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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六月。
备中高松城依然笼罩在白色烟雨中,四公里堤坝围成的人工湖水位越来越高,湖心的城堡几近全被淹没。
毛利方援军已到。以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兄弟为两翼的毛利大军,总兵力三万。如今除了织田家,能动员如此大军的只有毛利家。毛利大军布阵城堡西南方丘陵地带,但他们却束手无策。
“无处下手。”
毛利军大将人人傻眼。羽柴军以堤坝为长城,组成漫长防线。防线背靠人工湖,人工湖后方山上是秀吉主力。
人工湖中城堡房顶几乎要被水面淹没。再有一天半日,守城兵将全员淹死。毛利军此时只能望水兴叹。因为如果开战,不论胜败至少要打三四日,届时城堡早就沉入湖底。
“如此形势,只有请求和议。”
毛利方最终得出这一结论。一弹不发就不得不请求和议——只能说是投降。但若想救高松城守军,只有此路一条。
此时开始活跃的,就是毛利家首屈一指的外交僧安国寺惠琼。
安国寺惠琼马上出发前往秀吉阵地。
关于这一外交家,我们在前边早已提过。他于十年前的天正初年上京,考察京城形势,分析信长等大将性格,向本国发送了如下考察报告:
“信长或将成功。但其时代终将不长。终将要摔大跟头。此时应关注藤吉郎。此人不可小瞧。”
十年前就预测到信长的结局,而且十年前就能从藤吉郎的只言片语看出他兴隆的未来,如此僧侣,绝非寻常之人。
他外表看具有女性风姿。年龄虽四十出头,但肤色洁白如玉,足轻腰软,行走款款。
惠琼出发了。
他走进蛙鼻台秀吉中军营帐。秀吉接见这位老熟人,但对他提出的和议却几无兴趣。
“惠琼师父,在下近日餍足。”
他意思是说,我如今酒足饭饱,若无诱人酒肴(和议条件),不会产生食欲。
“总之,与官兵卫和谈可也。”
说完起身,把座让给他们两人。
两个策士相对而坐。官兵卫怕热,不断擦脸上汗、身上汗,不停摇扇子扇凉。相反惠琼却静坐不动,始终一幅凉爽相。
“我方愿割让五国与织田家。”
惠琼提出和议条件。毛利家是中国地区霸王,在与织田家开战前,以安艺为中心,统领周防、长门、出云、石见、美作、备后、备中、因幡、伯耆等十国。
惠琼所言条件是愿把其中的备中、美作、因幡、伯耆、备后五国割让给织田家。交换条件是解放高松城内所有将兵。
官兵卫丢下惠琼,到后边向秀吉汇报。秀吉不等听完就摆手说:
“不可。”
秀吉顾虑信长作何感想。这个交换条件,信长绝对不会接受。所提条件中,割让五国可以接受。
问题是如何处置守城大将清水宗治。秀吉方一定要清水首级。
“一定得杀。”
秀吉说。这种场合,信长一定要敌将自杀。他并非一定要见血,而是为向天下宣传胜利。只有取得敌将首级,天下才会承认织田军胜利。若无敌将首级,胜利与否谁能说清?
“上总介大人计划将来征伐九州。九州诸大名能否臣服大人,首看此番中国战之战果。”
战斗尽可能要胜得漂亮。一定要取清水宗治首级。但我方条件目前还不能说给惠琼。
“明白。不说。”
官兵卫也明白。只要不开示条件,一直表示拒绝,毛利方就只能再让。这也是外交诀窍。
官兵卫回到谈判席,对惠琼说:
“非常遗憾,我方不能答应。”
惠琼颇感意外,他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打听出羽柴军想要清水宗治首级。
“此事万万不可!”
惠琼直摇头。他说,若答应这一条件,那就等于毛利家出卖清水宗治。毛利家以守信(信义)名闻天下,绝不可能接受这一条件。本来提出割让五国就是为救清水宗治一命。若一定要清水首级,那一切无从谈起。
“官兵卫大人,敬请谅解。”
“不可!”
官兵卫表情僵硬。这一点不能让步。
官兵卫推测,秀吉心中只对信长有顾虑。十日以内,信长会率大军从京都赶来。作为前线大将,秀吉希望向信长献上敌城守将首级。除此之外,再无能让信长高兴的献上品。
“难道还不明白?”
官兵卫举出无数事例,暗示眼前这位敏感的交涉对手。
惠琼明白了。他脸色苍白,默默点头。虽然明白,但毛利家在这点上也不可能让步。惠琼左右为难,束手无策。
“请容休息片刻。”
他只好对官兵卫说。官兵卫同意了,给他准备了一间休息室。
侍童给惠琼端上茶果。惠琼盘腿坐下苦思冥想。在他正苦思冥想之时,秀吉家臣蜂须贺正胜和生驹甚介亲正进来,给他面陈一信说:
“敬请一读!”
惠琼看后大惊,原来是毛利家上原右卫门大夫写给秀吉的亲笔誓约书,表示愿反叛毛利,归服织田。誓约书内容是“近日右大臣若赴阵助威,臣将叛离毛利家,转而效忠织田家。”如果类似内奸接连出现,则毛利家必亡无疑。
“请尽快下决心!”
