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编 朱唇
(怪了。……)
这天,庄九郎像往常一样,在常在寺书院的屋檐下睡午觉。
(怎么还不来?)
院子里的椎树忽然映入眼帘。庄九郎的视线顺着树根逐渐爬到树梢,然后又闭上了眼睛。阳光正照在树梢上,让人睁不开眼睛。
(想多了也没用。)
还不来,指的是美浓的权势人物长井利隆的使者。如果不来,就意味着长井对庄九郎高度戒备,或是认为尚不足以介绍给该国的贵族社会。
(等着吧。)
庄九郎的处世态度只有做或等二字。等待其实也是重要的行动之一。
到了下午,庄九郎听见从山门的方向传来短促的马匹嘶吟声和喧闹的人声。
(……)
接着又闭上眼睛时,小沙弥沿着走廊急急地跑了过来,通报说:
“松波大人,松波大人。京都的山崎屋(奈良屋)来了两位客人,叫杉丸和赤兵卫。”
(来得真是时候!)
离开京城的时候,曾叮嘱过万阿派商队前来美浓。
(且到门口瞧瞧。)
庄九郎绕过本殿的西侧,出了山门。
路上,山崎屋(奈良屋)的货队、人马足足排了有半丁长。运来的都是上等的紫苏油,护送货队的有浪人、店员和下人。
“啊,姑爷!”
杉丸激动万分地急忙赶上前来跪下说,小姐每天都在念叨姑爷,姑爷一向可好?
“你都看见了,我很好。”
赤兵卫也挤了过来。脸上浮着招牌式的坏笑。
“看起来不错啊。”
“你们看上去也不错。大伙儿留宿的地方找好了吗?”
“嗯,都住在附近的村子里。要在美浓一国卖这么些货,怎么也得花二十天。”
“多赚点啊!”
“一定。”
庄九郎也领二人进了自己的房间。
杉丸落座后,马上从怀中掏出油纸包好的书信,跪着上前递给了庄九郎。
“小姐给您的信。”
“哦。”庄九郎也很想念万阿。但又碍于在二人面前不便,便揣进了怀里。
“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
杉丸和赤兵卫将三个装有沙金的鹿皮袋子摆在庄九郎的面前,并补充道,还有二十麻袋永乐通宝放在马背上的行李中。
“气势不小啊!”
可以说,庄九郎在此瞬间变成了美浓最有钱的财主。
“小姐说,为了姑爷干出大事,就算倾尽山崎屋(奈良屋)的家财也在所不惜。”
杉丸说。作为总管,他确实也是这么想的。杉丸只知道姑爷要到美浓土岐家做官,而仅凭一介油商之身想要盗取美浓,他连做梦都不敢想。
“杉丸,回京城后马上到堺去一趟,寻一些稀罕的中国货来。下次要什么时候?”
“三月以后了。”
“那时带过来吧。明朝的白粉、胭脂和檀香什么的也别忘了。”
“知道了。”
“朝鲜运来的虎皮什么的,这里当朝的都是乡下人,可能会喜欢。”
“我去找找看。”
“交趾的香盒之类的也不错。我想起来了,还要明朝传过来的墨砚、红和蓝的颜料、胡粉和绘绢。”
“画画用的东西吧。姑爷要作画吗?”
“呵呵,我只会在浮世上作画。我可没空在绢纸上画画。”
庄九郎自有打算。读到后面就会揭开谜底了。
“你们就住常在寺吧。”
庄九郎似乎把常在寺当成了自己的家。
“不了不了。”
杉丸推辞道。主人住在这儿就已经麻烦寺里了,连下人也住的话说不过去。
“无需客气。这些沙金和永乐通宝都是捐给常在寺的。”
“啊?”
