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编 奈良坂

救人——

这个冒险的举动,让光秀浑身流淌的血液熊熊燃烧起来。

(此举值得赌上性命。)

光秀下定决心,他绞尽脑汁,从早到晚地和细川藤孝商议如何行动。

首先要弄清楚奈良的局势。两人去了奈良。

奈良的油坂有家卖茶具的商店叫做镰仓屋。主人名叫柏斋,经常往返于奈良京都之间,与藤孝也是至交。那个时代,武士反复无常,谈不上什么仁义,反而是商人当中不乏侠义之士。镰仓屋的柏斋,就是其中的典型人物。

两人来到油坂的镰仓屋,向柏斋透露了计划,并请求他的协助,柏斋喜道:

“谢谢你们把我当做男子汉来看。”

当即表示,即使粉身碎骨也当竭力相助。

镰仓屋柏斋很早就被允许出入一乘院,觉庆住持也很欣赏他。

出于这一缘故,光秀和藤孝委托他:

“请代交一封密信给住持。”

“这太容易了。”

镰仓屋柏斋为了不让二人担心,故作轻松地答应了。然而,这件事实际上并不容易。三好、松永的部队死守在一乘院的门口,连只猫都不肯轻易放过。

不过,柏斋在奈良有头有脸。他又买通了看门人,得以进入后院见到了觉庆住持。

“柏斋你来了?有什么事吗?”

觉庆有严重的口吃,他一着急,两道长眉便一耸一耸的。

他今年虚岁二十九。

不愧是足利将军家的嫡传之后,长得仪表堂堂。这天看上去却是两眼充血、双颊发黑。三好、松永的手下随时可能来取自己的性命,他似乎六神无主。

“大人。”

柏斋叫道。奈良的市民都这么尊称觉庆住持。

“我这里来了一些京都的稀罕茶具,请您过目。”

他打开那些茶具。

其中有一个从中国进口的壶身有棱肩黑釉制的茶壶,并不十分起眼。

觉庆却酷爱黑釉,拿在手中观赏个不停,结巴着说:

“这个,给我留下。”

柏斋俯身跪下道:

“您要是中意,就献给您了!”

“不错。”

觉庆说着,脸色却变了。他并不是吃惊于自己能白白获得这个茶壶。从壶中掉出一张折好的小纸条。是一封密信。

出自长兄义辉的侍臣细川藤孝之手,内容出乎他的意外。

“逃离此地。”

藤孝写道。大致内容是:

“义辉将军、周暠大师身亡之后,足利将军家的嫡亲就只有您一人了。如有心逃出此地继承将军之位,从今日起开始装病。您的身体欠安,自然会有医师上门诊断。我会派医师米田求政前往。米田求政会偕同另一人前往。此人叫做明智十兵卫光秀,原是土岐源氏后人,绝非等闲之辈。一切听从十兵卫光秀安排即可。”

觉庆的脸上渐渐涌起血色,双眼放光。

“太好了。”

他压低声音喃喃道——他指的是将军之位。这个出家为僧的贵公子心里,燃起一股欲望之火。

“镰仓屋柏斋。”

觉庆的口吃竟然消失了。不知道是由于受了剧烈的打击,还是因为自己的命运中出现了巨大的光明。

“给这家茶商赐名叫做镰仓黑吧。镰仓黑,听着吉利!”

足利家是源氏的至尊。早在源氏的嫡流源赖朝时期,不过是伊豆蛭岛的流民,后来奋发崛起,号召天下各国的源氏兵变灭了平家,亲任征夷大将军,在镰仓建了幕府。觉庆寄寓于赖朝的“镰仓”,所以才会赐给茶商此名。

柏斋出了一乘院的门,飞也似的奔回油坂的家中,向藤孝和光秀汇报了情况。

“柏斋君,大恩不言谢。”

藤孝紧握着他的手谢道。接下来,他继续躲藏在柏斋家中,筹划营救觉庆之事。

藤孝偷偷地联系上流散在京都附近的幕僚中的有志之士。然而,他们都不愿意加入到这项危险的行动中来,唯有一名叫做一色藤长的年轻人,原是前代将军的小厮,他打扮成普通百姓找到油坂的柏斋家中。

“胆小之人反而会碍事。有我们三人已足矣。”

光秀道。

出人意料的是,一色藤长为人十分机警,由他担任密使帮了二人的大忙。首先要考虑的是,救出觉庆后要把他安置在何处。

“近江甲贺乡的乡士和田惟政向来与足利家志同道合、才略过人。而且甲贺地处山中,也不容易走漏风声。”

细川藤孝提议道。一色藤长即刻作为密使动身去了甲贺。不久,他就回来向藤孝和光秀复命:

“和田大人说要拼上全家保护觉庆住持。”

后来,和田惟政被信长封为摄津高槻城主。

京都的医师米田求政也联系稳妥,一切准备就绪。接下来就只有一件未了的大事,那就是从三好、松永的重兵防守下如何救出觉庆住持。

太阳还未下山。

这天——准确地说,是永禄八年七月二十八日,春日的树林中升起当地特有的暮霭,一乘院的门口来了一位医师,自报官名道:

“法眼米田求政拜见。”

门旁的小屋中看守的武士晃着明晃晃的长柄大刀正要询问,医师后面的随员猛地上前一步,大喝道:

“不得无礼!”

此人正是光秀。

“虽是医师,却不是寻常之人。官位法眼。”

光秀的声音虽有些尖,却透露着一种威严。三好、松永的手下们不由得被他的气势所慑,回礼道:

“请问何事?”