蜂须贺正胜敦促惠琼。惠琼知道这一行动当然并非他蜂须贺正胜的智慧,只能是秀吉在背后指使。惠琼终于下定决心。
“且请宽容一日。”
他从秀吉阵地乘船,划破湖面,驶入高松城内。
在高松城内,他求见守将清水宗治。惠琼来这里的目的是为防止毛利家灭亡,想方设法说服这个清水宗治,暗示其做出自杀决定。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方法。
“绝不是毛利家逼足下自决。毛利家其实想救足下一命。”
惠琼反复说。清水宗治完全明白。清水宗治与毛利家并非主从关系,而是盟主与地方领主之关系。但他说,为回报盟主对自己的一贯诚信,自己极愿以命相报。若以自己一命能救毛利家不亡,死而无悔。
惠琼再乘船,穿梭于秀吉阵营与毛利阵营之间。毛利觉得只要清水宗治自己愿意自决,当求之不得。和议终因惠琼奔波而成。
时为六月一日。
六月二日,秀吉收到清水宗治亲书。
“四日切腹。届时请尽数解放守城士卒。”
信中要求秀吉方守信。秀吉看后非常兴奋,极力赞扬清水宗治舍身救人之美举,说:
“宗治者,操弓射箭者之鉴也。”
他命人送去酒肴,让清水宗治在城内设最后晚宴。由此,本次讲和的所有准备工作就绪,只等实行了。
此后毛利与秀吉之间交换正式和议文书后,讲和便能生效。但这时并未马上交换。因为清水宗治切腹之日定在“四日”。
如今——
我们不得不重复强调“日”。这次讲和预备交涉成立之日,是天正十年(1582)六月二日。此日凌晨,信长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
这就是世称的本能寺事变。信长为增援秀吉,从安土出发,到京都后,住在本能寺。在此之前信长曾命明智光秀:
“急驰备中,增援秀吉!”
明智光秀接到信长命令,回到自己居城丹波龟山城(龟冈),做好一切出发准备后,于事变前夜率大军出发,进军到老坂坡。这是一个分歧点,向西就是通往备中之路。但明智光秀并未向西,而是率大军南下,于二日未明进入京都,号令全军突袭本能寺。信长亲自操起武器与叛军搏斗,但终因寡不敌众,最后逃入后宫,在熊熊烈火中自杀。此时正是天亮时刻。这一事变,震撼京城。
但备中秀吉不知道,毛利方当然也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才忍辱讲和。如果知道,一定会发动全军攻击羽柴军。
秀吉仅在事变发生四十小时后便接到本能寺事变急报。这个决定命运的飞脚,不分昼夜,马不停蹄,仅用四十小时就从京都疾奔到三百公里外备中高松。
派出这个飞脚的是一个叫做长谷川宗仁的茶人。长谷川家本为大和十市郡豪族,祖宗代代为足利将军幕僚,祖居京都。长谷川宗仁也生于京都。但他们一族中多有堺地商人,因此虽为武家,却有相当强的经济感觉,并具有京城教养,而且精于茶道。这所有特性都备受信长珍重。他归属信长后,备受信长厚爱。当日晚上,宗仁也住在本能寺,但在信长自杀后,他自称“当山之僧”,逃过此难。当时信长侍从几乎全部殉难,所以长谷川宗仁能脱身,只能说是一个奇迹。其实当时宗仁已隐居削发,像个僧侣。等于说光头救了他性命。
长谷川三日晚十点左右派飞脚飞奔秀吉阵地,向秀吉报告。官兵卫先接见了飞脚,然后把事变小声告诉给秀吉。
“啊……!”
秀吉听后怪叫一声,然后全身颤抖不止。
“如此英雄豪杰,竟然……”
秀吉惊讶的样子非同小可,连官兵卫都觉得不可思议。官兵卫平生,再也没有看到过自己心目中“英雄”此时的熊相。官兵卫一直认为秀吉是个英雄豪杰。人说智者不惑不惊。秀吉正是如此。任何突发事件,他都有瞬时想出几种对付手段的本事,所以从不惊慌失措。官兵卫长期以来一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秀吉。但眼前的秀吉,到底怎么了?
此时秀吉已不像一个成年人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幼儿般双腿乱蹬,喉咙深处连续发出怪声。那怪声绝非人声。后来官兵卫才勉强听出,那怪声似为哭声。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听出那是成年人哭声。眼前只有一个弃儿。唯有刚失去亲人的孤儿,才会像他这般无望地鬼哭狼嚎。
“……唉,对他来说……”
官兵卫低头沉思。对秀吉来说,信长应当是他名副其实的亲人。他被信长从卑贱小人收养,被信长亲手培养扶植。他这二十余年岁月,若有瞬间离开信长便无法述说。信长的呼吸次数他都能直感到,甚至与信长呼吸相呼应,自己也以同样节奏呼吸。
“……但……”
官兵卫又觉得,秀吉这英雄豪杰,虽像幼儿般哭叫,但说不定在内心某个角落对这一事变之将来已清澈看透。
个中奥妙,官兵卫当然也不可能知道。秀吉满脸一副刚出生的婴儿那般幼稚表情。后来他终于抬起那张幼稚的脸,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问:
“飞脚,现在何处?”
