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编 水马
关于庄九郎,还有一个有趣的传说。
当时的人也都相信确有其事,在这里顺带提一下。
一天,鹭山主公土岐赖艺出去猎鹰,发现郊外的一座狭小的草庵外种着竹子。
有只老鹰偶然停在竹子上,赖艺觉得很稀奇,便问家丁:
“那里怎么会有竹子?”
家丁们也不明所以,答不上来。这时,有人上前说:
“这里是西村勘九郎的舍下。”
出乎众人的意料。
赖艺也吃了一惊。虽说他极其宠爱勘九郎,但身为美浓太守土岐家长大的公子哥,他从未想过勘九郎住在哪儿的什么样的房子里。
“这也太小了。”
也难怪吃惊。除了厨房,就只有一间草房,就像归隐后居住的陋屋。
“把勘九郎叫来。”
赖艺吩咐家丁。
庄九郎出来后,绕到赖艺骑的马的左侧,屈膝跪下。
“勘九郎,那些竹子是干什么的?”
“哦,那些是枪。”
“枪?”
赖艺听不明白。他又问是不是竹枪,庄九郎苦笑着答道:
“不不,屋子太窄了没地方放枪,只好削了竹节把枪套在里面,这样就淋不着雨了。”
话且说到这里。庄九郎从京都回到美浓后不久,加纳城主长井利隆曾说过:
“我正在考虑你住的地方。”
“……”
庄九郎脸上却挂着无所谓的笑容。
“你怎么想的?”
“现在就很好啊。”
庄九郎没有固定的府邸。幸好日护上人的常在寺地方宽敞,家丁们都住在里面,后来,日护上人又帮忙要来了附近的这座草庵,稍微整修后就住下了。
斋藤道三传说中的“装枪的竹子”里提到的草庵,估计指的就是这里。
本来,庄九郎继承了西村家的衣钵后,在本巢郡轻海村拥有一块小小的领地,还有一幢古旧的老宅子。
他却不愿意去住。
长井利隆屡次劝他说,主人不定居下来,家丁和下人们也都没有着落。他却执拗不听。
理由是:
“我继承了美浓西村家的名号,就足够了。考虑到西村家的体面,领地我可以接受,但是房子我不能住。否则,大家会觉得我抢夺了西村家还据为己有。”
“勘九郎,你太不着调了。”
长井利隆听后直摇头,却也拿他没办法。后来,这个问题就一直被搁置下来。
这回,长井利隆又旧事重提。
“你进京的时候,我和鹭山的赖艺主公商量好了,距离鹭山城下大手门一丁处有块地,你就奉主公之命赶紧盖房住下吧。”
君命难违,何况是一向谨慎从事的庄九郎。
地块大小约有上千坪。
鹭山主公赖艺也发话说,“工匠从飞驒(美浓、飞驒现在同属岐阜县)请吧。虽说是城下的府邸,可以和封地同等,挖河筑墙,造得气派些。”
“唔。”
庄九郎嘴里应道,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若干年后,庄九郎亲自设计、营造了有天下名城之称的稻叶山城(金华山城·岐阜城),可见他的建筑才华之高。然而,庄九郎来美浓,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建房子。
他的目的是盗国。
这种野心和志向,如今不能让他人有半分觉察。
“谢主隆恩。”
庄九郎领命后,却在封地种满了桃、栗、梅等果树,建起了果园。
他在树林中盖了两栋狭长的房屋供家丁们居住,却没盖自己住的正房。
长井利隆听说后,又惊又怒。
“勘九郎,你搞什么名堂?”
“禀告大人,”庄九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答道,“像我这种出身的人,这些就足够了。种果树是为了卖钱,分给封地本巢郡轻海村的百姓们,作为纳税的奖赏。”
(这人真是不求名利。)
长井利隆心下想道,然而自己的一片好心被白白辜负,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勘九郎,我可要告诉你。武士的房子应该小心布置(建筑)才是。院子应该保持空阔,尽量不放石头不种树,才能防止刺客藏身。你看看你,不盖墙也就算了,还在林子里盖茅草屋。这是最不可取的。白天有敌人要攻进来,弓箭手只要用树林做掩护,轻而易举就能成功。这简直就像为敌人盖的。——哎呀!”
长井利隆接着抱怨道,“我本想看看你兵法上的才能,你太让我失望了!”
“在下惶恐,”庄九郎答道,“如果让我为大人筑城,那么我西村勘九郎一定能盖一栋铜墙铁壁、足以抵御千军万马之城。但是我的身份实在没有必要考虑敌人的进攻,还不如种些果树,享受开花结果之趣。”
“……”
这么一说,庄九郎倒也言之有理。
长井利隆哑口无言。
同时他又感到欣慰。自己亲自向鹭山主公推荐的这个人,才华横溢,而且没有丝毫的私心。
周围的评价也都不错。
不言而喻,除了分家后的土岐赖艺,以本家的土岐政赖为首的几乎所有分散在美浓一国的土岐一族,都对这个来自京都、身份不明的油商没有好感。
他们冷眼注视着庄九郎的一举一动。
(此人到底有何居心?)