“给大人看病。”

原来是足利家的御医从京都赶过来了。看守的武士们只好放行。

大门是四脚门。

周围是一圈围墙,里面与其说是寺庙,倒不如说是公卿的府邸,有主卧房的常御殿、杂舍、澡堂、看守房和马厩,都是京都的建筑风格。

光秀没有官位。

按照常理,应该到侍者们的房间等候,却以“拿药箱”为由进了常御殿,一直进到觉庆的卧室,在外间等候。

米田求政按照惯例给觉庆把了脉,很快就退下了。这是第一天。

第二天、第三天,接着第四天,他们都在同一时刻来访,在常御殿把过脉后,开了药方便退下。

第五天。

“今天法眼殿下有些迟啊!”

看守的武士们正在议论时,光秀举着火把随同米田求政来了。

“放行。”

武士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法眼像往常一样看过病开好药后,看到四下无人,便悄悄耳语道:

“大人,就在今晚。”

计划已经事先安排好了。觉庆住持亲自宣告:

我的病已经全好了。

为了庆祝康复,他下令给门旁的看守武士们赐酒。

一切按计划进行。三处出口都各自分到了三壶酒。

“大家痛痛快快地喝吧!这是喜事啊!”

小厮们甚至送来了下酒菜。虽说三好、松永的侍卫们现在掌握了京城,但归根到底是阿波乡下的出身。

酒中自有含义。

他们都开始狼吞虎咽,到了午夜,连值班的武士都喝得烂醉如泥。

(时机已到——)

等候在常御殿的光秀断定后,蹑手蹑脚地从外间走到了觉庆住持的病榻前:

“鄙人十兵卫光秀。”

他第一次开口和觉庆说话,接着招呼一声“失礼了”,便握住了这位贵人的手。

“您千万记住,现在开始离开这个地方,请一切听从光秀的指挥。”

“明白了。”

觉庆点头答道。然而到底还是害怕,牙齿直打哆嗦。光秀拽着他的手。

他的手掌很柔软。

外面刮着风。

觉庆、求政、光秀三人,从茶室的院里翻过了篱笆,又猫着腰跑到乾门旁的围墙下,停下来观察四周的动静。光秀伏在地上倾听。

(都喝醉睡着了。)

光秀立刻直起身来。他的动作麻利。

嗖的一声,便跳上了围墙。又伸出手依次拽了觉庆、求政上了墙,继而跳到地面上。

天上没有月亮。

不习惯走夜路的觉庆,根本迈不开步子。

“得罪了,我来背您。”

光秀轻松地背起他,放低脚步声开始小跑。

“光秀,辛苦你了!”

后来当上了十五代将军的觉庆,在光秀耳边喃喃道。此时对觉庆来说,光秀就像是守护佛天的神将。

光秀跑得飞快。

(难道他晚上也看得见?)

觉庆不禁惊讶于他脚下的准确。光秀在黑暗中穿梭着。

过了树林,前面可以看到二月堂的灯光。

“您再忍耐片刻。”

光秀说着,很快就到了二月堂前方。细川藤孝和一色藤长从黑暗中奔了出来,俯首跪拜。

“你们这次的忠诚气节,太让我感动了!”

觉庆哽咽道。

藤孝替换光秀背起觉庆。他们一同向前跑着。

(一定能改变世道。)

奔跑着的光秀,觉得自己化身变成了拯救世界的救世主。

这种豪情却未能持续多久。到了奈良坂,他被藤孝喊住了。

“十兵卫君。”

藤孝指着眼前不远处。只见一群人举着火把,骑着马紧追了上来。

“藤孝大人,这里交给我吧。翻过这座山就是山城。顺着木津川往上游走,出了笠置,穿过翻山道,逃到近江甲贺去吧。”

“但是……”

“已经没时间了。如果能活命,就在甲贺的和田馆集合吧。快跑!”

光秀转身冲向山下。

他藏在松树林中,等着骑马的人群靠近。心里不禁感慨万端。

(这才是男人出人头地之举。)

和细川藤孝等幕僚不同的是,光秀是朝仓家的门客,只是浪人的身份而已。倘若不舍命冒险的话,将来就没有机会进入将军的麾下。

突然。

光秀无端地想起了尾张的信长。

(他在突袭桶狭间的时候,想必也是抱着豁出去的念头吧。人的一生中需要有这种时刻。)

马蹄声渐渐响亮起来。

骑在马上的是将校,下士或步兵们则徒步行走。都说擒贼先擒王,光秀却另有打算,故意放走了两三名骑在最前面的将校。

(夺取铁炮。)

光秀的目的在此。

提到铁炮,光秀小时候,早在铁炮还很罕见的时期,就受到道三的指点开始学习,如今可以说是天下无人可比。

去年在越前一乘谷,朝仓义景亲自点名,光秀在他面前演示了铁炮术。

虽说铁炮的威力颠覆了以往的战术,要想射击准确却着实不易。

光秀在一乘谷的安养寺境内设置了射击场,距离四十间处堆起草垛,从上午八点到正午一共发射了一百次,其中六十八发穿过了靶心,其他三十二发也都射在了内圈。就连义景这样的平庸大将,也不禁为光秀的铁炮术大声叫好。

他的铁炮术堪称一绝。

光秀从暗处闪身而出,左右灵活跳跃,只见他的剑光过处,三个铁炮手瞬间应声倒地。

(夺取铁炮。)

是他的目的。

他夺下三支铁炮,连同火绳和子弹袋,原地轮番向敌人射击,前面的三个骑兵统统被他射中了。

战斗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