这个天大机密,即使对自军将领都不能泄漏。万一被毛利军知道风声,毛利军会作何举动,不可估量。秀吉军在山阳道这偏僻之地已成孤军,极有可能被四面围攻。首先,配属给秀吉的织田家各地大名的向背目前皆不可知。事实是——事后知道——消息传到受信长之命镇抚关东的泷川一益处后,其属下将兵树倒猢狲散,迫使他只能离开关东。
“飞脚……”
在这类事上官兵卫滴水不漏。他当时便把飞脚禁闭在一间房内,禁止与任何人接触。
秀吉终于停下不哭了。官兵卫趁机稍微往前挪动了一下:
“大人,悲伤归悲伤……”他小心翼翼对秀吉说,“此为天赐大人夺取天下之良机,千载难有一遇。请挑战日州(光秀)大人,以为上总介大人报仇号令天下,则诸侯群集无疑。望速决速行。”
或者可以说,官兵卫此言,给其生涯带来不可估量的巨大损失。官兵卫智慧超人,但其智慧过于年轻,常常不由露到脸上,冒出嘴角。一个人的智慧,有时一定得深埋心里。
但官兵卫却不由自主说出口了。他即便不说,事情本质当然也不会改变。秀吉当然早已觉察到这点,但此时他连针尖大风声都不能露出口。
“此人可畏!”
秀吉再次对官兵卫产生提防之心。秀吉在自己的创业时代,得到官兵卫莫大助力,但在取得天下后,却仅给官兵卫封一小大名地位,就是因为他感到官兵卫的威胁。晚年秀吉在夺得天下后,有日晚间与侧近闲聊——他喜闲聊——时,有位侧近问:
“为何给大功劳者官兵卫大人仅封小领?”
秀吉听后大笑:
“试想若给斯人百万石封土,天下还不被篡夺?”
秀吉从与官兵卫相遇之时起便对其过人智慧暗自惊叹不已。但此时,头脑活泛的官兵卫的这一瞬间判断,却让秀吉首先产生不快。因为其智慧像身上臃肿的肉块,过于显眼。
秀吉觉得:
“棘手的家伙!”
当时听到信长噩耗那一瞬间,秀吉受到巨大冲击,心脏几乎停止,说实话,他当时丝毫没有想到自己的利益之类事情。他不顾体面,像幼儿般大哭撒野时,发自内心的悲伤能搅散腹腔内脏。秀吉可能就是这种体质,晚年子鹤松死时,他也悲伤得昏厥。如今他也几乎昏厥过去。但他一旦从这种“昏厥”状态回复过来,则会瞬间计算自己所具有的条件、所处的环境、所可能获得的利害以及自己的命运,毫无疑问他会得出与官兵卫同样的结论。他这一智慧,仅仅比官兵卫晚了几秒或几分钟而已。而且秀吉觉得,在这种特殊情况下,迟缓几分钟产生这种智慧,作为一个正直人,反而是一种名誉。
而且,即使他敏锐地感觉到命运对自己的惠顾,估计也不会说出口。他会深藏心里,守口如瓶,只一味悲伤,一心复仇。他会提醒自己,用悲痛和复仇心号召诸侯,集中诸侯全力,上演一出史上最大复仇战。这是自己的真实内心,绝不能说出口。
他痛感:
“官兵卫智浮慧浅啊!”
而官兵卫作为一个智者,其最可悲之处还在于,他在把自己的智慧说出口的同时,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个人智慧至此,对其自身来说,只能是彻骨的不幸。
“愚蠢如我……”
官兵卫悔之莫及。他像看镜子一样,完全知道秀吉心里作何思想。他也完全知道,秀吉如今在心里如何评价自己。
秀吉显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相貌。那相貌像虎斑地鸫——既非鸟,也非兽,奇怪且晦涩。秀吉一直给官兵卫看的都是自己满脸泪水的相貌,他的视线漂移在空虚中。秀吉自来到人世间,恐怕从未有过这种莫名其妙的脸相。后来他终于低声叫:
“光兵卫!”
他对官兵卫说:
“不可多言。不可说使人不知如何回答之言。”
“遵命!”
官兵卫尽可能缩小自己身体。太年轻,自己还是太年轻,他只能如此谴责自己。
“目前应做之事,便是争分夺秒与毛利家确定和议。和议确定后,马不停蹄,立刻从山阳道上京,与日州决战,为右大臣家报仇。余不惜性命,愿汝亦鼎力相助。”
秀吉决定了大政方针。
但这可是难于上青天的行动。如今织田家事实上已被消灭,而眼前的敌人却是日本拥有最大军事势力的毛利军。毛利家不会按兵不动。要想瞒天过海,匪夷所思的外交手段必不可少。
秀吉采取的措施是首先把来自京都,传播事变的所有飞脚全部抓获。绝不能使风声透露到毛利家。
恰在这时出现了一个绝大的幸运。
在长谷川宗仁派出的飞脚到来不久,明智光秀派出的飞脚也幸运地被秀吉阵营抓获。明智光秀在消灭信长后,立刻向毛利家派出飞脚。他在告知毛利家信长死亡消息同时,还给毛利亲笔写信道:
“予今在京都。尊家正讨伐羽柴。若尊家与予东西夹击,则纵使羽柴有天大本事,亦与网中之鱼无异。”
但这个飞脚在夜雨中,把秀吉中军营帐误认为毛利军营,自投罗网。历史的偶然就在此时出现。如果明智光秀所派飞脚平安抵达毛利阵营,那么事态又将如何呢?