赤兵卫吃了一惊。他原以为这些沙金是用来贿赂土岐家的各大关口的,没想到竟然傻到要全部捐给寺院。
“赤兵卫,你原先也是在妙觉寺里干过活的,这种悟性可上不了天堂。”
庄九郎笑道。
杉丸最近受到庄九郎的感化,已经完全变成了日莲宗的信徒,此时更为庄九郎的这一壮举而感动,愈发觉得他不愧是自己敬仰的主子。
“姑爷,做得好啊。日莲宗在此地只有常在寺一家,这次的布施定能让香火旺盛啊。”
“正是。”
(奇怪。)
赤兵卫双眼紧盯着庄九郎。他最清楚,无论是以前的法莲房还是如今的松波庄九郎,压根儿就从没信过妙法莲华经的功力。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让本寺的日护上人见见你们。”
“日护上人是以前的南阳房吗?”
赤兵卫毕竟在寺院里呆过。
“对。不过可不是那时候的学徒了。如今可是这儿最大的寺院的上人。可不能轻薄无礼。”
“是。”
赤兵卫忙叩首称是。
听说要进奉,日护上人万分欢喜,也吃惊不小。他从没想过,以前的同门师兄弟会捐赠财物。
“法莲房,”年轻的上人叫着庄九郎的旧名,“多过意不去啊。就算你再有钱,也用不着这样吧。”
“南阳房,别这么说。我也是吃佛饭长大的,虽是还俗之身,却是受了妙法莲华经功力的恩惠才有今天。就让我略尽一份报答之情吧。”
“是真正的布施善行啊。”
上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将自己的财物施舍他人,佛法中称作布施之善行,是四摄大法的重要修行之一。
但是布施者如果希望得到回报,那就不是真正的布施。只有一味的施舍,除去天生的固执观念,才能到达佛法无边的广阔境界。因此被看作修行。
“你正是如此。”
日护大人称许道。法莲房不愧是才学智慧超群,悟出了佛法的精髓。
而且,当日护大人听说捐给寺里的是十匹马驮来的沙金和永乐通宝时,不禁大惊失色。
那个时代仍以物物交换为主,只有明朝进口的永乐通宝才称得上是良币,可它的数量远远不够成为流通的货币。特别是在美浓这种偏僻的地方,永乐通宝本就很少见。更何况是十头大马驮来的分量,简直不敢想象。
日护大人立即吩咐寺里的僧人备好饭菜,招待了赤兵卫和杉丸等众人。
“……”
上人看见赤兵卫,表情若有所思。似乎在哪儿见过。
庄九郎介绍他的来历后,上人不禁哑然而笑。
之后日护上人悄悄问道:
“法莲房,这可不像你。那家伙在妙觉寺本山可是出了名的恶棍。你要当心。”
“哈哈,南阳房。恶人乃天生私欲旺盛之人,只要用对了就好。比善恶不分的软骨头强得多。”
“也就是你的器量可以容忍。不过叫杉丸的管家倒是一脸善相。”
“无论善人恶人,我都能对付。”
“真服了你了。”
日护上人对法莲房庄九郎的倾慕,早在妙觉寺本山时就养成了习惯。
话说加纳城。——
两天后的下午,城主长井利隆从早晨起就闷闷不乐,独自钻进名为“忘筌亭”的小书斋,倚着桌子,手里把玩着茶壶,嘴里嚼着煎茶的茶叶。
比起同龄人,利隆看上去皱纹更多,脸色也不好,或许是由于长期患有胃疾的缘故。他酷爱饮茶。包括嚼茶叶。
利隆在美浓以好学出名。如果不是生在战乱年代,又当上小城之主,或许早就出家遁世,以舞文弄墨为生了。
(真的假的。)
他喃喃自语。
他的郁闷有缘由。听说几天前见到的松波庄九郎给常在寺捐了不少钱物。
心里不痛快。
倒不是针对庄九郎。而是对自己。
那天见到庄九郎,此人太聪明、太引人注目了。反而让人生畏。
(会不会有谋反之嫌?)
利隆熟读过的中国古典史书中,这种富有魅力的男子,往往会颠覆一个国家。
(最好不要接近。)
利隆决定。
因此,他嘴上虽说“下次再见”,却迟迟不派人前往常在寺。
利隆的“预见”却落空了。今早,听说此人向常在寺布施了大笔钱财。
(向寺院布施,可不像聪明人所为。莫非此人只是贪图美名?)
