侧的右脚受寒,数月治不好,至今成了痼疾胶原病的起因。人真是有趣的生物,过往诸事尽皆怀念,竟也包括此事。

如前所述,田中利一氏是最初托嘱写稿之人,后来因车祸故世,其次的木村庸太郎氏、接着的松岛雄一氏,他们都先后退休了。往事若梦。七十老翁如我,深感人世沧桑,顿觉茫然自失。

至此,全集告一段落。除了松一口气,还有不舍。感谢诸位读者长久以来的爱护,深切祝福各位健康幸福。

在此谨向为这部全集尽力的各位致上衷心谢意:朝日新闻出版社诸位同仁、设计出高雅封面的芹泽銈介氏、为每卷都画了美丽插图的中尾进氏、在每期月报撰稿的尾崎秀树氏、稻垣史生氏,以及校对、送稿的每一位。我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不擅数字,人名、年号与年龄等常有失误,校对者均一一纠正,十分感念。

尽管内心不舍,但就此搁笔。

海音寺潮五郎

昭和四十六年(一九七一年)四月十七日

八重樱绽放之日

(本文摘自《海音寺潮五郎全集·第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