秀吉当即命令杀死飞脚。
另外,所有从京都方面来的旅客都在备前冈山关所被劝回。秀吉还命水军严防海上,凡从上方(大坂)来的船,全部停船换人。
令人窒息的夜晚终于迎来光明。
四日早晨,阳光明媚。按约定,此日正午,清水宗治将乘船到湖心,在湖心切腹自杀。但如果他们得到京都事变急报,情况定会突变。
“只能冒险。”
秀吉大早起来,骑马出行,悠然视察阵地。他要把自己这种悠然无事的样子做给毛利军看。他还命做狂歌一首,用箭射向对方:
两川合一,
掉入湖心。
毛利高松,
水中藻屑。
“两川”指毛利家双翼大将吉川元春与小早川隆景。意思是说两员大将合二而一,将掉入人工湖淹死,毛利家高松城也将变成湖中烂水草。虽然一看便知是缺乏文采的外行所写,但正因此反而刺激敌方心理。秀吉要由此向敌方显示自军还有嘲弄敌军的心态,这时绝不能向对方显示出心虚。
毛利方确实被耍弄了。高松城主清水宗治看到这首狂歌,心里不安,派人来问:
“鄙人正午切腹,饶过城内士兵性命一事,可无差错?”
秀吉郑重接待了使者,回答说:
“武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送走使者,也安下心来。如此看来,京都事变一事,毛利方还不知道。
“但不可能永远不知。今晚或明日,终会被嗅到。”
他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谣言越堵越传。
但至少正午为止毛利方还完全不知。到了约定时刻,有船驶到湖心。清水宗治身穿白色寿衣。
同乘的有四人。出家为僧的亲兄清水月清,检视者一人,侍从一人,助杀者一人。秀吉方也派出一艘检视船到湖心。秀吉方检视人是尾张小牧山猎师出身的堀尾茂助。堀尾茂助向清水宗治郑重行礼后,把秀吉赠给清水的酒肴之类搬到清水船上。
“虽知不敬,且容敬大人一杯。”
堀尾茂助从船边探出身子,给清水宗治斟酒。
清水宗治最后的酒宴开始了。
酒后清水宗治站起,打开白扇,跳了一曲《誓愿寺》。跳完后突然脱掉外衣,在布满人工湖周围长堤和丘陵阵地的羽柴军全军将士监视下,清水宗治自杀仪式开始。如此壮观和爽快的自杀仪式,迄今为止史上少有,后来也史上未见。从清水宗治辞世之辞也能看出,他对自己的自杀仪式也感到华丽壮观:
浮世唯有今日渡,
武士名存高松苔。
清水宗治切腹后,其背后一道白光闪过,首级便落到前边。为使清水宗治之死更加壮观,其兄清水月清以及同船而来数人相继剖腹自杀,陪清水宗治去阴间地府。他们并不是被强制而来,都是强烈要求自愿而来,他们为自己的美意识而殉死。
秀吉在蛙鼻台中军水边专门搭建凉台,在凉台上从头至尾亲眼观看。秀吉比谁都喜欢看这种华美的壮观景象。每一人剖腹,他都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一场。
等到这异样的自杀仪式完了后,他猛然举起手,发布命令:
“欢呼呐喊!”
他要让全军欢呼呐喊,宣告此次战役羽柴军获得全胜。各个山头和堤坝上严阵以待的将士们争先恐后吼叫起来,几万人的吼叫声震天动地。
毛利军无法看到清水宗治剖腹自杀景象。他们听到羽柴军吼叫声后,知道清水宗治已殉难,全军鸦雀无声。
同时,秀吉叫来毛利家使者惠琼僧道:
“宗治大人已死,我方面目亦保。事已至此,我方愿让步若干。割让五国可暂不提,山阴只要以伯耆八桥川为界,山阳以备中河边为界便可。仅此我方即可满足。”
意即备后地方还是毛利领。秀吉如此宽大,惠琼极为兴奋,他马上赶回毛利军阵地汇报,毛利方当然没有意见。所以双方当即交换誓约书,与誓约书一起,毛利方把人质也送到秀吉阵营。至此,本次和谈完全成立。此时为六月四日后晌三时余。剩下的最大难题就是如何撤退。
除官兵卫以外,本能寺一事秀吉还未告诉任何一个幕僚。讲和一事告一段落后,他立刻把所有幕僚召集起来:
“右大臣,不幸身亡!”
他把事情大致通告给众幕僚。事情太突然,所有人都忘记呼吸般发愣不动。但秀吉根本没有问他们作何感想,他只是当即发命:
“立刻撤离此地!马不停蹄,人不下鞍,分秒必争!”
但白昼堂堂,若慌张撤退会被毛利军看出蹊跷。所以白昼一定要保持队列整齐,旌旗招招,做出井然有序撤退状。日落之后,即刻卷起旌旗,不管队形,不分人马,全员奋力奔跑。奔跑彻夜。不过国境不能给士兵透露任何有关京都事变风声。此番敌人就是明智光秀。
“汝等明白?”
秀吉说话声音,低沉地几乎听不见。秀吉神秘低沉的声音越发使在座幕僚们神经紧张,人人脸上失去血色,灰土色脸上渗出汗珠。秀吉还说:先在播州姬路城集合。至于如何讨伐,到姬路后再听命。
“明白?”