利隆不由得这么想。或许此人只沉迷于声誉,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精明。他反过来又想,如果只是这种程度之人,推荐给土岐殿下也无妨吧。
(总之,此人只是仰慕镰仓以来土岐家的世代英名,为一代名家的没落而遗憾、感伤,于是想略尽一己之力,即多愁善感、看重名誉之人)
况且,此人以布施为乐。弄不好是个怪人。怪人不好听的话,就是那种仗义出手之人。——总之是天生的忠义之人。
(而且才华出众。——)
他也许会成为上天派给土岐家的得力管家。
(这么说,我看走眼了。想不到我也会有这一天。)
长井利隆终于安稳了情绪,命人立即备马。
“去常在寺。”
径自出了城门。仅带了十名随从。按照习惯,众人都戴上护甲,手持弓箭和长枪出发了。
其中一骑先行赶到常在寺通报,等长井利隆赶到时,上人已率众等候在外。
“弟弟,”利隆向上人打过招呼后急忙问,“松波庄九郎在不在?”
“你说的是法莲房吧。他说在美浓已经待腻了,今天开始到处购买土产,准备回京城呢。不管我怎么挽留,他只是笑,也不听。”
“那,那可不成。留住他。这种人才可不能留落他国。弟弟,你一定要留住他。”
“长兄您考虑的时间太长了。过于慎重是您的缺点。”
“说什么呢,不过我一旦下决心就不会动摇。”
随后,常在寺的茶室中日护上人和利隆、庄九郎分别按宾主之位落座。
“听说您要离开?”
“我吗?”
庄九郎放下茶杯。
“京都的内人来信了,读了后让我急不可耐,想尽快赶回去。”
“庄九郎君的夫人一定是才色兼备。最近京城的书信流行什么样的体裁?”
“还是青莲院流派为主。有些人喜欢道风(小野)。不过我内人这两者都不是。”
“哦?”
长井利隆凑上前来。一说到京都的事,这名武士就什么都忘了。
“可以看一看吗?”
“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信,当然没关系。不过,长井大人看了一定会笑话我的。”
“怎么会笑话你呢。我想知道京城时兴什么样的。”
“那好吧。”
庄九郎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就是杉丸转交的那封。
“请看吧。”
说着就给了长井利隆。利隆接过后,双手小心地铺开,开始静静地浏览。
庄九郎始终端坐不动。
“……”
长井利隆脸涨得通红。
信笺上没有只字片语。
只是在纸的中央印了一个红红的唇印,分外鲜明。
“还有这个。”
庄九郎又递过来一个纸包。
“这种风格也有人喜欢。”
“啊?”
已无法思考的长井机械地接过,只见一束细长的东西。
“这,这是什么东西?”
“阴毛。”
庄九郎表情并不轻浮。
长井长长地叹了一声气,郑重其事地包好后交还庄九郎。
“太失礼了。胜过千言万语、甚至王羲之的名笔啊。庄九郎君娶了个贤妻啊。”
“……”
“请收好。”
长井的神情有些落寞。估计受了很大的刺激。
但是,却彻底改变了长井利隆对庄九郎的印象。
(如此沉迷女色,看上去很谨慎,原来也是个放浪之人。)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利隆也对别人这么评价。
毫无疑问,这是庄九郎耍的手腕。庄九郎早就心知肚明,对付长井利隆这种人物,用这种办法一定能造成上面的印象。不过,这些东西千真万确是万阿送来的。
直到深夜,长井利隆一直试图说服庄九郎,最后双手合十央求他留下。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蜀国刘备(玄德)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孔明)出山的心情。庄九郎君,如果没有你的帮助,美浓土岐家将一发不可收拾。”
长井利隆一旦中意,就喜欢引经据典,往往过度自负。随着使用的辞藻逐渐华丽,反过来又受到自己言辞的感染,觉得庄九郎简直就是诸葛孔明再世。
“那好吧。”
庄九郎终于点头时,夜已经深了。
“太好了!”
长井利隆和日护上人两兄弟一齐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