大家都在揣测。
而且,让土岐赖艺置军政于不顾,从游乐上讨取主子欢心的这种做法,是美浓各地大大小小的贵族们最不能容忍的。
(佞臣。)
大家下了定论。
这个奸佞之徒果然是吃喝玩乐的商人出身,才会盖那种毫无防备的房子。
(也就如此而已。)
在轻蔑之余,还暗自庆幸不用担心了。评价不错指的是这个意思。也就是说,此人虽无用,倒也无害。
大永六年的秋天。
金华山上的落叶树开始泛红,清晨,一抹白云浮在峰顶上。
庄九郎策马出了果园。
碧蓝的天空下是美浓国十数个郡的山河大川,还有数不尽的房屋城池。
(秋色美不胜收啊。)
庄九郎陶醉了。
随从解了马缰,取了枪,拎着草鞋。——今天要上鹭山城。却不知为什么,提不起精神。但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啊,身子发沉。)
感觉气血上涌。对野心家来说,最近这段日子过得太风平浪静了。
庄九郎极不习惯这种平稳。不干点什么,郁血难散。
“权助,拿枪。”
他从随从手中接过了那根引以为傲的两间枪。
“中午再登城。你们也回去歇息吧。”
说完,重新系了马上的缰绳,扛枪策马而去。
往南是长良川,还有相当的距离。庄九郎的目标是河岸。
现在,从鹭山到长良川,直线距离半里左右,当时的水流却比现在向北(距离1.5公里),庄九郎骑马只需片刻便到。
(玩会儿水马吧。)
庄九郎想。
他策马进了河滩上的芦苇中。
灵巧地操纵着缰绳,避开淤泥,人马步入了浅水中。
河水涨得满满的。上游源自郡上的群山地带,叫做郡上川,顺着山谷绵延南下,途中吸收板取川,并和武仪川、津保川合流后转向西南,到了美浓平原时已是滔滔大河。
这条河远在比庄九郎时期更早的古代就以放养鱼鹰而出名,到了晚上更是渔火辉煌。
哗啦,庄九郎驱马潜到水中。
马足已不能探到河底。
在庄九郎的频频吆喝下,胯下宝马灵活地划水前行。
马会不会游泳,要靠手握缰绳的主人的鼓励和协助。
水马却极为不易。
马这种动物,只要口鼻露出水面就能游泳,只是支撑不了太久。
(累了吧。)
庄九郎心下思量,敏捷地转过枪,当作拐杖一般伸进水里,噗地扎在河底的泥沙中。
马顿时腾空浮起。这一瞬间,马可以得到放松。如此重复下去。
这种枪杖式水马,据说是源平时代坂东武士的秘技(当时是薙刀),战国时代的美浓武士们根本不会。
可以说是庄九郎的独创。
不久,就游到了对岸。
歇息片刻后,庄九郎又飞身上马,下了河滩。
又同样地游了回来。
这一情景堪称绝技。
不久回到北岸,庄九郎把马系在河边的榛树上,借着芦苇的掩护,脱下湿衣服拧干。
除了股间的束带,一丝不挂。
肌肉发达健美。
这道风景,不折不扣地落在他人的眼里。离庄九郎仅有六十尺的杂树林中。
一向眼神锋利的庄九郎全神贯注于水马之中,竟未察觉。
(好冷。——)
庄九郎有些受不住,四下寻找周围有无点火的柴火,尽是一些枯枝落叶,派不上用场。
无奈,他只好上了矮堤,走到杂树林里去拾。
“……”
眼看着赤裸的庄九郎越走越近,杂树林中的二人吓了一跳。
“小国,怎么办?”
皱眉的那位女子,正是深芳野。
听说这片离城不远的树林里长了很多蘑菇,深芳野便带着随身的年长侍女来此秋游。
小国是从深芳野的娘家丹后宫津城主一色家陪嫁过来的侍女,和庄九郎很熟稔。
庄九郎做事滴水不漏。早就送了小国不少礼物,收买人心。
其实,最早发现庄九郎练习水马的是小国。
——那不是西村勘九郎大人吗?
小国提醒深芳野。
两人走到离河很近的树林边上,躲在老栗子树的后面,偷偷看着渡河的庄九郎。
(好帅啊。)
眼前的男子在大自然中恣意探索着生命的极限。深芳野被他的男性美深深地打动了。
“小姐,没想到那个人武功这么厉害。”
小国说道。深芳野却一点也没有联想到武功。她感受到的是大自然中这个男子旺盛的生命力。
怔怔的,深芳野掉落了手中装满了蘑菇的篮子。
就在这时,她做梦也没想到,仅用一条束带遮羞的庄九郎,赤身裸体地进了杂树林。
“天啊!”
深芳野想要逃离,却已经晚了。
庄九郎炙热的目光牢牢地扣住了深芳野,让她寸步难移。而且,他并未施礼,只是微笑着。
“我现在这个样子,”庄九郎低头看了看自己,苦笑道,“有所冒犯,请不要怪罪。”
他直挺挺地站立着。
林子很深。枝头透过来的阳光,为赤裸的庄九郎染上了一层光晕。
“在小国面前也失礼了。”
他打着招呼。
小国本来就受了庄九郎的好处,此刻更是笑着夸赞他:
“您在练功,如同战场,不用多虑。”
“哪里哪里,实在是多有冒犯。在这里遇到我的事,回城后千万不要泄漏才是。”
小国虽然觉得不至于要保密,还是顺从地点头答应了。
“其实是因为太冷了,”庄九郎接着苦笑道,“所以才想暖暖身子烤干衣服,寻些枯树枝。”
“勘九郎大人,我给您生火吧。”
小国为了报答庄九郎平时的关照,立刻在附近拾了些枯枝落叶,生起一堆火来,火苗窜得有五尺高。
“太感谢了。”
庄九郎伸手烤着火,仍然光着身子。
深芳野窘得不知道看哪里才好。她甚至可以看见庄九郎股间的束带下露出的阴毛。不难想象,里面栖息着一头雄伟的猛兽。
(怎么样。)
似乎在向深芳野骄傲地展示。不仅是阴毛,在火焰的热度下,束带似乎开始鼓胀起来。
深芳野脑中一片空白,觉得无法呼吸。