秀吉再次叮嘱。此次事变,如同天崩地裂。
事实上信长之死,确是惊天动地。
“如此重大事变,我等众人,唯有决死,不可侥幸。”
秀吉决定了撤退顺序。前阵是宇喜多秀家一万余人。秀家还年轻,首先让他逃命理所当然。
谁来做这次大撤退殿后大将一事最难决定。此番殿后需要经验丰富之将。万一受到毛利军追击,必须会随机应变。为掩护大军撤退,甚至将会全军覆没。
“如此大任,唯有吾弟方可。”
秀吉叫来官兵卫,悄声说。官兵卫听秀吉说弟弟,以为指的是其胞弟小一郎秀长,但秀吉却说:“非也,吾弟者,即光兵卫,汝也。”官兵卫只能点头,内心却苦笑:
“多会笼络人心!”
他只有佩服。秀吉套近乎,就是为让官兵卫痛快接受殿后任务。官兵卫痛快答应。
还有一决死之任。秀吉设想在全军撤退后,要破坏人工湖堤坝。破坏堤坝,使湖水泛滥整个盆地,切断交通。毛利军即使想追击,也会被泛滥的湖水挡住一段时间。这一决堤大任,必须等全军撤退后才能动手。这一大任才是真正的敢死队。
他把这一大任交给森堪八和杉原家次。森堪八为他亲自培养,杉原家次是秀吉妻宁宁叔父,都不会怕死。
军议决定后,撤退立刻开始。此时为下午四时余。
但秀吉所统领的中军却暂时并无撤军意思。秀吉在蛙鼻台军帐高树表示秀吉所在的七杆大旗和朱色油纸伞、金葫芦马标等,不显出任何动静,一直给毛利军看。
但消息还是被毛利方知道了。
不过毛利方惊闻这一消息却是在清水宗治剖腹八小时后,晚上八时左右。飞脚从纪州绕道而来。派出的是纪州杂贺党党首杂贺孙市。杂贺党自元龟元年以来,十几年间一直抵抗织田家。因为面对共同敌人,所以很早便与毛利家结为同盟。杂贺孙市因为身在纪州杂贺,所以本能寺事变消息知道得稍晚一些。
他当时想:
估计毛利家早已知道,但为保险起见,还是派一飞脚去报个信吧。
他派出的飞脚从纪川河口乘船从鸣门海峡进入濑户内海,在备中港上岸,到广岛城,把事变消息通告给毛利家。对毛利家来说,最不幸的是这才是第一报。所以等毛利家召开军议时太阳已落山。其实直至此时,秀吉还停留在蛙鼻台中军本营。理由是如果现毛利军有何动静,能即刻对应——但秀吉大军,一多半其实早已撤离这个盆地。
毛利家第一大将吉川元春为西部诸国首屈一指的武将。不但骁勇,而且能临阵随机应变。但其才能多在战场发挥,外交感觉却不如胞弟,第二大将小早川隆景。所以在毛利军中,有关外交事项,总是小早川隆景意见较受重视。这一对兄弟,各自发挥自己特长,共同辅佐亡兄独子——毛利家宗主毛利辉元。
“应立刻追击!”
吉川元春大怒,主张马上发兵追击。吉川元春大毛利家自尊心病入膏肓(出类拔萃军人惯有本性),他本来就反对讲和。将领中大多数人在感情上也都赞同吉川元春意见。
但其胞弟小早川隆景却更加慎重。他从派往秀吉阵营的细作(斥候)那里得知,秀吉本身并未撤出阵地,那一定有其理由。而且细作还报告说,在四公里长堤上三十多处配置有手拿铁锹的士兵。由此看来,秀吉的意图就是做好准备,万一毛利军毁约,就拆毁堤坝,用大水淹死毛利三万大军。
“我等对手为秀吉。彼虽撤退,当设有圈套,不可草率行动。”
小早川隆景认为不能轻举妄动。小早川隆景与安国寺惠琼同样,虽为敌方大将,但内心早已对秀吉产生好感和敬畏。秀吉若为总帅,小早川隆景估计早就与其结为秦晋之交了。但因秀吉上边有织田信长,信长的天下观,似乎是要把毛利家彻底抹杀。因如今才会开战,而且虽明知难于取胜,但也只能决一雌雄。但既然信长已死,那么再与秀吉对战,已无一利而有百害了。
小早川隆景道:
“据臣近年观察秀吉用兵征战所见,秀吉不仅智勇双全,且有信长所缺之信义,并志向远大。如此看来,天下归于秀吉,自然而然。信长之死,秀吉之大幸也。”
本能寺事变对秀吉来说是一种幸运,关于这点,互为敌手的小早川隆景与官兵卫看法惊人一致。
“我方今若撕毁誓约,发兵追击秀吉,则秀吉势必恨我彻骨入髓。如此,将来恐被秀吉所灭。反之,趁此机会,若我方与其加深和睦之情,助其复仇之战,则秀吉将会永记我之恩情。形势如此,兵戈相见,不若恩情相送,方为我百年之计。”
结果,毛利军采纳了小早川隆景之见,最终没有发兵。
秀吉还在中军本营,一直关注毛利军动静。待他发现毛利军风不吹草不动后,便迅速行动,自身率中军也奔下蛙鼻台,急速撤离阵地。秀吉边飞速奔跑,边向留下负责决堤的森堪八和杉原家次发出最后指示:
“后事拜托!”
他大叫一声跳上马,率领中军向东方急驰而去。深夜,更深夜沉,日期已进入六月五日,时刻已过丑满(凌晨二时)。秀吉浑身湿透。雨急风吹,风雨相夹。疾行大军成千上万火把的白烟,被风吹得在雨中跃动。在弥漫白烟中,秀吉不断挥鞭赶马。
“中国大反攻”
这次秀吉直到晚年还念念不忘的史上空前的强行军,至此拉开了序幕。道路泥泞不堪,人马裹足难行;狂风蔽日,军旅只能顶风前进。
“毛利军呢?”
秀吉一直顾虑着背后。必须迅速逃离这里。必须比历史上任何败军都要迅速,要像脚底抹油般迅速逃离这里。并且应该争分夺秒,尽快与明智光秀决战。秀吉大军必须要在明智光秀还未做好战斗准备之前,就进入京都战场。
“速度即是胜利。”
秀吉把自己这次行动的主题总结成这一点。因为明智光秀既然已杀死信长,当然要组织同盟军。织田家中与明智光秀沾亲带故者——比如细川藤孝、筒井顺庆等——估计会接受其劝诱。时间越长,明智光秀盟军便越会增多。必须在其势力还不够强大时迅速歼灭之。同时还应考虑其他情况。信长被杀的消息当已传到织田家其他军团,或者正在传到。他们也势必会行动起来讨伐明智光秀。不言自明,成功讨伐明智光秀者将为天下后继者,所以绝对不能落后。总之有竞争对手存在。织田家其他三个军团长中,只有现居关东的泷川一益因为路途遥远,不幸而无参与竞争的资格。距京都最近当数丹羽长秀。丹羽受信长之命,为征伐四国副将,现正在大坂等待麾下诸将集结,但估计还并未集结多少军队,战斗力不足。而且丹羽长秀并不受诸将爱戴,他自己也并无应对如此突发事件的能力。其他还有织田家同盟军德川家康。此人有能有力。但他在事变前接受信长之邀,仅带少数侍从在上方参观游玩。而且假设他现居自己居城远州滨松城,但其目前领地只有三河与远江两国,所能调动兵力有限。以两国有限兵力想要挑战天下,谈何容易。
如此看来,唯一竞争对手便是控制北陆织田家大军的首席家老柴田胜家。秀吉必须在柴田胜家还未南下与明智光秀开始决战前,马不停蹄,人不卸甲,到达山城预定战场。
秀吉行军到备前辛川村(今一宫町)后,为加快行军速度,决定兵分两路,令一路从山阳道旧道前进。如此配置理所当然。但旧道在新道北边,不但绕道路远,而且道窄路小,只有田埂宽窄,再加上连日阴雨以及人马踩踏,早已看不出道路,像水田一样泥泞。
秀吉激励部下:
“钻进泥水亦要奔跑!”
秀吉自己率军走新道。泥泞状态新道旧道其实并无多大区别。整个一夜,大军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拼死行军,天亮时赶到沼城(冈山东十公里处),稍事休息。
休息后继续急行军,行至备前福冈村。福冈村东临西大寺川,此地及其附近长船村自古多有“备前锻冶”匠人,以锻冶刀枪闻名于世。人家很多,号称:
福冈千轩
但待秀吉大军赶到时,这里的人家大都被水冲走,或仅剩房顶浮在水面,一片汪洋。原来西大寺川泛滥了。
“立刻过河!”
秀吉命令。非但人员,即使一匹马,一件刀枪装饰都不能流失。秀吉害怕流言。这种时候,即使淹死一人,也会流传成三百五百,而且会在自军内流传。将士中有人听到这类流言,也许会对秀吉军前途悲观,出现倒向明智光秀,或干脆解甲归田,逃回故乡之辈。因为羽柴军其实是为征讨中国地区临时编成的大军,其中真正属于秀吉的嫡系部队不过一万余人,其他均为受信长之命配属于秀吉而已。这些人根据他们自己对利害的判断,会如何行动谁都不敢保证。
但不管怎说,大军总算越过了洪水泛滥的地带。此时,最后留在备中高松负责决堤任务的森堪八和杉原家次等完成任务,竟无一伤亡追赶上来。
“堤坝已决。”
森堪八给秀吉汇报。他们按秀吉命令,挖开堤坝三十多处,把湖水全部放掉。湖水波涛翻滚流向毛利军阵地,冲毁了道路。毛利军即使决定追击,至少也要被泛滥的湖水困扰一日两日。
秀吉问:
“毛利军动向如何?”
森回答说:吉川元春阵地旌旗如旧,坚守山脚阵地按兵不动。但小早川隆景军已开始向国许(广岛)撤退。
“事变已知无疑。”
秀吉直感。毛利军无疑得到情报,已召开军议。军议时意见不合等景象,秀吉像当时在场那样能想象到。从吉川元春性格上看,当属追击派无疑,但却被具有超凡大局观的小早川隆景说服。毛利家守住了自己“中国人守信”的传统名誉。但吉川元春估计心里还有不服,所以在山脚阵地还插着旗帜。秀吉放下心来。吉川元春的好强心理,在已经安全的秀吉看来,自有他可取之处。
“若有机会,当报恩毛利家。”
想到这里,秀吉觉得应把自己的诚意告诉毛利家。他觉得至少应写信告诉毛利,自己瞒天过海,率军撤退,无意中欺骗贵军,实为急于给信长大人报仇,敬请海量并予以同情为盼等。若不如此做,将会失去今后可为自己提供巨大支持的毛利家人心。
秀吉亲笔写信,先通告了本能寺事变中信长不幸身亡,然后写了上述意思,对自己的行动做了道歉和解释,最后为赢得对方同情,还写下更伤感和煽情之言:
今日为给不幸身亡吾主报仇雪恨,鄙人将不惜性命,与逆贼明智光秀决一死战。
鄙人若有幸武运长久(能活下来),定当负荆请罪。
给毛利军发出信后,为尽快赶回姬路城,秀吉从福冈村南下到西片上港(今备前町),乘船走海路。其他将兵继续走陆路,从备前三石翻过船坂岭天险,进入播州。秀吉在船上抓紧时间休息。海船绕过濑户内海大小岛屿,扬帆前进。船入播州赤穗港,秀吉上岸后,取道相生街道而行。大雨已停,京都方向遥远的天空,星光闪烁。
“那星为惟任大人。”
从军的祈祷僧手指天上说。当时习惯有祈祷胜利的僧侣从军,信长虽厌恶僧侣,但为提高士气,也给所有军中配有祈祷僧。
“嗯?光秀?”
秀吉在马上抬头看天上僧侣所指之处。
“哪颗星?哪是光秀?”
“那杉树顶梢上赤红色燃烧闪烁的,便是光秀大人。请看其闪烁,现如今确实强劲有力,然已燃至极尽,所剩时光无几。”
“汝知取悦余。”
秀吉鞭打坐马哈哈大笑。道路已干,脚下传出久未听到的马蹄声。但秀吉却手指另外一颗星星说:
“那颗星闪烁明亮。光秀当为其右边那颗不起眼小星。”
秀吉从来不信祈祷僧所说的那些神妙预言和吉凶。秀吉关心的只是自军的士气。
“何为余之星?”
“那颗即是。”
祈祷僧为取悦秀吉,在群星中找到一颗最亮的,指给秀吉说。秀吉干笑两声:
“非也。”
他否定了这个僧侣之言。
“那星并非余之星。”
“敢问何为大人之星?”
祈祷僧觉得你一个外行,口出狂言,心里颇有不快。秀吉却摇头说:
“更大。”
“到底为何?”
“此刻并无。天亮时才会露出容颜。”
“胡言乱语。”
祈祷僧心想。谁都知道天亮后星星将被太阳赶走,全都消失殆尽。
“太阳即是。”
秀吉一脸认真地说。马跑累了,换了几次马。飞驰到姬路城西郊外广田村,渡过梦前川时,太阳升起了。
晨雾蒙蒙,嫩叶闪闪。秀吉全身沐浴着久违的阳光,骑马奔进姬路城下大街。先头部队已到达城下,大街上混杂不堪。秀吉拨开人群,直奔城堡大门。
“进城后即刻沐浴。”
其实这才是秀吉急于进城的最大理由。长时间在泥泞中奔驰,铠甲、军服、内衣等所有穿在身上的东西都沾满泥水,再加上淋漓汗水,秀吉全身痒得已顾不得光秀如何了。所以他刚从赤穗登陆,便已派人指示:
“准备洗澡水!”
进城后,到大殿门口,秀吉转过身微笑道:
“堀大人!”
他郑重称呼堀。此人即为堀久太郎秀政。堀是信长亲卫将校之一,这次被信长派来备中做信长与秀吉之间联络员。在备中与秀吉会面,转达信长命令后偶遇本能寺事变。信长既亡,堀的任务亦也就消灭了,其存在本身已失去意义。秀吉对堀说:
“一起给右大臣报仇。”
因此秀吉一直让堀在自己身边,郑重对待他。顺便解说一下,堀久太郎出身美浓国稻叶郡茜部村,自父辈开始做斋藤道三家臣。斋藤家没落后转而效力织田家。信长极为喜爱堀久太郎这个容貌端庄秀丽,才能机智敏捷的年轻人,一直留在身边,作为自己同在外将领之间的联络官。身份为两万五千石。秀吉郑重对待这个身份不高的年轻人——不仅秀吉,其他远征军司令官皆如此——仅因为他是信长侧近,害怕他回去给信长说于己不利之话。但秀吉这一态度,在信长死后也无丝毫变化。
“果真名不虚传!”
堀对秀吉的厚道人品暗自感动。若是本来傲慢的北陆柴田胜家,如果知道信长已死,必将即刻对自己这位信长侧近官僚不屑一顾。
“筑前大人确实不同啊。”
堀对秀吉人品敬佩不已。
秀吉本人当然清楚自己善待堀久太郎,堀久太郎会如何感动。如果他采取相反态度——像反掌一般突然变得态度傲慢,不齿以待的话,那么堀久太郎肯定会对秀吉怀恨在心,向编入羽柴军的其他信长大名吹风:
“大人刚遭暗算,惨遭杀害,秀吉便态度突变,可见其早有自立而起,取代织田家之预谋。”
若真那样,其他大名当会产生反抗心理,也就不会自然拥立秀吉对抗光秀。所以对如今的秀吉来说,哪怕是对如堀久太郎般小人物,也必须小心翼翼,笼络他们。
“堀大人!”
秀吉回过头叫堀久太郎,只是想给堀久太郎说,自己想先进洗澡间洗澡。他给堀久太郎解释说:
“实话说,家母有言,欲尽快看到余之平安。故请允余先洗。随后大人与秀胜(于次丸,信长第四子。过继给秀吉,此年戴冠,取名羽柴秀胜)可一同从容洗浴。”
堀久太郎大惊。秀吉竟然如此尊敬自己?虽说自己是织田家派来的联络官,但年轻而且身份低下,可竟受到秀吉大将如此对待,堀久太郎大为感动:
“似可献身此人。”
他觉得找到了信长死后自己应侍奉的新对象。信长虽然已死,但堀久太郎身份在形式上还是“信长使者”,他觉得自己应该利用这一身份,说服羽柴军内其他诸侯,使众人团结到秀吉周围。事实上堀久太郎为秀吉,发挥了自己的作用。秀吉后来论功行赏,分给他越前北庄十八万石领地。
秀吉入浴洗澡。
秀吉本来喜欢洗澡,在改造姬路城时他还特意改建了这个洗澡间。洗澡间分成三部分,铺榻榻米的休息室,木板地的脱衣室,以及洗澡间。洗澡间内弥漫水汽,大致有八张榻榻米大小。
洗澡间里有搓澡侍女,用红带子绑起衣襟,把裙摆夹到腰间,跪等在内。里边有两个锅。
一个热水锅
一个凉水锅
还没有后世出现的浴槽。侍女用手桶打水帮秀吉洗背。洗背后,秀吉钻进墙角小蒸气间。小蒸气间只有狗屋大小,门关紧后,从地板缝隙传上来的蒸气充满小屋,溶解他全身的油垢。
秀吉从蒸气小屋爬出来,坐到洗澡间,侍女开始给他搓澡。长期出征,久违女色。秀吉伸手到背后,伸进侍女裙角。
“勿笑!”
秀吉给侍女说,可他自己却笑得满脸皱纹。笑归笑,手却不停抓挠。越动越快,越探越深,最后手指沾满淫水。侍女不知如何是好,当然不能扭身躲开,只能任这好色之徒折腾。侍女强忍折腾,还不能停下搓澡。
秀吉不光专心捣鼓女人。
他其实在想出击命令。为传达命令,他早已把传命的小姓们都叫到洗澡间休息室待命。
秀吉传出的第一声是:
“明早出征!”
这一声应是宣告历史开幕之声。秀吉手已离开侍女,侍女在背后把他手指仔细洗干净。
“出征方向京都,讨伐对象为明智光秀日向守。明朝,海螺号鸣第一声,全军吃饭;第二声,粮饷出发;第三声,全军集合城外印南野接受检阅。”
秀吉命令之声调像锣鼓轰鸣,洪亮高昂,缓急自在,顿挫抑扬。小姓们觉得震耳欲聋,他们一字不漏记下秀吉命令。待命令结束后一齐出发传令。秀吉还把金奉行叫来问道:
“城内天守阁有金几多?”
金奉行毕恭毕敬回答道:
“仅有金子八百枚,银子七百五十贯。”
秀吉命令,不留一分一文,全部交给蜂须贺家政,令其分配给番头、铁炮头、弓头等头目。番头、铁炮头、弓头等都是战斗部队将校。秀吉把所有金银全部分配给他们,要促使他们发奋,鼓舞他们的士气。
秀吉又把藏奉行叫来问道:“城内有粮几多?”
藏奉行回答:
“八万五千石。”
秀吉提高声音道:
“不剩一粒,全部分配。”
粮食分配对象是足轻等被称作“混口粮”的最下级战斗员。这次要给他们每人分发的粮饷五倍于平时。
“可是……”
藏奉行大惊。这些米,可是为固守城池的战备物资啊。但秀吉说:
“本人从不守城,守城兵粮于本人毫无用处。且让足轻女人们吃顿饱饭。”
藏奉行着手去办。秀吉知道,这一消息发表后,城内外必将沸腾。沸腾定会变成此次决战的决心,会鼓舞众将士士气,提高战意。而且会把这个复杂的混成部队暂时团结到一起。
但秀吉却变得身无分文。他把本次征讨备中高松的会计叫来:
“还剩几多金钱?”
此次征战因为时间拖长,花销很大,所剩无几。
“银子仅剩十贯。金子还有四百六十枚。”
秀吉点头,半日无言。
会计在邻室抬起头,问这些金银分给谁。秀吉道:
“暂且留下,带往战场。”
秀吉决定用这仅有的金钱当场奖赏立下战功的将士。至此,秀吉自身囊中甚至不剩一枚铜钱。但他知道,若败战山城平野,则只有一死。本来死后钱财不需一分一文。相反若取得胜利,砍下明智光秀首级,则即便身无分文,却会得到天下。
秀吉出浴室,坐在榻榻米休息室,边擦汗边发出最后命令:
“水!”
小姓站起,端来满满一碗水。秀吉一口气喝光,以此结束所有命令。此后单等明朝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